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是个下雨天。

豆大的雨点摔摔打打的砸下来,老街千万人脚下踏过的红砖也不免被漏天的大雨冲了个满头满脸。

砖与砖之间建造时原有的破损缝隙,像一道道沟壑,汹汹涌涌的流过暂时聚集一路,不久后干脆分道扬镳的茫茫雨点。

像人世间蒸腾腾拥挤挤的人,在每晚七点半准时下班走上老街会集,或十分钟,或半小时,提菜,拿花,揣烟,抱新衣,然后携着今日薪水等价交换的货物,搭乘街口的公车,催命似的赶往下一个娱乐地带。

“夜生活就要开始了!”

阿铭推开面包店的大门,走进去,稍显刻意的大声欢呼,眼睛朝空荡荡的店内四处巡去。

三竖排堆满面包糕点的柜台后,是截了店内横面一半的一个无门红墙。

他无视那张明晃晃挂在卷起的铁门之下的玻璃门上的方形小牌:歇业中。甚至推开门时,手就正好按在牌子上。

“老大,出来嘛,门都没关,我知道你在!”

店内安安静静,毫无人烟。

阿铭摸了下鼻头,眼神锁定红墙,节日刚过,红墙上还挂着粉饰用的劣质塑料假花,“老大,你出来嘛,我们好好谈谈。”他一边的说,一边走进三竖排。

走到门边,不用走了。

一个年轻人从墙里走了出来,看起来二十三四上下年纪,高大,冷面,寸头。戴着隔热布套的手抬着一盘冒着热气的菠萝面包。

阿铭赶紧倒退出三竖排,给人让路,嘴里急急的说,好像生怕慢了,人就走回墙去。那就不好开口。始终有的话只能当面说。

“老大,你真的要走了?”阿铭先在这桌劝告的酒桌下来一碟惊讶的小菜,“那可不行,兄弟跟你到现在,怎能说走就走!”,然后打下满满一大杯兄弟情义的酒。

一个个热乎乎的菠萝面包被大手套捡进柜台里面的瓷花盘子里,玻璃柜台门拉上。

阿铭还没说完话,就被柜台门合上的响声打断,醒了梦一样,他顿时懊恼,心想这酒没给人敬,倒自己喝上了,喝昏了头,只记得问责兄弟情,忘记办正事哩。

他急急大步复又闯进无声的三竖排,一把拉住了年轻人的手臂:老大,上面黑哥发话了,你回去,就还是城南的老大,而且,要让豹头龙给你鞠躬道歉!“至此,把最后一道大鱼大肉上了这一桌。

年轻人停下脚来,转过头,看向满脸着急的同样年轻的人:“阿铭,你回去,我已经离帮,又当着黑哥面跟关老爷发誓。”

人的眼一点点淡下来,他轻轻一抖,手臂就从人手里出来:“我回不去,也再不回去,你别再来,江湖规矩,帮内帮外两清楚。”

阿铭手软得没有了力气,他不知道老大已经在关老爷面前出走。

只知道那天下午找不到老大,帮里人告诉他,黑哥昨天夜半集齐老城东,南,西,北四帮老大开夜会,接着第二天老大就不见了。

此后他找了许久,才在脏兮兮的老街找到这家阿芬面包店。

他立即回去告诉兄弟们,他没有告诉黑哥,黑哥却也知道了,让他劝老大回去,他开心极了,一连几天,天天来找。

每次来找,老大都让他不要说话,他就不敢说话,这次终于有机会说话,哪晓得不如不说,回头路都没有了。

阿铭六神无了六主,帮帮派派最看重关羽,阿铭如此,老大更是如此,他心知肚明,老大真的要跟他们断。

他呆呆看着老大端着盘子走进红墙,竟然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本来是带着兄弟们的愿和黑哥的吩咐,势要把老大带回去。怎么到这一步,却开不得口了。

眼转到那被菠萝面包热气扑腾满身的玻璃柜门,他忽然才想起老大出来时,腰上系个花围裙,这怎么行!

城南呼风唤雨的老大怎么要来做女人家家的东西!

转念又想到,老大之所以不当老大,来做女人的菠萝面包,就是那个死全家的豹头龙,更气了。

他一趟冲进不生气时不敢走进的红墙。

“老大,阿成”,太生气了,公私不分,尊敬和熟稔,现在和从前浑成一团:“你不要听死嘴仔们乱说,兄弟们都知道是豹头龙造假,没有人不相信你!”

闯进去,话未完,就见老大站在红墙后烘培间案前,弯腰揉着面团。

他受不得这种刺激,拿枪拿刀的手来揉菠萝包。“干!”骂了一声,上前一把扯下那碍眼的花围裙,死力揉撕成一团,“嘭”一声砸在地上。

不解气,小男孩样的跳上去,拼拼命命的踩。像是这样,就可以把老大被豹头龙污蔑叛徒,证据在手,众叛亲离,只有他们几个从家乡跟上来的兄弟勉强支撑的屈和仇和恨和怨都给踩碎。

“咔哒”,打火机开动的笛声。

阿铭脚一僵,冷静下来,踩得发疼的脚减慢,再慢,不动。手狠狠拍了自己一巴掌,惩罚这么多年没长进,居然在老大面前发脾气。好歹也是老大的第一小弟,怎么一点老大不动声色的本事都没学到手。

捡起地上的围裙,刚死踩人一顿,现在要把人当太上皇,好好拍拍揉揉,伺候干净,不敢递还给老大,就放在案边小桌上。

又怕又求:“大哥,我错了,你回去吧,黑哥说他错怪你了,你要是回去,就给你证清白,江湖重面,豹头龙鞠躬道歉,他以后混不成了。”

天已经九点半的天,营业时间早过了,月亮早就上班,店内为了省电只有一盏小灯,要死不活的亮着,红墙上有专为透光的方洞,几片苟延残喘的灯光投进来。

落在蒋成肩上,他抬手轻轻弹了肩头的面灰,像弹走那些不三不四的光。后腰靠着案边,缓缓吸烟,轻轻吐雾,一句话没有,从围裙受伤到围裙被上供,都没有。

阿铭懂了,急和求和怕都没用。可他不懂,不懂老大为什么不回去。

就像他不懂,为什么他跟着阿成好容易从那破破烂烂的渔村走出来。

在毫无所有的老城里,经过走不尽的野路和数不清的刀疤,判不明的血水之后,终于混成风风光光的大哥和大哥小弟。

怎么一切就因为一个奸人污蔑,就变了。

兄弟背离,帮会失弃,老大不再是老大,阿成不再是阿成。

他心一酸,意识到即将到来的鼻水,连忙吸了一下,垮下肩去,“老大,你,你真不回去啦?”

脱了手套,沾着面粉的拇指与食指夹住老鹤门牌香烟,中指轻巧一弹,一截烟灰断裂碎下。脚尖碾没那点融进水泥地面的灰黑。

蒋成碾灭火星,将半截香烟夹在耳后。

“阿铭,我走时已处理好,黑哥答应,你跟兄弟们不会吃亏,他和我都在关老爷面前说的,做不得假。至于豹头龙,不要管他,他很快就会伤不起你们。”

他离开案边,站直身子,捡起被人伺候一通,依旧没出息皱巴巴的围裙拴在腰上。

“今天是最后一次,从此不要再来,江湖两清,不干不净,乱了规矩。”

这是曝后路了,是出江湖的做法,阿铭知道那未尽之意。

老大不做老大了,但老大尽了做老大的最后一点义务,给他们铺好了后路。

江湖复杂,帮内帮外从来两清,天知道,不干不净,冤家债亲。他明白,老大是让他两清,他想,自己不能再说下去,不能再去逼阿成。

可想是想,做是做,有想难做。他好像双手双脚都被一根铁钉扎住,难以动弹,浑身发冷的站在原地。

冷到心头,不能再冷,他不由抖了一下,清醒了,从那恨呀,仇呀,愿呀,即将的风光里闯出来,深深弯下腰去:“老大,我要代兄弟们谢谢你。”

他安慰自己没有因为喉头的梗塞而难言,还算平静。最后看了一眼那站在案边仍旧揉面的身影,与来时踌躇相反的利落走出红墙。

人走了,留下的是越发漆黑的安静。

忽然一道声音愉快响起,“阿成,两清算两清嘛,有难还不是要找我阿铭!”

蒋成揉面的动作一顿,终于停下来,他没有走出去,他知道,店内已无人。

他听清了那冲破愉悦压制滚出悬崖的哽咽,他清楚,十三四到二十三四,那些野路,刀疤,血汗,都两清了。

世间事,说不清,这个清完,那个缠。

“喂,阿成,你做死啊!又偷懒?”

老板娘刚做完美容的好心情坏了个干净,十个戴着大金戒指手指中的一个,气势汹汹指着那个专放菠萝包的玻璃柜,朝听到骂声从红墙里走出来的人吼道。

“天收呀,丧良心呀,阿成,你好意思呀,我中午出去,这么一下午,天都黑了!竟才做半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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