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都算了

长雾袅袅, 淫雨霏霏。

凌霄卫指挥使贺仲亭从含章殿出来,抬眼便见被宫娥宦官簇拥的胡贵妃,她轻抬着下颌, 正睨着他。

“贵妃娘娘。”

贺仲亭俯身。

“贺大人既从里头出来了, 是否也该好好想想自个儿究竟要走哪条道?”胡贵妃扶了扶鬓发,意有所指。

“臣告退。”

贺仲亭脸上神情不显,行了礼便要往阶下去。

“明月没有死对不对?”

身后传来胡贵妃的声音。

贺仲亭一顿,回过头去。

含章殿中果然还有她的人在。

“都这节骨眼儿了,陛下还想着让你将明月找回来,”胡贵妃笑盈盈的,一双眼却冷极了, “那你就将她找回来吧, 我如今找不到肖神碧那个女人,找到她的女儿也是好的。”

贺仲亭低首,却并未多言, 也不撑伞, 他抬步走了下去。

“娘娘, 贺大人一向对圣上忠心耿耿, 您说贺大人他……”

胡贵妃身边的宦官犹犹豫豫的。

“如今都什么时候了, 他若真是那不知进退的人, 只怕也不能得陛下信任, 稳坐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这么些年。”

胡贵妃居高临下, 凝视那道走入朦胧烟雨中的挺拔身影:“陛下那般喜怒无常之人, 可不是谁都能轻易得到他的青睐的。”

贺仲亭冒雨骑马回到贺府, 温夫人立即唤人备好热水服侍他沐浴更衣, 天色暗淡下来时, 晚膳才摆上桌, 温夫人瞧见儿子浑身湿透,从庭内走来。

“你们父子两个怎么都不知道撑伞?”温夫人嗔怪道,立即迎上去,用绢帕擦了擦儿子沾了雨水的脸。

“知道我入宫的消息才赶回来的吧?”贺仲亭坐在桌前,端了茶碗却还没喝一口。

“父亲,”

雨珠顺着贺星锦的下颌滴落,“胡贵妃怎会轻易让您入宫见了圣上?”

如今含章殿已经被胡贵妃所控制,陛下想见什么人,不想见什么人,都不是那么轻易的事。

“夫人,你先回房吧,我与儿子要说些公务。”贺仲亭不紧不慢。

温夫人已习惯他们父子两个谈论公务时自己不能在场,当下也没多说什么,只嘱咐了贺星锦一定要沐浴换衣,去去寒气,便由婢女扶着出去了。

“此前我问你,临清楼中的那两具尸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堂内只剩下贺氏父子二人,贺仲亭语气平静,“你是如何答我的?”

贺星锦神情微变。

“子嘉,你以往从不对我这个做父亲的撒谎,但在明月公主一事上,你似乎对我隐瞒颇多。”

贺仲亭手中的茶碗轻扣桌面。

“对不起父亲。”

堂内一时寂寂,贺星锦许久才出声。

“说说,你为何瞒我?”贺仲亭看着立在大开的门前,那个一身暗青缠银鹤纹袍都湿透的青年。

迷蒙烟雨在他身后,他湿润的眉眼浸在一片暖光里,沙沙的雨声落了满耳,再凛冽的夜风也吹不动他湿透的袍角:“父亲,若在禁宫,她会死的。”

“陛下疼她,她是大燕最尊贵的公主,谁敢伤她?”贺仲亭气定神闲。

“可父亲您看如今的朝局,太子与五皇子必有一争,陛下已经老了,”贺星锦轻抬眼帘迎向他的视线,“何况,最敢伤她的,本是她自己。”

“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贺仲亭的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听了他的话也没有分毫惊异。

“我不知道。”

贺星锦转过身,满庭夜雨冲刷濯洗着瓦檐,湿润的水气迎面,他低沉的嗓音里裹了几分迷惘:“父亲,我什么也不知道。”

不知她究竟为何一心求死。

不知她与那个少年是否已经离开玉京。

“父亲您何苦问我,你原本就都知道,不是么?”贺星锦再回头,定定地望着他。

星罗观临清楼的那场火,若非有人刻意为之,它怎么会蔓延得那么快。

楼内的两具尸体,其中一具是蕴贞公主,另一具却并不符合明月公主的年龄,即便她们烧得面目全非,也能查验得出。

贺仲亭沉默许久,他站起身来,走到儿子的面前:“子嘉……”

他明明是有些话要说的,但最终,他只轻拍贺星锦的肩:“记得听你母亲的话,沐浴换衣,正值多事之秋,你……顾好自己。”

一桌晚膳动也没动,贺星锦看着贺仲亭接了女婢递来的伞,踩着雨水走入夜幕深处。

荣王府。

炭盆烧得通红,时有火星子迸溅,秋泓将一封又一封的信件扔进去,其上隐约可见“温氏敬拜明月公主”的娟秀字痕。

“王爷,其实留着做个念想也是好的。”秋泓回过头,看见荣王双臂撑在案上,失神地望着炭火,便出声道。

荣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摇头:“不必了。”

“绒绒已经离开禁宫了,如今胡贵妃正盯着荣王府,若这些东西被发现,岂非多添话柄?”

荣王凝视着案上零星的几封信件,那上面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的女儿的亲笔手书,只不过这些手书都是她写给温氏的。

“鹤紫说,公主有将那些信件好好地存放着。”

火光时明时暗,秋泓烧掉的,都是经由她以温氏的名义代笔却并未送入禁宫的书信。

商绒所熟知的温氏的笔迹,实则是她的笔迹。

“都烧了么?”

荣王指节蜷缩起来。

“烧了。”

秋泓简短地答。

荣王不说话了,他将桌上的书信递给她,随后靠在椅背,怔怔地盯着满窗的夜雨发呆。

门外有了些动静。

秋泓立即起身去开门,随即一道高大的身影走入屋中,夜风吹着雨丝进来,书房内的长幔被卷起。

秋泓出了屋子,来人瞧了一眼炭盆,看清其中并未烧尽的东西。

“敬直,还未多谢你愿借夫人的名义于我,让我得以与绒绒做一回不见面的忘年之交。”

荣王坐在书案后,望向长幔后的那道身影。

“王爷何必言谢。”

帘外的的男人抬起头来,赫然便是贺仲亭。

“若我早知她在南州是自己出逃,我便该早一些如她的愿,”荣王长叹一声,“也好过她回来这一趟,徒增烦忧苦。”

若非是荣王妃回府来与他说了一句,商绒要她代自己向他问安,他也料想不到商绒心中竟已存死志。

“公主自小生活在禁宫,她当初流落南州也不知是个什么境况,您有所担心也是再正常不过。”

贺仲亭宽慰了一声,随即又道:“只是明月公主没有死的消息已经入了陛下的耳,今日陛下见我时便要我将公主找回,您也知道,如今您将王妃藏了起来,胡贵妃与王妃又积怨已久,她找不到王妃,只怕也不会放过公主。”

淳圣帝缠绵病榻,清醒的时候并不多,方才在禁宫之中,那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的淳圣帝抓着他的手,艰难地对他道:“贺卿,明月,你一定要将明月找回来,别让她在外头吃苦,别让她……让她受罪……”

荣王听出他话中的深意,半晌才道:“敬直,你知道我早就没有什么是能与那两个年轻人相抗衡的了。”

“王爷,”

贺仲亭一撩衣摆跪下去,夜雨连绵,雷声滚滚,他的声音清晰传入帘后,“当年您舍了逃离玉京的机会救下臣父,臣便发誓改名换姓也要报答您的大恩,臣为皇帝出生入死皆为早日坐稳这凌霄卫指挥使的位置,以图您之来日,这是臣心中所想,亦是臣父临终所念。”

贺仲亭原不姓贺,他父亲是荣王的家臣,当年险被裘遗光所害,是荣王甘愿错失出逃的时机回来营救,如此才保住了父亲与他的性命。

“可我除了你,如今又还有什么?”

荣王摇摇头,“你不要与我提晴山,他好不容易从此地脱身,如今正是享天伦的好时候,你也知这些年来我服用寒食散已入膏肓,敬直,我活不长了。”

“王爷……”

贺仲亭喉咙发紧。

“这些年你我谨慎,少有这般能够面对面的时候,我本该与你畅饮,但我如今已是滴酒不能沾,”荣王勉强笑笑,“敬直,我知你为我之心,但也许正如晴山当年所说,我一身的骨头已经折断了,曾在我身边那么多的忠义之士皆为我而死,我已经不敢再让你,让晴山为我去赴刀山奔火海了。”

“但是敬直,我想最后再嘱托你一件事。”

“臣绝不会让胡贵妃等人找到明月公主的下落。”

荣王还没开口,贺仲亭便已经猜出他要说的话。

荣王静默着,片刻他站起身,身上的疽症折磨得他已有些走不动路,但他还是勉强往前几步,掀了帘子,伸手去扶起贺仲亭。

“敬直,”

荣王看着他,神情温和,“你多年不易,到了如今这个位置,可千万莫为我前功尽弃,无论是我,还是皇兄,我们都已经老了,为了你自己,还有你的儿子或夫人,你也该早做打算。”

“那么您呢王爷?”

饶是贺仲亭这般不显山不露水的人,也终究难免因荣王这番话而眼眶湿润:“您被折磨,被蹉跎的这些年……又该如何算?”

“都算了。”

荣王平静得如一潭死水般,经不起丝毫的波澜:“若非是神碧当年执意生下绒绒,我也许早已不在这世上了。”

当初肖神碧身怀有孕后便有了这一番算计。

帝王之爱,总有被年岁磨平的时候,唯有骨血的牵绊,才能教人时时思,夜夜想。

肖神碧不可能永远借着肖家的忠烈名声护住荣王,所以她才设计令淳圣帝错以为她腹中孩儿是他的骨肉。

有了骨肉,淳圣帝便将那段旧情记得更牢,即便是为了肖神碧,淳圣帝也不会轻易取荣王的性命。

商绒早产也是因肖神碧自己服用了催产药,什么天生异象,那原本便是人为刻意所致。

商绒并非足月出生,此事也不是什么可以瞒得住的秘密,但大真人凌霜当时也正需要一个迎合帝心的机会,依照他所言,商绒是感知到异象才会提早降世。

“敬直,若可以,我真想见一见那个孩子。”

荣王忽然道。

贺仲亭心中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孩子,应该便是带着明月公主出逃的那个少年,于是他垂首,轻声道:“王爷,臣会探查他是否还在玉京。”

——

这雨下了一天一夜。

自折竹走后便没有停歇过。

商绒夜里睡不好,总是梦见那座天砚山,梦见山崖底下的石洞,一堆湿柴烧的火,还有没味道的烤鱼。

她摸索着用火折子点燃了烛灯,窗外雨声很重。

忽有拍窗的声音。

她眼睛一亮,立即支起身去推开窗,迎面而来的是湿润的水气,窗外的人并非是那少年,而是第四。

“拂柳姐姐,你这是去哪儿了?”

商绒掩去眼底的失落,发觉第四浑身湿透,衣袂还沾着些泥点。

“下雨太吵,我睡不着出去了一趟。”

第四转了转眼珠。

商绒抱着双膝坐在榻上:“你去找白隐观主了对不对?”

第四一怔,随即她将这披散长发的小姑娘打量一番,笑出声来,也不打算瞒她了:“果然能被小十七看上的,绝不会是一个笨蛋。”

“我只是想,我送你的那盒药膏你一定不会辜负它的效用,”商绒裹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一双水盈盈的眼睛望着她,“白隐观主到底长得有多好看,才让拂柳姐姐你那么惦念?”

即便是当日在星罗观中,商绒也没真正见过白隐。

“比小十七还好看,你信不信?”

第四的手肘撑在窗棂上,朝她眨眨眼睛,故意道。

商绒想了想,摇头:“不信。”

“是啊是啊,你要是觉得旁的男人比他好看,那可就坏了事了。”第四一边笑,一边审视她愁绪郁结的眉眼,又说,“小十七在栉风楼时,可是楼中数一数二的杀手,他杀人的手段可比我厉害得多,你不必太担心。”

商绒抿起唇,回头看了一眼床头茶碗中的木芙蓉花,一天一夜的工夫,它的花瓣已卷曲发干。

一扇窗合上,第四回 去睡觉了。

商绒捧着木芙蓉花,捏了捏它有点发黄的花瓣边缘。

后半夜她就这么守着一盏灯烛生生地捱了过去,天色蒙蒙亮,她在极度的困倦中迷迷糊糊浅眠了一阵儿,听见院子里的响动她便一下子睁开眼睛。

天色青灰,细雨蒙蒙。

石阶上的雕花木门“吱呀”一开,商绒烟青的衣袂随风而动,她在雾蒙蒙的庭内望见那黑衣少年的脸。

乌黑的发髻间,那一叶银光闪烁发光。

“折竹!”

商绒根本来不及穿鞋子,她只是看见他,便踩着湿润的石阶朝他奔去。

少年顾不上与身边的姜缨多说什么,只见她赤足踩水而来,他便立即迎上前去,双手环住她的腰身轻松将她抱起来。

水珠从她白净的脚上滴落,他轻皱着眉,声线清泠:“怎么鞋子也不穿?”

商绒像个小孩一样往他怀里蹭,他身上血腥的味道很浓,令她有些不适,可她还是紧紧地抓着他的双臂。

“衣裳也不给我时间换。”

折竹看出她的不适,他小声嘟囔一句,抱着她走上阶,进了屋子里去。

他才要将她放回她的床上,却见那榻上被子整齐,看起来并不像是有人睡过的样子,他顿了一下,随即走入屏风后。

果然,他床上的被子凌乱,那朵盛放在茶碗里的木芙蓉花已近枯萎,就放在床畔。

“你……”

他的脸颊浮出薄红,“你在我床上睡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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