第14章

二十分钟后,晏阑把车停稳,转头看向在一旁躺着的苏行。苏行长得……标准,是真的很标准。两条似墨的浓眉恰到好处地落在前额,眉尾似剑锋一样,勾勒出深邃的眼窝,那双经常含笑的眼睛此时正紧闭着,睫毛虽不算长但十分浓密,给下眼窝扫出一片阴影。鼻梁笔直挺拔却并不凌厉突兀,与眉眼融合得十分和谐,嘴唇饱满水润,只是因为在发烧所以有些失了血色。

没有人会在睡梦之中还保持着客气拘谨,苏行也不例外。此时的他嘴角没有弧度,那一直带在脸上的柔和被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冷漠。晏阑是第一次发现,原来冷漠这种态度,不通过眼神就可以传达。

晏阑想起当初改装这车的时候,他那个烧包舅舅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加钱给副驾和后排都换了零重力座椅,说什么好几百万都花了不差这一点。晏阑拗不过他最后还是同意了,反正平常也看不出来。他自己是一次都没用过,没想到先便宜了苏行。

苏行无意识地抽动了一下,一条胳膊从毯子里滑出来,半悬在座椅外,看上去有些无力,晏阑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苏行?”

“嗯……”苏行缓缓睁开眼睛,然后挣扎着把自己撑起来,“对不起晏队,我睡着了。”

苏行这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客气让晏阑特别恼火,但是他又不能说什么,毕竟苏行现在在发烧,而且客气并没有错。

晏阑把座椅复位,递了一瓶水给苏行,说:“先喝口水,醒醒觉。”

苏行接过水瓶:“谢谢晏队。”

晏阑微微皱眉:“怎么出了这么多汗?做噩梦了?”

苏行用手背擦了一下额头上细密的汗珠,然后摇了摇头。

晏阑无声地叹了口气,下车走到副驾这一侧,拉开车门说:“你刚睡醒,先过过风再下车,不然容易晕。”

苏行摇摇头:“我没事的晏队,我去休息室躺……”

“这是我家!”晏阑靠在车边上说,“队里休息室那空调开的,正常人都能给吹感冒了!你还发着烧,我就是真阎王也不能这么不讲道理吧?你又不去医院,也不打算回家,我只能带你回我家了。”

苏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谢谢晏队。”

“下车吧。”晏阑把手伸到苏行面前,“用不用扶?”

“没事的,我不是感冒。”苏行避开了晏阑的手臂,自己踩着踏板下了车。然而苏行高估了自己的情况,他刚一站到地上就一个趔趄,晏阑眼疾手快地捞了他一把,没好气地说:“不用扶你倒是自己站稳了啊!”

苏行扶着晏阑的手臂慢慢站稳,然后收回了手,刚要张嘴说话就被晏阑打断:“不客气!不用谢!”

苏行:“……”

晏阑抬起手摸了摸苏行的额头,说道:“比刚才还烫,你得吃药才行,赶紧跟我上楼。”

苏行迟迟没有动作,半晌才低声说:“晏队,我有点儿晕。”

晏阑稍稍弯了一下膝盖,让苏行把一只手臂搭在自己的肩上,他则把手伸到苏行的腋下撑住给他支撑,架着他直接从车库上了二楼。

晏阑家二楼的布局跟一楼几乎没什么区别,除了没有厨房以外,玄关客厅卧室一应俱全,甚至还有个小吧台,看上去就跟一个大户型的公寓一样。

晏阑带着苏行进了一个卧室,卧室当中一张两米多宽的大床,全套床品都是深灰色的。床头柜上有香薰灯、遥控器和一个平板。屋子一边是落地窗,窗前一张小圆桌和两把椅子,另一边是占了一整面墙的衣柜。

晏阑抢先一步说:“不用说谢,也别觉得房间大,二层的房间除了主卧以外都一样大,衣柜里有家居服,也有睡衣,都是新的,我没穿过,你随便拿。也别说不用,你身上的衣服都被汗打透了,再穿下去就真的该感冒了。你就当是领导安排的任务,我命令你换上睡衣睡觉。”

“谢……”

“嗯?!”

苏行低下头不再说话,晏阑这才关上房门。

等房门被关好之后,苏行长出了一口气,他慢慢起身走到衣柜旁,推开推拉门,衣柜一侧的隔板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好几套睡衣,从薄厚程度来看四季都有,下面抽屉里都是未开封的内裤和袜子。另一边挂着几套不同材质的家居服和几套可以外穿的休闲套装,全都套着防尘袋,没有logo,但看上去就很贵。

苏行随手拿出一套薄睡衣套在身上,然后暗自啧舌道:“有钱人的睡衣都用这么好的料子。”

晏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苏行,你换好了吗?”

苏行给晏阑开了门,晏阑一手拿着杯子,一手拿着药,边走边说:“不是头晕吗?赶紧躺下吧,吃了药好好睡一觉。”

“谢谢晏队。”

晏阑无奈地摇了摇头,把水和药放在床头柜上,拿出遥控器把窗帘关好,屋里瞬间暗了下来,他打开桌上的台灯,对苏行说:“怎么?还要我给你盖被子才行?”

苏行连忙坐到床边,晏阑看着他把药吃下之后才说道:“一会儿我把恒温壶拿进来,你要是渴了就自己倒。半个小时后会有人来做饭,他们不会吵到你,也不会上来打扰,你就踏踏实实休息,饭菜做好之后会放在厨房的保温箱里,你醒了自己去拿就行。如果睡不着的话可以看看iPad,没有密码,打开就能用。WiFi密码在iPad背面贴着,床头有通用充电器。屋里24小时热水,想洗澡就洗,所有东西都有。有事给我发信息。再说一遍,不用跟我说谢谢,你好好休息吧,我得再去医院一趟,胖儿还在等我。”

苏行看着晏阑走到外面客厅把恒温壶拿进来放到床头,又看着他把遥控器和水杯放在自己一抬手就能碰到的地方。直到晏阑关好房门离开,苏行才真的松了口气,他划开手机,看到韩子敬一连串的微信消息,甚至还有几个语音通话和未接来电。

【没事啦~最近这个案子比较忙,等我忙完了聚~[咧嘴笑]】

苏行面无表情地打完这句话,然后锁上了手机。

苏行十多年没有过这种应激反应了,他昨天从二院回家之后什么事都没有,原本还以为自己这一进二院就发烧的毛病已经好了。可是今天停尸间里的味道和二院那些熟悉的环境一下子把他拽回了十多年前,记忆和现实的交叠冲击让他又一次犯了病。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天应该并没有很失态,反正韩子敬和李丽红是不会在意,而晏阑……到时候再跟他解释吧……

在药物和高烧的双重作用下,苏行终于逐渐睡了过去。

另一边,晏阑开车回到医院,庞广龙正在骨科四病区跟护士了解情况,见到晏阑来了,庞广龙立刻迎上去说道:“老大,这边没发现什么可疑的。”

“问过陆卉梓和赵之启了吗?”晏阑问道。

“陆卉梓?”庞广龙翻了一下手中的本子,“哦,陆卉梓今早八点交接班之后就回宿舍休息了,赵之启昨天是十二点下的班,直接回了家,今天下午门诊,这个时候应该还在家。”

晏阑想了想,说:“给林欢打电话,她要是跟张佳一聊完了就直接来医院,让她跟陆卉梓聊一聊,你等着赵之启上班之后跟他了解一下情况,然后就继续去查四名死者的人际关系,现在我们的重点还是在之前那四个死者身上。”

庞广龙点了点头,问:“那老大你去干什么?”

“回去替你们挨骂。”晏阑拿过庞广龙的本子翻了翻,“刘副局快回去了,你们估摸着时间,别往枪口上撞。”

庞广龙撇嘴道:“刘副局这更年期都更了多久了?”

“别瞎说!有我顶着你怕什么?”晏阑站在骨科四病区的公告栏前面,抄了几个名字到庞广龙的本上,“这几个是昨天夜班的护士,你找她们问问详细情况,不方便的话就把名单交给林欢。”

这种打一个照面就能记住人的本事,几乎算是刑警的必备素养之一。庞广龙不疑有他,接过本子就转身往护士站走去。

晏阑开着车回到警局,大老远就看到了王军和刘副局一起往楼里走。

五分钟后,刑侦所在的楼层全部空了,大家都各自找借口逃离,只剩下了在办公室里的刘毅和晏阑。

又过了十分钟,晏阑给刘毅倒了杯水,说道:“歇歇嗓子,能听我说句话吗?”

刘毅端起水杯一仰脖,把白水喝出了白酒的豪迈。

晏阑皱了皱眉:“您慢点儿,别呛着。”

啪!刘毅把杯子重重地摔在桌子上:“你想说什么?”

晏阑拿着刘毅的杯子,又给他倒满了一杯水,这才说道:“我有嫌疑人了。”

“谁?”

“现在还没证据。”

刘毅瞪着晏阑说:“你耍我玩呢?”

“真不是,我现在真的还没有证据,但我有感觉,快抓到了。您先听我说。”晏阑拉开椅子坐下,“谢瑶,就是昨天那个死者的妻子,她被家暴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寻死,偏偏在知道对她施暴的人死了之后自杀,还是在昨晚我去见过她之后,今天上午心理医生到达之前这个时间点自杀了,您觉得这件事是巧合的概率有多大?”

“你有怀疑对象了是吗?”

晏阑点头:“有几个,但是还没找到证据,您再给我点时间。您也看见了,我的人都撒出去排查了,连刑科所都被我拉着加班,这事真的不是咱们坐在办公室里喊就有用的。我知道您是被领导批评之后心里不痛快,您现在发完火了,舒服了吗?”

刘毅无奈地揉了揉眉头:“八月份要开国际性会议,这关键时刻出了这种案子,你觉得我舒服得了吗?!你知道我今天见到谁了吗?!”

晏阑问:“惊动省厅哪位大神了?”

刘毅压低了声音说:“何止省厅?!你……那个,五局领导直接视频会议传达精神!”

五局是代称,指的是公安部刑事侦查局,是各地刑侦总队支队的直系大领导。

刘毅靠在椅子上感叹道:“晏阑啊,你说你在我手底下,我是命好还是命不好呢?”

晏阑:“我在您手底下这么多年,赶上大案了您开始感叹命不好了?行了啊我的副局长,您那眉头能夹死苍蝇了,赶紧歇歇吧,我去找王老了。”

“哎呦对了!我都忙忘了!”刘毅走到晏阑身边,“王军那徒弟你见着了吧?叫苏行的那个?”

晏阑点头:“这个案子一直跟着我们,怎么了?”

“跟案子可以,你得给我保证他安全。”

晏阑一怔,说道:“他有背景啊?!”

刘毅摇头:“也算不上背景。他爸原先是咱们的同志,后来在查一起案子的时候出了意外,人没了。这事说来也是倒霉,他是用休假时间在查一起旧案,结果出了车祸。当时王军和其他同志替他争取了好久,最后判定的结果还是因公死亡,但是按照因公牺牲的抚恤标准给了抚恤金,这还是上边特批的。而且吧,苏行他爸没的时候,他妈死了还不到一年。这孩子一年之内双亲都没了,他妈妈是事业单位,抚恤金根本没多少,他爸这边的抚恤金还名不正言不顺,王军当时气得跟省厅的老领导直拍桌子。”

晏阑:“…………”

刘毅继续说:“好在那些年房价低,王军拿出自己的积蓄和苏行他爸妈的积蓄还有抚恤金一起,替他买了套房子,好歹是让这孩子有个住的地方。后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跟王军在一起的原因,这孩子非要学法医,还非得跟着王军在咱们刑科所。苏行来的时候我查过档案,他父亲当时在调查的案子连我都没有查看权限。按道理来说他父亲负责调查那个级别封存的案子,就算是非工作时间出了意外,内部操作评定烈士也不是没可能,哪怕不是烈士,追个嘉奖、三等功总可以吧?可他最后连因公牺牲都没算。苏行自己什么都没说过,但他进警队的时候上面有口头提醒。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当年案件封存,查案的警察没追授,可上边还有人记得苏行,你仔细琢磨琢磨,这事复杂啊!”

晏阑缓了好半天,才对刘毅说:“刘叔,下次再有这种事能不能提前跟我打个招呼?!”

“他刚来没几天,这也不算晚。而且这说到底也是上一辈的事情,跟苏行他本人没关系。只是上边打了招呼,咱们就注意一下,你自己心里清楚就行了。”刘毅盯着晏阑看了一会儿,道,“我说你小子,不会这几天就把人给欺负了吧?”

如果带他吃饭点他不吃的鸡肉、在他表示不愿意跟人社交之后还强迫送他回家、两次带他去二院导致他崩溃高烧这些不算是欺负的话,那就没有。

“没有。我是那种欺负新人的人吗?”晏阑甩下这句话之后就离开了刘毅的办公室。

法医室里,王军正在办公桌前翻看尸体的照片,见到晏阑进来,他玩笑道:“你把我们家苏行拐到哪里去了?你们刑侦人手不够去别的队借,别盯着我们刑科所的人。”

晏阑有些犹豫地说道:“王老,苏行他今天……从二院出来就有些发烧……”

“你带他去二院了?!”王军猛地站了起来。

晏阑连忙说:“王老您别急,苏行没事,他在我家睡觉呢。”

“没事个鬼!”王军说,“你赶紧的,带我去你家!他现在不能一个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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