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转眼就到了初九。

按照原定的安排,褚越和宋思阳用过早餐后就该回程,但二人都没想到何明慧会提出要宋思阳留下。

餐桌上静了一瞬,姚家夫妇也不知道老太太唱的哪出。

宋思阳咀嚼的动作慢下来,看向褚越。

褚越倒很是镇定,沉着说:“您想要见宋思阳,我之后再把人带过来就是。”

何明慧抬了抬手,语气难得严厉,“你不用拿这些虚话来哄我,我为什么要将思阳留下,你心里最清楚。”

姚隐好奇地探着脑袋,“为什么啊奶奶?”

被姚家舅舅瞪一眼,讪讪住嘴。

有姚隐在,老太太到底没将话挑明了说,只道:“先吃饭,待会儿褚越到房间找我。”

褚越没有反驳,宋思阳忐忑得咽不下食物。

褚越上楼去找老太太时,姚隐凑在宋思阳身边,压低声音问:“表嫂,你跟表哥吵架了?”

宋思阳摇头,少年又问:“那奶奶为什么要”

“姚隐!”姚家舅舅斥道:“小孩子别问那么多。”

“我就问问也不行吗,表嫂要是能住我们家我不知道多开心”

宋思阳看着消失在楼梯口的背影,紧张地握了握手,幸而旁边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姚隐,他才松懈些许。

褚越抬手敲响何明慧的房门。

“进来。”

老太太坐在方桌前,上头摆着套茶具,水开了,白烟袅袅。她动作娴熟地取茶叶冲茶,把恭谨站着的褚越晾在一旁,不说话,也不让人坐下。

褚越静待老太太训话。

等茶叶冲过一回,何明慧才抬眼看着坦然自若的外孙,说:“我就不跟你兜圈子了,你还打算把人带回去关着?”

褚越默认。

一个空茶杯砸在他脚边,瓷器刹那四分五裂,老太太罕见地动气,“你糊涂!”

褚越做好了被问责的准备,平静心情地半蹲下捡碎了的茶杯。

前两天何明慧有意支走他时他心里就有数了,老太太是最恪守礼节之人,再疼爱他,他的行为在对方眼里也是离经叛道,绝不能容忍的。

他把大的碎片搁在方桌上,定心道:“外婆,我会照顾宋思阳一辈子,现在这样没什么不好的。”

“一辈子,你说得倒轻巧。”老太太茶都不泡了,气恼地看着褚越,“你就没想过他愿不愿意这样被你照顾?”

褚越沉默,他有很多大逆不道的话可以反驳老太太,但外婆年纪大了,他不想刺激老人家。

何明慧板着脸,“四年,你跟你舅舅串通一气,都瞒着我,我要是早知道这事,说什么都不会让你这么做。”

老太太憋了整整一个新年,一股脑地把心里话说出来,“你真当我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了,由着你这么胡来。”

“是,当年我是气思阳跟褚家那个害你发病,但你不也说了,那都是误会,既然是误会,你何苦把人一关就是这么多年。”

“我就当你担心褚家会拿思阳要挟你,姑且不谈之前的,那现在不都解决了吗,你还把人关起来算怎么回事?”

老太太深吸一口气,“你瞧瞧你把人关成什么样了,你看着他这样,你很得意是不是?”

宋思阳怎么样?

褚越细细想了,无非是太过依从他些罢了,这正是他想要的,就更没什么不好的了。

这些话他不会对老太太说明,只沉声道:“我有分寸。”

何明慧被执迷不悟的外孙气得不轻,失望地摇了摇头,义正词严,“今天宋思阳是留下也得留,不留也得留,你如果真要将人强行带走,你就当没我这个外婆。”

老太太神情严肃,显然是动了真格。

褚越面色微沉,还未说话,又听得老太太,道:“我看得出来,思阳心里有你,但你不能仗着他喜欢你、在乎你就这么糟践人。”

糟践?褚越因这个太过刺耳的词而微微皱起了眉。

“小越,你是最聪颖的人,我不信你不懂得过刚易折这个道理。你从小到大都不需要长辈费心,怎么在这件事上如此昏蒙?”

“思阳跟你同岁,过完年就二十八了,你瞧瞧哪个二十八的跟他一样,做什么事都唯唯诺诺得看你的脸色。是啊,你大可照顾他到七老八十,但这真是他想要的,你问过他想要什么没有?”

“他敢和你说真话吗?”

褚越站得板正,背脊挺直。老太太的发问振聋发聩,一个个字犹如不间断袭来的石子压在他的肩膀上,与此同时,宋思阳的回答也在他耳边回荡。

“要你。”

“只要你。”

可是他却瞧不见宋思阳说这句话时的神态,是一秉虔诚,亦或者有莫可奈何,还是担心给出错误的答案惹他不悦?也许都有。

他和宋思阳离得这么近,当真不知道宋思阳的心思吗?

是不想知晓,还是不愿深思,他比谁都明了。

老太太一口气说了这样多,也有几分疲惫,她叹道:“我不想眼睁睁看着佳偶变怨侣,你若还是一意孤行,我今天说的你就当一阵风听听,不必往心里去,但往后也别带宋思阳来我面前晃悠,我年纪大了,管不了你们年轻人的事情,无谓徒增烦恼。”

褚越眼帘半垂,落在那只被打碎的茶杯上,瓷器泛着莹润的光泽,可碎得再漂亮也无法重圆。

他自然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颤了颤,恭恭敬敬对老太太道:“那外婆,我先回去了,您好好休息。”

何明慧摆摆手,一副懒得理他的姿态。

褚越退后两步转身,踩着地上细碎的瓷粒走出了房间。

还未下楼就听见乐乐高声说个不停,“表嫂,我元宵后才开学呢,你就在这儿住几天吧。”

褚越放轻脚步下楼,停在走廊转角处没往前走,听见宋思阳温声说:“我听你表哥的。”

“表哥是什么独裁者吗?”乐乐哼声,“不管他,就说你,你想不想陪我,表嫂”

少年拉长了尾音撒娇。

褚越不自觉地连呼吸都放缓了,顷刻,宋思阳细若蚊呐地回,“想。”

当真是轻不可闻的一个字,像是怕被谁偷听到似的。

他敢跟你说真话吗——

宋思阳又压低声音道:“不过还是得看你表哥的意思”

乐乐蹦起来,“我去找表哥,我跟他说!”

宋思阳急得攥住要走的少年,“你别”

褚越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谈话声断了一瞬,宋思阳松开乐乐,有些仓惶地站起身,看着他,道:“要走了吗?”

乐乐见了褚越就像老鼠见了猫,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气焰。

他正想开口跟褚越言明宋思阳想在这儿住,却又模糊地感觉自己这样做可能会害了他喜欢的表嫂,犹豫半天,只是不大高兴地努努嘴。

褚越面色如水,上前牵着宋思阳的手,收得很紧,仿佛一松开宋思阳就会逃走似的。

宋思阳乖乖被他牵出大门,帮佣替他们拎上两个小巧的行李箱。

乐乐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嘴里嘀咕着,“表嫂,放假我去找你玩儿好吗?”

宋思阳坐到车里去,渴望地看向褚越。

褚越被他这么一眼瞧得心口发紧,低声说:“你做主就行。”

宋思阳惊喜不已,以前褚越是绝不会让他人踏足别墅的,他朝乐乐笑道:“那我等你来找我。”

能多一个人陪伴他,他自然欢欣。

褚越目不转睛地看着宋思阳的笑脸,那么璀璨、明媚,像是冬日的朝阳,温暖而柔和。这个过年,宋思阳似乎这样笑了很多次。

车子启动,缓缓朝前开。

宋思阳半个脑袋探出去跟乐乐挥手告别,直到看不见了才坐直了。

离别真是让人难过的事情,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宋思阳回味着在姚家的这短短十天,唇角的弧度一直弯弯扬着,又忍不住朝褚越笑了笑。

可是热闹褪去只剩下无边的冷清,这样强烈的反差让他笑着笑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宋思阳又开始垂着脑袋无聊地绞着手指玩儿,思索别墅温室的花没有人照顾不知道会不会枯萎

他黯然神伤的模样像是一根根钢针一点点往褚越眼里钻。

“掉头。”

清冷的声线陡然在车厢里响起。

宋思阳不知就里,问:“落下什么东西了吗?”

褚越看着神色茫然的宋思阳,竟一时无法回答对方的问题——他把宋思阳的笑容落下了。

车子去而复返,重新停在了姚家的别墅门口。

褚越下车,将后备箱的行李拎出来,宋思阳冥迷地站在一旁。

乐乐听见声音从屋内跑出来,一见二人也困惑道:“怎么了表哥?”

褚越把行李箱的拉杆塞到宋思阳的手里,抿了抿唇,声音是经过许久挣扎后的紧绷,“外婆想你陪她住一段时间。”

宋思阳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褚越揉揉他温热的脸颊,“你暂时留在这儿,过阵子我们再回去?”

宋思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松怔地盯着褚越。

乐乐最先反应过来,高兴地拉住宋思阳的手,“表嫂,你听见没有,表哥让你在这儿住!”

许是怕褚越反悔,少年拽着他往里走,“快进去吧,奶奶一定很高兴。”

他被半拉半推地带到大门,回头看向褚越。

对方身姿如松地站在半融的雪地里,漆黑的眼底蕴藏着沉甸甸的风雨。

褚越就这样不舍地目送着宋思阳远离他的视线,他条件反射地往前迈出一步,又硬生生地止住。

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很想改变主意将宋思阳重新攥在掌心带回去藏起来。

但还未等他有所动作,宋思阳便眼眸灿亮地朝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

于是春天与暖日一齐到来,穿透厚厚的阴霾,刹那,云消雨霁,天清风朗。

褚越强迫自己收回视线,将念想收笼,抬头望天。

雾里有长阳。

作者有话说:

褚少:老婆不敢对我说真话555我真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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