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卸下伪装

谢永儿踏着最后一抹斜晖,孤身走向了冷宫。

她一离开,夏侯澹就派了个暗卫过去:“远远看着她,别离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觉。”

庾晚音望着谢永儿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谢永儿的反应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有些过于平淡了。庾晚音对这姐们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没把握。

夏侯澹:“你现在不安也晚了,胥尧的书都给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气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夏侯澹依旧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头吃着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着脸给她夹了块鱼。

气氛太尴尬了,庾晚音决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谢永儿。”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细想想,就有点奇怪。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俩,全都是纸片人,包括那些被劝服的臣子,难道你对他们也不抱希望吗?”

“他们的设定就是鞠躬尽瘁的好人,谢永儿呢?”

“但胥尧的设定原本是端王党。夏侯泊的设定原本是对谢永儿神魂颠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庾晚音觉得自己抓住了症结:“你好像特别歧视纸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处陈年的隐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下:“那咱们拭目以待吧,看看谢永儿对不对得起你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着他。

夏侯澹没好气道:“怎么?”

“我对她有什么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点那感觉,没好意思问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说这个原本就是插科打诨,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结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愿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但老脸有点热。

冷宫那座破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无星无月,此地远离宫中灯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永儿的身体还很虚,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不敢点灯,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踏入大门,忽然撞入了一个怀抱。

她下意识地后退,对方却解开外衣,将她环抱了进去:“永儿。”

谢永儿抬头去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不知道对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听见熟悉温和的声音:“你受苦了。”

谢永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来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在静夜中听来更像击玉般冰凉。唯有在对她说话时,他总会放缓语速,仿佛捧着珍视的宝物,要将仅存的温度传递给她。

谢永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听说你滑胎之后,皇帝派人围在你的门外,名曰保护,却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隐情?”

谢永儿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语声中的担心是如此真诚熨帖,放在以前,她定会红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着她换了一个视角。这回她终于听懂了,每一个字里都是审问之意。

谢永儿以为自己心头的血液已经冷却到了极点,原来还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谢永儿缓缓道:“我声称没有怀孕,皇帝却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儿被我拼死找机会埋了,皇帝没能找到证据,又怕此事传出去丢脸,只能将我困在房中看守着。”

夏侯泊冷笑了一声:“还是那么无能。”

他又关切地问:“可若是这样,你今天是怎么出来见我的?”

谢永儿:“……”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她知道这一瞬间的停顿已经出卖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释,夏侯泊也不会再信。

一瞬的犹豫后,她颤抖着道:“是皇帝逼我来的。”

用过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处。

乌云遮月,回廊上挂着的一排六角宫灯在冷风里飘摇不定,拽着他们的影子短了又长。

夏侯澹朝冷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望不见:“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庾晚音没搭腔。

她面上仍旧有些发烫,经风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这会儿暂时把所有危机都抛到了一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刚才的对话。

她问:“你这是吃醋了吗?”

夏侯澹:“是啊。”

几个意思?为什么要吃谢永儿的醋?

庾晚音心里悸动了一下。刚跟一个恋爱脑的谢永儿聊了一整天的儿女情长,她似乎也被洗脑了,明知时机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问了一句:“因为我给她梳头化妆啊?明儿也给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结果,夏侯澹这两个字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理直气壮,说完就一脸淡然地继续吃饭,仿佛这个话题已经圆满结束了。

以至于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问不下去了。

几个意思啊???

这算什么呢?是承认了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吗?

从她察觉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对身体接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层纸。

结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还无,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阵冷风,回廊灯影一阵凌乱晃动,挑灯走在他们身前的两个引路宫女惊呼一声:她们手中的宫灯被吹灭了。

光影交叠,庾晚音一时看不清脚下的路,步履慢了下来。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静了静,转头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黄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着她。

前面那两个宫女还在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点灯。

庾晚音用她们听不见的音量说:“你这可是龙袍。传出去我又成祸国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吗?”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丝火气了。

这若即若离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吗。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冲动地朝他那两瓣薄唇靠近过去,想当场坐实妖妃之名。

宫灯重新亮起。

夏侯澹转头看了看:“走吧。”

余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没说话,低头藏着表情。所以也没发现夏侯澹不知不觉落后了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给她一千个恋爱脑,她也猜不到此时夏侯澹在想什么。

他正在反思。

不该说那些的。

不该靠近她,不该用一张伪装出的“同类”的皮囊,骗取她的亲近与善意。

他能瞒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时此刻浮动着的温暖情愫,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吗?

可是明知道不应该,他却还是放任了自己。

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冥冥中他已经知道,明天之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吗?

冷宫。

黑暗中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阵大风吹开了厚重的云絮,月光倾泻而下,无量慈悲,对冷宫的破屋烂瓦也均等布施。

谢永儿的发丝间折出朦胧的萤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儿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谢永儿的妆容经过月光一洗,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宫妆。

谢永儿转眸望着他:“我现在还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见难看的样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欢么?”

夏侯泊:“喜欢。与众不同,正如你一般。”

谢永儿:“……”

视角一旦切换过来,她才发现端王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谢永儿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无暇的微笑,专注的目光,可那双眼中并没有她的倒影。

说来奇怪,最初让她沉迷的,就是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直看着很远的地方,从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时她笃信那些“凡人”中并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这里,大概会说他整个人站成了一张“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jpg”吧。

谢永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样的人,或许她也不会显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么?”

谢永儿摇摇头:“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我回去之后便递话给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夏侯澹将庾晚音送到了寝殿门口,兢兢业业地演绎追妻火葬场:“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没能走成。

庾晚音牵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几分是演戏给宫人看,几分是真心实意,神情别扭中透着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软软的气息吹进他的耳朵:“真别走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夏侯澹:“……”

别玩我了。

这是报应吗。

庾晚音确实有点报复的意思,故意牵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将他引进室内,合上卧房的门,遣散了宫人,还意味深长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时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旧是阴天,沉闷的空气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发现枕畔无人,惊得一坐而起。

“我在这儿,”夏侯澹坐在床沿看着她,“还没走。”

庾晚音松了口气:“怎么不叫醒我?”

夏侯澹没有回答,顺手递给她一张字条:“谢永儿早上递进来的。”

庾晚音展开一看,寥寥几个字:“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皱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还打算相信她吗?”夏侯澹问。

“……不好说。如果端王真的没有阴谋,当然是最好……”庾晚音望着他戴上旒冕,一个没忍住,“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样,扮成侍卫,行么?”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着,万一有个突发情况,至少……”他顿了顿,“至少你还可以随机应变,策应一下。”

但庾晚音听懂了他咽回去的后半句,大约是“至少你不会有危险”。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劝了,我不听。”

“晚音。”

“不听。”

夏侯澹又笑:“现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动作都是未知数,你怎么知道突发情况会是在山上还是山下?我们都去了陵寝,万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确实否认不了这个万一。

夏侯澹:“我这边有北叔这个不为人知的底牌,暗卫这段时间被北叔特训,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担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儿,记住保护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声。

“晚音。”夏侯澹又唤了一声。

庾晚音心烦意乱,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边静默的时间略有些长。她疑惑地抬头。

夏侯澹:“回来之后,有点事要告诉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乱插什么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与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启程,骅骝开道,缓缓朝着邶山行去。

一个时辰后,木云收到了消息:“他们全部出城了。”

木云:“那咱们也开始吧。”

太后留下的口谕是:低调行事,找出使臣团,编个罪名逮入狱中再动手。

木云显然不会遵从这个旨意。

车驾刚一去远,城中巷陌就乱了套。大批人马先是直扑馆驿,似乎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兵分数路,满城乱窜,挨家搜查。

仿佛生怕不能打草惊蛇。

就连图尔一行人藏身的别院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嘈杂。

嘈杂声越来越近。室内,使臣团围坐在一张桌旁,哈齐纳侧耳听了片刻,用眼神询问图尔。

图尔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院子里站着一批保护他们的侍卫。昨天深夜,正是这些人从馆驿里带走了他们。从侍卫凝重的眼神中,图尔推断那张诡异的字条所写,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人要杀他们。

是谁呢?太后吗?

图尔不甚在意这个。他更在意的是:纸条上的另一句话,也是真的吗?

这时,院中的侍卫走了进来,低声说:“还请诸位跟着我们,从后门暂避。”

看来搜查的人要闯进来了。图尔沉默着起身,配合地跟随着侍卫溜出后门,走进了一条窄巷中。

侍卫闷头带路,似乎要引他们去另一个藏身点。图尔忽然开口了:“这位大哥,可否派个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让他来保护我们?”

侍卫随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话音未落,陡然察觉不对——这群燕人一直没离开过监视,也不会有人将天家的行踪泄露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脑袋,运力一扭,他依稀听见一声不祥的闷响,就觉得头颅忽然被转到了背后。

那双眼中最后映出的,是一张阴鸷的脸庞。

图尔骤然发难,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卫刚刚反应过来,一把毒粉已经兜头撒来。

无声无息,后巷中倒了一片侍卫的尸体。

图尔用燕语指示:“换上他们的衣服,取走他们的武器和令牌。”

哈齐纳问:“王子,接下来怎么办?”

图尔:“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后,他发誓要让夏国人血债血偿。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功绩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盛,燕国人都视他为天之神子。

燕王对他露出的笑容日渐虚伪,图尔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从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最终,连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尽头。

燕王早已不再亲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宫殿里,与羌国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着火、终于遇上了真爱的样子。都说羌国人善毒,图尔怀疑那女人有什么古怪方子让他枯木逢春。

后来那个名叫汪昭的夏国人跑来讲和。燕王动了心,图尔却坚决反对,他的部下也群情沸腾。眼见着已经有人嚷嚷拥图尔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图尔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头栽倒在营帐中,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栓上铁链,囚禁在家里。

羌国的女王来探望过他一次。红衣红唇、风情万种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拒绝了。”

图尔:“你什么时候与我说过话?”

“初见的酒宴上,我一直对你笑呢。”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没注意到么?”

图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注意你?你以为自己很美么?”

望着她甩袖离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丝廉价的快意。

女王离开后,地上遗落了一只香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药丸,颜色不一。他不小心闻了一下,只觉一阵晕眩,丢开香囊调息了许久才平复过来。

是毒,五花八门的毒。

那只香囊,她始终没有回头来寻。

他的心腹哈齐纳冒死混了进来,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在他昏迷期间,兵权旁落,大势已去,曾经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种理由办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团即将启程前往夏国和谈。

就在这时,图尔意识到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长驱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顺带还可以毁了燕王的如意算盘,让他在战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逃回来。

但他并没想逃。

图尔晃了晃那只香囊:“我们把使臣团截杀了吧。”

宫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嫔如同放了大假,趁着天还未落雨,纷纷走出门来,散步聊天,不亦乐乎。

只有庾晚音关起门来独自转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无论怎样用逻辑推断,端王都没有理由搅黄这次和谈。

直觉告诉她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就像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块。

夏侯澹留了几个暗卫保护她。此时见她如此,暗卫劝道:“娘娘别太担忧了,陛下说了若有急事,由娘娘决断,会有人来通报的。”

庾晚音充耳不闻,又转了两圈,突然道:“我出门去散个步。”

暗卫:“?”

庾晚音刚刚走到御花园,迎面就遇上了谢永儿。

谢永儿今天居然也化着现代妆容,瞧着高贵冷艳,目下无尘。俩人一打照面,谢永儿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只轻哼了一声,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庾晚音没有叫住她,也没有回头。

等到各自走远,庾晚音绕回了自家,一进大门就狂奔回床边,拈起夏侯澹早上递来的那张字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依旧是白纸黑字,没有别的花样。

庾晚音不死心,又点起灯烛,将字条凑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里的谢永儿就用过这一招。

随着火烛跳跃,更多的字迹从空白处慢慢显形。与那几个大字不同,这些字是简体,挤在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监视我。他说皇帝不会活着下邶山。”

昨夜。

谢永儿:“是皇帝逼我来的。殿下约我相见的字条被他截获了,他暴跳如雷,说要将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惧殿下,所以让我来照常赴约,再回去告诉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夏侯泊:“阴谋?”

谢永儿:“他说他梦见了不好的事情,却不确定那是噩梦还是什么征兆。似乎是与使臣团有关,但他没有明说……”

夏侯泊想起来了,庾晚音之前说过夏侯澹也开了天眼,但是没有那么好用,只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于被太后死死压制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突然梦见了不好的事……难道是预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满兴味地想。

当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谎言。

但谢永儿毕竟刚刚为他失去一个孩子。

讽刺的是,她一直以来痴情的姿态没能换取他的垂怜,却换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谢永儿泫然欲泣道:“殿下,带我走吧,我一定会被他杀了的!”

“我会带你走的,但不是现在。”夏侯泊哄道,“永儿,就当为了我,你得回去告诉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说完之后,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会去邶山,然后就不会再下来了。说到这个,永儿也帮我出出主意?”

烛火上方,又一条字迹浮现:“燕人行刺。”

拼图补上了最后一块。

庾晚音面无表情,连手指都停止了颤抖。她稳稳拈着字条凑近烛火,将它烧成了青灰。

恰在此时,暗卫也冲了进来:“城中传信,燕国人杀了护卫,不知所踪。”

庾晚音并不惊讶,起身轮番打量那几个暗卫,只觉得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你们调得动禁军么?”

暗卫面面相觑:“没有陛下信物,禁军恐怕不会买账。”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军被端王买通了,贸然去通报,反而会惊动他……”她闭了闭眼,“都换上便服,我易个容,我们出城。”

暗卫:“娘娘?!”

庾晚音简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经冲向妆奁了,“还傻站着干嘛,换衣服啊!”

暗卫也慌了:“属下奉陛下之名保护娘娘,陛下说若有危险,决不能让娘娘上山,否则让我们拿命相抵。况且娘娘不会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线银光坠向一无所觉的大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深宫中炸开。

秋季里不常见的闷雷一阵阵传来。

哈齐纳挤在出城的人流中,额上忽然一凉,一滴秋雨溅开。

走在他前面的妇女抬头看了一眼天,撑起了一把伞。

图尔一行穿着从大内侍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男人尚能凑合,女人却明显穿得不太合身。但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过他们原本的裘衣和画裙。所幸因为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们看。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走出城门,守城的侍卫朝他们望了过来。

图尔已经扯掉了那把假胡子,但身高无法作伪,通身的煞气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压顶。

守卫:“……”

图尔低头对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务在身。”

那守卫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众人。

哈齐纳等人半低着头,默默攥紧了武器。

却不料那守卫只是扫了一眼,便行礼道:“请。”

众人屏着一口气,仍不敢放松,规行矩步地出了城门,错过了守卫目送他们的眼神。

?  等他们走远,那守卫转身便去求见禁军统领:“大人,那些人已经放出城了。”

赵统领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人?”

守卫不解:“大人?”

赵统领的鼻尖渗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过你。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听见没?”

守卫一凛,忙道:“是。”

这个赵统领大名赵五成,正是当初被端王扶正的那个赵副统领。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着他与自己合作,之后设计暗杀了统领,由他取而代之。之后他借着职务之便,常为端王搞点小动作。

赵五成本质是个草包,平生从未真正打过一场仗,见风使舵、浑水摸鱼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军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懒散,内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酝酿些什么,他心里多少清楚,却不敢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心腹放几个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谋大计,即使他迫于淫威答应了,也使唤不动手下的禁军。

赵五成回身点了一炷香,暗自祈愿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他算盘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则皆大欢喜,败则明哲保身。

赵五成找来几个心腹:“看紧了风向,随时通报。”

心腹:“通报什么?”

赵五成怒道:“……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通报!”

他得及时决定,自己是要救驾,还是救驾来迟。

雷声滚滚,头顶的雨声由小渐大,越来越密集。

杨铎捷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子是人抬的,沿着神道拾级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围着享殿建了斋戒驻跸用的下宫。本是气象巍峨的建筑,然而被冷雨一浇,掩映在森森林木间,倒透出了几分鬼气来。

杨铎捷被晃得头晕,东倒西歪地下了轿。虽有侍从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但雨脚乱飘,还是很快溅湿了鞋袜。

杨铎捷打了个寒噤,狼狈不堪地抬头望去。前面那两位不愧是天家,走在这样的雨中,愣是步履端庄,神色从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欢就好。”

负责督建的官员在一旁点头哈腰:“好雨知时节,正是圣人的恩泽到了。”

杨铎捷:“?”

太后心里早已骂了无数句晦气,然而此时说什么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着头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让钦天监的人看看风水。”

天家认证算命先生杨铎捷:“……”

他被打发过来时,上司是这么解释的:“千秋宴筹备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你能说会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后这种场合交给你最是合适不过。”

翻译过来就是:组织上决定以后都让你负责忽悠。

杨铎捷心里很是崩溃。

他很想问问夏侯澹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那画舫上画的大饼,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梁。

干完这票就辞官回老家吧,他想。

杨铎捷强颜欢笑凑上前去应付太后:“微臣见此处依山傍水,气贯隆盛……”

他说着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发现皇帝也正垂眸望着他,表情漠然,眼神却似有思虑。

杨铎捷口中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思自己哪里忽悠得不对,夏侯澹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一行人绕着陵园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觉间与太后拉开了几步距离。嬷嬷装束的北舟为他撑着伞,伸出手搀住他:“还好么?”

夏侯澹头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都觉得神经在痉挛,连嘴都不想张开,只“嗯”了一声。

北舟从伞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树林:“林中有人藏着,我们上山时就在了。”

那么,这阴谋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还好没让晚音跟来。东西带在袖中了?”

“澹儿。”太后不知道他在与人嘀咕什么,生怕他起疑离去,主动朝他靠近道,“外面冷,进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来,轻声道:“母后请。”

然而恢弘的享殿内也泛着一股冷冷的潮气。

风雨如晦,宫人点起灯烛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进门就吩咐侍卫四散去享殿周围。她带来的人比夏侯澹的侍卫走得更远些,名曰巡逻,其实是为了拦下有可能从城里传上来的急报。

太后心里有鬼,边走边对夏侯澹示好:“陵寝修得确实气派,皇儿有心了。”

夏侯澹忍着头痛陪她演:“儿臣应做的。”

太后对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儿近来学会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这话连杨铎捷听了都腹诽:可以了,再演就过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显然对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见,慈爱道:“昨儿太子还对哀家提起你,说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眉间几乎有黑气窜起。

太后:“你闲来无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课,多与他说话——”

“母后。”夏侯澹就在这一刹那放弃了所有伪装,轻柔地说,“母后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来,今日忽然说这话,是觉得他现在死不了了么?”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的是:这人终于彻底疯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员、宫人、侍卫努力将自己缩小,恨不得当场缩成个球原地滚远。

杨铎捷:“……”

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活人不能听的内容。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柳眉一竖:“这话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一群宫人,有男有女,像给牲口配种的农户般围着他。为首的大宫女将一枚药丸捧到他面前,见他不动,道了声失礼,便径直塞进了他口中……

越是头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显,甚至还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母后该不会以为我会对他生出什么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太后脖颈后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仿佛听见一条毒蛇咝咝地吐出了信子。

杨铎捷:“…………”

他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还能不能活着下山。他们该不会把所有人灭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时点他:“钦天监那个。”

杨铎捷无声地打了个寒战:“臣在。”

夏侯澹随口道:“附近的下宫、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风水。瞧仔细些,不可有任何纰漏。”

杨铎捷一愣,虽然不明所以,脚下却动得飞快,仿佛生怕皇帝改变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头扎进雨帘中,直奔最远的偏殿而去。只要没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逻的侍卫忽然听见林木深处传来一声异响,混在雨声中并不分明,似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走去探看,没瞧见人影。心想着听错了,正要回身,眼角余光猛然瞥见泥泞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脚印。

侍卫张口便要预警,那一声呼喊却被永远掐断了。

图尔将他的尸身拖到树后藏了,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殿宇,比了个无声的手势。

殿内。

太后仍死死盯着夏侯澹,仿佛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正要等他谢罪。

夏侯澹的确是不想演了。

虽然不知道她费尽心机将自己弄到这里来,即将亮出什么招来,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必要虚与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边,他连最后一层伪装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还不开始么?”

太后:“……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昏暗的室内霎时间明光烁亮。

就在这一闪之间,四面的窗扇同时破碎!

十数道黑影一跃而入,如鬼影般扑向他们!

太后肝胆俱裂,尖叫一声:“护……护驾!”

殿中的侍卫匆忙奔去,却连来人的动作都未及看清,就见一把粉末兜头撒来。

跑在最前面的侍卫倒地之前还在勉力招架,被来人三两下结果了性命。

十人。

延迟的雷声如在耳边炸开。

夏侯澹的暗卫们慌忙现出身形迎敌,没想到对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数诡谲,竟然一上来就打溃了他们的阵型。

十四人。

又一道闪电。乍明乍暗,余下众人视野昏花一片,已经来不及思量对敌之策,只是凭着本能缩小圈子,以肉身为墙挡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们一时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瘫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声传来时,地上已经倒了二十具尸体,其中只有两个是来敌。

此时夏侯澹终于看清了这群人的面容。并不陌生,千秋宴上还见过。

燕国人。

图尔冲在最前面,抓着一把侍卫身上扒下来的刀,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长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风雷奔腾之相。

刀光如电,将又一名暗卫齐腰砍断,下一秒已经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场征伐的气势,就仿佛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军万马——

然后被一把短剑架住了。

握剑的手腕上还戴着镯子。

图尔惊愕地抬头一看,是个浓妆艳抹的嬷嬷。

便在他的注视下,那嬷嬷周身的骨骼传出“咯啦啦”一阵闷响,整个人的身形蓦然拔高,现出了男人体貌。趁他一时震惊,那男人一记铁掌裹挟着劲风,结结实实拍中他胸口,图尔踉跄退出两步,吐出了一口血来!

图尔:“你是什么怪物?”

北舟:“你老母。”

图尔:“???”

北舟也在暗暗心惊。剑短刀长,方才他强行一架,已经受了内伤,出掌的那只手也在隐隐作痛。这人身上的肉怎么长的,莫非是钢筋铁骨不成?

北舟面色凛然,缓缓道:“看这身手,你是那什么燕国第一高手图尔吧?”

图尔:“不错。你又是什么来头?”

北舟瞥了一眼满地的死伤,跨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宫中一个普通的端水嬷嬷。”

图尔:“……”

图尔后知后觉被人讽刺了,不怒反笑:“你们夏人只会耍嘴皮子么?来打啊!”

他拿开架势,持刀又上,北舟毫无怯意,正要迎敌——

突然听见身后某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电光石火之间,北舟动了。

不是迎着图尔,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轰然炸开。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北舟笑眯眯地将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举了起来。

夏侯澹:“……”

夏侯澹一脸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儿你怎么一副已经看出这是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可是晚音当初提的点子,不用内力,而是用火药催动机关,发出暗器。叔研究了无数个夜晚才做出来的,古往今来唯一一对……”

夏侯澹:“枪。”

北舟:“你这眼神不好,这怎会是枪?我给取了个名字,叫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开心就好。”

北舟:“来,一人一个拿好,关键时候保命。不过你们未经练习,恐怕会欠些准头,轻易不要乱用。我?我不需要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时又陷入了死寂。

就连乘胜追击的燕国人也不禁动作一滞,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凭空冒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烧焦的味道伴着青烟飘了出来。

夏侯澹自己不知为何踉跄后退了半步才站稳,手中举着一个前所未见的古怪玩意,一头正对着图尔。

谁也没看清他刚才是怎么出手的,但那巨大的声势、那恐怖的杀伤力,已经颠覆了众人的认知。

他应当是打偏了,刚才这一下如果打中图尔……

图尔仰头大笑。

“好!”他眼中泛着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话音刚落,他却没有冲向夏侯澹,而是纵身扑向了北舟。

北舟眉头一拧,想与他拉开间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图尔却直觉惊人,一下子领悟了其中关窍,抓着北舟与之缠斗,口中还提声喝道:“都这么做,他没有准头!”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制,抓着剩余的侍卫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卫的尸首当作掩护,一步步朝着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图尔穷追不舍逼至墙边,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脚下一错,猛地运气周身,长发飞扬,剑光如虹。

图尔侧身避过,北舟这一剑却势头不减,径直破开窗扇,整个人顺势冲了出去。

图尔一愣,紧跟着了悟,却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又是一声炸响,他的肩上一阵剧痛!

图尔大喝一声,跟着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儿混着血味,令人作呕。

他就地一滚远离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来,试了两次都无法再抬起右臂,恶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却“啧”了一声,遗憾道:“准头确实不行。”

图尔将刀换到左手:“再来!”

殿内,侍卫已经死得七零八落,余下四五人苦苦支撑。

太后瘫坐了半天,发现来人似乎对自己的性命并无兴趣,便缩着脑袋朝后门爬去,想要趁乱逃脱。

夏侯澹放枪杀了四个燕人,剩下的不好瞄准,反而失手打伤了一个暗卫。

不过有枪在手,倒让这群燕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还剩几发弹药?三发?四发?记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枪,忽听暗卫惊呼道:“陛下,身后!”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来得及避过要害。

偷袭他的哈齐纳一剑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许是因为对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夏侯澹先是感觉到一阵刺骨凉意,接着才迟钝地觉出痛来。

他机械地抬手,扣动扳机。

哈齐纳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准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剑。伤口开始有些发麻,也许淬了毒。想到此处,他还是咬牙拔了剑,血液汩汩冒了出来。

殿门外,早有侍卫见势不妙,冲入雨帘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军增援。

还没跑出多远,头顶忽有破空之声。他没来得及抬头,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声。

如此反复几次,北舟注意到了,一边应付图尔,一边提气从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让我们下山!”

已经快要爬到门口的太后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头望向她。

视线撞上,他毫不犹豫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太后眼前发黑,下意识地一声惨叫。

夏侯澹却将枪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夏侯澹,你这个死——”

夏侯澹:“母后这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么?”

“什么……”太后脑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横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里——!”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夏侯澹来不及梳理思路。

这会儿听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还在哭号:“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场,今日竟会一起交代于此。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的陵寝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说完笑得更真心了点,似乎被自己给逗乐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个疯子……”

夏侯澹却摇摇头:“可惜,我还不能死。”

还剩几发弹药?两发?一发?

他支起身,又结果一个冲上来的燕人。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杨铎捷出了下宫一座偏殿的门,又朝下一座走去。

从刚才开始,外头雷声不断,一阵阵由远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么庞然大物一步步地踏来,要以电为刃,劈碎这座邶山。

杨铎捷心头不知为何突突直跳,缩紧了脖子。

又是一声炸雷,身旁的宫人惊得伞柄一偏,浇了杨铎捷半身的雨。

杨铎捷正要闷头走进室内,脚步却忽然一顿,偏头望向享殿的方向。

刚才那最后一声……是雷吗?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颤抖。远处天际如同一团浓墨洇开,层层叠叠的云山倾倒,化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间,眼角余光里闪过一道黑影!

杨铎捷定睛望去。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内侍卫。

侍卫竟然弃皇帝于不顾?是仓皇逃命,还是去搬救兵?

享殿里出大事了。

杨铎捷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责任心战胜了求生欲。一日为臣,就得尽臣子的本分。他从吓得腿软的宫人手中夺过雨伞,朝着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两人奔来,看装束是夏侯澹的暗卫:“杨大人且慢!”

杨铎捷:“里头怎么了?”

暗卫面色凝重,简短道:“燕人是刺客。”

杨铎捷一下子明白过来,拔腿又要冲,暗卫一把拦住他:“属下去通知禁军,大人千万别去享殿,也别下山,寻个僻静之处躲起来,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俩匆匆交代完,撂下杨铎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杨铎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开他,是察觉情况有异,故意让他避险。

只有生死关头等臣子救驾的皇帝,哪有一把将臣子推开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刚才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其中没有笑意,也没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权衡计算——正是一贯让他不适的,“圣人无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杨铎捷一直以为夏侯澹将自己当做一颗有用的棋子。

现在他明白了,他的确有用,但不是对皇帝而言。

皇帝临死也要保他,因为他对天下有用。

夏侯澹当初在画舫上那一番煽动人心的发言,他从未当过真:“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然而天子一诺,重于九鼎。

杨铎捷一时说不清心中所思,只觉得四肢发麻,血脉偾张。他没头没脑地朝着享殿拔腿冲去,然而刚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林中传来异响。

刚才拦住自己的暗卫之一仆倒在地,背上插着一只箭。剩下一人正在与人苦战。

杨铎捷慌忙闪到最近的廊柱后头,探头望去。

仔细一瞧,他才发现林间各个方向的地上都有尸体。除了侍卫与暗卫之外,还有一些尸体身着布衣。

林间正在与暗卫厮杀的那人也是布衣。这群伏兵不显身份,但杨铎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断便知,不是燕国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国人杀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仅存的暗卫身手不错,被偷袭受伤后,愣是咬牙干掉了那个伏兵,这才倒地不起。

杨铎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俩人交战期间没有别的伏兵来援,说明那个方向的伏兵暂时被清空了,包围圈出现了一个豁口。

那么,自己此时……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完全成形,他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冲出了藏身地。

杨铎捷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狂奔过。他一头扎进山林,越过地上横斜的尸体,向下,向下,甩开枝叶,甩开砸下的雨水——

山形变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渐无路可走——

“在那儿!”身后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杨铎捷脚一崴,摔了个狗啃泥,双手深陷在泥泞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挣扎着回头,身后的树上有人正在弯弓搭箭。

杨铎捷不再试图爬起,直接顺着陡坡翻滚而下。

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一段折断的树枝,被泥水一路冲下,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终于停下。

浑身都在剧痛,他弄不清自己断了几根骨头。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杨铎捷喘息片刻,撑着巨木站起身,继续向下。

从树木的缝隙间,他终于望见了山脚。

杨铎捷尚未来得及热泪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竖起。头顶某处,再度传来了弓弦绷紧声。

这一刹那被无限延长,死去暗卫的声音回响在耳际:“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杨铎捷目眦欲裂。

他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一旁扑去——

破空声。

重物落地声。

杨铎捷撑起身子,检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头看去。刚才张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飞镖。

“杨大人?”有女声唤他。

一个农妇与几个庄稼汉子模样的男人朝他跑来。那农妇开口时,杨铎捷震惊地听出了庾晚音的声音:“你怎么了?”

“庾妃娘娘!”杨铎捷顾不上其他,大喊一声,“树林里可能还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脚步,抬头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间,无论如何都辨认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闪,不是从树上,而是从树后!

这一刀转瞬间已至眼前——

杨铎捷听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杨铎捷耳边一声炸响,差点将他炸聋。

这一声跟刚才享殿方向的那一声出奇地相似。

杨铎捷捂着耳朵惊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两步,跌坐在地。树后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个血洞,却还未死,举刀执着地砍向她。

又是一响。

这回杨铎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举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正对着那人的脑门。

那人的脑浆和血液一并溅到了身后的树上,红红白白的一滩。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滚了几滚,碰到了庾晚音的脚。

庾晚音上次杀人的时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没有亲眼见到小眉的尸体。当时她吐了一场。

如今真人的尸体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再次反胃,只觉得虚幻。

眼前的场景如梦境一般浮动,就连那个死去的家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说到底,这整个世界不都是假的吗?

“娘娘!”暗卫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娘娘可有受伤?”

庾晚音的胃后知后觉一阵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对,就算是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是真的。

她转向杨铎捷,疾声道:“说说情况。”

杨铎捷尽量简短地汇报了。

庾晚音的头脑飞速转动。她望向身后跟来的四个暗卫,点了其中两个:“你们两个,背着杨大人去求援。”

暗卫:“是!”

“杨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来就寄托在你这张嘴上了。”

杨铎捷走了。

剩下两名暗卫面露迟疑:“娘娘……”

庾晚音脸色惨白,紧紧握住那把枪:“我没事,我们赶紧上山。”

她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念头:昨晚在回廊灯火下,自己为什么不亲上去呢?

暗卫脚程极快,负着杨铎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门。

杨铎捷身上血迹斑斑,守城的禁军急忙拦住了人。

杨铎捷哑着嗓子喝道:“赵统领何在?带我见赵统领!”

赵五成早有吩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汇报。守城的不敢怠慢,着人将他请了过来。

赵五成一见杨铎捷这模样,心先放下了大半:看来端王快成功了。

杨铎捷还在疾呼救驾,赵五成打断了他:“你是何人?”

“我……”杨铎捷自报家门。

赵五成摸了摸胡子:“你这般德性,带了几个庄稼汉,就敢自称钦天监的人,还妄想调动禁军?”

杨铎捷气得发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乱掏,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阵乱滚间掉落了。

赵五成:“来人,将他关押受审。”

杨铎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办法自证,但等他这一通折腾完,邶山上还能剩下活人么?

暴雨之中,北舟和图尔已经过了数百招,谁也脱不开身。

论武功,北舟远胜只剩左手能动的图尔。但图尔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路数,仿佛要与北舟就地同归于尽。北舟却还心系着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时之间竟被压制住了。

享殿里。

无论是入侵者还是护卫,几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伤,动弹不得。

整个大殿里站着的,只剩三个燕国人。

他们都是图尔手下的精英,闯过了无数的血与火才走到此处,而且愈战愈勇,到这最后关头也丝毫不松懈。他们将死去侍卫的残尸拎在胸前当作肉盾,摆出阵型,亦步亦趋地逼近最后的目标。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处的地上,胸前冒着血,一只手举着枪,对着他们来回移动,似是在寻找破绽。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不过是虚张声势。枪膛里已经不存在任何弹药了。

对方还在缓缓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觉得万分遗憾。早知道活不过今天,刚才就不应该浪费那颗子弹打她的腿,而该直接拖她为自己陪葬。

他还有很多的遗憾。

没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没有看到两国止战,燕黍丰收。没有完成对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诺,让他们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无数遗憾如浮光掠影一般远去,留在脑中最鲜明的画面,竟是冷宫中冒着热气、咕嘟作响的小火锅。

如果还能见到她……

三声爆响。

挡在眼前的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洞开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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