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册 第十章 一九一一年十月(二)

孙希正在用冰块敷脸上的一块瘀青。

一个小时之前,他的突然坦白让所有人都陷入混乱。

医院董事们蒙的是,偷账册的居然是前途大好的孙希,而且还是得自冯煦的授意,这就复杂了。苏推官蒙的是,明明审的是勾结乱党,现在怎么牵扯到朝中大员?史蒂文森蒙的是,他原指望抓出方三响去查查青帮,怎么又节外生枝冒出一个孙希?至于姚英子,在两人面前左右为难,不知所措。

只有方三响做出了最为直接的反应。

衙役一松手,方三响便毫不犹豫地冲到孙希面前,结结实实对着他的面颊捣了一拳。孙希没敢躲,整个人生受了这一拳,被砸得一个趔趄。方三响还要追打,却被曹主任和严之榭合力抱住。

所幸这时沈敦和及时出现,先哄走了莫名其妙的苏推官和史蒂文森,然后召集所有董事开会,让孙希去院长办公室等候。

这一等,就是一个小时。

孙希在昏暗中慢慢用冰块蹭着脸颊,感觉又是轻松,又是有些隐隐的刺痛。他知道由于这次坦白,恐怕自己在红会的生涯算是彻底结束了,友情也是。

忽然门被推开,沈敦和走进来:“咦,你怎么不开灯?”随即拉动灯绳,屋子里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孙希略显畏怯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疲惫的面孔。沈会董的眼下挂出两个醒目的浅灰眼袋,鱼尾胡有些凌乱枯槁——很显然,这段时间的内外交困,让这位会董实在心力交瘁。

孙希突然有些惭愧,这可真不是一个坦白的好时机。

这时沈敦和温言开口:“冯公还是太见外了。他自己看入眼的子弟,写一封荐信过来,难道我会不重用吗?何必绕这么个圈子?”

“沈会董,我……”

沈敦和抬起手掌,向下压了压:“冯公亦是红会官员,你把账册交给他,并未违反任何条例,董事们不会因为这个来惩罚你。你可以放心。”

这话让孙希压力更大:“可我从一开始就骗了你们,辜负了您和施大人对我的信任。”沈敦和笑道:“嗯,施子英是真气得够呛……不过你的来历,我从一开始就约略知道。”

“啊?”

“你一个北洋医学堂的高才生,既不去军中供职,也不自开诊所,偏要来名不见经传的红会总医院。我受宠若惊之余,自然也想探究一下为什么。”

孙希拍了拍脑袋,连叫愚蠢。其实上次张竹君也指出履历上的破绽,她都能看出来,沈敦和没理由不知道。沈敦和继续道:“可当时红会医院草创,急需人才。你主动来投,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又怎么会拒之门外——你可还记得你入院的第一天吗?”

孙希点点头,那也是他跟方三响、姚英子相识的第一天,三人合力救下重伤的刘福山,完成了第一台手术。

“从那件事我便能看出来,你是个好医生的苗子。事实证明,这两年你在总医院的表现相当突出,峨利生医生每次与我见面,总夸奖你是他的接班人。冯公和在初兄送来这么出色的人才,我又有什么好怨恨的呢?”

沈敦和语气越是诚恳,孙希越是羞愧。他哑着声音,把账册事件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连冯煦留给他的荐信和对联都拿出来了,搁在桌上。沈敦和拿起来扫了一眼,拊掌叹道:“你既然买了去伦敦的船票,为何又去而复返?”

“我是打算一走了之呀,可老方莫名其妙代我背起黑锅,我要是不坦白,除了对不住他,还要牵连好多人的性命,就算到了伦敦也一样身有屎,良心过不去。”

“嗯?好多人的性命?”沈敦和微微一讶,身子不由前倾。

孙希犹豫了一下,把方三响养活沟窝村幸存者的事也讲了出来,复又恳求道:“沈会董,您知道就好了,老方他是个要面子的人,这事可别公开呀。”

沈敦和轻轻捋了几回鱼尾须,大为感慨:“怪不得三响这孩子身兼数职,我本以为是曹主任有意为难他,原来……一诺千金,守誓不移,真是个有担当的义士呀,难得,难得!”他连敲了三下桌子,显然对此事十分激赏。

“所以说老方不可能是间谍,他那个人直肠直肚,第一天就得露馅——和我不一样。”孙希说到后来,声音沮丧起来。

沈敦和笑了笑,起身走到落地窗边,把手里的烟斗塞好烟草:“你知道峨利生医生是怎么评价你的吗?他说,Thomas拥有优秀医生的一切素质,但只有两个缺点:顺从无从抵御的压力,回避无法解决的问题。”

孙希不得不承认,教授的评价和其手里的刀一样犀利而准确。自己的入职和自己的逃离,恰好是这两句话的完美诠释。这时沈敦和转回身来,双目灼灼:

“你还没发现吗?你这一次去而复返,已在无形中克服了那两个缺点,未来可期呀!”

孙希一阵苦笑,自己难道还有什么未来吗?沈敦和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孙希,你若想去伦敦,我个人可以为你补一张船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来,继续在红会总医院做医生。”

这个请求着实出乎孙希的意料:“我一个偷账册的贼……”

沈敦和不以为然地拍拍他肩膀:“那些账册并无不可示人之处,就算给冯公看了,也无妨。”孙希闻言,心中微微有了腹诽:那您干吗不给他看?让我枉做了两年间谍……

话未出口,沈敦和已经走回到窗边,远眺夜色:“目下只怕有倾天之变,此时正该同舟共济,可没有时间浪费在这些无谓的小事上。医院多一个医生,我们便能多救一人。”语气中竟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疲惫、紧迫,以及愤懑。

孙希猜测沈会董说的“倾天之变”是指武昌叛乱,心中颇不以为然,觉得这是沈氏一贯的夸大其词。一场叛乱而已,红会何必如临大敌?

不料这念头刚起,便被沈敦和觉察到了:“你对时局,似乎有些看法?”孙希想都没想,立刻回答:“啊,不,不,没有。我对政治并不关心。”沈敦和笑了笑:“我猜,你没读懂冯公给你的那副对联吧?”

孙希怔了一下,他国学底子很一般,确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沈敦和展开那幅小字,用浓重的宁波腔先念了一遍:“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啧啧赞道:“好字,好字。”一番鉴赏之后,他方对孙希道:“你可听过徐锡麟这个名字?”

孙希虽不关心政治,这个名字还是听过的。徐锡麟是个乱党,四年之前,他在安庆公然刺杀了安徽巡抚恩铭,是震惊中外的大案子。而且徐锡麟被处死之后,居然被挖出心肝,烹酒炒菜。当时孙希在北洋医学堂,还跟同学热议了一阵这野蛮的处刑方式。

沈敦和道:“你可知道,接替恩铭担任安徽巡抚的,正是冯公。”“啊?”孙希吓了一跳。

“其实早在光绪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朝廷就废除了凌迟之刑。冯公接任之后,本打算对徐锡麟从宽处置。可两江总督端方坚决要求严惩,两人因此大起矛盾。可惜官大一级,最后还是端方亲自下令,让恩铭的亲兵虐杀了徐锡麟。”

事隔多年,孙希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冯梦华目睹徐锡麟的惨状之后,大为痛惜,在安庆大观亭为他题写了一副挽联,就是你手里这一副了。”不待孙希发问,沈敦和自行解释起来,“来日大难,对此茫茫百端集——未来必有倾天之变,你已有坚定主义,从容慷慨赴死,我却百感交集、茫然无措;英灵不昧,鉴兹蹇蹇匪躬愚——你在天有灵,还望能谅解我的愚忠和无奈。”

孙希完全呆住了,这副对联竟蕴含着这么一层意思。他可没想到,冯煦居然对时局抱有这么个悲观矛盾的心思。

“正因为这副挽联犯了忌讳,端方大怒,借故撤掉了他的巡抚职务。要不然,冯公哪有余暇帮盛、吕二位大人奔走红会事务?你也不会到总医院来了。”

四年前的一桩案子,居然牵连到自己的命运,孙希忽然生出一种荒唐之感。

“我与冯公没有私怨,皆是公争。他愿意守成,我愿意开拓,都是个人选择而已。李中堂说过,‘此三千余年一大变局也’。如冯公,如我,如你们,全都身处旋涡之中,每个人都得主动或被动地做出选择,没人能置身事外。”

“北边总说我沈某人争权夺利,把持红会不放。其实若朝廷得力,我交权出去又如何?若朝廷不得力,我拢在手里又有何用?红会谁来做主,其实并不十分重要,关键在于能否发挥出功用,真正造福民众。”

沈敦和点到为止,顾自擎着烟斗,狠狠嘬了一口。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从烟斗缭绕而起,让他的脸庞变得有些模糊。

孙希沉默片刻,终于把字幅折好,扭捏道:“峨利生医生明年合同期满,就要回丹麦了。我想拿到他的推荐信,再去伦敦。”这算是委婉表态愿意暂留下来,沈敦和大为高兴,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低声道:“对了,我这里有一桩机密事情,正好用得上你。”

他也不待孙希反应,顾自低声讲起来。孙希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道:“我刚刚出卖了你们,这种机密大事讲给我听合适吗?”

沈敦和哈哈笑道:“当年李靖犯法将被问斩。唐高祖说了一句‘使功不如使过’,叫他戴罪立功。此后李靖奋力杀敌,成了一代名将。今日我也对你‘使过’一次,也算追蹑前贤。”

孙希还想多问几句,可沈敦和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了。孙希见他不停捏掐鼻梁,确实是疲惫至极,只好乖乖离开。

门口曹主任早等在旁边,一见他出来,立刻谄媚地迎了上去——孙希居然是冯煦的人,曹主任这样灵敏的风向标,自然要释放一些善意。可惜孙希毫无心情,随口敷衍了几句,便把视线投到楼梯口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孙希没想到姚英子在等自己,又赶紧看了看,确认姚永庚不在左近,这才松了口气。他正酝酿着怎么开口,姚英子已主动走过来,满面严霜。

“那天在我家喝咖啡,一说起内奸的事,你就开始讲英文。我那时就该注意到,你分明是做贼心虚!”

“哎,英子,你听我解释……”

姚英子冷笑:“不知道孙先生能不能教我,英文的叛徒怎么说?无耻又怎么说?”孙希还是第一次见她这么激动,苦笑连连,伸手去扯她胳膊。姚英子手一甩,怒叱道:“别碰我!你这个卑鄙小人!我等到现在,就为了当面告诉你这一句!”

她不待孙希再说什么,甩头噔噔跑下楼去。他一脸苦笑地站在原地,追都不敢追过去,心里一阵叹息。红会总医院的职位能留住,可与他们两个人的情谊,怕是就此终结。

姚英子不知孙希此时的苦楚,知道了也毫不关心。她离开总医院后,也不叫黄包车,只管闷头步行,仿佛不如此便难以发泄心中郁闷。

先是张校长与沈伯伯的公开对抗,接着是方三响被捕,最后又冒出一个孙希的背叛。层出不穷的烦心事,简直让英子喘不过气来。一想到自己前几天还在家里用心给那浑蛋煮南洋咖啡,她便忍不住一阵气苦,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

“猪头三、烂污泥……”

她恨恨地念叨着,皮鞋嗒嗒地踏在硬实的沥青路上。这么闷着头走了十来分钟,姚英子忽然一抬头,发现眼前是一栋U字形三层小楼。这楼的样式颇怪,上面是中式歇山屋顶加蝴蝶瓦,墙身却是欧式的圆拱外廊,外面还设了一排漂亮的木制护栏。

“思颜堂?”

姚英子认出了所在,这乃是圣约翰大学里的一栋建筑。圣约翰大学距离徐家汇路并不算远,校园向来不设门禁。姚英子在总医院时,时常会跑来这里散步。刚才她心情激荡,便下意识地沿着平时最熟悉的路线走,就这么一口气走进了校园。

思颜堂的东侧是一个大会堂,西侧则是学生宿舍和图书馆。此时天色已晚,但一楼图书馆依旧人头攒动,灯火通明。看到这淳淳学风,姚英子烦躁的心情稍有缓和。她索性停下脚步,打算安静地待一会儿,不料视线刚刚延伸过去,便骤然一僵。

只见图书馆门口的铜铭牌前,此刻正立着一个修长的背影。

这背影的轮廓,在姚英子的脑海里曾被无数次地勾勒过。此时它就这么毫无征兆地、突兀地出现在眼前,那么清晰,那么真切。姚英子鼻子里似乎飘进了一丝碘酊味道,忍不住脱口喊道:“颜……颜医生?”

那人缓缓转过身来。

时隔七年之久,那张面孔上除了多了几丝风霜之外,并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淡雅温和。姚英子浑身微微颤动着,胸口起伏剧烈,不得不用右手按住。

“小姐,你是在叫我吗?”颜福庆有些诧异,他显然已不记得七年前那个莽撞的小姑娘了。

姚英子张了张口,声带似乎麻痹了。她幻想过许多次两人重逢的情景,可唯独没想到是这么一个场合。颜福庆又问了一次,姚英子还是不知所措,唯独憋了一路的泪水再也无法收拢,就这么委屈地流了出来。

颜福庆吓了一跳,赶紧掏出一块大白手帕递过去,连声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姚英子想起七年前两人第一次对话他也是这么一句,也有这么一块手帕,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她努力把嗓子清了清,正要开口说出身份,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爸爸!你在这里呢!”

一个穿着红裙的小女孩一头扑到颜福庆的怀里,姚英子不由得一怔。只见颜福庆把小女孩抱起来,亲切地摸了摸头。小女孩扭头看了看姚英子,一脸疑惑:“爸爸,这个姐姐怎么哭了?”

颜福庆道:“也许是哪里不舒服,我们要不要听姐姐自己说?”小女孩大为兴奋,转头对姚英子大声道:“姐姐,你不用慌,我爸爸是很厉害的医生,一看就会好!”

姚英子捏着手帕一角,心中五味杂陈。她定了定神,勉强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颜雅清,今年八岁!”小女孩口齿很利落。

八岁呀……按虚岁算,恰好就是颜医生救我那一年生的,原来那时他已经结婚了。姚英子咬了咬嘴唇,是了,以颜医生的岁数,娶妻生子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好惊讶的?道理虽如此,她心中那莫名的失落感却挥之不去。

“姐姐,你到底怎么了呀?”

小女孩的声音再次传过来,姚英子正欲开口回答,一个细节却在脑海里炸开:那一年,颜医生救完自己,便立刻去了南非。也就是说,这孩子刚出生或即将出生,他便毅然远赴海外,去援助华工,这得有多大的决心哪!

相比之下,自己那点纠结的情绪,实在太可笑了。姚英子一念及此,小心思的怅然缓缓退去,另外一种倔强却逐渐凝实。

不成!如果这时跟颜医生这么相认,我们就只是救命恩人与被救者的关系。我要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就必须是以医生的身份才行——只要学医,我们迟早会相遇,这不正是当初我在码头发下的心愿吗?

姚英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展颜笑了:“姐姐没事,姐姐只是被风沙吹进眼睛了。”她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辫子,对颜福庆道:“我在毕业册影集里见到过您,所以忍不住叫出来了。”

颜福庆抬抬眉毛:“哦?原来圣约翰大学可以招收女学生了?”

“呃……”姚英子这才想起来圣约翰大学没有女科,赶紧改口道:“我表哥在这里,我是上海女医学校的。”

“哦,张竹君校长的学校哇。如今女性做医生太难,你很有勇气。”颜福庆赞赏道。这让姚英子又是自豪,又有点惭愧。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一脸好奇:“为什么女性做医生太难哪?我以后能当吗?”姚英子笑眯眯道:“男子能做的,女子都可以做。等你长大了,来我的学校好不好?那里可全都是想当医生的女孩子哟。”小姑娘大为兴奋,揪着颜福庆的头发摇晃,说现在就要去。

颜福庆苦笑着抵挡了片刻,最后还是姚英子解了围:“之前看报纸,说您从耶鲁学成回国,现在哪家医院?”

“我如今在长沙的雅礼医院。这一次是回上海采购药物与设备来的——顺便回母校转一转。”

这个回答,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凭颜福庆的学历,租界内外哪家大医院不要抢破头?怎么跑到湖南去了?

颜福庆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上海固然是个好地方,可中国并不只有上海。我想要去各处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什么样的医学更适合中国。”

“疾病不都是一样的吗?难道医学还分国别?”姚英子更加不解。

颜福庆仰起头来,看向黯淡的天空:“中国这个老大帝国,很多问题不是单纯的医学所能解决的。如今的状况,是有医生,而无卫生体系;有医术,而无公共教育;能治沉疴于将死,却不能防患于未然。我归国之后深切地感觉到,若要改变,不在一两个名医、一两所医院,而在整个体系的变革——所谓Public Health,公共卫生学。”

姚英子对这个名词颇为陌生,不过她也曾经历过淮北水灾与上海鼠疫,深知治疫之复杂,大概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如今中国在单科上,尚有几位杏林圣手;可公共卫生这一块,从上到下几乎没人明白。比如去年哈尔滨那场鼠疫,全赖伍连德教授一手挽回,才将一场大祸消弭。这是幸运的,但我们不能每次都依赖这种幸运,必须要建起一套健全的体系。什么叫体系?就是不依赖某个特定的人,任何人按照规矩,都能把事情做好。”

颜福庆一说起这个话题,便滔滔不绝。听完解释,姚英子脑中灵光一现:“我是学妇产科的,我一直有个想法,就是把上海周边的稳婆聚拢过来,搞一个短期班,培训一下基本的消毒常识——这是不是属于公共卫生的范畴?”

“不错,公共卫生的重点,不在治疗个别疑难杂症,而在普遍地提高保健意识。哪怕只是一个小改进,普及到整个社会层面,带来的效益也是惊人的。你能想到这一点,殊为难得。”颜福庆对这个想法大为赞赏,“那么,你这个培训进展到哪一步了?成效如何?”

姚英子脸红,她只是刚有个想法,八字还没一撇。不过她转念一想,发现这其实是个机会,便大着胆子道:“我正在筹备,很多想法尚不成熟。您能不能留个通信地址?以后我有什么困惑,可以随时请教。”

颜福庆摸出一管钢笔,掏出一张淡绿色名片,在背后写了一行字。她接过名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那股碘酊味还在,闻起来很舒心。

“上海到长沙的邮路不太稳妥,你就送来思颜堂这里,会有专人统一送到我那里的。”颜医生解释说。姚英子奇道:“原来您在上海,就住在这里呀?”

颜福庆哈哈大笑,让开一个身位。姚英子看到,楼前那一面铜质铭牌上,写着“纪念颜永京先生”几个汉字和英文。

“我伯父是圣约翰大学的创始人之一,这栋楼就是为了纪念他而造的,是以叫思颜堂。我每次回上海都住这里,也是为了时时想念他老人家。”

这突如其来、不动声色的炫耀,让姚英子顿时不敢作声。原来人家系出名门,家学渊源,来头大到不得了。她心里直骂自己愚蠢,这思颜堂来过无数次,颜永京的铭牌也看了许多回,都是姓颜的,怎么就没往前多想一步?

两人又简单聊了几句,颜福庆便带着女儿离开了。姚英子捏着名片,晕乎乎地走出圣约翰大学,之前被孙希背叛的气恼,多少被这意外的重逢冲淡了一些。

一想到自己刚下的决心,她忽然不太想回家了。只有尽快成长起来,才能获得颜医生的认可呀,可要怎样才能尽快成长呢?姚英子冥思苦想走了一路,忽然想起来,张校长不是搞了一个赤十字会吗?她们马上就要奔赴战场救援了——

“我要跟赤十字会一起去武昌!”

这个念头一起,便无法遏制。正好可以离开上海一段时间,避免和孙希那个大烂人共享同一城的空气。姚英子精神不由一振,抬手喊住一辆黄包车。事不宜迟,她决定今晚就去找张校长报名,校长现在肯定还没睡。

姚英子吩咐车夫直接去南市上海医院。女子中西医学院成立时,校址是在新马路,后来迁入了南市上海医院,才改名叫上海女医学校。张校长为了方便管理,就住在学校附近的达西公寓。

不过她到了达西公寓,发现窗口灭着灯,跟门房一打听,才知道张校长一直没回来过。姚英子不甘心,又讨来访板细看。这访板乃是一块小黑板,倘若住客约了客人却临时外出,便会在板上留言说自己去哪里、几时方归,访客看了,可以决定等候或离开。

板子上果然有张校长的留言,却是一串密码,显然她只希望特定的几个人知道她的行踪。姚英子常代张竹君发电译电,对私人密码本很熟稔,很快便解出来:三泰码头丙号。

上海女医学校的校舍,就是用的三泰码头的积谷仓公地,距离不远。姚英子半点不迟疑,立刻奔赴那边。

她并不知道,从她离开红会总医院时起,便有双眼睛一直紧紧缀着,一直跟踪她到了三泰码头的大铁门前。看到姚英子闪身钻进去,史蒂文森从巷道的阴影里走出来,一对牛眼说不上是兴奋还是得意。

他今天好好的敲山震虎之计,被孙希的意外坦白破坏了,方三响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可史蒂文森仍不甘心,他离开红会总医院后,又仔细排查了一下张竹君与红会的关系,意外发现另外一个重叠的人物——姚英子。

姚英子的父亲是红会会董,她却是张竹君的得意门生,更重要的,她还和方三响关系匪浅。史蒂文森虽没什么证据,可天生猎犬的直觉告诉他,跟着这个女人必有收获。

他不太放心手下的三光码子,遂自己亲自守在门口,等姚英子出来便紧紧地尾随其后,果然钓到大鱼了——哪个正经人会大半夜跑来码头?必定有诈!

他从码头附近的一座货栈边角攀上高墙,再沿墙脊走到一处圆顶铁水塔下方,顺梯子攀到了水塔最高处。今夜恰逢晴天,一轮钩月挂在天边。从水塔位置俯瞰下去,整个三泰码头一览无余。

史蒂文森眯起牛眼,看到在最靠里侧的泊位上,正系着一条鼓轮。这是条客货两用的铁壳船,上面是两层客舱,下方是货舱,船头写着两个大大的汉字:瑞和。他不识中文,但他会素描,遂掏出一个小笔记本,把这两个复杂的汉字当画一样摹上去。

此时瑞和号的侧舱正处于开启状态,与码头之间用一道栈桥相连,栈桥尽头是一辆马车。十几个黑影沉默地穿梭于马车与货舱之间,把一个又一个长条箱子运进瑞和号。箱子分量不轻,扛夫踩得栈桥嘎吱作响。

史蒂文森立刻认出了这辆马车,正是自己曾跟踪过的青帮马车。马车旁还站着三四个人,个个长袍礼帽,其中一人的体态特征很明显,是个女子,应该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张竹君——因为姚英子一进码头,立刻跑去了她的面前。

两个人讲了什么话,史蒂文森听不真切,就算听到了也不懂,但从姿态上多少能猜出一些。张竹君对姚英子的到来很吃惊,甚至有点不高兴。很快姚英子激烈地做了一个什么表态,连说带比画,张竹君反倒犹豫不决,隔了许久才点头,被姚英子兴奋地一把抱住。

然后张竹君把姚英子带到其他人面前,姚英子与他们一一握手。只见其中一人摘下礼帽,俯身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看他的姿态和周围人的反应,应该是这里的领袖。

他再凝神观瞧,那是一张熟悉的尖削面孔,正是陈其美!

我没猜错!

史蒂文森不由得攥紧了拳头,这里果然是同盟会的秘密基地!那些搬上船的长条箱子,只怕里面全是军火,看吃水,只怕运载量还不小呢。他们果然是要在上海搞暴动!

真是好计策!大家都一门心思提防着进入上海的船舶,谁也料不到,它们竟藏在一条宣布即将外航的船上。

他离开三泰码头的时候,天色已是蒙蒙亮。史蒂文森心情极为亢奋,丝毫不觉疲惫。他先赶到船舶公所,查阅到瑞和号属于商办瑞庆公司所有,专跑长江航路,提交的预定出发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出发码头却是虹口的怡和码头。

这个变动,本身就十分可疑。史蒂文森认为,恐怕这不是什么出发日期,而是革命党搞暴动的日子。

他没有立刻回报巡捕房,总探长肯定又搬出那一套中立论调,太耽误事情了。史蒂文森决定还是故技重施,去找道台衙门,以华制华!

接待史蒂文森的,还是昨天那位苏推官。一见面,苏推官就抱怨史蒂文森调查不明,害得他枉做小人。史蒂文森深知这些中国官僚的秉性,随手送出一盒鸦片膏,对方见是最上等的公班土,立刻眉开眼笑。

对于史蒂文森在三泰码头的发现,苏推官有点犯难:“你有所不知,张竹君这人,目下不好深查。”

史蒂文森大为不解:“据我所知,张竹君的立场是同情乱党,你们道台衙门还不抓吗?”苏推官把他拽到一旁:“朝廷如今跟红会正在互别苗头,赤十字这么一闹,正好羞辱沈敦和的面皮。上头乐见其事,何必去管呢?”

史蒂文森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为羞辱一位同僚,你们竟容许一个反政府者在眼皮下自由活动?”苏推官解释道:“赤十字会的章程我看过,说的是救治南北两军,一视同仁,并无政治倾向,要查也没有合适的理由。”

史蒂文森忍不住吼道:“陈其美就在码头上,他们分明是要打着救援的旗号,去袭击江南造船厂。”苏推官哈哈大笑:“呃,阁下实在是……杞人忧天了,杞人忧天了。”

没等翻译把这句成语翻译过来,史蒂文森就气得一拍桌子:“你若不信,咱们现在带了防营,直接去三泰码头!”苏推官叹了口气,语重心长道:“武昌怎么闹起来的?还不是新军里有乱党?刘道台才下过严令,各处防营要安守原地,怕上海重蹈覆辙。”

“那你跟我去亲眼看一下总可以吧?”

“这事能不能查,该不该查,值不值得查,我先请示上峰圆议一圆议,一有消息就通知阁下。”说完苏推官端起茶碗,悠悠吹了一口茶叶。

史蒂文森怒气冲冲地推门出去。苏推官掂着手里的公班土,侧头对同僚笑道:“原先传闻洋人走路腿不打弯,固然是个笑话,可洋人的脑筋不打弯是真的,真是拎勿清。乱党都是在租界活动,关咱们华界什么事?”同僚俱是大笑,纷纷拿着烟枪过来借土。

史蒂文森听不懂中文,可背后传来的讥笑声是无须翻译的。这位探长此时的内心就如同一台失控的蒸汽机,鼻孔里呼哧呼哧喷着热气,一双凸眼几乎要被高压挤出眼眶。

“你们等着瞧!我会证明我是对的!”史蒂文森向空气挥动拳头,恶狠狠地喊道。

* * *

接下来的数日之内,上海报纸可谓热闹非凡。

最多篇幅的报道,自然是武昌叛乱。自称湖北军政府的叛军与清军在汉口展开激战,胜负难分。其次便是红十字会的古怪态度——沈敦和依旧保持沉默,以致外界质疑如潮。更有小报神神秘秘地指出,红会总医院前日似有丑闻爆出,似与内部监守自盗有关。一时间,就连沈最坚定的支持者,都心生疑虑。

方三响坐在电车上,眼前一排排乘客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全都是长篇累牍的分析;耳边听到的,全是各种小道消息的议论。他心里烦躁得很,索性双手抱在胸前,朝窗边靠了靠。

孙希那个浑蛋挨了一拳之后,再没在医院出现过,有说他逃去海外,有说他被冯煦接回京城。无论哪种说法,都让方三响心浮气躁。可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气那家伙背叛了信任,还是气他不告而别。

他本来想去找姚英子说说,翠香说小姐好几天没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方三响平时有来往的就他们俩,一时间竟陷入无人可诉的状况,只好把自己淹没在无休止的工作中,疲惫欲死方才罢手。

铛铛铛!

车铃声惊醒了几乎睡着的方三响,他挣扎着从座位上起身,跳下电车。

这一站叫作工部局站,顾名思义,站点旁边即整个租界的心脏地带——工部局大楼。此时大楼外面聚了许多人,正陆陆续续走进楼里。其中大部分是穿着黑色或宝蓝色绸褂的商界华绅,也有一小部分西装革履的洋人,居然还有几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更外围,还有二十几个捧着相机和笔记本的记者来回游走,镁粉燃烧声与呼喊声此起彼伏。

方三响一不留神,差点与一个日本人撞肩。对方连忙弯腰道歉,方三响生平最恼恨他们,把头一别,却在另外一侧见到熟人。

“方医生!”

农跃鳞捧着相机跑过来,很是兴奋。不待方三响开口,他先连珠炮般问道:“你们沈会董今天突然召集各界集会,还特意借了工部局的议事厅,到底搞什么名堂?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方三响挠了挠头:“我也是今早接到通知,从总医院赶过来参加的,不知道是做什么。”农跃鳞追问道:“是不是总医院的人都来了?”方三响道:“应该是的。反正峨利生医生、柯师太福医生、王培元医生,还有严之榭、宋雅……我的同学、同事差不多都来了。”

“也包括孙希吗?”

这个问题,让方三响当即沉下脸去,生硬地道:“这我不知道,没见到。”农跃鳞何等敏锐,立刻追问道:“坊间传闻他是为京城做间谍,窃取了红会账册,可有此事?”

方三响不会说谎,只好不吭声。

农跃鳞正色道:“莫怪我挖阴私。红会以劝募各界善款为经济,定期发布征信册乃是义务。沈会董突然召集大会,是不是因为账册将被曝光,才急忙出来澄清?”

方三响被这一连串问题砸得发窘,不知如何才好。农跃鳞哈哈笑起来:“好啦好啦,方医生,你的答案全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懂掩饰。若是人人都像你,我们记者的工作可就太简单了。”

说完农跃鳞扯着他的胳膊,一起往大楼里走去:“你跟孙希,这算是绝交了?”方三响步伐一滞,闷闷“嗯”了一声。

“咱们在淮北是共过患难的,作为朋友,我得劝一句,很多事情,不要急着下论断。”

方三响恨恨道:“他自己都承认了,还能有什么误会!”农跃鳞道:“我们做惯了新闻的都知道,有时候一件事情,远比你看到的复杂。孙希是如此……”他顿了顿:“恐怕今天的沈会董也是如此。”

两人一边讲着话,一边走进位于大楼东侧的议事厅里。

这是一个半椭圆形的会场,叫作阿尔伯特厅,里面可以容纳数百人。此时厅里熙熙攘攘,其中既有沪上缙绅,也有许多同仁、仁济、公济、广慈等租界大医院的医生,加上记者、教士和一些租界官员,无论座位上还是过道上都挤满了人。其中最为醒目者,乃是坐在第一排的英国按察使苏玛利,引发周围的各种揣测。

只有方三响的注意力不在按察使身上,而在台上一个高挑的身影上。

“孙希?”

孙希穿着一套姚英子送的藏蓝西装,正调整着一根蝶形的碳精话筒。他仿佛感受到了视线的热力,转过头来,恰好与方三响四目对视。孙希抬起手来要打招呼,方三响冷哼一声,一动不动。孙希只好装作捋了一下头发,埋头继续调试。

方三响虽然面无表情,内心却是惊讶万分。一个叛徒怎么还能堂而皇之站在台上?沈会董难道不是把他开除了吗?农跃鳞也注意到了孙希的存在,他正抬手要拍一张,忽然议事厅里响起一阵喧嚣。

只见沈敦和头戴礼帽、身穿暗蓝色的常服马褂,阔步走进了会场。在他的身后,还跟着施则敬、姚永庚等一干红会高层,以及大名鼎鼎的广学会督、朝廷头品顶戴、在中国最著名的传教士李提摩太。

一看这个阵容,全场立刻安静下来,所有人都好奇地等着看,这位非议缠身的大慈善家到底有何主张。沈敦和冲会场内拱了拱手,更不多言,直接登上议事台。孙希赶紧在话筒前站好,准备同声传译。

沈敦和环顾全场,没有急着开口,而是缓缓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诸位,红会昨日接到一封无线电报,发自汉阳一艘兵轮之上,请容在下当众朗读。”

他展开电稿,语气沉重地念起来:“日前南北两军大战,伤亡兵士弃尸如山,伤者无人救治,困苦万状,即武昌居民为流弹所伤者,不知凡几。请即亲率红十字会中西医队迅速来援,普救同胞。急急急!”

关于武昌战事,在座的人早读过很多报道。可亲耳听到从战地发来的求援电报,听到来自一线的惨烈描述,感受又大不一样。

电报很快念完,待孙希翻译完之后,沈敦和敲了敲木台,朗声道:“战争之祸,乃是天下最残酷而不忍闻睹之事。鄂事紧急,民命涂炭,已经不容诸位贤达坐而论道。敦和虽然愚钝,愿庶竭驽钝,倾力救援湖北!”

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议论声。今天出席的多是业内人士,对于京会、沪会的争端来由很清楚。沈敦和突然表态要救援武昌,莫非是与京会达成了共识?那么救援方针又该是如何?更有联想力丰富的人,猜测莫不是因为红会账册被冯煦掌握,所以沈敦和才被迫妥协?

在纷乱的猜疑中,许多记者纷纷举起手来。沈敦和却把手掌下压,示意稍等片刻,继续侃侃而谈:“可这场战事波及武昌、汉口、汉阳等地,南北两军并居民不下几十万人。仅仅依靠本会救护人员,断断不敷调遣。敦和以为,欲求部署神速,机关完备,而经费又可节省者,唯有与沪上诸公群策群力,合散兵为一处,并力共援之!”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义,无非是呼吁大家捐钱捐物、出人出力。只有少数人在台下冷笑,红会账册不清不楚,沈某人不先澄清,却又要来劝募,未免太过无耻。

沈敦和在台上似乎觉察到了这股恶意,话锋一转:“沪上的名医圣手,大多都在教会医院供职。欲要联合救援、统一协调,非红会一家所能调度,体制上必须要借重西董之力。敦和与按察使苏玛利先生、李提摩太先生仔细商议之后,决意成立中国红十字会万国董事会,设中、西董事若干位,专为武昌战事运作。”

是言一出,全场顿时哗然。方三响有些茫然,不明白沈会董这句话怎么激起如此强烈的反响。倒是农跃鳞在旁边喃喃道:“厉害……沈敦和可真是好手段哪!”

他见方三响一头雾水,低声解释道:“这个红会万国董事会,是为武昌之事而设。做事的还是同一批人,只是换了一块牌子,沈会董便如孙猴子一样跳出桎梏,想怎么救援就怎么救援,不再受朝廷辖制——此所谓留鸟换笼之计!厉害,厉害。”

这里面的弯弯绕绕,方三响觉得比药物的拉丁名字还难记。农跃鳞笑道:“嘿嘿,其实这也不是新鲜手段,沈会董在去年已玩过一次了。”

“什么?”

“你还记得吧?去年淮北水灾,红会在蚌埠一共打出两面旗帜,一面是红会,一面是华洋义赈会。”

方三响点点头。

“那个华洋义赈会,其实就是沈敦和跟洋人合办的机构,用来筹集善款,拨给红会,红会再派你们前往救援。严格来说,你们是受雇于华洋义赈会。”农跃鳞解释说,“当时并没人觉得不妥,朝廷还觉得这是筹款的好法子。现在回想起来,那应该是沈会董的一次投石问路。你看如今这个万国董事会的手法,与华洋义赈会的性质岂不一样?”

方三响似懂非懂,台上沈敦和已经介绍起董事名单来,从苏玛利到李提摩太再到各个医院院长、医生,无不是显赫人物。

农跃鳞掏出本子,边听边记,连连感叹:“好家伙,沈会董能请来这许多大人物,只怕是酝酿良久哇。”

酝酿良久?

方三响心中五味杂陈。这说明红会账册的争议,从一开始就在沈敦和的掌握之中,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

农跃鳞却大不以为然:“没点心机的人,岂能在上海滩屹立十几年不倒?沈会董耍手段,是为了慈善救人,大节无亏——再说,朝廷死守着体制,不许红会援鄂,又怪谁呢?”

他让方三响帮忙举好镁光灯,对着台上拍了一张。其他记者听到声响,这才如梦初醒,也纷纷举起相机,对着沈敦和拍起来。一时间会场内镁光闪烁,快门开合,几乎要盖过观众们嗡嗡的议论声。

沈敦和见气氛已然扭转,遂结束了发言,邀请李提摩太上台。李提摩太先与他热情拥抱了一下,随即面向台下,热情洋溢地称赞沈敦和为“救苦救难之大元帅,救命军之大教主”。他发表完讲话,《纽约报》驻华代表唐乃随后上台,表示万国董事会此举不特为中国人士所欢迎,即泰东西各国亦莫不馨祝,他当立电《纽约报》报告成立,并募捐款云云。

就这样,适才被点到名的各位董事轮流上台演说,无分中西人士,皆是口若悬河,引得台下掌声接连不断,如浪奔无息无止。只苦了孙希在台旁翻译得口干舌燥,不停地喝茶润喉。

随着演说次第开展,气氛逐渐浓烈起来。会前的诸多疑虑、愤慨,以及嘲讽,被扫荡一空,几乎每个人都被感染,兴奋地拍起巴掌来。

“啧啧,红会前一阵被舆论围攻,很多人以为他要身败名裂了。想不到人家早有成算,一出手便是泰山压顶。我看朝廷这次怕是要大大地丢脸了。”

农跃鳞的语气里,全是浓浓的幸灾乐祸。方三响担心道:“朝廷会不会报复沈会董?”

“嘿嘿,这便是沈会董的高明之处了。你想,他这番演说,一字不提京沪之争,只说因为要联合教会医院,不得不采用万国董事会的形式。这理由冠冕堂皇,任谁也挑不出错,朝廷有苦也说不出。”

方三响还要讲话,农跃鳞却压低声音,神情严肃:“唯一可虑的,便是朝廷拿红会账册一事来质疑。不过如此明显的破绽,沈敦和不可能漏算,难道他……”

他停顿了一下,却突然不说了,因为这时英国按察使苏玛利登台演说。直到按察使演说结束,换了沈敦和重新上台,方三响才重新凑过头来:“你刚才说什么?”

农跃鳞似笑非笑:“我只是想到一种可能。沈会董之所以如此高调行事,不惧朝廷严饬,恐怕他打心眼里认为,武昌战事结束后,就再没有什么大清国了。”这大胆的发言宛如一根烧红的探针,直刺入方三响的中枢神经。他猛然瞪圆了眼睛,拳头捏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恰在这时,台上沈敦和挥动手掌,大声道:“本会这一次赴鄂救援,将严守中立,不分民军、官军,凡民军受伤医治送还民军,官军亦然!医者以生灵为念,绝不退缩逃避!”

全场掌声雷动,几乎要掀开厅穹。在座的业内人士心中无不震动,这一种表态,等于红会挣脱朝廷约束,自行其是了。农跃鳞正要评论几句,不防方三响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振臂吼道:

“我是红会总院医师,坚决支持沈会董援鄂!”

可就在同一瞬间,孙希也踏前一步,高喊:“红会总院同人,支持沈会董援鄂!”

这突如其来的默契,让两人同时愣住了。他们台上台下,对视片刻,不知是该抛却恩怨振臂齐呼,还是该迅速挪开视线。所幸这种尴尬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其他与会的医生次第起身,大声表示对万国董事会的支持。

“我是同仁医院医师,支持红会援鄂!”

“鄙人代表广慈同侪,全力支援红会!”

“仁济全体,自当秉持人道准则,全力支持!”

“博医会诸成员,枕戈待命!”

一时间会场里人立如林,无不激昂奋发。借着这股热潮,沈敦和当场宣布,红会将以总医院王培元为领队,峨利生、柯师太福医生、班纳医生、杨智生为副,动员红会医生及看护生三十余人,分甲、乙、丙三队,次日即发。并在三马路新闻报楼上设置专门事务所,办理后续的筹款、采购、调度诸事宜。

今日成立,明日出发,这惊人的效率,又引得大众一片盛赞。

听着阿尔伯特厅里的喧嚣,方三响只觉肾上腺素在飞速分泌,就像之前在派克路协助陈其美逃难似的,没有恐慌,只有异样的兴奋,仿佛那才是自己一直在追寻的目标。

与此相比,跟孙希的那点尴尬,根本不算什么。方三响想到这里,忍不住朝台上看了一眼,那家伙已退到话筒后方远一些的位置,挂着一脸复杂的表情——难道说,他也打算跟我们去湖北?方三响心想,一时说不清该愤慨其脸皮太厚,还是该有些期待。

“本次分驰战地,有进无退,概无半途中止之虑!”

沈敦和挥动手臂,做了最后的总结陈词,在议事厅里久久回荡,将会场气氛推至高潮。与会人士纷纷当场慷慨解囊,曹主任不得不在门厅口临时设置一处桌案,收取各路善款。

可怜曹主任在医院里防了半天乱党,没想到公然举起反旗的却是自家上司。他哆嗦着下巴,忐忑不安地应接着潮水般涌来的捐献。

好在短短十几分钟内,曹主任便收到了八千多元银洋与四千多两银子,更有药品、绷带、衣服、担架等大量物资的承诺。随着进项越来越多,他整个人从提心吊胆变得容光焕发,钱帛最润人心,哪怕不是自己的也一样。

这一场震惊沪上的万国董事会成立大会,便在一片热情中胜利结束。各大报章以号外的形式,迅速在当日发表,在华、洋两界引发了又一轮更广泛的热烈讨论。

不过这些热议,方三响并无余裕理会。沈会董承诺救援队伍次日即发,留给准备工作的时间极为有限。因此大会一结束,他和其他医生就赶回总医院,整理出一批急救设备与药物,装满了七辆大驴车。方三响亲自押送,一路从静安寺运到虹口的汇源码头。

这个码头位于外白渡桥东北,恰好位于苏州河与黄浦江交叉口,位置绝佳。早年叫汇源码头,被日本人收购以后改叫“日本邮船中央码头”,不过当地人还是爱用旧称。

在上午的大会上,日清公司宣布提供一条叫“襄阳丸”的江轮,用来运送红会救援队。这条江轮专跑上海与武昌之间的航线,只消四五日便可抵达汉口,是目下最迅捷的办法。

红会总医院的车队一抵达汇源码头,立刻被扛夫们包围。这些人都是刘福彪亲自安排,过来帮手的。曹主任本来还有些抵触,一听是免费的,才勉强哼了一声。

方三响在青帮颇有声望,不需催促,扛夫们一个个闷声不吭地扛起大小包裹,鱼贯往襄阳丸上运。曹主任手捧账簿站在货舱口,细眼滴溜溜地扫视着,生怕他们私藏。

他如临大敌,事必躬亲,方三响反而无事可做了。

此时其他医生和看护人员都回家收拾行李去了,要明天开船前才会到。像严之榭这样的单身汉,说出发前得好好打个牙祭,早跑得不见踪影。汇源码头除了曹主任,方三响竟没有其他熟人。

他忽然怀念起平时跟孙希、姚英子厮混的日子,如今……唉,方三响信步走到防波堤上,朝远处望去。这一带是上海核心的码头群,一排排浅褐栈桥鳞次栉比,如几十根长指伸向黄浦江面。在更远处的江心航道上,大大小小的轮船喷着黑烟,交错行驶,在水面上耕出一圈圈密如网纹的涟漪。它们就像一个个勤劳的红细胞,为这座都市一刻不停地输送着养分。

只可惜触目望去,这些轮船大多悬挂国外旗帜,大清龙旗寥寥。就连方三响如今脚踩的位置,也是日本邮船会社的资产。

方三响一向最讨厌日本,想到要搭乘日本人的船去武昌,内心一阵烦闷。他鼓起肺部想要深深吸一口气,没留神空气掺杂着煤灰味与水腥味,呛得他咳嗽连连,不得不偏过头去。

一阵响亮的号鼓乐传来。这是《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上海有点排面的庆典活动,都会奏这曲子。方三响咳嗽着,好奇地转过头去,发现声音是从隔壁的怡和码头传来的。

只见一艘客货两用的洋灰色大船,正停泊在近水浮泊位,船首喷涂有“瑞和”二字。它伸出一条带扶手的踏板,与栈桥相接。栈桥前密密麻麻站着几十个人,女性占了一多半,或绣袍或洋装,皆是名媛装扮,手持绢布与花束,还打出了一条醒目的横幅——“欢送赤十字会诸位姊妹同人赴汉救难”。

方三响一阵愕然。原来……张校长竟然是今日出行吗?他再定睛一看,一个短发女子正扶在船舷边,朝船下俯瞰。她头戴英式木髓盔,身着咔叽布短衫,右手叉腰,英姿飒爽,不是张竹君是谁?

没想到,赤十字会的出发码头,居然就在红十字会出发码头的隔壁,而且出发日期前后只差一天。张校长和沈会董斗了这么久,却撞得如此默契,老天爷也真是爱开玩笑。

他抱臂朝那边眺望了一阵,突然双眼一眯,注意到在距离栈桥不远处的仓库旁,有一个熟悉的娇小身影。

“英子?”

她是给张校长送行的吗?他注意到,英子旁边还站着陶管家,两个人似乎在交谈。

方三响回头看看,货物装卸有条不紊地进行,应该不用自己插手。他决定走去怡和码头,跟张校长打个招呼,顺便也见见英子。

汇源码头与怡和码头不过百步之遥。方三响很快便走进码头区,正要拐过仓库,忽然听到转角那边姚英子愤怒的叫喊声,几乎要刺破耳膜。

“你不要劝了!我是不会回去的!”

“小姐,战场不比救灾,子弹无眼,说死就死,不可以任性。”这是陶管家苦口婆心的声音。

“我不是把胎毛笔带上了嘛,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不总说它能逢凶化吉?”

“小灾可以挡挡,可这是最狠的兵灾……”

原来她是在和陶管家讲话。方三响知道姚英子有管毛笔,是用她幼时的胎毛做的,陶管家老絮叨着让她带上。她始终嫌恶心,所以都是陶管家随身携带。

“帮帮忙,赤十字会是中立团体,是不允许被攻击的。”

“这世道,哪有真按规矩来的?战场上会发生什么事,谁都不知道!”

方三响停下脚步,大为震惊。怎么英子要跟张校长去武昌?这也太胆大妄为了吧?不过他转念一想,去年这丫头就敢扒火车去淮北,做出这样的事也不足为怪。

但这趟差事,确实如陶管家所言,委实危险。方三响正要站出去加入劝说之列,不料陶管家转变了策略:“小姐,您都二十岁了,不好像从前一样乱跑,得赶紧定门亲事,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脚步停住了,方三响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姚英子似乎更加愤怒:“不是在说去武昌的事吗?和我结婚有什么关系?”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看看身边,谁不是十五六七就定下亲事?老爷由着你学车、学医,也不让你缠足。可我看得出,你有了归宿,他才真正踏实安心——你婚都没结便要去武昌那么危险的地方,他不会同意的。”

“谁说嫁人了才算有归宿哇!张校长也没结婚,谁敢小看她?”姚英子语气转冷,“陶管家,你回去吧,就算告诉我爹也没关系。船就要开了,我得走了。”

陶管家沉默片刻,深深叹息了一声:“小姐,姚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样。老爷资产巨万,膝下却只有你一个女儿。”

姚英子肩膀一颤,没吭声。

“你那几个在宁波的叔伯,天天跟老爷吹气,说你是女子,没资格继承老爷的财产,想要把你的堂兄过继一个过来。老爷心疼你,从不在你面前说这些,但我看得出,他也焦虑。最好你能找个门当户对的,要么招个上门女婿,诞下一男半女,跟你们姚家姓——不然你和老爷谁有个三长两短,家产便可能落到外人手里。”

“好荒唐,为什么女子没资格继承?难道我不是我爹的骨血?”

“唉,规矩不是一向如此嘛。”

“这世道,哪有真按规矩来的?”姚英子反唇相讥,“原来说女子不能学医,如今也能学了;原来说女子不能抛头露面,如今也松了。只要有人做成了先例,没什么规矩是不能破的。我跟张校长去武昌,就是想多破几个规矩!”

陶管家还要劝说,忽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两人同时转身,先看到方三响一个踉跄被从拐角推出来,接着是全副武装的史蒂文森,而在史蒂文森身后,则是二十几个持枪的华捕、安南捕和印捕。

“方三响,姚英子。”史蒂文森得意扬扬,拙劣地用中文念出这俩名字。姚英子顾不上问方三响怎么来了,冲史蒂文森质问道:“你们巡捕房来做什么?”

史蒂文森一拍腰间的短枪:“我接到消息说这里有人意图袭击租界,赶过来检查。你们三个,统统要抓起来审问!”

那些巡捕不由分说,拥上来一阵推搡。方三响护在姚英子身前拼命抵挡,他体格硕大,打得几个安南捕鼻青脸肿,东倒西歪。可对方人实在太多,又装备着橡木警棍,几番挣扎,他还是被按在了地上。

陶管家眉头一皱,试图讲理:“阁下没有证据,先行动手,未免不合规矩吧?”史蒂文森冷笑,一指方三响:“这个杀害小沃伦、勾结陈其美的青帮分子出现在这儿,就是最好的证据!”他下巴朝远处的轮船又是一抬:“张竹君在那条船上掩人耳目,其实是为了偷运军火,意图暴动。”

姚英子只觉这指控荒唐透顶:“这是去武昌救援的赤十字会!哪里来的什么军火和暴动?”史蒂文森哈哈大笑:“一群女人去战地救援?这种荒唐事只好去蒙骗一下道台衙门,却瞒不过我。”

姚英子正要反驳他的偏见,史蒂文森突然阴恻恻道:“你在三泰码头已在船边见过陈其美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姚英子悚然一惊,自己那一天可能被跟踪了。史蒂文森继续道:“我不知你是装的,还是被张竹君故意隐瞒,总之这条船一定有问题。”

姚英子的内心,一瞬间竟有了动摇。事实上,那天晚上她也有疑问,张校长为何大半夜跑到码头装货?为何又在寓所留下密码?她确实见到了一个自称陈其美的人,但张校长只介绍说是一位朋友,可什么朋友需要半夜相见?

当时她出于对张校长的信任,再加上急切要表达去武昌救援的意愿,并没有深究这些异常。现在史蒂文森一点出来,姚英子登时有些惊慌。

难道说……这一切真的只是幌子?

方三响在地上抬起头:“你见到陈其美了?”姚英子“嗯”了一声,然后从牙缝间勉强挤出一个疑问:“你认识他,他是革命党,对不对?”方三响没回答,但表情算是默认。

史蒂文森见两人表情,大喜过望,知道自己赌对了。

他这一次的行动,其实是瞒着总探长私自出动,心中不免也有忐忑。如今事实板上钉钉,史蒂文森吩咐手下抓住三人,迎着《霍亨弗里德堡进行曲》的调子,一齐朝着码头走去。他要去享受自己的高光时刻。

码头上的欢送仪式正进行到热烈时,忽然一大群巡捕拥入场中。乐队被迫中止演奏,那些挥动小旗的名媛太太也被推到一旁。张竹君从船上见到情况不对,剑眉一皱,立刻顺着舷梯走下来,质问到底怎么回事。

她的气场太过强大,史蒂文森不得不挺起胸膛:“张校长,我奉命前来调查一桩军火走私案。”

“放着海关货栈你不去查,为何要查一条出港的船?”

史蒂文森咧开嘴:“我们有充分的证据,怀疑这条瑞和号上装有危险军火,用来袭击租界。”张竹君扫了他身后一眼:“先把我的学生给放了。”史蒂文森认为她服软了,于是弹弹手指,把姚英子、方三响松开。

“这条瑞和号已经被赤十字会租用,用于武昌战事的慈善救援。无论是苏松太道还是工部局,都已经报备过了。”张竹君面无表情地说道。

“但如果这条船上搭载的东西,与报备不符,那便不受法律保护。”史蒂文森得意扬扬,像一只玩弄着老鼠的猫,“为了不耽误张校长的慈善活动,我想还是尽快查明比较好。”

“你无权搜查赤十字会的船舶,这违反国际公约!”张竹君挡在瑞和号前面,眉宇间隐隐藏着怒气。

“别糊弄人了,《日来弗公约》承认的红十字会,是沈敦和那个,你这个赤十字会只是个民间组织罢了,没有豁免权。”

这一句话,直刺张竹君的要害。史蒂文森拍了拍挎枪:“请你配合一下,今天谁也不会受伤。”他见她沉默不语,大为得意,一级级缓缓踏上舷梯,心情如新君登基一样爽快。

瑞和号是一艘客货两用江轮,吃水以下是货舱,上面是两层客舱,分为一、二两等,可以容纳四十人。史蒂文森走到客舱门口,大声命令手下准备好霰弹枪。

这可是满载着军火的大船,万一革命党狗急跳墙,负隅顽抗,可不是警棍所能应付的。在逼仄的船舱环境里,只有M1897霰弹枪可以保证敌人平心静气——任何意义上的平心静气。

这是史蒂文森从巡捕房的武器库里搜罗来的,同样没有合法手续。他豁出去了,一次违规和十次违规没有本质区别。只要解决掉瑞和号,这些都不是问题。

史蒂文森率领众人小心翼翼地进入一层客舱。这里是敞开的大间,里面摆着三排上下铺的床位,十几个赤十字会的年轻成员,男女都有,正忙着撕麻布。他们看到巡捕房的人进来,大为惊慌。史蒂文森没看出什么可疑,简单转了一圈,便直接登上二楼。

二层客舱的条件比一层强,分成十二个小单间。史蒂文森一个个单间敲门查过去,第一间里住着一对夫妻,男方是个圆脸胖子,身穿西装,留着两撇鱼尾须,颇有东洋人的味道;他的太太披着一件中式夹袄,头发盘成一个小髻。

隔壁宿间里,则是一个尖脸男子,一对招风耳上架着副小巧圆镜,短发梳得油光锃亮,室友长得比较莽撞,方面阔目,似是个愣头青;再隔壁,居然住的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日本人。

他们的共同点是穿着洋气,普遍会讲英文,都声称是受雇于张竹君的医生。史蒂文森询问了一番,没问出什么异常,房间里也只有简单的几样行李。对此史蒂文森并不意外,张竹君既然打出救援武昌的旗号,肯定得雇点人做做样子。

真正的好东西,肯定藏在下层的货舱里呢。

他吩咐手下守住门口,亲自拎着一杆霰弹枪爬下货舱。这里左右分成六个舱室,中间有一条甬道相连,里面空无一人,唯有轮机声嗡嗡作响。

史蒂文森推开第一个舱室,里面是几十个柳条箱,箱子里堆叠的是一匹匹白麻布。客舱里那些赤十字会成员,刚才就是在对麻布做裁剪加工,撕成一截截的绷带,这是在战场上消耗最多的物品。在麻布箱旁边,还堆放着一批棉质被褥、细纱帐、幕帘和十几盘棕绳。

第二个舱室里摆放着各类药品与化学试剂,如硼酸、碘酒、苏打粉、酒精和石炭酸等,还有少量阿托品与吗啡。每一类都安放在大小不一的布袋与皮革袋里,塞满棉花,牢牢固定在舱内。少量的医疗器械,则被见缝插针地分散在空隙里。

第三、四个舱室,摆满了各种建材和工具,以及几张折叠病床。张竹君神通广大,居然还弄了一台小型爱迪生发电机,摆在里面;第五、第六个舱室,塞满了够三十人吃一个月的粮食补给。

赤十字会的这批物资虽然数量不多,但面面俱到,几乎考虑到了战场救援的每一处细节——唯独没有史蒂文森要找的军火。

这位不幸的探长在六个舱室里转了半个多小时,不甘心地打开一个又一个箱子,可一无所获。他甚至跑到瑞和号的外面,仔细地测量船壳的壁厚,看是不是藏有夹层。张竹君站在甲板上双手抱臂,就这么冷冷地看着他跑上跑下,甚至带着几丝怜悯。

随着时间推移,他鼻翼内侧的毛细血管因压力剧增,几乎要爆裂开来,使得鼻头愈加刺红。

“哈哈!你们快来看!到底让我找到了!”

史蒂文森忽然欢呼起来,兴奋地挥舞着霰弹枪。可手下们跟到底舱一看,不过是两百斤白花花的硝石。手下只好悄声提醒史蒂文森,硝石大概是救援队用来土法制冰的,毕竟战场上不可能有冰箱。

把硝石等同于火药,又等同于军火,这栽赃得实在勉强,史蒂文森只好重新爬回甲板。张竹君嘲讽道:“船上有显微镜,需要吗?”史蒂文森顿觉血管爆裂,猛然上前揪住她的衣领,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到底把军火藏哪里了?”

话音刚落,张竹君偏转身子,双手一摊一膀,只听“扑通”一声,史蒂文森这六英尺高的汉子竟被摔落到江里。她在广东行医时练过咏春拳,这是女子防身必备之术,如今总算捞到了实战机会。

巡捕们手忙脚乱地扔下一个救生圈,把这位狼狈的探长拽上岸来。史蒂文森呕出一口混浊的江水,气急败坏:“全船!全船的人都给我下来!一个不许漏,我要带回巡捕房,查个清楚再说!”

“你没有证据,却一口气抓这么多人回去,合规吗?”一个声音不阴不阳地响起。

“老子就是证据!老子就是规矩!”史蒂文森大叫,可突然觉得不对,他赶紧揸开手指,拨开湿漉漉的额发,嗓子一瞬间变干了。

出现在眼前的,居然是公共租界巡捕房总探长,他怎么跑来这里了?

总探长的脸比瑞和号的底舱还阴沉:“我接到了匿名举报,说有人私自调动警力,史蒂文森探长,对此你有什么可说的吗?”

“谁举报的?分明是做贼心虚!”史蒂文森瞪向张竹君。可后者同样莫名其妙,表示从没离开过码头。但她何等敏锐,岂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直接用英文讲道:

“史蒂文森探长跟我说,这次搜捕慈善船只的行动,是得到您的批准的。”

张竹君有意咬着“慈善船只”两个单词,让总探长青筋绽起。他没有片刻犹豫,转身挥动铅头拐杖,狠狠在史蒂文森的胫骨上敲了一记:“你好大的胆子!竟然去非法拦截一条慈善船只!”

史蒂文森结结巴巴道:“可是,有证据证明他们具有潜在危险……”

“那么证据呢?”总探长怒气冲冲道,“我说的可不是你脑子里那些带着羊膻味的苏格兰式臆想,而是实打实的证据!”

“呃……我正在船上搜。”

“那就是没有喽?”

“我正准备再细致地检查一次,对……对了!一等舱的那些乘客,需要重新核验身份!我怀疑他们有古怪。”

史蒂文森这倒不是气话,刚才他落水时脑子灵光一现,想起那几位一等舱医生的古怪。比如那个鱼尾须的胖子,拇指内侧带着一层厚茧,更像常年握枪的军人;再比如那个尖脸油头的眼镜男,问话时眼睛总朝右下斜看。苏格兰场有过研究,这是说谎心虚的表现。

之前史蒂文森一门心思在军火上,并没特别关注这些细节。直到入水清醒之后,这些被忽略的古怪才浮现出来。他意识到一件事,革命党不一定运军火,也可能是运送更多的革命党。

“你适才说这船私藏革命党的军火,没搜到,现在又改口说私藏逃犯。反正你既不用证据,也不用为后果负责,何乐而不为,对吧?”

张竹君的话令总探长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他低声呵斥道:“不要胡搅蛮缠了!”

“我不是胡说!”史蒂文森只能硬着头皮顶着,“只要让我再去查一次,我一定能查出结果!”

总探长冷笑着用拐杖一敲地面:“我告诉你接下来会是什么结果。明天这桩丑闻便会直接登上租界各大报纸的头条,三天后会传到孟买,五天后会传过苏伊士运河。一周之内,我们会沦为整个伦敦的笑柄。”

史蒂文森的一对牛眼又变红了,他甚至能听到毛细血管破裂的声音。

“请等一下,我认为有必要……”

“不要继续让巡捕房蒙羞了!”总探长打断他的话,一挥手,几个红头阿三冲过来,把史蒂文森往旁边的马车上拽。这个不幸的苏格兰人愤怒地挣扎着,却无济于事。

总探长转过身来:“张小姐,我谨代表巡捕房向您表示歉意,并希望这个小小的不愉快,得到您的谅解。”

“这是自然,感谢您对慈善事业的支持。”张竹君不失优雅地伸出手,让总探长亲吻手背。

巡捕房的大部队迅速撤走,怡和码头又恢复了平静。姚英子扑过去,把方三响从地上搀扶起来:“你怎么来啦?”

“红会的救援队船就在隔壁码头,明天出发,我听到这边的声音,便顺便过来看看。”

“啊?沈伯伯他们也要出发了?”姚英子大为惊讶,赶紧去看张竹君的脸色。张竹君不屑地冷笑道:“沈敦和动作倒快,可惜呀,终究晚了一天。历史会记下来,第一支奔赴武昌的救援队,注定是我们赤十字会,而不是他沈敦和的红会。”

她争强好胜的性子,真是始终不变,连这个虚名都不肯放过。

“好了,我们被那个蠢货耽误了太多时间,必须要启航了。”张竹君优雅地转了一个身,顺着舷梯朝船上走去,行到一半忽又回头,“三响,你回去跟沈敦和讲,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

“啊?”方三响听得半懂不懂。张竹君却没打算解释,踏上甲板,很快消失在舱门里。

剩下方三响、姚英子和陶管家在码头边站着。他不由得问道:“英子,你要去武昌?”姚英子先是“嗯”了一声,随即想到,刚才与陶管家在仓库前的对话,应该都被蒲公英听到了,顿觉脸颊飞霞。方三响全然没觉察,伸手拍拍她肩膀:“我支持你。”

“你也觉得我应该去武昌,不好留在上海结婚?”姚英子有些扭捏。

“农先生说过,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你看武昌这事,张校长也罢,沈会董也罢,无不积极参与其中。我有种直觉,咱们这次去是能见证历史的——至于结婚,回上海你再慢慢找人呗。”

听了方三响的话,姚英子又是欣慰,又有些莫名怅然。她缓缓抬起头,欲言又止,这次方三响倒敏锐得很:“你是想问孙希?那浑蛋这次也去,他是北洋医学堂毕业的,本业就是战地外科,他不去谁去?”

接着方三响把万国董事会上的情景约略一讲,姚英子一听孙希这么风光,撇了撇嘴:“索性不要理他。”

“我不知道他给沈会董灌了什么迷魂汤,反正我是不会原谅他的。”

姚英子忽然犹豫了一下:“那你说,他要做什么事情,咱们才好原谅他?”方三响一怔,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呆立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我想不出来——你打算原谅他了?”姚英子勉强笑了笑:“唉……仔细想想,他虽然做了错事,最后倒也主动承认了,不然你可要吃官司呢。”

方三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姚英子的声音越发低弱:“自从我决定去武昌救援之后,总想起去年我们一起去淮北的事。那一次虽然忙得要死,可我很心定,因为你们两个就在旁边。如果能回到那时的样子,也蛮好。”

方三响宽慰道:“我听说三镇特别大,红十字会和赤十字会的救援位置估计相隔很远,我俩也很难见着你。”

“真是戆大。”姚英子恨恨嘟囔了一句,不知是说谁。

这时瑞和号汽笛声响了起来,姚英子依依不舍地看了方三响一眼,缓缓登上舷梯。她刚刚踏上甲板,一个黑影噌地从岸边跳上舷梯,几步便跃至她身旁,迅捷惊人。

姚英子一看是陶管家,大吃一惊。陶管家在姚家做了许多年管事,她一直当他是个絮叨的小老头,实在没想到还会轻身功夫。她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了解过,陶管家之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陶管家摸了摸她脑袋瓜,一脸苦笑:“小姐,你一意孤行,我一个人留在上海怎么跟老爷交代?你不愿意带胎毛笔,那就我带,拼了这把老骨头,我也得把你照顾周全。”姚英子喜滋滋地挽起他胳膊:“就知道你最疼我,笔就换你收着好啦。”

这时汽笛声再次响起,水手们过来把舷梯拉上来,岸上的军乐队又奏起了欢快的曲子。方三响快步冲到船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掷到甲板上。陶管家俯身捡起来,发现是一块头巾,质地是最便宜的白竹布,上头绣着一个醒目的红十字标志,针脚拙劣。

“战场上硝烟弥漫,容易误伤。红十字袖标不够醒目,把它包在头上,两边都能看清。”方三响双手拢在嘴边,仰头大喊。

与此同时,瑞和号的蒸汽轮机猛然启动,整条船身微微一震,浮离了栈桥。船头那一面赤十字会的旗帜,迎着黄浦江的江风猎猎吹起。

陶管家望着伫立在码头的方三响,忽然对姚英子道:“我记得方医生是辽东人,家里没人了,对吧?”姚英子拿着那块白布,一边试着往头上比画,一边随口说对。陶管家“哦”了一声,突然陷入一种长辈的犹豫。

此时他们三个谁都没觉察到,在远处的码头办公室里,还有另外一双眼睛,注视着瑞和号起航。

这里距码头有四百多米,无论是船上的人影还是栈桥上的人影,看起来都离自己无比遥远。一声轻轻的叹息,从孙希口中喷吐而出。这时旁边的港口办事员敲敲桌面,指着旁边那一台新式的黄铜德律风:

“刚才你拨通了一次,通话两分钟,一共收费五角洋。”

孙希从口袋里抓起一把铜圆,数也不数丢给办事员。办事员见他出手阔绰,有意讨好道:“先生是在给朋友帮忙?”

“Maybe or maybe not.”

孙希嘀咕了一句,转身离开,背影说不出地落寞。

次日也即十月二十五日,赤十字会出发的消息出现在各大报纸上,可惜没多少人注意到,因为大家都被另外一条新闻抢走了注意力。

京城传来消息,资政院通过一项决议,要求朝廷罢免盛宣怀的一切职务。

资政院成立于去年九月,乃是朝廷预备立宪的举措之一,类同于泰西诸国的国会或议院。议员们居然向朝廷要求罢免一位总揽邮传、工业、金融诸项要职的大员,又是在极其敏感的武昌战事期间,不啻在帝国政界引爆一枚重型炸弹。

那些昨天刚刚参加过万国董事会的人,对沈敦和的钦佩又多了一分。

沈敦和选在十月二十四日成立万国董事会,十月二十五日盛宣怀即被弹劾,这个时间节点可谓卡得极为精妙。要知道,盛宣怀此时还身兼大清红十字会会长一职。他被弹劾,京会群龙无首,哪里还有余力追究沪会另起炉灶?

正因如此,红会在汇源码头的出征仪式可谓盛况空前,前来送行的沪上绅商学报各界,不下几千人,附近道路为之堵塞,就连外白渡桥上都挤满了人,趴在栏杆上远远向着码头欢呼,排面远超昨日欢送赤十字会。

此时烈日当空,襄阳丸的船头飘扬着两面大旗,一面白底红十字旗,还有一面万国红十字会旗,也算是题中应有之义。所有红十字会的队员在船舷一字排开,皆头戴硬檐军帽,穿着洋灰短服,臂系白底红十字袖标,接受检阅。其中柯师太福、峨利生、班纳、杨智生、王培元五位带队医生居中,方三响和孙希则分别站在队伍两侧,彼此都看不见对方。

除此之外,船舷旁边还站着一支新近培养的看护妇队,带队的乃是总医院护士长克立天生女士。

沈敦和亲自登轮,即兴发表起演说来:“务祈诸君子有进无退,普救同胞。并谓诸君既尽义务,凡一切川资、用度、旅费、干粮悉于捐款、垫款项下提用。预计用费日需数万,幸中外慈善家源源乐助,不致困乏,请诸君放手进行……”

“有意思,真有意思。”

随着沈敦和的演说响彻码头,方三响身后一个声音轻轻评论道。方三响没回头,他知道背后只可能是农跃鳞。这位记者绝不甘心在上海等候二手消息,早早抱着他的宝贝相机,登上襄阳丸。

“你什么意思?”方三响道。

农跃鳞呵呵一笑:“沈会董之前被人指责账册不清之事,一直未有公开澄清。怎么他还在演说里主动提起红会账册的事?是有恃无恐还是别有用意?”

方三响眉头一拧:“沈会董身正不怕影斜。”农跃鳞道:“沈大人腹有韬略,一步三计,他这么说必有深意在里面,只是还看不出。”

“也许只是你当记者的职业病,想得太多了。”

“古怪,很古怪……”农跃鳞嘟囔着,捧着相机又跑开了。

方三响侧过头,朝着队伍的另外一端望去。孙希面无表情地站在那边,头顶的旗帜猎猎飘扬。他身材挺拔,卖相好,特意被安排在这个位置,被无数相机镜头对准。

“说不定他会知道沈会董的心思,毕竟万国董事会那次突袭,他是做翻译的。可沈会董到底怎么想的,会让一个叛徒参与这么机密的事?”方三响的脑海里飘过无数疑惑。

孙希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也偏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向这边,方三响赶紧把视线挪开。所幸这种尴尬没持续太久,就被一阵极热烈的掌声打断。沈敦和的演说刚刚结束,他走下舷梯,摘下礼帽,和岸上的人们一起向船头挥舞。

襄阳丸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缓缓启航。它驶离汇源码头,先北上吴淞口,进入长江航道后,再朝着战火纷飞的武昌西去。

在接下来的数日中,红会救护队在船上一点不清闲。他们出发得极为仓促,很多准备工作必须在船上进行。上午几位带队医师要轮流进行战地救护演练,下午队员们聚在甲板上或舱室里,撕绷带或整理药物。到了晚上,还得由一位湖北籍的向导讲解鄂地地理、风俗、饮食习惯等事宜。

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襄阳丸顺利抵达九江。九江在五天前便被新军掌握,成立了九江军政分府,对于赴援武昌的红会队伍十分支持,并无阻挠。襄阳丸在湓浦港稍事修整与补给之后,继续溯江西上。

当天夜里,忙碌了一天的方三响正坐在甲板上休息,看着不远处几条英国军舰驰骋。自从武昌开打之后,这些军舰极为活跃,航道上没有一天不见到它们的身影。

这时农跃鳞跑过来,神秘兮兮地叫他来自己舱室一趟。方三响莫名其妙地跟过去,可一进房间,脸色不由一沉。

原来里面早坐着一个人,正是孙希。

在这几天的旅途中,方三响始终没理睬孙希,两人全无交流。孙希显然也没预料到他会来,慌得从椅子上站起来,脑袋差点撞到逼仄的天花板。

方三响虎着脸,问农跃鳞这是怎么回事。农跃鳞道:“今次请两位过来,一来为印证一些事;二来呢,也为澄清一些事。”两人对视片刻,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农跃鳞从枕头旁取来一沓报纸,递给他们:

“这是襄阳丸停在九江的时候,我在岸上买的几份报纸。你们先看这一份,十月二十六日的《民立报》。”

方三响顾不得跟孙希置气,两人同时看去。只见这一期的副版刊印了一封公开声明,投书者赫然是张竹君,题目叫作《张竹君致沈仲礼书》。

在这封公开声明的开头,张竹君指责沈敦和,斥责他搞的万国董事会不过是牛头马面,欺世盗名,种种慈善行径,无非搜刮资财,是“欲掩全国官民之资,而貌为公等数人之事也”。语气之激烈,用词之锋锐,方、孙二人对着报纸都感觉如寒风吹面。

痛斥了一顿沈敦和之后,张竹君继而话锋一转,在结尾发出了呼吁:

“公倘尚恤人言,则请将八年来收支之数据,报告天下,否则当以吾粤所捐两万金还诸吾粤,吾粤人必能自为之!”

这就是摆明车马,要求沈敦和公布善款账册了。

两人缓缓放下报纸,正要开口,却被农跃鳞拦住了:“你们先不要急着评论,再来看这两份。”这次他拿出来的是两份,一份《申报》,一份《民立报》,都是十月二十八日新鲜出炉的。九江是长江大埠,各报皆设有分社,可以与上海同步刊行。

两份报纸上,刊载了同一篇文章,题目叫作《沈仲礼驳张竹君女士书》,作者自然是沈敦和本人。

在这篇文章里,沈敦和并没有上来就大力反驳,而是从红十字会创始肇因娓娓谈起,分析利害,解释与京会之冲突,解释万国董事会成立之苦衷,等等,语气恳切,文如其人。

最令方、孙两人惊讶的是,面对张竹君要求公布账目的指责,沈敦和这一次居然没有沉默,而是正面做了回应,且极其详尽。

“红十字会财政历由会计总董施子英观察主持,至耶历一千九百零七年旦,总共救济市民十六万七千人,募捐银收入六十四万一千九百两,支出五十九万七千四百两,余银四万四千五百两。另有电报费五千余两,洋六十余万元等,不及详叙,唯逐年账目俱在,随时可就查询……”

这一份报账写得极为详尽,每笔俱有来历。既说明了之前捐款的用度走向,也解释了为何这一次仍要各界捐款。

至于为什么之前迟迟没有公布,沈敦和的解释是:“所以不即造报销者,因辽沈救护之后,即以余款建筑会所及医院、学堂,年来缔造经营,由渐而进。医院甫于前月开幕,红十字会规模于今粗具,而用款亦始有结束。施观察正在赶造报销,以副中外捐户乐观厥成之意,造竣后自当刊册宣布。”

原来在救援日俄战争之后,红会所得余款用来兴建总医院,账期延续。直到今年总医院正式开始运营,财政方才终结。

沈敦和在文章的结尾,还委屈地发了一通牢骚:“女士若以办事迟缓责鄙人,鄙人当然息听命。今以报销责鄙人,是教鄙人以越俎也。鄙人不敢也。鄙人之于红十字会,薪水夫马丝毫无所取,本非图利而来,硁硁之愚且不能见信于女士,更何足以欺世盗名乎?”

方三响和孙希同时搁下报纸,面露无奈。沈张二人之间的战争,看来并没有因赴援武昌而中止,反而愈演愈烈,竟然演变到在报纸上隔空对辩的地步。

农跃鳞笑眯眯道:“两位看完这两份投书,觉得谁有道理?”孙希率先开口道:“张校长我一向很敬重,不过她的这篇文章,词锋滔滔,却言之无物,似乎纯是情绪发泄而已。反观沈会董,不疾不徐,句句皆有来历,更有说服力。”

“方医生,你觉得呢?”

方三响沉默片刻,简短答道:“沈会董更有理。”

农跃鳞哈哈一笑,把报纸收起来:“果然,连你们这些在沈敦和身边的人都看不出端倪,这瞒天过海之计,可称高妙矣。”

两人相顾失色,不知农跃鳞何出此言。农跃鳞扯过一个小桌案,兴致勃勃道:“沈、张二人积怨已久,两人隔空对骂实属寻常。可咱们只要排列对比一下这一连串日子,便会发现其中蹊跷之处。”

他拂了拂桌面,从搭袋里取出一沓厚厚的剪报,按时间次序一一放下去。

“且来看。十月十七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公开斥责沈敦和,十九日成立赤十字会,宣布救援武昌。然后她在二十四日扬帆西上,同一天,沈敦和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绕过京会独自行动。二十五日红会乘坐襄阳丸出发。二十六日张竹君在《民立报》发表文章,再次批评沈敦和。二十八日,沈敦和在《申报》和《民立报》做出回应,正式公布账册。”

“这份时间表,你们看出什么问题没有?”

两人对视,在对方眼中都只看到莫名。

农跃鳞笑道:“其实这就跟人体病学一样,须从全体考量,方能深入腠理。这些事件单独来看,并无出奇之处。可若把它们连缀起来,便会发现种种疑点。你们看,我再把这张时间表补充一下,便明显多了。”

农跃鳞又拿出两张剪报,放在时间表的空隙里。一张是冯煦接受《江南商务报》的采访,暗示红会账册有问题,它发生于十月十八日,早于张竹君成立赤十字会一天。另外一张是盛宣怀被资政院弹劾的新闻,发生于十月二十五日,恰在万国董事会成立之后一天。

“你们看,无论是沈敦和还是张竹君,他们的每一次重大举措,都跟京城局势有着微妙的联系。”农跃鳞说到这里,看向孙希,“其实这个时间表,只要再添加一个关键事件,整件事情的轮廓就再清楚不过了。”

“嗯?”孙希隐隐觉得不妙。

“你是何时把账册拿给冯煦的?”

孙希面色登时大窘,含含糊糊说是九月。农跃鳞俯身在时间表上加上一笔,然后又掏出一份剪报放进去。方三响一看,那是十月二十一日的《申报》,报道的正是红会爆发一起纷争,虽然没提及任何具体人名,可一看便知是自己被冤枉、孙希自首那天的事。

“农先生,别卖关子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方三响头大如斗。

农跃鳞叼起烟斗抽了几口,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先说出结论:“我认为,这一切都是沈敦和与张竹君共演的双簧。”

方、孙两人像触电似的同时跳起:“不可能,他们两个可是有宿怨的。”

“有宿怨又如何?谁说仇人之间不能合作?”农跃鳞不为所动,“为了一个更大的目标,摒弃成见携手,不足为奇。”

他见两人都不言语,知道这结论实在惊世骇俗,便把烟斗拿开,缓缓道:“我先与你们说个汉朝的典故。汉昭帝初登帝位之时,只有八岁,由霍光等大臣辅政。燕王刘旦忌惮霍光,便派人去进谗言,说霍光准备纠集禁卫造反。汉昭帝却说,霍光如果调动禁卫军造反,只要十日时间,而从长安传消息到燕地,要二十日,试问远在燕地的刘旦,是如何在霍光造反前得到消息的?所以这一定是谗言。”

他扫视两人,继续道:“如果一件事是自然发生的,那么它的每一个节点,该符合消息传输速度。这份时间表太过紧凑,一个反应接着一个反应,彼此衔接不甚自然,只能认为是事先设计,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安排好的。”

孙希忍不住道:“这哪里不自然?”

农跃鳞一指时间表:“你们且看。《张竹君致沈仲礼书》是二十六日所发,而她二十四日即离开上海,中途水陆相隔,船上亦少无线电报。那这份声明,是怎么发出来的?”

孙希不以为然:“也许是张校长临出发前拟好的稿子,交给《民立报》。”农跃鳞道:“好,按你这说法,她最晚二十四日前,便把稿子交出了。但这就衍生出一个诡异之处:如果张竹君存心要给沈敦和难堪,应该选在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发表,正好能搅乱万国董事会的筹谋。可《民立报》拿到稿子后,偏偏拖到了二十六日才发表,其时红会救援之事木已成舟,这声明已没什么效果了。”

孙希愣了愣,一时想不出什么合理解释。

“再说沈敦和,就更古怪了。先前舆论汹汹,要求红会清查账册,他迟迟不见动静。可等到张竹君二十六日声明一发,他二十八日便做出了回应,可谓神速。你们也读了那文章,道理写得极为妥帖,账目也开列得极详尽,但问题是——他之前为何隐忍不动?”

这也是孙希一直在心里盘桓的疑问。沈敦和明明胸有成竹,之前却始终按兵不动,任凭外界舆论汹汹,实在不合情理。

农跃鳞道:“若将沈、张二人分开考察,这些疑问殆不可解。唯一假设两人有合作,方才合乎情理。”

“照你这么说,张校长斥责沈会董,反而是在帮他喽?”方三响怎么也不能理解这荒谬逻辑。

“好,咱们就说说红会账册这事。孙希,你在九月把账册偷拿给了冯煦,你觉得接下来对沈敦和最不利的情况是什么?”

“自然是京会以账册未清为由发难,要求沈会董离职或妥协。”孙希答道,这原本就是冯大人的目的。

“可张竹君偏偏抢在冯煦前一天,在媒体上率先发难,这样冯煦若继续追究沈敦和的责任,便有帮助乱党打自己脸之嫌。于是他只能在报纸上隐晦地点了一句,不好再讲什么,一场危机就此消弭。”

“你的意思是,张校长看似是对沈的攻讦,其实是替他打了个掩护?”孙希道。

农跃鳞忽然压低声音,眼神闪动:“我甚至有个大胆的猜测,张竹君关于红会账册的消息,到底从何而来……”

孙希闻言剧震。他当初偷走账册,只发给了冯煦,绝没有泄露给第三者。所以张竹君站出来质疑账册时,他还疑惑了很久,她的消息是从哪里得来的?

若按农跃鳞的猜测,给张竹君透出红会账册底细的人,竟是最不可能的沈敦和。

“我还是不明白。沈会董既然没有任何贪黩之情,那么即使京会拿账册出来质疑,他只要坦白回答便是,何必请张校长出来打掩护?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方三响仍是不解。

“这自然是因为沈会董有更大的图谋。他彼时正在筹划万国董事会,所以故作心虚,任由外界舆论沸腾。结果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账册引走,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筹谋。直到他得到内线消息,盛宣怀倒台已成定局,这才猝然出手,收获全功。”

方三响与孙希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账册破绽,竟是沈会董故意露出来作声东击西之用。

其实他俩在阿尔伯特厅里,都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万国董事会成立得过于迅速,也过于顺利,绝非一日之功。可当局者迷,他们并未进一步深思。如今被农跃鳞一个局外人点破,才觉察到沈会董的手段如羚羊挂角,不露痕迹。

“那后来这两份声明呢?”孙希哑着嗓子问。

“很简单。斯时沈敦和大事已成,之前的烟幕弹也好收收了。但自己主动跳出来澄清账册争议,未免刻意,这时张竹君适时发布一份声明,他正好顺水推舟,详加解答——你们把两篇声明对着读一下,是不是像国术里的喂招?一人亮出招式,不为击倒对手,只是为了方便他尽情施展。”

舱室里陷入一阵安静。方三响和孙希都如木头人一样呆坐原地。在他们心目中,沈敦和一直是位略嫌啰唆的善长仁翁,直到此刻,两人才深切地感觉到,能在上海滩沉浮十几年不倒的人物,岂是单单“仁厚”二字就能解释的。

尤其是孙希,内心更是五味杂陈。他窃走账册,原本负疚沉重,对于沈会董的谅解十分感激。如今听了农跃鳞的条分缕析,才知道一切都在沈会董的掌握中。

想起那一夜与沈敦和的长谈,孙希心里憋闷得紧:“到头来,我终究还只是一枚棋子吗……”

可他实在没什么立场可指责,毕竟是他窃取账册在先,沈会董顺水推舟而已。

这时方三响又问道:“你一直在说沈会董的好处,可张校长为何要配合他这么做?”

农跃鳞道:“她愿意与宿敌联手,自然也是从中得了好处。不过张校长是人中龙凤、百越女侠,她想要的好处,断然不是资财名声这等俗物。”

“那会是什么?”

农跃鳞双手抱臂,双眼微眯:“你们跟张竹君都有渊源,应该对她的政治立场很熟悉。但你们仔细琢磨一下,她成立赤十字会之后,反复强调的是中立支援、一体救护、革官二军绝无偏袒,说得太多了,反而有欲盖弥彰之嫌。而她要掩盖的事,就是她要得到的好处。”

方三响一琢磨,还真是如此,不由得钦佩无极。这资深记者,眼光比积年老吏还毒辣,堪比爱克斯光诊断,文字里深藏的心思,根本无所遁形。

“她对外宣称中立,那要遮掩的,必然是不中立。张竹君的立场不中立,自然只会偏向革命党那边。”农跃鳞从容掏出另外一份剪报,放入时间表内。

这份剪报同样是自《申报》裁出的,时间是十月十二日,新闻内容是:武昌起义新军、湖北诸议局议员和绅商代表召开联席会议,公推黎元洪为湖北军政府都督。

“对革命党人来说,最迫切的事,便是派遣得力干将赶至武昌,在军政府中扩大影响力,莫被黎元洪摘了果实。事实上,谭人凤、居正等同盟会干部,已在十五日抵达汉口,但成效不大,还得有更重量级的人到场,方能与黎元洪抗衡,控制大局。”

农跃鳞说到这里,手指轻点时间表上的一条。十月十七日,那正是张竹君公开斥责沈敦和的日子,距离谭人凤抵达汉口只隔两日,必存因果。

方三响头皮一阵发麻,头发恨不得根根竖起,目光几乎要射穿农跃鳞。

“你……你是说,赤十字会也不过是掩人耳目,张校长的目的,竟是要去支援武昌革命党?”

“不错。她故意跟沈敦和演了一出戏,假意愤恨红会不作为,自行成立赤十字会。全上海包括道台衙门和工部局,都认为她成立这组织,只为羞辱沈敦和,丝毫不起疑心。却不知她竟是瞒天过海,要去运送革命党要员——这,才是她真正要的好处。”

方三响恍然大悟:“难怪张校长选在二十四日出航,那天正是沈会董宣布成立万国董事会的日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儿,更没人去管乘坐瑞和号的到底是谁了。他们俩互打掩护,配合得竟这么好……啊!”

他忽然轻声叫了一声,农跃鳞问他怎么了。方三响挠了挠头:“我想起来了,张校长让我给沈会董带句话,说什么‘一个教头一路拳,我已仁至义尽,让他不好再做无耳茶壶了’,莫非也是有什么深意?”

“哦?你讲给沈敦和听了没?”

“讲了,他只是大笑,却没说什么。”

农跃鳞亦是笑起来:“一个教头一路拳,是广东俚语,意思是各有各的打法。仁至义尽,即两人合作到此为止,不必再深入了。他们两个八字不合,勉强联手,想必忍得很辛苦哇。”

“那无耳茶壶呢?”

“茶壶没了耳朵,不就得让人捧着吗?张女侠到底还是嫌弃他爱出风头,总忍不住要讥讽一句。唉,这两个实在是妙人。人家是相忍为国,他们俩却是相斗为国。”农跃鳞啧啧称赞。

“你说他们何时开始勾……呃,联手的?”

“我疑心就是从去年那场鼠疫开始。那次两人斗归斗,可红会总医院与上海女医学校联手做了不少事。”

孙希发出一声叹息:“全上海的人,都被这一对仇敌蒙蔽了。唯一差点接近真相的,倒是那个洋人探长史蒂文森。他如果在码头多坚持一下,说不定计划就被撞破了。”

方三响突然觉得不对:“嗯?你怎么知道的?”孙希耸耸肩:“若不是我在码头用德律风告知总探长,只怕瑞和号早被史蒂文森翻了个底朝天。”

“竟然是你……”方三响皱起眉头。孙希苦笑一声,默默转过脸去。

农跃鳞俯下身去,把这些摆好的剪报一一收拾起来:“其实呢,一切只是我的揣测,实情如何,没必要去深究,我亦不会对外发布,只今晚与你们二人私下说说罢了。”

一听这话,两人心头俱是一松。倘若这内幕被媒体爆出,只怕沈、张二人都要信誉扫地。农跃鳞敏锐地抬起头:“你们俩现在一定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吧?因为你们觉得沈、张二人如此行事,实在不够君子,万一公之于众,有损形象。”

孙希正要解释几句,谁知方三响已老老实实答道:“是。”

农跃鳞摘下眼镜,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切不可有这种想法。凡事须看大节,有人耍手段是为了牟取私利,有人玩心眼是为了排除异己。而他们两个人捐弃私怨,携手做局,却是为了大业,为了理想。此乃国士之风,我钦佩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去故意破坏呢?”

一阵悠扬的汽笛声打破江面的寂静,传入这间小小的舱室。农跃鳞信步走到舷窗前,看向外面的黑暗,语气肃然起来:“如今这个时局,最大的慈善,无过于拯救吾国之命运;最高明的医术,无过于拯救吾民之灵魂。沈敦和与张竹君,一个慈善家和一个医生,他们在这片黑暗中拼命寻找着出路,求索变化,这才是大节所在。”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炯炯:“今日跟两位说这些,不为揭露秘辛,其实还是那句老话:你不去关心时局,时局也会来关心你。两位与沈、张渊源不浅,得见贤思齐才行啊!”

这场小小的密议,就此结束。

孙希和方三响并肩离开,不约而同地来到船头甲板上。是夜无月少星,周围一片黑漆漆,唯有高杆上一盏黯淡的汽灯,只笼罩住了三丈左右的范围,随着船身摆动。他们双手撑住栏杆,探出身子,也想试着去看穿农先生口中的这片黑暗。

久久无语之后,到底还是孙希先打破沉默:“哎,老方,沈会董和张校长这事,除非他俩肯说,否则无法验证吧?”

“不,还是有办法的,但我不想告诉你。”方三响态度依旧生硬,双眼一直看着船头的前方,似乎答案就在那里。孙希悻悻道:“唉,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知道也没什么用。她一定也是不肯告诉我的。”

他从裤袋里摸出一包大前门,点燃一根叼在嘴里,把视线也投向那不可知的远方。

* * *

在两人目力遥不可及的数百公里之外,瑞和号已安全抵达汉口租界的二码头。这里是怡和洋行的地盘,并没有被战火波及,但隐隐能听到枪炮声。赤十字会的队员们迅速办理了手续,井然有序地下船。

姚英子收拾好行李,和陶管家走下舷梯。她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些一等舱的医生第一批下了船,没有等后续人员下完,先登上另外一条泊在码头的竹篷小船。

码头灯光昏暗,看不清那边的情形。只分辨出他们站在船舷旁边,同时做了个握拳的手势。小船轻轻驶入航道,朝着江对面的武昌而去。

张竹君伫立在原地眺望,她的肩膀微微松弛下来,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姚英子跑过去搀起她的胳膊:“张校长,那些医生怎么先走了?”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张竹君淡淡道。

“他们到底是谁呀?”

张竹君左手垫在右肘关节下,右手食指点了几下太阳穴,这是她思考时的惯常姿势。数秒之后,她忽而展颜道:“事到如今,倒也不必收收埋埋。喏,那个胖胖的留着鱼尾胡的,叫黄兴,旁边是他的太太徐宗汉——她跟我在广东时就是手帕交[2]。戴眼镜的叫宋教仁,同室的叫田桐。那个日本人叫作萱野长知。”

听到这些禁忌的名字,姚英子的瞳孔骤然收缩,指甲不自觉地抠紧校长的皮肤。张竹君拍拍她的头,示意放松些,疲惫的面孔浮起一丝笑意:

“英子,很快你便可以大声地讲出这些名字,不必再有任何顾忌,也不会有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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