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冷宫计

庾贵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还被抓了现行,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戏码。

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贵妃殿附近的草间树后藏满了太监宫女,全是各方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些一线吃瓜群众目送着皇帝走入贵妃殿,关起门来,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又顶着骄阳守了半晌,愣是没听见动静。

正自汗流浃背抓耳挠腮,忽然听见模糊的瓷器碎裂声。

来了!

吃瓜群众伸长了脖子去听。贵妃殿内不断传出刺耳的噪声,仿佛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毁了一遍。

踹门声。

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声道:“来人!”

偷听的慌忙缩回脑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龙袍半褪,松松垮垮挂在一边肩上,露出了中衣来,目若疯癫:“将庾嫔拖去冷宫关起来!”

庾嫔?吃瓜群众暗记于心。

侍卫领命而去,贵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我看谁敢!”

庾晚音被侍卫一路拖拽出来,一双鞋子都掉了,脸上泪痕斑驳,冲花了新妆。

夏侯澹似笑非笑:“谁敢?你在质疑朕么?”

庾晚音没有丝毫退让,一改平日娇痴无邪的做派,凤目圆瞪,竟显得咄咄逼人:“陛下,你会后悔的。”

吃瓜群众胆都要吓破了。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这一回,她再也换不来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摇晃着走过去,一脚踹翻了侍卫:“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夏侯澹:“谁!”

侍卫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说拖她去冷宫,听不见吗?!”

夏侯澹亲自监工,看着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又吩咐道:“将门窗全部钉死,留一队侍卫看守。朕不发话,都不许送食。”

连续几天,无人送饭。

庾嫔失宠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前来围观的太监宫女都日渐稀少。余下两三个持之以恒的,后来又得见一出好戏。

冷宫年久失修,大门有一处透风的破洞,外头有侍卫值岗。

这一天,那破洞里冒出了个人影。

只见平日杏脸桃腮美艳无方的庾嫔,愣是饿成了面如死灰的人干,牵线木偶般僵硬地拖着身子挪将到洞口,跪地磕头道:“几位大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侍卫充耳不闻。

庾嫔又道:“烦请大哥递个话儿,就说我错了,晚音真的错了……”

侍卫仍是不理。庾嫔跪着跪着,似乎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就此一头栽倒,躺在了门后。

过了许久,皇帝身边的安贤公公来了,递给守门的侍卫一只破碗。

侍卫转手将碗送进洞里,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干又动了动,挣扎着捧起碗来,喝了几口黏糊糊的冷粥,流着泪道了声谢,抱着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着那破碗走进室内,顺手便丢在了一旁,嫌弃地抹了把脸。

侍女已经端来热水等着了:“娘娘请净面。”

庾晚音洗掉了脸上的死人妆,露出底下红润的脸色,百无聊赖道:“唉,咱们今天干点什么呢?”

侍女笑道:“北嬷嬷送了些水果零嘴来,还有几本书。北嬷嬷请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还需三五日,到时陛下就来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嬷嬷的身手能潜入此间而不被发现。”

侍女:“哦,还有,方才有人从后院递进来这个,想是买通了后门的侍卫。那人还说,娘娘若是有什么消息要递出,可以写在字条上交于他。”

她亮出一只小包裹。

庾晚音打开一看,是一些干粮,还有一只玉雕王八。

端王终于出手了。

夏侯泊前脚让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后脚就听闻留作眼线的小眉死了。

世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干的。

他对她的期待值已经降至冰点。

后来又听说,庾贵妃因为后宫争宠被降为庾嫔,还关了禁闭——怎么听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异之处,夏侯澹也知道。将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于为了情爱之事放弃一个先知。

但他还想看看她打算怎么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后,他在宫中的眼线传来了一线吃瓜情报:当日皇帝跟庾嫔大吵一架,内容是庾嫔劝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嫔声称,自己梦见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说谎不打草稿,为了争宠竟信口雌黄。最后,庾嫔说了句类似“没有我的能力你什么都不是”之类的话(眼线表示没听懂),导致皇帝勃然大怒,决定废了她。

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过,但现在庾少卿遭了贬谪,淑妃娘家也逐渐败落,两相厌弃,生了些龃龉。最近两家的子侄在抢一个官位,矛盾闹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让人去查了,淑妃家确实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点:这些局做得很隐蔽,连他都费了些力气才查到,庾家根本毫无觉察,深宫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听说。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见的?

夏侯泊等了几日,遣人送了点吃食进去,换来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读了几句就笑了出来:“真敢说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线。她成功下毒也就罢了,却不慎被淑妃发现,如今横死,都是她背着我勾搭你的报应。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声怒吼,笑道:“这个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谋士们不敢出声。

通常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有趣”的时候,多少带着遐思。

但端王说“有趣”,那意思可就复杂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过来”,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须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没有柔情,甚至也没有仇恨。世事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博弈。先声后实,彼竭我盈,兵不厌诈,决胜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盘者:冷静、残忍、永不动摇。

有时这让他们大感安稳,有时却也让他们心生恐惧。

夏侯泊接着读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别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将自己囚禁到死。

她问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样吗?你如何证明?如果我的预言偶尔出错,你也会因为多疑而将我处决吗?

夏侯泊当然会。

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画饼画得足以让各大企业HR汗颜,又送了更多的吃食进去。

他没有急着问起皇帝身边那个高手。他在等着她递投名状。

庾晚音又拖了两天,演了两天跪领冷粥的戏码,终于递出了新的密信:“我已梦见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马章台,去那风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还配了幼儿园画功插图),似在听戏。”

夏侯泊并不完全相信。

但赌一赌对他来说也没有损失。至少她说的地点不在宫里,而是青楼,那地儿想除去一个人并不费力。

夏侯泊于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几处柳陌花巷守着。

地道终于挖通了。

夏侯澹从地洞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声:“没有,是妆没卸干净。”其实她闷在里面没处活动,天天躺着嗑瓜子吃水果,长了一圈肉。

夏侯澹掸了掸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锅?”

“大热天的吃火锅?”

“配冰镇绿豆汤嘛。”

“不错。”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觉得这对话活像是共处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脸热。

人说患难见真情,她现在算是懂了。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看见这个人的身影时,开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直到地底传出乒里乓啷一阵乱响,又一颗沾灰的脑袋冒了出来:“咳咳……扛着锅爬地道可太费劲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锅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没有走。

不仅没走,他还把北舟也拉来了。双人小火锅变成了四人小火锅。

“娘娘,吃这个。”阿白殷勤地涮好羊肉,夹到庾晚音碗里。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谢,斜刺里又有一双筷子伸来,将毛肚盖在了那块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着她。

庾晚音:“……”

她对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续走高的。但她却不知道夏侯澹是怎么想自己的。

她猜测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总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怀抱着一腔纯粹的同盟战友情。

直到阿白这不怕死的开始搅局,他仿佛受了几分刺激。

庾晚音咽下那块毛肚,缓缓夹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旧盯着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

庾晚音顿了顿,缓缓将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对了,北叔、阿白,计划你们已经听过了吧?”

专心吃饭的北舟这才抬起脑袋:“放心吧,这几日我都在特训这小子。”

阿白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系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饭后,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里,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拉开架势开始套招。

北舟:“你刚才挡了。这些地方不能挡,再练练,得练得烂熟于胸才行。”

阿白:“挡了吗?”

北舟点头,比划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惭道,“人太强了真是麻烦啊,高处不胜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场?”

阿白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疤脸什么时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们当武侠片欣赏:“不着急,等他自己出宫时。”

北舟收了势:“澹儿,吃饱了么?叔去给你们切个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转入冷宫后头简陋的小厨房,抱起一只湃在冰水里的西瓜。

夏夜暑气未消,草木横生的小院里蝉鸣阵阵,偶尔还有流萤划过。庾晚音将西瓜切块装盘时,阿白溜了进来:“娘娘。”

“我现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风放恣,始终没把他这略带轻佻的、嬉闹一般的调情太放在心上,随手塞了一盘西瓜给他:“多谢帮忙。”

阿白:“……”

庾晚音开始切第二盘:“你们练得可还顺利?”

“三天应该能大成。”阿白托着盘子望着她,“晚音,这件事办成之后,我就该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这么快?你不是奉师命来保护陛下的吗?”

“端王盯着,我不能再出现在你们身边。”

庾晚音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原来这家伙是来告别的。庾晚音停下动作,端正了一下态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吗?”

“陛下有别的任务给我。”

“任务?”

阿白挤挤眼:“现在还不能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务了。

这才没共处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议。

她心中想着回头得去问问夏侯澹,忽听阿白问:“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敛了跳脱的劲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

昏暗的陋室里,他的双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云雀,不该被困死在这四面宫墙之内。能想出这一个个的计划的人,该是何等性情灵动,自由不羁?这样的人只要离开这里,江湖路远,何处不可高飞?”

庾晚音猛然扭头看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你在皇宫里,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点头,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服。”

庾晚音简直惊呆:“你还想说服他?”

“我有他必须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这人别是疯了吧。

尽管觉得无稽,她还是有几分感动:“无论如何,谢谢你说这些。”

阿白听出了其中的拒绝之意,瞬间蔫了:“别急着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这样的英武少侠,总会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头丧气:“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会想出去看看吗?”

庾晚音张着嘴顿住了。

她想起自己刚来时做过的,逃离这一切的美梦。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来都城的路上,见过千山落日,繁花铺锦。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这天地间走一遭,到底要什么。”

他一握即放,端起两盘西瓜,径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那大漠孤烟、戈壁驼铃,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辈子挤在格子间里错过的人间,这辈子也依旧无缘得见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洗净了手,想着得快些回去,却没料到一脚踏进院中,就瞧见两道并立的背影。

阿白拉着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指着什么:“瞧见没?”

夏侯澹也仰着头:“月亮的左边么?”

阿白:“快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下意识地跟着抬头,只看见满天繁星,缭乱无序,并没瞧出什么线条。

阿白:“好好想想我师父的信。他老人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声:“你现编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师父开玩笑。”

夏侯澹:“觊觎晚音你就直说。”

庾晚音:“……”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退回厨房。

阿白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听见了身后微弱的气息,却故作不觉:“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开始举例:“你贵为天子又如何,能保护她不受欺负么?”

夏侯澹:“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么?”

夏侯澹:“这也容易。”

阿白:“?”

在他们身后,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她的心跳声太响,她甚至疑心它已经盖过了蝉鸣。

阿白本想让庾晚音看清男人的丑恶面目,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回答,气急败坏道:“就算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笼中之鸟,永远不得游戏人间,潇洒快活!”

“阿白,人间并不全然是拿来游戏的,她有她的抱负。”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旧负手望着夜空:“你只当她是小雀,需要放飞,却不见她平正高洁,皎皎如月,能照彻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无力地扯扯他:“咱回屋里吧。”

“不过你说得对,她在这里,确实很难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实现了抱负,想要离去,那时我若不在了,你就带她走吧。”

阿白欲哭无泪:“求你别说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风吹凉了面颊,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阿白正在发了狠地跟北舟对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么去了那么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对视:“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处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连蹲守数日,这天傍晚终于有了情报:皇帝身边那个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现在了怡红院。没去找姑娘,却在那蓬莱台下听起了戏。

这情报倒是与庾晚音的密信对上了。

于是端王手下的刺客们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鬓影中。

所谓的蓬莱台就是个戏台,只是因为设在楚馆内,与寻常勾栏瓦肆不同,布置得粉帘纱幕、香烟袅袅,台上演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戏。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冲那扭着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个媒婆痣的老鸨穿行在人丛间,赔着笑收赏银。

刺客们转头四顾,很快搜寻到了高大的目标。

为首的悄然一比手势,众人散开,隐去了鬼门道。

这鬼门道便是通向戏台的门,以绣金屏风隔开。刺客们藏在此间按计划行事,迅速换上了唱戏的行头。

为首的刺客却偷偷潜到那老鸨身后,作势与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鸨吓白了脸,颤声道:“这位爷,有话好说。”

刺客头子:“借一步说话。”

他拖着老鸨走到角落无人处,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诱,塞给她一只钱袋:“下一场,换我们的人上去唱戏,别惊动台下看客。”

老鸨掂了掂钱袋,夸张地拍拍胸脯,一惊一乍道:“噢哟,可吓死我了,这点小事爷说一声就成嘛,何必拿刀吓人……”

刺客头子不耐烦道:“少废话,去办吧。”

老鸨却还在喋喋不休:“只是我们怡红院也有怡红院的规矩啊,胡来是不行的,有些细处还得请爷原谅则个……”

刺客头子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哪有那么多耐心给这老鸨,只当是威逼没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无法再进半寸!

老鸨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着一枚绣花针,甚至还翘起了兰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头子:“!!!”

数招之后,刺客头子被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媒婆痣老鸨轻轻松松卸了他的下巴,将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将他脱臼的下巴装了回去,贴在他耳边道:“这是毒药,我有解药。你得照我说的行事,事后才能来取。”

刺客头子:“你是谁?”

老鸨笑道:“少废话,去办吧。”

鬼门道后的众刺客已经换好了戏子行头,正在检查随身短匕,刺客头子阴着脸来了。

刺客头子一伸手,将一捧短匕分给众人:“换上这些。”

有刺客不解道:“为何?”

刺客头子冷冷道:“上头的指令,别问,换完就上台了。”

众人只见这些短匕的尖端绿莹莹的,不知是什么厉害毒物,只当端王要拿它对付这次的刺杀目标。情急之下也无暇思索,出于惯性听令换上了。

绣金屏风一开,换了新戏,是一出鱼篮记。

阿白坐在台下跟着叫好,手执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一副偎红倚翠的大爷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种莺歌燕舞之处,就连戏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鲤鱼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声如莺啭,东边摇两步,西边摇两步,作势躲避着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场,鲤鱼精摇曳到了戏台边缘,竟纵身一跃,稳稳落到了蓬莱台下。

看客沸腾了。

鲤鱼精在人群间提着身段跑,天兵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觉间,接近了阿白。

阿白仿佛毫无觉察,仍在乐呵呵地叫好。

说时迟那时快,那鲤鱼精纤纤玉手一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把短匕,骤然间刺向了阿白!

阿白折扇一张,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招架。匕首从扇面穿破,裂帛之声惊退了四下的看客。

折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铁之声。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并指,闪电般刺向鲤鱼精的要穴。鲤鱼精拼着受他一击,竟然不退。与此同时,追兵已至,众刺客从四面八方冲向阿白,手中匕首闪着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声,一掌拍飞了鲤鱼精,却再也退不出包围圈!

血染扇面,泼溅得花红似锦。

一个时辰后,双腿发抖的探子朝端王汇报:“派去的所有刺客,全灭!”

夏侯泊举起茶杯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仍是优雅地呷了一口:“说说。”

探子:“当时一打起来,所有人四散奔逃,属下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偷看,见到那厮被刺客围攻,血溅三尺啊!”

探子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起来:“匕首白进红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人都跪到地上了,还是没倒,愣是杀死了最后一个刺客,这才长笑数声,躺下不动了——”

夏侯泊:“让你来报,没让你说书。”

探子磕头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字夸大!”

夏侯泊轻轻放下茶杯,蹙眉道:“尸体呢?”

“人死之后,龟公上来,把所有尸体全拖走了,血迹也清扫了。属下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个后巷,用来运死人的,就绕去那后巷拦住了人,花了些钱,把尸体藏到了隐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尸体惨不忍睹,要害处几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开了他的面巾,对着这张脸皱了皱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疮之后留下的,瞧去有一丝眼熟。

夏侯泊转头问探子:“你在怡红院见到的,确是此人么?”

探子连连点头:“属下认脸很有一套,他当时虽然蒙面,但眉眼还是露出来的,确实就是这个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转身离开,又顿了顿:“还有,刺客的尸体和随身之物,也要仔细查看,不可有任何遗漏。”

尸体和随身之物没查出异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晓:太后身边功力最强、手段最狠的暗卫,专门替她杀一些不好杀的人。原本就在端王党的黑名单上。

这疤脸平素确实喜欢听戏,当日出宫替太后办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红院,最终将命葬送在戏台下。

夏侯泊听完汇报,略带兴味地微笑起来:“太后娘娘的得力干将,在皇帝身边保护他?”

谋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许是示好,或许是监视,总之,她确实藏了些本王没发现的心思呢。”

与此同时,太后正在暴怒摔碗:“无缘无故,端王居然杀了哀家的亲卫?!我看他是活够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个碗:“全是废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会容他嚣张到此时!”

端王与太后的斗法渐趋白热化。

跟原文相比,情节走向没有太大变化。太后虽然气焰盛,谋略布局却比不过端王,已然节节败退,露出颓势。

换句话说,鹬蚌相争接近尾声,留给夏侯澹韬光养晦的时间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个东西。她捧起细看,是个粗糙的木雕,双翅张开,引颈而鸣。她猜测是阿白雕了一只云雀。

庾晚音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纹,扭头望向冷宫狭窄的窗户。

夏侯澹跟了进来:“那是什么?”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云雀:“你听我解释。”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给你的?难得他有心,收着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满意了:“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

装什么宽宏大度,你不是挺会吃醋的吗?庾晚音稀奇地盯着夏侯澹。

她已经偷听到了他的心思,还想装作不知,就变得异常困难。

那晚在院中,她迟迟不肯回避,的确是怀了些小心思,想从他口中听到点什么。

她希望他至少与自己一样,有那么几分悸动和好感。为什么不呢,大家并肩战斗了这么久,她顶着现在这张脸,多少总得有点魅力吧……

她没想到夏侯澹会说那些。

那些……几乎匪夷所思的语句。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她却仿佛窥见了一片无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宠若惊,甚至感到一丝悚然。

但又无法掩饰地开心着。

你居然这样想我。

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开话题道:“今日太后又找由头对端王发难了。看来咱们的计划相当成功,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与此同时,都城城门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队伍中,接受护卫盘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驼背,面庞黝黑,单看五官似乎就泛着一股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味儿。旁边的妇人上了年纪,同样满面风霜,身上负着几只花布包袱。

守城的护卫:“做什么去的?”

男人操着乡音憨厚道:“跟俺娘进城来走亲戚,现在回家了。”

出了城门,这两人仍是默默无语,混在人流中顺着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数里,四下再无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娘啊,就送到此处吧。”

妇人笑道:“儿啊,孤身在外,记得添衣。”

说的是殷殷嘱托,语气里却满是戏谑,而且这一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声。

这俩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从北舟手中接过行李,随手甩到肩上,动作洒脱,愣是顶着那张庄稼汉的面具器宇轩昂起来:“多谢相助。”

北舟却担心道:“伤势如何了?”

“不碍事,穿着护甲呢,小伤口而已。”

这一日的行动,说白了就是一场血腥的魔术。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暗杀了太后手下那个疤脸暗卫。

疤脸平日狡诈多疑,他们暗中跟踪了此人数日,终于等到他独自出宫,为太后杀人。螳螂捕蝉,北舟在后,将之截杀在了暗巷里。

接着北舟迅速换上老鸨的装扮,轻车熟路地从暗门进了怡红院。他先前在此处当了许久老鸨,本色出演毫无压力,加之与龟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应手。

与此同时,阿白先戴上疤脸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摇大摆地进了怡红院正门,以身作饵,成功引来了端王的刺客。

暗处的北舟擒贼先擒王,拿住刺客头子,逼迫他将所有武器换为了己方准备好的匕首。

这匕首自然是特制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机关天才,大致给他讲了讲自己曾看过的魔术效果,北舟便触类旁通,将道具造了出来。这些匕首内有弹簧,锋刃一触及硬物就会回缩,看似是捅进了人肉里,实则却缩回了剑柄中。

剑格处还藏有血袋,一受挤压就会从接口噗噗往外飙血。

激战之中,兔起鹘落,刺客们即使发现有异,也来不及思索反应。

阿白这几日一直在接受特训,甚至有意留出几处破绽不去格挡,为的就是在作战中能演得以假乱真,让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离观察,也只能看见他左支右绌、身负重伤,最终与刺客同归于尽。

当然,那么多刺客一拥而上,他在极短时间内将之料理干净,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点轻伤。

阿白假死后,龟公上前拖走一地尸体,又在通往后巷的路上偷天换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终被端王探子讨回去的,已经成了真正的疤脸。那疤脸身上的伤口都是北舟趁他没死时,仿照着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来的,仵作也验不出异常。

如此一来,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还得面对太后的怒火与报复。

庾晚音:“不过还是你厉害,我只是想到让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术,你却直接想到祸水东引,顺带干掉那个疤脸……”她说着说着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太后手下刚好就有个疤脸,身形与阿白仿佛?我这个看过原文的,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那自然是因为待得久了,总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镇定道:“我那些暗卫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监视一下太后的。”

“啥时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诉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凑去,眯起眼打量他,“澹总,你不告诉我的事还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个头,庾晚音凑得近了,就得仰头去看他。

他听出她语气亲昵,故作狐疑,只是为了开个玩笑。

有温热的呼吸拂过夏侯澹的脖颈。

夏侯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还想调戏两句,却见他略微低下头,面色很平静:“此话怎讲?”

庾晚音有一丝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说,阿白被派去做什么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几分:“你不想他走么?”

官道旁景致荒凉,只有野地长草,任风吹拂。

北舟:“你这没马没车,要去哪儿?”

魔术结束了,但端王心思缜密,说不定还没完全放下疑虑。阿白要诈死到底,就得离开都城。否则以他高大显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见,就前功尽弃了。

禁军统领已归了端王党,把守城门的护卫没准也得了指令,在搜寻阿白。此时他孤身出城太过显眼,这才拉了北舟来打掩护。

阿白笑道:“我寻个农户借住几日,等与同伴会合了再一起出发。”

北舟:“……同伴?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语。

北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这才几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么密令,连我都不能告诉?”

“你问陛下去呗。”阿白将球踢给夏侯澹。

“罢了,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处境凶险,你初出茅庐,诸事要多加小心,谋定而后动,莫辜负了他的信任。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师父担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动:“师兄。”

他其实已经出师五年,也与夏侯澹相识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执行一个长线任务,步步为营,谋划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来都城,也是为了与夏侯澹敲定后续的计划。

但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个便宜师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声。”

阿白却不肯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等你换回男装的吧。”

北舟挑眉:“怎么,我的女装有什么问题吗?”

“啊?”阿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讲呢。你原本的模样也挺潇洒疏阔,这一涂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滚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让他替我找药治头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药?”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药而已么?

“他那身手,仅仅被派去找药,会不会有点浪费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许有门路讨到什么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边掠了一眼,庾晚音无需回头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头那只云雀:“不必过于伤别,以后有机会,还会遇见的。”

庾晚音:“……”

闻到了,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没等她酝酿好台词,夏侯澹却忽然偏过头道:“刚才收到了汪昭传来的密信,他们预计一个月后可越过边境,再取道羌国进入燕国。”

庾晚音:“?”

你倒是别切换话题啊?

“羌国很小,再有一个月也就横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顺利,入秋时就该收到燕国的消息了。只是但愿那旱灾不是今年,否则拿到燕黍也来不及播种。”夏侯澹眉头深锁,一脸忧国忧民。

让她继续细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绽。

所以必须转移话题,他对自己说。

庾晚音沉默了数秒才接口:“……岑堇天说看今年的雨水情况,应该不至于有旱灾。”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气口给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说到岑堇天,我叫了他们来开小组会议,差不多快开始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庾晚音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没觉得他如此不解风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么看晚音?”

阿白面露尴尬:“必须聊这个么?”

北舟:“那天你与陛下在冷宫院落中说话,我无可避免听到了几句。你劝晚音跟你走,恐怕不仅是出于爱慕之情吧。”

阿白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师父那封信么?”

北舟面色微变,喃喃道:“荧惑守心、五星并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着他。

北舟只觉背脊生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后面还跟了‘否极泰来’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说吉凶一线。”

“还有你师父不明了的事情?”

“师父为陛下卜过生死卦,没有告诉我结果。只说他们两人身上有许多因果缠绕,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极其凶险,他自那之后就常怀忧思,最终命我出师下山。”

无名客的话语,阿白吞下了半句没有说:因果缠绕,前尘不在此方天地间。

那两个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现出五年之前,自己与夏侯澹初见的景象。

当时他年少轻狂,自视甚高,虽然奉师命去辅助皇帝,心里却并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进宫里看见皇帝本尊,更觉不过尔尔:只是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少年,缩在榻上闭眼小憩,美则美矣,却像被抽去灵魂的苍白人偶,透着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气。

阿白见他睡得毫无防备,忍不住小声哂笑道:“我听师父说得神乎其神,还当你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少年闭着眼翘了翘唇角:“你最好别动。”

一刹那间,阿白后颈一寒。因为他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弓弦收紧声。

少年心平气和道:“你一动,机关就动,我又得花上月余重做一个。”

阿白大气都不敢出。少年终于睁开眼睛朝他望来,这一睁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齑粉,冰凉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的双目黑到几乎不反光,嵌在那苍白冶艳的脸上,像是从桃花春景间豁开了两道炼狱的入口:“令师说得没错。”

后来他渐渐了解夏侯澹,也知晓了对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刹那的惊惧已经逐渐淡去,他钦佩其隐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愿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却又依稀能记起当时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异类的本能反应。

奇怪的是,庾晚音却完全没激起他类似的感觉。她虽然也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温暖无害,仿佛此生从未筑起过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为心头那一丝抹不去的阴影,他才更不愿将庾晚音留在宫中。

阿白心里这番计较,没有一个字能对北舟说。

想到北舟对夏侯澹的关爱回护、视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听师父说起过你的一些事。你觉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儿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异世来的一缕孤魂。

日后你知晓此事,会难过吗?

阿白终究要为夏侯澹考虑,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轻描淡写将这话题带了过去,又道了几声珍重,便与之分道扬镳了。

庾晚音人进了冷宫,如同社畜放了长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宫斗和神出鬼没的端王,一时过得心宽体胖。

但社畜没有真正的假期,小组会议还是要开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总不能让臣子们进冷宫来开会,于是只好自己爬地道过去加入。

这地道才刚刚挖通,暗卫还在努力修葺出个模样,此时却只能容人猫着腰跪行而过,每次爬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寝殿的龙床下面。

李云锡先前突然听说庾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还饱受折磨,心中万分错愕。

他还记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宫的路上眉头深锁,又想谏言劝皇帝几句,又觉得身为臣子不该议论后宫。

正在道义与规矩间左右互搏,一进寝殿,却赫然看见那传闻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边。

庾晚音一身冷宫专用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泪下。偏偏一脸平静,一边掸灰一边道:“不用管我,你们聊你们的。”

李云锡:“?”

李云锡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将手边的果盘向她推了推,然后真就没再管她,淡然道:“都说说吧。”

李云锡:“?”

李云锡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尔岚各自笑了笑,既不问她为何在此,也没对她的模样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一幕很寻常似的。

岑堇天已经开始汇报了:“上次回去后,臣根据各地的作物品种,整理了旱时应有的产量。陛下再看看各州仓廪储量,便可推断旱灾来时如何调剂赈灾……”

庾晚音塞了块桃子进嘴里,熟练地提笔做会议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内之事。”

李云锡:“……”

要不然他也装没事人吧。

燕国一事,夏侯澹没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蛮荒之地,始终觊觎着金粉楼台的大夏。他们生性骄横,在大夏强盛时勉强靠和亲维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内斗,立即纵马来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后,燕王还趁着旱灾进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场大仗。

如果外交失败,这一仗终不可避,他们也要早作准备,移民垦荒,存储粮食,开中实边,充盈军备,免得到时毫无还手之力。

岑堇天温声道:“自从陛下下旨,降赋减租与开中法并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将军前日所言,边境之地也已开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种几季,即使不从燕国购入种子,或许也能应付旱灾。”

提到尤将军,李云锡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高皇帝远,那家伙的话不可尽信。”

这尤将军统领右军,镇守南境,按理应该与中军洛将军齐名。

但与杀神般的洛将军不同,此人的位子却不是沙场征伐出来的,而是凭门荫捞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这将军养得一身痴肥,近来他回朝述职,还遭了夏侯澹几句讥嘲。

夏侯澹当时在朝堂上演着疯批,怪笑道:“看爱卿的脸,就知道右军如今不缺军饷呢。”

太后党的文臣们忙不迭地大笑起来。

尤将军完全没有洛将军那样的煞气,整个人臊眉耷眼,被讽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动怒,唯唯诺诺了几句“勤加练兵报效朝廷”之类的废话。

他在都城这段时间,没少与端王接触。端水之王的橄榄枝对三军平等批发,尤将军收礼收得偷偷摸摸,办事办得抠抠搜搜,哪头都不得罪。

李云锡忍不住劝道:“陛下,尤将军看着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镇南境,恐成祸患。”

其实不用他说,庾晚音都知道这人在原作中的下场。

燕国来犯,尤将军奉旨策应中军,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时甚至还对燕军上缴了所有武器辎重。

夏侯澹懒洋洋道:“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是由他占着那个位置,朕使唤不动他,端王也使唤不动他,不算坏情况。”

李云锡:“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断了他:“李爱卿先别操心别人,说说户部近况吧。”

李云锡顿了顿,有些恹恹。

他这么个刺儿头进入户部,显而易见只有被边缘化的份。如今干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谓稽核版籍,就是统计人口和土地的增减变化,编成册籍上报朝廷。

李云锡接管此事后,第一次打开户部的库房,只见各地历年递交的册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劝他:“快走吧,味儿重。”

李云锡怒不可遏,独自埋头苦干,一册册地规整、校对,果不其然发现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绝的几个县,这几年来递交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人口无增无减,土地也毫无变化。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儿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儿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就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切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

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么?”

尔岚:“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野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

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猫着腰向冷宫爬,一边爬一边感觉怪怪的,像是偷情还被原配发现,不得不遁走一般。

这想法立即恶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么应付谢永儿的呢?跟自己应付端王一样么?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这么多小动作,也不知宫斗达人谢永儿会不会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去给端王打小报告。

她越想越烦躁,终于脚下一顿,在甬道里艰难地掉了个头,又原路爬了回去。

龙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砖遮掩,要转动机关才会露出。

庾晚音从洞底悄悄将地砖挪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谢永儿正在漫声闲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天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甜腻,仿佛捏着嗓子在说话:“陛下尝尝臣妾下厨做的小菜……”

庾晚音听见碗筷碰撞声,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晚膳的饭点了。

谢永儿一会儿布菜,一会儿劝酒。菜香与酒香飘入缝隙,庾晚音腹中传出了悲鸣声。

趴在这里好没意思。

这会儿冷宫中的侍女说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趴在原地。

谢永儿不知为何,一直在殷勤劝酒。不仅灌夏侯澹,还用力灌自己。

几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无骨地贴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夏侯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爱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谢永儿娇笑出声,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圣颜,就让臣妾多看几眼吧。”

夏侯澹的声音透着虚情假意:“这么说来,朕也许久没见爱妃了。”

谢永儿咯咯轻笑,语声渐低,只偶尔传出几个露骨的字词。

夏侯澹的声音冷了下去:“爱妃,我已经说过,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谢永儿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

谢永儿:“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着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欢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声。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头顶,谢永儿像条蛇一般从背后缠住夏侯澹,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朝着某处禁地伸去。

那只手被扣住了。

谢永儿喝得半醉,只当是调情,笑着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越是挣扎,腕上冰凉的五指扣得越紧。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谢永儿痛呼出声。

她嘶着凉气僵住不动,只觉得腕骨几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转过身望着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谢永儿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来,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设是暴君,但这男人面对她的时候,却始终表现得色令智昏,甚至还有点卑微——自己不愿让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没有碰。

以至于她逐渐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时此刻,她却猛然想起来了。

连带着想起的还有宫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来对妃嫔如此凶残,是因为在房事上有难言之隐。

夏侯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却莫名听出了森森的杀意:“爱妃,你该回去了。”

谢永儿却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这是嫌弃臣妾了吗?”

夏侯澹:“对的。”

谢永儿:“……”

谢永儿的啜泣远去了。

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谢永儿直到最后都对端王死心塌地。

难道最近夏侯澹对谢永儿做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了心?

但听她语气,却又透着一股做戏的成分……是端王派她来演戏么?

庾晚音正在胡思乱想,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身就撤。

结果没爬出几步,就听见机关喀啦啦一阵转动,背后有烛光投射过来。

夏侯澹盯着前方的屁股看了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庾晚音:“……”

她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在了这一刻,掩耳盗铃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几步。

庾晚音虚弱道:“饭后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问:“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经自暴自弃:“对啊,有助于燃烧全身卡路里。”

身后传来夏侯澹低低的笑声。很轻,笑了两声又止住了,回音却在漆黑的甬道里连绵不绝。庾晚音愣是从中听出了一句潜台词:你那点儿偷听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无端窜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个真正的炮灰女——宫斗文里争风吃醋、脑子还不好使的那种。

夏侯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人走了,你出来吧。”庾晚音却总觉得那语声里还带着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杂,被瞧见了不好办,我还是走吧。”

“我不放人进来。”

“还是不安全,安贤不就撞见我了么?你快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了地道呢。”庾晚音继续往前爬。

身后投来的烛光微弱地摇曳,拖着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没跟过来,也没再出声。她拐了个弯,光线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宫,晚膳吃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

夏侯澹刚打发走谢永儿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羞耻感顿时散了大半,有几分心软。

但这个时候再大费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复无常是恋爱脑的最显著表现。

自己最近真的有点飘了。这脑子一共就那么点容量,要是还胡乱占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独自过了个夜。

第二天,夏侯澹没出现。

暗卫倒是冒出来了几次,一车一车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们在兢兢业业地拓宽地道,现在里头已经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围观了一会儿施工现场,给暗卫送了几片瓜。

暗卫:“多谢娘娘。”

庾晚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今日在忙么?”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许是有什么急事在等陛下处理。”

庾晚音一愣:“为何吵成一片?”

“属下不知。”

算算日子,难道是燕国传来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旧不见踪影。

被绊住了么?总不会在闹别扭吧……庾晚音又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对话,有一丝心虚。

眼见着饭点都过了,她终于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卫已经离开了,夜里施工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

空旷的甬道阒然无声。庾晚音举着灯走到半路,腰越弯越低,最后又只能跪行。

她脚下有些迟疑。

不知道另一头有没有什么突发情况。如果自己这一冒头,又被宫人撞见了呢?

她进冷宫原本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做出与夏侯澹决裂的假象,以便取信于端王。万一暴露了这个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尽弃了。

正在踌躇间,黑暗尽头传来声响,有个小光点亮了起来。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宫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对面却目力惊人:“晚音?快过来,澹儿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稳,鼻息急促,紧蹙着眉。

他原本就苍白,现在更是连双唇都毫无血色,衬得眼下的青荫愈发浓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这两次发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后。她有些疑心这头疼与情绪有关联,又觉得昨夜那点事,应当不至于。

北舟忧虑道:“回来就倒下了,还没吃饭呢。”

庾晚音悄声问:“我听说早朝上吵起来了?”

北舟:“燕国送来文书,说是陛下千秋节将至,燕王札椤瓦罕愿派出使臣团来为陛下贺岁。”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听起来,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仅说服了燕王和谈,而且还设法让燕国主动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隐身于暗处。消息传入大夏,没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笔。

“那是谁与谁吵呢?”

北舟烦躁地皱皱眉,显然对这些党派倾轧不感兴趣:“澹儿提了两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谈,因为两国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牵制在西北,有更多筹码对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儿一整天,御书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来劝陛下?”

“端王的人也来。都想把他当蠢货使唤。他还得装成蠢货的样子一个个应付……”

庾晚音叹了口气。

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夏侯澹这明显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过来,对着人事不省的夏侯澹发愁。庾晚音从他手里接过碗:“北叔去休息吧,我来。”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这人睡着的样子。每次她入睡的时候,夏侯澹都还醒着;等她醒来,他已经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这么……痛苦吗?

庾晚音轻轻拍一拍他:“澹总,吃点东西再睡吧。”

夏侯澹没反应。

“澹总?陛下?”庾晚音凑得近了些,做了个自己都没有预料的动作。

她的掌心贴上了夏侯澹的脸。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双眼张开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动物凭着本能嗅到了危险。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眼瞳里黑气翻滚,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没有任何情绪留存,除了一股疯劲儿。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杀气腾腾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对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只手仍旧松松地挂在她的腕上,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起来吃点东西?”

夏侯澹无力地动了动。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你自己吃了吗?”

庾晚音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她低头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夏侯澹眼望着她,张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头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问:你不想被我碰到么?

这人清醒的时候,似乎挺喜欢与自己亲近,占自己的枕头,让自己帮他按太阳穴。

然而刚才那条件反射般的反应,让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对谢永儿说的话。

他不仅仅是在排斥谢永儿吗?一个演员出身的人,怎么会对肢体接触过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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