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第一章 一九〇四年七月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一只乌拉草鞋重重地踏入泥泞。

“噗叽”一声,一股浊黄浆子从脚指头缝涌上来,小腿一个踉跄,拖着整个身子摔在地上。

这是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一张方脸黑得像是铁锅底。他在泥浆中挣扎着起身,身上的深蓝色军装瞬间变成了土黄色。他爹在旁边赶紧伸出一只粗壮的胳膊,将他从泥里捞出来,又在他后脑勺重重地拍了一巴掌。

“好好看道儿!别糟践衣服!”男孩爹喝骂道。男孩两片厚厚的嘴唇紧抿着,不吭声,满眼不服。

若是鸭绿江上的渔民看到他们俩的穿着,肯定会大吃一惊。他们两个人穿的是深蓝色军装,前襟有一排五枚铜纽扣,外号唤作“倭皮子”。正式一点的叫法,是日本陆军的明治十九年式军装。

一对留着辫子的关东父子,居然会穿起日本兵的衣服,这委实古怪。更古怪的是,在这对父子身后,还跟着足足两百号人,俱是一样的装扮,长长的队伍好似一条深蓝色的长虫在山林里钻行。

在这支诡异的队伍最前头,是一个和尚。他听到巴掌声,回头笑道:“方村长,别为难孩子啦,专心赶路。”

方村长悻悻地推了儿子一把,对和尚道:“觉然师父,咱们到底要去哪里?”

“莫急,莫急,再走一段就到地方了。”

这和尚露出微笑。他生得慈眉善目,唯独左边嘴角有两颗黑痣,一个大如铜圆,一个小如米粒,看上去有一种奇妙的失衡感。

这些村民来自关东盖平县的沟窝村。这是个不起眼的小山村,距离牛庄和营口港不远,主要产物是野蚕与山货。前两天,一个叫觉然的游方和尚来到村里,向村长方大成提出个古怪要求:

他想请村里出两百号人,去附近的老青山转一圈。什么都不用干,转一圈就行,但去的人都得换上日本军装——这个他负责提供。事成之后,衣服归村里作为酬劳。

觉然解释说,有一位日本商人想给甲午战争时战死于此地的日本兵做场法事。村长方大成对日本人的法事规矩不知道,可心里禁不住犯嘀咕。

今年不比往常。老毛子和小鬼子在关东打得不可开交,从鸭绿江到金州,枪炮声一天都没消停过。这个当口,觉然和尚的这个委托,恐怕不是做法事那么简单。

可沟窝村实在太穷了,这两百套衣服是一大笔横财。方大成思前想后,决定冒冒险。遇到危险,大不了往山里头一钻,多少回兵灾不都这么躲过去了吗?

于是他把沟窝村里的大部分村民带了出来。方大成老婆死得早,只留下个十三岁的儿子叫方三响,这次也跟着父亲出来了,多一个人就多赚一身衣服。

方三响这名字有点怪。他出生的时候,外头炸了三趟响雷,方大成懒得琢磨,干脆给儿子起名“三响”。这孩子从小没了娘,拖着鼻涕跟着爹进山,打熬出一身好筋骨。方大成暗自寻思,这趟跑完赚够了钱,是不是该送儿子去镇上读个书啥的。

此时已近午时,不知不觉,这支古怪的队伍钻出了老青山,爬上山麓旁的一片浅绿色丘陵。

这片丘陵的形状像个摊坏了的圆炊饼,一角长长拖出,与大山恰好构成一条曲折的夹沟。郁郁葱葱的白杨、樟子松和蒙古栎盖满了坡面阳面,透绿色的茂密树冠遮住了地势起伏。

带路的觉然和尚突然慢了下来,一步三看,似乎在提防着什么。方大成见他形迹古怪,不由得多留了点心。他突然注意到丘陵上方有一群灰大眼在盘旋,久久不肯落下。

灰大眼在飞鸟里最是顾家,它们不肯飞远,说明这片林子里有巢;它们又不敢落下,说明……林子里有人,而且人数不少!

方大成一惊,忙要开口提醒觉然。可他话还没出口,就听见坡顶响起一片炒豆般的枪声。一瞬间,方大成瞳孔猛缩,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是毛子的莫辛-纳甘步枪!这枪因为连射清脆,如水珠落地,关东人都叫它“水连珠”。哪个山头的胡子若有那么几杆,足可以称霸一方。可眼下的枪响太密集了,起码有上百支,只能是毛子的正规军。

眼下俄国和日本正在干仗,这么多毛子兵在坡顶居高临下埋伏着,他们隔着几百米,会在山坡上瞅见什么?

不是两百个穿着倭皮子、扛着烧火棍的老百姓,而是两百个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反应过来的方大成猛然转身,伸出手臂挡住儿子,声嘶力竭地大吼:“快跑!”他话音未落,头顶无数子弹化为连绵水珠,暴雨般倾泻在沟窝村村民的头顶……

在方大成喊出“快跑”的同一瞬间,方三响眼中的世界发生了剧变。

首先是方大成的肩部、腹部与腿部先后绽放出四五朵血花。其中一朵血花的花蕊里钻出一枚弹头,继续向前飞行,一口叮住了方三响的小腿。接下来,正朝坡顶爬的村民们,突然僵直了身子,血花在深蓝色军服上一片片地盛开。他们一排排地朝沟底滚落,如同被一阵烈风掠过的芦苇荡。

呼喊声、哭号声、惨叫声,还有刺鼻的硝烟和血腥味,霎时一齐涌入感官。直到这时,方三响才发觉右侧小腿传来一阵蛇噬般的剧痛。他还没顾上做出反应,方大成的身躯已重重倒了下来,把他压在身下。

“啊……”方三响发出一声惨叫。可山沟里早已哭声震天,他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所幸密集射击只持续了大约一分钟,否则沟窝村的村民一个都幸存不了。待枪声稍稍平息之后,有几个胆大的村民仗着腿脚灵便,掉头就朝山里跑。可他们只要一离开山沟范围,立刻又有几声枪响传来,子弹准确地命中他们的后心。

“儿啊!”一位母亲发出凄厉的号叫,挣扎着要去救自己孩子。可“啪”的又是一声枪响,她一头栽倒,保持着胳膊前伸的姿势,再无声息。

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去打猎,对弹道不算陌生。此时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大吼了一声:“不要跑!都趴在沟里头,快!”

这一嗓子,让幸存者们都明白了,你从这边上,要挨枪子,从那边逃,也要挨枪子,只有老老实实趴在沟底,才能避开射界。村民们齐刷刷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

沟底恢复了平静,更准确地说,是变成一片因极度恐惧而冻结的死寂。

不过那一声吼,倒让方三响自己从惊慌中恢复。他试图从父亲身下钻出来。可方大成实在太重了,少年枯瘦的身子根本挣不动。最后还是附近两个村民爬过来,勉强把村长搀起身来,背靠土坡摆好。

方大成神志还算清醒,但身上的伤口不断有血涌出来,十分吓人。方三响颤抖着手,去捂父亲的伤口,却怎么也捂不住,一会儿工夫,十指便满是鲜血。方三响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一直如大山般庇护自己的父亲,并不总是那么强壮。

“觉然呢?”方大成虚弱地挤出一句话。

方三响扫视一圈,放眼望去全是深蓝色军服,没有灰僧袍。那和尚似乎趁着混乱逃走了。

方大成见儿子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都怪我……一时贪心,这次算是着了道儿了……”他忽然发现儿子右腿也中了枪,心疼地身子一动,连连咳嗽,嘴角溢出血,恐怕某一枪伤到了肺。

方三响知道首先要止血才行。他从父亲怀里掏出一盒洋火和烟斗,把干烟叶烧成灰抖落到伤口上,又在附近薅了几把刺儿菜和耧斗菜,拿嘴嚼碎了敷上。这都是老猎人止血的法子,方三响常年跟父亲出门打猎,手法熟练得很。

“三响,三响,别瞎忙活了!”方大成道,“先瞅瞅你自己的腿,别落下残废。你得想办法回去!”

“要走一起走!”方三响说完抿着嘴。方大成急道:“你得把还活着的乡亲们都带回去,他们都是被我带来的,不能全死在这里!这是咱们方家的本分!”

方三响抬起眼来,环顾四周,只见沟底密密麻麻躺倒了一大片,蓝的军服,黄的泥浆,红的鲜血,混杂成一片刺目的色彩组合。比死人更可怖的,是那些重伤的人,他们横七竖八地靠在沟底,捂着伤口,鲜血肆流,却只能大声地呻吟、哭喊。

少年被这画面冲击得脑中一片空白,呆呆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三响!”方大成竭尽全力喝道。

方三响只好从父亲身旁跑开,招呼还活着的村民在沟底拔草烧灰,好歹先给伤员止血。

这可是一件极危险的差事。沟底的花草不多,只有坡顶向阳面的植被比较丰富,可谁一过去,肯定挨枪子。有几个村民想说咱们干脆投降吧,高举着双手出去,结果还没等露头就被一阵排枪打回来了。

好在对面放枪的人一直没过来,他们似乎只打算把整条山沟封锁住就够了。

整整一个时辰过去。方三响给二十几位轻重伤员做了止血处理,一盒洋火用得干干净净。有几个村民一边接受着处理,一边痛骂方大成猪油糊心,竟然把这么多人送上死路。方三响心中恼怒,可一想到这是方家的本分,也只能忍气吞声地低头忙活。

这时腿部的疼痛蔓延上来,他实在筋疲力尽,勉强挪回父亲身旁,眼皮子变得愈加沉重,不由得昏睡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方三响感觉有异动。他猛一睁眼,发现一个大胡子洋人正趴在自己小腿上,仔细用镊子扒拉着什么。奇怪的是,明明腿上皮开肉绽,自己竟然不觉得疼痛。

他下意识要缩腿,却被旁边一个穿纺绸短衫的中国人给按住了,那人温声道:“打了麻药的,不疼。”方三响认得这中国人的圆麻脸,这是辽阳的一个医生,叫吴尚德,曾去村里瞧过几次病,远近名声颇好。

他们俩怎么跑来老青山的山沟里了?怎么突破封锁进来的?没挨枪子吗?无数疑问在方三响脑海里盘旋。

洋人的右手忽然一抬,镊子夹出一个鲜血淋漓的变形弹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语。吴尚德松了口气,对方大成道:“水连珠用的子药是钝圆头,穿透力不算强。这枚子药先穿过您的腋下,再射入令郎腿部,未及太深,已然取出来了。”

方大成靠在沟边,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算是谢过。方三响不傻,看出这两个人应该是医生,挣扎着要起来磕头,可惜腿上麻劲没过去,扑通又摔倒了:“请你们一定要救救俺爹!救救沟窝村!”

吴尚德苦笑道:“我和魏伯诗德先生两人身上所带药品不多,你爹让我们先救你。他和其他伤者,在这个地方我们无能为力。”

这时方三响才注意到,两人袖子上都挂着个古怪的标志,白色底,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魏伯诗德已包扎好了伤口,抬起头,用生硬的汉语道:“我检查了你父亲和其他受伤村民的伤势,处置得很好。在有限的条件下,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做到这地步,实在令人佩服。这种急救法,你是在哪里学的?”

“我是跟俺爹打猎学来的。进山保不齐磕碰摔伤,附近没人,总得自个儿想办法。”方三响憨憨地答道。魏伯诗德赞赏地摸摸他的头,满眼慈祥。

这时方大成虚弱地问道:“吴先生,到底是咋个回事?”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都流露出浓浓的无奈。吴尚德缓缓坐下,盯着方氏父子:“老方,你们可是上了日本人的当啦!”

最近俄、日两国几十万大军云集在辽阳附近,摩拳擦掌要大打一场。根据吴尚德的推测,那个觉然和尚很可能是个日军间谍,他用几百套旧军服为饵,骗取沟窝村的村民冒充日军部队,前进到俄军防线,好让他们误判日军的主攻方向。

这也解释了俄军为什么没有追击。他们惧怕这是日军主力,所以只用长短武器封锁住山沟。若非如此,只怕沟窝村早已灭绝了。

“我×他姥姥!”

方三响气愤地猛一捶地,怒不可遏。怪不得觉然和尚的口音听起来有些怪,这人居然是个日本间谍!之前他在山沟里找了几圈,没有找到觉然的尸体。这个狗杂种肯定趁着最初的混乱,脚底抹油溜掉了。

吴尚德道:“关东的日本间谍多如牛毛。商人、僧道、读书人、猎户、农民,什么身份都有。他们对这场战争,可谓志在必得啊!”

这时方大成喘匀了一口气,提了另外一个问题:“那吴先生你和这位……怎么会来这里?”

“嗐,此事说来话长!”吴尚德又说开来。

俄、日在东北这一场大战,让无数中国平民流离失所,伤亡惨重。偏偏大清宣布局外中立,无法出手施救。消息传到上海,有一位叫沈敦和的善长仁翁拍案而起,集合各界贤达,成立了一个“上海万国红十字会”,对东北同胞展开民间救援。

魏伯诗德与吴尚德分别是当地的传教士和医生,这次被万国红十字会聘为专员,以牛庄和营口港为基地,前往关东各县考察灾情。两人路过老青山时,魏伯诗德觉察动静有异,这才发现了沟窝村村民的窘境。

“红十字会是什么?”方三响一脸困惑。

吴尚德一亮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红十字会乃是一个国际慈善组织,已有四十一年。它不问立场,只要是战争伤兵以及难民,均一体施救。所以各国交兵都有约定,不得妨碍红十字会行事,亦不得加害佩戴红十字标志的人员。”

方三响大喜:“这么说,俺们村有救了!快把我们救出去吧!”

吴尚德和魏伯诗德对视一眼,却都面露尴尬。吴尚德道:“大清还不曾加入《日来弗公约》,不算红十字会正式会员,所以无论是日方还是俄方,都不承认上海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身份,不会在战场上给予方便。”

“你们过来的时候,他们不是没开枪吗?”

“俄方只保证了魏伯诗德教士和我的人身安全,却不承认有合法营救的权利。”

方三响听得一头雾水,他小小年纪,这些国际法的弯弯绕绕太过深奥。他一转念:“俺们只是受了骗的村民,情愿不要军服,让毛子放我们走不就行了吗?”

吴尚德叹道:“我去交涉过了。那边的指挥官说了,就算你们是清人,但穿着日军军服,一样视为敌对团体,不受国际法对平民的保护。所以……唉,想要把你们带出去,得让俄国人先承认我等的红十字会身份才行。”

“那……那要怎样才好?”方大成身体一挣,脸色霎时变得灰暗。魏伯诗德赶紧掏出听诊器检查一番,说了几句英语,默默在胸口画了个十字。

吴尚德脸色一变:“魏伯诗德先生说,虽然你止血做得不错,可只能延缓一阵。若不及时处理,你父亲只能听凭上帝的安排……”后头的话他没翻译。

方三响紧紧抱住他爹,绝望令他身体一阵阵发冷。

若要救人,非得红十字会前来营救;若要红十字前来营救,非得俄国人认可其身份;若要俄国人认可其身份,得先让大清加入万国红十字会……一群卑微平民的命运,在层层推动之下,竟奇妙地与国际局势牵连到了一块,这已完全超出了这个乡村少年的理解范围。

“吴先生,你是医生,医生最聪明了。为啥日本人和俄国人打仗,要跑到俺们地头上呢?”方三响忽然问。

吴尚德怔了片刻,最后叹息一声。他没有回答,只是默默从袖子上扯下红十字袖标:“你腿上的枪伤,得尽早去牛庄治疗才成。来,戴上这个,与魏伯诗德先生一并离开,只要人数对得上,毛子不会为难。”

方三响先是一愣,旋即摇头:“不成不成。俺爹还在这儿,沟窝村的村民也在,俺不能抛下他们自己跑掉。”他把吴尚德手里的袖标推了回去,态度坚决。吴尚德又劝说了几次,可方三响偏认准了死理。

魏伯诗德注视着这一对父子,内心很不平静。他在关东传教了十多年,在这片黑土地上见过最卑劣的人性、最愚昧的迷信,也见过最高贵的品格、最坚韧的生命。眼前这个坐在污泥中的瘦弱孩子,处于如此窘境,仍不肯抛弃众人离开,奋身救治村民,实在不似一个十几岁孩子的心智。

他只在最坚韧的传教士眼中,才见过这种神色——魏伯诗德很好奇,这孩子没受过教育,也不像任何宗教的信徒,他的信念来自哪里?

“活着。”吴尚德低声回答。

“活着?”

“对我们中国人来说,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信念。”

“既然如此,他应该接过你的袖标,跟我离开这里。”魏伯诗德不解。

“中国人所谓的活着,并不只是个人的追求与获得。”吴尚德在辽阳做了许多年医生,早洞悉了世情,“倘若这孩子现在抛弃父亲与乡亲离开,即使他还活着,他的灵魂也已经死了。”

村民们的哭声和哀哀惨呼从不远处传来,忽断忽续,有沉重的死亡气息弥散在野草之间。两个人注视着那个孩子,没再说什么。当一个人对这些事情无能为力时,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是残忍的。

魏伯诗德不忍见这绝望的氛围,迟疑着缓缓开口:“其实,这件事也不是没有转机。”

方三响把眼神投过来,他不懂英语,但从语气里听出了一点点不同。

魏伯诗德掏出一个铜质怀表,上面显示下午五点整。这叫海岸时,比格林尼治时间早八个小时,乃是中国东部口岸、海关、铁路、洋行等处所共用的标准时间。

“我从牛庄出发前,曾看过上海发来的简报。清国朝廷驻英公使在六月二十九日,已经在瑞士补签了红十字会公约,只要朝廷发布公告,便可正式生效……”

吴尚德先是欣喜,可一细想,又摇摇头。“相隔万里之遥,此事实在太过缥缈,等消息到关东更不知是何时,只怕整个沟窝村的头七都过了。”

魏伯诗德思忖片刻,决然道:“可这是他们唯一的希望。吴医生,我留在这里陪伴这些不幸的人。请你赶回牛庄,守在营口港电报局前。一俟有清国加入万国红十字会的官方公告出来,你立刻找到两国军方开具证明,带一支救援队过来。”

吴尚德不由得狐疑道:“可是,这赶得及吗……?”

“我在这里学到的第一句中文,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那应该您回去,我在这里看护。”

“我是英国公民,无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多少会有所顾虑。好了,时辰不多,快动身吧。”

吴尚德没有再坚持,匆匆离去。魏伯诗德站在方三响身边,扫视这一片面临生死之劫的关东村民,默默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

接下来,这些无辜的村民能否得救,将取决于这个消息多快从伦敦传到营口港。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格林尼治时间上午九点整,大本钟准时开始报时。钟声悠扬而深沉,响彻泰晤士河两岸。无论是路上头戴礼帽的绅士还是河上运煤趸船的船长,都不约而同地掏出怀表,面向钟楼进行对时。

在庄严的铛铛声中,一道迅捷的黑影飞快地冲过不远处的西敏寺桥,进入大乔治街。

这是一辆小巧的“荷兰”自行车,没有横梁,后座微翘,可以让穿着繁复长裙的淑女也从容跨坐,不致走光。不过此时骑在上头的,却是一个半大少年。他屁股微抬,整个人前倾,有节奏地快速蹬踏,右手不住按动车铃。

车子像游鱼一般在行人、摊贩和电线杆之间钻来钻去,一路飞驰到白金汉宫前的广场,才被一名巡警拦停下来。警察晃动着警棍,恶狠狠地咆哮道:“小兔崽子,你知道你骑得多……快吗?”

巡警的尾音顿了一下,因为少年抬起鸭舌帽檐,露出一张胖乎乎的圆脸,黄皮肤,黑头发。

“我下次会注意的,警官先生。”少年用流利的伦敦腔答道。

“一只小黄皮猴子?嗬!”巡警的态度发生了变化,“你应该滚回动物园待着去,而不是在这里杂耍——以女王的名义,我现在要扣押你的自行车!”

少年不慌不忙,从衬衫兜里掏出一本蓝皮派司,晃了晃:“我是大清国驻英国公使张德彝的助手,正在执行一项重要的外交使命。”

“大清国公使?”巡警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证件上盖着外交部的钢印,应该不假。另一页上写着Sun Hsi和两个不认识的方块字“孙希”——这应该是他的名字。

可这个Sun Hsi也就十三四岁,怎么可能会是一位公使的助手?

“张公使也来了,你可以直接问他。”

少年朝巡警身后一指,趁他下意识回望之际,果断一蹬车子,飞速逃远。

受到愚弄的巡警抓起脖子上的警哨,玩命地吹了起来。孙希知道哨声一响,前头会跳出更多警察。他车头一偏,飞速绕过威灵顿广场,一口气骑到了海德公园入口。

海德公园是伦敦最大的皇家公园,占地三百六十英亩(约1.457平方公里),极为广阔。巡警和闻讯赶来的同事冲进公园时,眼前只有深邃的绿荫大道与漫步的人群。那只黄皮猴子早不见了踪影。

孙希甩脱了追兵,长长嘘了一口气,掉转车头,不知不觉骑到了海德公园东北方向,一棵深灰色的大橡树映入眼帘。

这棵橡树叫作“改革者之树”,是伦敦的一大景致。树根所延伸到的范围之内,人人皆可发表演讲,除辱骂皇室及颠覆政府之外,别无所限。今天恰逢周日,形形色色的人早早聚拢在橡树周围,高谈阔论。

孙希本打算穿出去,尽快去办公使的差事,可沿途这些东西实在太好玩了。这里一不用布棚,二不需会场,只消肥皂木箱一个,便可登高一呼。有声言殖民地改革,有议论妇女投票权,有宣扬磁气治病,有陶醉于吟诗作赋,至于效果如何,全凭各家本事。所以每个人都施展出浑身解数,侃侃而谈。

他饶有兴致地一家家看过去,忽然看到前方草坪上插着一块白漆广告牌,上面画着一条狗,狗脸的侧面被剖开,一根管子从脖子插进去,颇为惊悚。

孙希不由得停下自行车,从围观人群之间钻进内场。只见里面是一块不大的空地,一个穿背带裤的虬髯汉子正侃侃而谈,旁边的木台子上趴着一条杂色牧羊犬。

那狗看着温驯,细看模样却十分可怖。它的脖颈处和腹部分别有一根细管子,贴肉部分用一圈皮革固定,似乎插进狗的体内很深。

“……各位绅士也许从没听过伊万·彼德罗维奇·巴甫洛夫,这是可以被宽恕的罪过。但我老伊万可以跟诸位赌上十英镑,今年十二月十日之后,整个欧洲都将记住这个名字。这位可敬的科学家已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奖提名!”

老伊万一抖手,唰的一下展开一张巴甫洛夫的头像传单,下面用硕大的花体英文写着“PHYSIOLOGY or MEDICINE”(生理学或医学)!

“我怀有十足的信心,他将会是第一个获奖的俄国人!”

一听是俄国的事,周围的听众似乎有些失望,纷纷准备离开。老伊万急忙高声道:“你们难道不想知道巴甫洛夫教授为何获得提名吗?我告诉你们,奥秘就在这条狗的身上!”

围观者纷纷回过身来。老伊万拿出一盘脏兮兮的肉块,放到狗前面,那条病恹恹的牧羊犬见到有肉,勉强打起精神,垂头在盘子里大嚼起来。

过不多时,人群里发出惊讶和厌恶的声音。只见一团团恶心的肉糊从脖颈的管子里滑出,掉落回食盆里,又被狗吃下去。两分钟之后,连接腹部的那根管子开始滴落黏稠的半透明液体。

“如诸位所见,这条狗的食道被切开过,重新接到了这根管子上;而腹部那根橡皮管子,则直接连通着它的胃部。”

如此残忍的手段,令人群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孙希却被完全吸引住了,看得愈加认真。

“你们瞧,当狗开始进食时,即使它实际上什么也没吃进胃里,胃仍旧会分泌出胃液。”一边解释着,老伊万一边从狗的背颈处提起一根丝线,“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现象?你们瞧,我手里这根线,连接的是狗的迷走神经。狗以为自己在进食,迷走神经会通知胃部开始分泌胃液,准备消化。现在我这么一提,神经传输中断……”

他一指橡皮管。尽管狗还在徒劳地狼吞虎咽,胃部却停止分泌胃液。孙希瞪大了眼睛,像是看到了新大陆的哥伦布。

“这就是巴甫洛夫先生的假饲实验!他揭开了消化腺的奥秘!”老伊万得意万分地嚷道。

这个实验的精妙与残忍,让在场观众为之咋舌。老伊万见时机成熟,掏出一个古怪的棕色药瓶:“巴甫洛夫先生根据这个原理,研发出了一种胃病良药。嘿,一位诺贝尔奖得主发明的神药!这有多难得不必多说。我靠着跟那位大人的同乡关系,才获得了这种药在英国的销售权,存货不多,欲购从速!”

刚才的实验,震撼了围观群众,他们一拥而上,争先抢购。矮小的孙希被挤到圈外,只好俯身从地上捡起一张印着巴甫洛夫头像的传单。上面“生理学或医学”几个单词,在他眼中似乎激起了某种涟漪。

忽然一阵悠扬的钟声从东南方向隐隐传来,大本钟准点报时,上午十点整。孙希一听钟声,像被火钩子捅了一下,猛然想起自己本来的任务。

“糟糕!这次要被张大人打死了!”

他情急之下,乡音流露,急忙扶起自行车离开海德公园,慌里慌张地朝着大清使馆方向骑去。

伦敦西一区有一条波特兰街,它北望摄政公园,南临卡文迪什广场,东接皇家理工学院,西边不远处则是建成刚刚三年的魏格摩尔音乐厅。街中第四十九号,乃是一座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四层小楼,严整的几何形状门窗板条均漆成白色,与棕红色墙砖形成一个个小十字,古朴而庄重。外门旁边挂着一块铜牌,上面用中英文写着:

“大清国驻大不列颠公使馆。”

“丁零零零——”

孙希骑着车子,风驰电掣般地冲到了使馆门口,把自行车往旁边一摔。守门的英籍守卫见怪不怪,直接拉开大门把他放了进去。

孙希心急火燎地冲进门厅,门厅里正站着一位湖绉黑衫的老者,头戴礼帽,手执橡木拐杖,旁边两名随从提着行李箱,似乎是刚刚出远门回来。

孙希硬着头皮迎过去,老者淡淡道:“电报难道没说明白?我这次出差去瑞士,今天上午十点准时返回伦敦。你不在门厅迎候,又去哪里野了?”

孙希支吾了片刻,老者冷哼一声,随手抄起橡木拐杖,劈头就打。孙希不敢躲,只能龇牙咧嘴受着。老者打了十来下,每一下都着实彻骨。他疼得实在耐不住,连声告饶:“唔好再打啦!”

“讲官话!”

“张大人您歇歇手!去年政府才颁布法条,不得虐待儿童,您不能……”

老者怒道:“这里是大清使馆,只听大清皇上的。你这么多废话,罪加一等!”拐杖一挥,又敲到他胫骨上头,孙希疼得嗷嗷叫,跳了起来。

这老者正是大清驻英公使张德彝,刚从瑞士出差回来。他今年五十有七,这一通杖责下来,自己先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停下手,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老夫说过多少遍,外交事务关乎国体,不可怠忽,你怎么还如此轻佻误事!”

孙希还要辩解,谁知手一抬,从衣服里滑出一张传单。张德彝一看,火气更大了:“你居然去海德公园厮混,那是正经人去的地方吗?全是巧言令色之徒,哗众取宠之辈!”

“不是,我听的是科学讲座,是巴甫洛夫关于狗的……哎哟!”

“好哇,还去学什么鸡鸣狗盗!”

他训斥的声音大了些,路过的使馆随员和仆役纷纷侧目。张德彝见状,放下拐杖,随手拿起函袋对孙希喝道:“跟我上楼!”

两人上了三楼的公使办公室。一进屋,风格陡变。只见房屋正中摆着一张黄梨木大书案,案后一把云石太师椅,背后还有八扇黑漆螺钿屏风。左陈香几,右放绣墩,墙上还悬着一幅“一片冰心在玉壶”的字,落款是“人境庐主人”。

初入此处,会让人恍惚觉得不在英伦,而是到了哪位督抚的签押房里。

张德彝坐到太师椅上,去拆那个外交函袋。孙希揉了揉火辣辣的屁股,走到旁边的架阁上取出一封大红袍,轻车熟路地忙活起来。他知道这位大人虽是铁岭汉军旗出身,但因为祖籍福建,对乌龙情有独钟,一会儿工夫便端上一盏茶香四溢的盖碗。

张德彝读着文书,睨了一眼,伸手接过盖碗,轻轻颔首道:“坐吧。”孙希如蒙大赦,连忙挪了个绣墩过来:“我……”

“嗯?”

“小侄,小侄。”孙希连忙改口,“说英语说习惯了。”

“哼,洋鬼子称呼不分尊卑,跟他们交流也就算了,咱们自个儿可别把习气带进来。”

张德彝一边说着,一边把行李箱打开,取出一沓文件,随手搁到旁边的电报匣子里,这才端起盖碗轻啜一口。这茶泡得恰到好处,口感甘醇,确实是用了心的。张公使火气消退,语气也柔和了几分:

“你父母在南洋死得早,把你托付给我。可惜老夫公务在身,常年带着你游历海外,忠孝节义没学全,连口音都是乱七八糟的。至今思之,实在有负所托啊!”

“我觉得挺好的……”孙希嘀咕道。

张德彝面孔一板:“胡说!你爹在广东也是正经的读书人,你虽不能幼承庭训,也不可辱没门楣。你记住,在咱们大清,读书方是根本正途,除了功名,别的都是虚的。”

“您不也是同文馆的通译出身吗?”

张德彝搁下盖碗,脸上的褶皱里浮现一丝苦笑:“同文馆是什么地方?实在没出路的人才去。人家说我们是未同而言,斯文将丧。别看我现在是驻英国公使,在朝中一干大员眼里根本不入流,就是个跟夷狄打交道的舌人。我担心你将来回国,也会被人瞧不起。”

“那就不回去了呗,小侄在伦敦也挺好。”孙希颇不以为然。

“荒唐!孙家祖坟宗祠都在国内,你不回去,别说你爹娘,我都死不瞑目!”张德彝顿了顿,“你年纪也不小了,我琢磨着,是时候把你送回国去读读圣贤书。”

孙希吓了一跳:“不是说国内科举都快废了吗,读那个做什么?”

“别听洋人报纸上胡说。朝廷是经学、实学并重,科举之外增设新式学堂而已。什么科举将废,哼,科举废了朝廷从哪里取士?”张德彝顿了顿,语气不太确定,“就算真没了科举,你多读读书总是没错的,艺不压身哪。”

孙希大着胆子道:“其实小侄今天下午在海德公园,听的是一个医学讲座。其实学医也挺好啊,救死扶伤,多仁义呀!”

张德彝眼皮一翻:“学医?哼,只怕你没学会医术,先学会不认祖宗了。你们广东倒出过一个学医的,也姓孙,你去学学看?”

一听这姓,孙希连忙打了个哈哈。那个姓孙的医生叫孙逸仙,跟这座使馆关系匪浅。八年之前,这人跑来伦敦,被当时的大清公使绑架入馆,准备伺机运回国内。结果走漏了风声,惹得舆论哗然。在英国外交部提出强烈抗议后,公使被迫放人,失了好大的面子。

见孙希不吭声了,张德彝把盖碗往书案上一搁:“可叹我大清近年命途多舛。甲午之后,就是戊戌之变;拳匪闹完,又来了八国联军。前几年德国人占了胶州湾,今年日俄又在东北开战。这个时候,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回头我寻个事机,送你回国去读书,总比在英国待着有出息。”

孙希一听要回国,颇觉闷闷不乐。可张德彝计议已定,若再废话肯定又得挨打,只好默默转身出去。正要迈出门槛,孙希忽然暼到电报匣子里的那份文书,忽然计上心来。

他知道这一次张德彝去瑞士,是去补签《日来弗红十字会公约》。按照规矩,张德彝需把补签后的公约文本发一份回国。不过瑞士没有大清国的专用电报线,所以他只能把文件先带回伦敦,再从使馆拍发回国。

孙希转过身来,一脸痛悔:“张大人,这一次小侄贪玩耽搁正事,虽是小过,但您常教诲,勿以恶小而不为,我亦该自罚警醒才对。”

“那是勿以恶小而为之!”张德彝忍俊不禁,“你打算如何自罚?”

孙希朝电报匣子里望了一眼:“这封文书,不如就让小侄来负责拍发回国吧。”

公使馆是外交重地,不得使用外籍电报生,所以译发电报只能自己人来做,逐字加密。而外交信函与朝廷谕电动辄数百上千字,往往需要中英两稿并发,工作量巨大,是人人避之不及的苦差事。

孙希居然愿意主动承揽这个差事,说明是真的悔悟了。张德彝一时间大为慰怀,暗祈故友在天之灵保佑。他正要勉励两句,却见孙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大人,拍发电报,得有密码本呀!”

张德彝一怔:“你今天就要拍?”

万国红十字会的这封信函字数不少,且以法文写成。得先变成英文和中文,译成密文,再行拍出。孙希一个人来做,恐怕得忙到晚上。

“您不是教诲我说‘今日事,今日毕’吗?”孙希慨然拍胸。

张德彝想了想,事情虽小,却是个难得的教训,遂从抽屉里拿出密码本丢给孙希,又在文书上写了收件地址,勉励几句让他出去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可张德彝总觉得心浮气躁,仿佛被那只孙猴子给传染了。他把茶碗放下,摊开一张国内带来的生宣,研墨掭笔,打算写几个字静静心。

静心字讲究的是凭意落笔,顺心而为。于是张德彝也不多想,挥笔便写,写得浑然忘我。待他写完了低头一看,自己不由得为之一怔。只见宣纸上墨汁淋漓,乃是《出师表》里的一句话:

“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上海。

在电力的驱动下,两条粗大的铰链嘎吱嘎吱地动起来。两扇铁门像舞台幕布一样徐徐拉开。一束酡红色的余晖从外滩方向照射过来,让沉寂在库房中的黑影逐渐泛起光芒。

这是一辆亮黑色的四轮敞篷汽车,它最前方是一块弯曲的金属横挡板,挡板印着一排花体英文“Oldsmobile”,驾驶杆后头是可容纳两人并排而坐的软垫高座。虽然造型与马车相似,金属框架却赋予其截然不同的气质。

女孩惊喜地大叫了一声,扑了上去。她只有十三岁,可身材已颇为高挑,一身米白色的马术短装,颇为飒爽。她围着车子先转了几圈,忽然回头道:“曹叔叔,就是这辆车从纽约一口气开到洛杉矶吗?”

一个戴金边眼镜的胖子笑道:“姚小姐,不是同一辆,但是同一款。这是现在美国卖得最火的车子,老灵了,光去年就卖了四千多辆。国内嘛,别的地方不好讲,上海滩绝对是第一辆。”

说上海第一辆,跟中国第一辆也差不多。大清这几年时局不靖,内忧外患,但上海反倒日渐繁华,什么流行时尚,什么西洋发明,从来都是沪上尝鲜。

他身旁一位戴瓜皮帽的长衫老者颔首道:“若非曹老弟居中疏通,这样的货物,清关还要费一番周折,有劳。”他操着山东口音,轻轻递过一支香烟,曹经理一看纸卷上印着狮身人面像,眼睛发光。这是原装进口的茄力克啊,一块银圆只能买一听。

他忙不迭地用洋火点燃,在烟雾中一脸陶醉:“陶管家,姚先生打算啥辰光用这车呢?我在工部局有熟人,早点弄个好牌照,在租界里就能随便开了。”

陶管家淡淡道:“我家老爷最近在忙慈善的事情,无暇他顾。这辆车是买给小姐做生日礼物的。”曹经理的眉头抬起又放下,连最后一点点羡慕的心都熄了。

姚永庚是有名的上海滩烟草大亨,他的独生女儿姚英子别说买辆车,买栋楼也是分分钟的事。要不是有一层宁波老乡的关系,这笔买卖都轮不着他姓曹的来做。

不过这姚小姐也委实古怪,不去学女红,反倒对这些东西感兴趣,有钱人家的教育真难以揣度。

“陶伯伯,我们现在就能把它开回去吗?”姚英子在驾驶座上探出头来,迫不及待道。

陶管家犹豫了一下,现在是海岸时下午六点,距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曹经理赔笑道:“油倒是都加足了,只是没司机呀!”姚英子大声道:“我来开!我来开!我在杂志上看了好多遍了!简单得很!”

曹经理一惊,连忙去看陶管家。陶管家道:“她七岁就在江湾学骑马了,想来这汽车总不会比骑术难。”曹经理还想劝几句,可瞥见管家也是一脸无奈,这才意识到谁才是大老官。

十五分钟之后,这辆汽车调试妥当,离开了虹口华顺码头,稳稳地拐上东百老汇路。

整条东百老汇路都是碎石加沥青的马卡丹路,路面平整坚固,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汽车而存在的。汽车如同一头饥饿的野虎,不顾一切地向前奔跑起来,身躯几乎化为一道残影。只能听见发动机的突突声,像在咆哮。

这一段路与黄浦江恰好平行,沿岸皆是各大洋行的码头与仓库。苦力们吆喝着卸载着货物,川流不息的马车在厂区进出如梭。在码头外浩渺的江面上,一串串满载着货物的驳船正冒着黑烟驶过。更远处,依稀可见外滩那一排排高大庄严的灰色建筑,如巨人远眺。

在姚英子眼中,这一切景色都在疾速后退。她一手紧握驾驶杆,一脚踩住了油门,仿佛练习过很多次一样,稳稳地控制着这台钢铁怪兽在路上疾驰。

她从来没有享受过这么快的速度,就连长发被大风吹得四处飘舞,都舍不得闭上眼睛。姚英子不由得兴奋地大叫起来:“太过瘾了,要是爸爸也在车上就好了!”

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宽慰道:“老爷忙于万国红十字会的事,等东北那边打完仗,就能多陪陪小姐了。”

“东北?打仗?红十字会?”这几个词对姚英子来说十分陌生,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的事。只有第三个词引起了她些许兴趣:“红十字会,那是什么?”

“哦,大概是洋人搞的善堂之类,老爷在家里提过……”陶管家也不是很熟悉,他正努力回想,姚英子突然站起身来,指着黄浦江方向一个穿红马甲的洋人喊:“你看!是跑马!”

在这一带,码头与江面之间有很宽阔的滩涂,与东百老汇路平行。租界的洋人没事喜欢过来骑个马。此刻那名骑士正骑在一匹棕黄色赛马背上,兴致勃勃地练习着冲刺。姚英子好胜心起,一捏喇叭,“咔嚓”一声把杆位推到了二挡。

这辆汽车一共三个挡位,两挡前进,一挡后退。在姚英子的操控下,拥有七匹马力的发动机如同开了锅一般,轰鸣着,驱动整辆车开始加速。

骑手似乎也注意到了竞争对手,他双腿一夹,坐骑越来越快,蹄子如雨点般落在滩涂上。可惜肉身的造物,终究难以匹敌机械的力量,二十几秒后,汽车便超过了骏马,把那个一脸蒙的骑手甩得远远的。

姚英子丝毫不打算减速,继续在路上驰骋。她高高站起来,手扶前挡弯,任凭狂风把自己一头长发吹散。这感觉实在太好了!比骑马要爽快十倍!

“小姐,前面行人多,您得减速了。”陶管家在副驾驶座上提醒道,屁股下隆隆的震动让他很不安。可姚英子充耳不闻,她觉得自己几乎与车子融为一体,她们俩都天生应该纵情驰骋。

只是短短十几分钟,轮子便从东百老汇路碾到了东唐家弄的路口。从这里开始,道路开始变窄,人也聚得多起来。沿途的小贩、报童、剃头匠与商铺伙计何曾见过这么一头金属蛮牛,听到汽缸的轰鸣声,无不惊慌地躲避,街面一时大乱。

姚英子正盘算要不要掉头回去再开几圈,前方却陡然出现一根粗壮的高大木杆。

这是公共租界的一根电报总杆,矗立在东百老汇路和东唐家弄之间。它的杆头呈“丰”字形,六个端头扯出三路电报线,通过外白渡桥向黄浦延伸。

一个赤裸着上半身的脚夫本来蹲在杆子旁边,一见车子冲来,吓得朝右边闪去。姚英子急忙握住方向杆向左扳去,右脚同时去踩刹车板。可是,汽车的方向杆幅度只有三十度,而刹车板的位置微微下凹。初次驾驶的姚英子,根本无法在第一时间完成动作。

车轮只来得及偏转几度,车子便以极高的速度狠狠撞在了电报杆上。

在一刹那间,车头的金属零件轰然朝四方散射而去,后排高高翘起。姚英子感觉胸口被什么东西重重捶了一下,整个人一下子被甩出敞篷车厢,仰面跌落在地。

姚英子躺倒在地,剧痛从后脑勺传过来,不断鞭笞着神经,把好不容易凝结在视网膜中的影像一次次打散。她挣扎着要抬起脖子,却模模糊糊看到那截“丰”字形的电报杆头,扯动数十根长线朝自己砸过来。

她根本无力抵挡,只能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可就在这时,一个黑影突然挡在面前,两只手臂支住倒下来的电报杆头,还发出一声叫喊。姚英子头晕目眩,看不清那身影是谁,可求生欲让她强拖着身体,挪动了半米。

那黑影见她安全移开,这才轻轻放下手臂,闪身让杆头重重砸在地上。

接下来的事情,姚英子不是很清楚,只模模糊糊感觉自己被平放在地上,后颈下塞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一只温暖的大手先后探过手腕、鼻孔和脖颈动脉,同时一个略急切的温润声音传入耳中:

“小姐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

说来也怪,一听到这声音,姚英子的心情便平静下来。她勉强回答道:“我叫姚英子,住在华格臬路54号姚家花园。”那声音又追问了几个简单问题,似乎只是为了确认她的神志是否清醒。

姚英子一一作答,同时感觉四肢关节被依次轻握了几下,像乳娘侍弄新生儿一样小心。

忽然间,她感觉右眼皮被轻轻扒开,一束光芒照射进来。同时映入她眼帘的,还有一张清俊白净、细眉长脸的年轻面孔。熹微的夕阳从侧面投过来,让他的脸上染上一层沉郁的气质,可暮光进入那双眸子后,却反射出明澈的活力。

“姚小姐,能看到我的手指吗?请你一直看着它动。”

一根修长白皙的指头伸到姚英子眼前。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指腹上有浅浅的红棕色,还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碘酊味道。她微微皱起眉头,觉得刺鼻,但心里涌现出一种古怪的安心感。

她驱动眼球,随着手指轻轻地左右摇摆,心情也是。

这时陶管家跌跌撞撞从马路的另外一头跑过来,他也被甩下了车,但只是摔了个灰头土脸。年轻人转向陶管家,露出笑容:“放心好了,我刚才做了初步检查。这位姑娘并无明显的肢体创伤和出血点,不过她后脑勺受到了强烈的撞击,可能会有点脑震荡,得尽快送去医院检查。”

陶管家见他穿了一件浅色格子底的无袖西装,没留辫子,倒梳了个短分头,便狐疑道:“请问您是?”

“哦,我是同仁医院的见习医士,姓颜。”年轻人掏出一张同仁医院的实习证,陶管家一看是个正牌医生,登时放下心来。这时姚英子迷迷糊糊喊了一声,颜医生又赶紧俯身握住她的手,细声宽慰,另一只手继续检查后脑勺的伤势。

此时马路附近已经围拢了一大圈人,他们好奇地盯着那台冒着黑烟的汽车,既兴奋又有些惶恐,浑然不知自己正在见证上海滩第一起车祸。

这里属于公共租界,很快有几个缠着头巾的印度巡捕赶过来。陶管家上前交涉了几句,塞了几枚银圆。他们便很配合地驱散人群,调来一辆平板马车。

颜医生建议就近去一家德国人开的诊所,尽快处置。陶管家在医学上没什么主意,只好听他的意见。于是颜医生把姚英子小心地抱起来,手托脖颈放到马车上,然后脱下自己的西装卷成一团,垫在她后脑勺下。

晃晃荡荡的马车,很快把他们送到不远处的诊所门口。这是家私人外科诊所,德国父子二人执业。父亲大克劳斯恰好外出看诊未归,儿子小克劳斯先叫护士把姚英子抬进内室,然后毫不客气地赶开陶、颜二人,拉上白帘子。

陶管家请颜医生帮忙守在外面,匆匆出去通知姚府。颜医生把那件已然污损的西装卷在胳膊上,整个人靠着诊所走廊上的长椅,闭目养神。

养着养着,他忽然听到白帘子里传来一个德语单词,双眼蓦地睁开。略做思忖后,颜医生果断起身,一把扯开帘子。

小克劳斯正抱着姚英子的头,一边检查一边口述病历。他见一个中国人闯进来,勃然大怒:“你不要弄脏诊室,快滚出去!”

“小克劳斯先生,我刚才听到你说颅骨凹陷骨折?”颜医生德语说得很流利。

“等我完成检查后,会通知家属的!”小克劳斯咆哮道。

“我也是一名医生,关于这个诊断,想和您再商榷一下。”

颜医生亮出了实习证。小克劳斯见那证件是同仁医院的,先面露不屑,可无意间瞥到保荐人一栏里写着Dr.Juliet N.Stevens,这才脸色一变。

Dr. Stevens是上海滩有名的医生,精通外科、热带病学和眼科。他肯签字推荐的实习医生,一定不是一般人。

颜医生见小克劳斯气势减弱,抢先一步冲到他身旁。姚英子后脑的头发已经被两枚发夹拨开固定,露出头皮上一块不规则的暗红色肿胀区域,大约三厘米宽:中央微微凹陷,周围一圈凸起的硬质边缘。

小克劳斯趾高气扬地指着伤口:“这不是颅骨凹陷骨折是什么?”

“不,我觉得不是。”颜医生俯下身去,抓住小克劳斯刚消过毒的手,“请你伸出食指,轻轻按一下这里。”

面对这不容拒绝的强势,小克劳斯也只好依言而行,把指头按在肿胀区域的边缘,触感很硬。

“这不是很明显的骨板凹陷吗?”

“保持这个力度,等一下。”颜医生一边按住他的手指,一边看向诊台上的座钟。半分钟之后,才允许他把手指抬起来。

一个小小的奇迹出现了。那一段硬邦邦的凸起,居然在按压下消散了。虽然不很明显,但确实趋向平伏。小克劳斯面色变得铁青,如果是物理性凹陷,绝不会有这样的情况。

“我之前探查过,凹陷部分很柔软,且有波动感。周围这一圈凸起,应该只是比较硬的水肿带。所以我判断她的颅骨并未受损,更像是头皮下血肿——这两种很容易弄混。”

诊室内陷入一片尴尬的安静。护士先看看小克劳斯,又看看这个侃侃而谈的中国人,不知该怎么办。直到姚英子哼了一声,小克劳斯才发泄似的冲护士嚷道:“还不快写病历!用冷敷法处置!”

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颜医生已经知趣地离开了诊室,大概是觉得剩下的工作太简单了,小克劳斯足以胜任。

过了半个小时,两辆黄包车停到了德国诊所门口。两个中年男子匆匆从车上下来,一个面孔瘦削冷峻,眉眼与姚英子有几分相似;一个阔面重颐,嘴唇上留着两条鱼尾胡,看上去沉稳敦实。

陶管家连忙上前请罪,瘦削男子沉着脸问了几句,冲颜医生一点头,推门去了诊室。不用说,这自然是姚英子的父亲姚永庚。

那阔面男子留在外廊,冲颜医生拱了拱手:“老友小女承蒙照顾。”颜医生笑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们做医生的,以救人为天职。”

“看阁下年纪不大,不知在哪里高就?”

“同仁医院见习医士,颜福庆。”年轻人从怀里掏出张名片,恭敬地递给阔面男子。

阔面男子面色微变:“哦?阁下莫非是圣约翰书院毕业?”

这一次轮到颜医生面露惊讶。

圣约翰书院是上海一所教会学校,里面有一个医学部,与同仁医院是对口机构。医学部的学生毕业后,都是去同仁医院实习。两者关系,不是业内人士很难搞明白,可此人能一口道出,看来也是同行?

不待他问,阔面男子呵呵一笑,拱手施礼:“在下沈敦和。”颜福庆“哎呀”一声,双眼露出兴奋之色:“急公好义沈仲礼,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您啊!”

沈敦和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尴尬,不得不摆摆手:“这是朋友们瞎起的绰号,当不得真。”

颜医生面色一肃:“沈仲礼的大名,我可是耳闻已久。您首倡成立万国红十字会,聚民间之力,四处奔走呼吁,解万民于倒悬。报纸上的新闻,我都读过不知多少篇了,我还捐过一个月的薪水呢——急公好义,您当得起这四个字。”

见这个年轻医生滔滔不绝,沈敦和不得不拍拍他肩膀,示意他冷静一下:“你今天救下的这位小姐,她父亲姚永庚平时多行善事,捐助实多。你虽是无意之举,也可以说是善有善报了。”

颜福庆恍然:“原来是烟草大王,怪不得他女儿开得起汽车。”沈敦和叹道:“老姚的太太早亡,他也没续弦,膝下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视为掌上明珠。英子虽然骄纵了些,其实是个好姑娘,只不过这次闯的祸有点……”

老友不在,沈敦和不好深入说,便换了个话题:“颜医生仁心仁术。我这里有一桩不情之请,不知唐突与否。”颜福庆忙道:“您请说。”

沈敦和拿起烟斗吸了一口。淡蓝色的烟气里,他的神情露出几许愁苦:“东北战事连绵,死伤难民极多。目下红十字会虽然筹到不少款子,奈何医士数量极为不足。华人医生太少,洋人又不易雇得,局面很难打开。我看阁下手段高明,又身怀仁心,不知能否助我一臂之力,共襄善举?”

颜福庆闻言神色一肃:“前辈抬爱,又涉国难民生,晚辈原应万死不辞。不过今天是我在国内最后一天,明天我便要登船出国了。”

“哦,也是了。你这么优秀的人,是该出去深造。”沈敦和表示理解。颜福庆知道他误会了,忙道:“我不是去学习,而是去南非矿井做矿医。”

沈敦和一怔,他还以为是去德国或英国学习,怎么跑南非去了?颜医生解释说:“朝廷在五月间批准输出一大批劳工,去南非开金矿。矿井何等艰苦,这么多人,却没配随行医生。我和两个同学主动报了名,随队前往,希望能让同胞好过一些。”

“好,好,好。”沈敦和连说了三个好字,大为激赏,“大医无疆,何必分东北南非?你如此年轻,就有这份悲天悯人的心思,太难得了。”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我也是看了您年初在《申报》上发表的那篇《东三省红十字会普济善会启》,大受触动。里面有几句话,我至今还记得:慨念时艰,伤心同类。危急存亡,在于眉睫,我不之援,而谁援耶?”

他背得慷慨,沈敦和也很激动:“我中华之所以积弱,其中一个原因便是各扫门前雪。所以我也是想借这个机会,试着把国人团结一处,看看有何等效果。”

颜福庆道:“有您这样的有心人,相信往后会越来越好的。”沈敦和自嘲地摇摇头:“我空有财力,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等到此间事了,我有心也办个医院和医学校,多培养几个像你这样的才俊,才不会受制于人哪。”

“那可太好了。我在医学部读书时,一共就十几个同学,未免有势单力孤之感。希望我从南非回来时,您的学校已经桃李满天下。”

“呵呵,到时候,一定得聘你来我们医院。”

“一言为定!”

诊所里的座钟忽然响了十一声。颜福庆望了望,歉然道:“我得回同仁医院了,晚上要值最后一次夜班。”

“你不等老姚出来?他这个人一向知恩图报……”沈敦和还想暗示一句。颜福庆却摆摆手:“医者以救死扶伤为本分,岂敢恃技市恩?何况姚先生于国于民有大功德,这是我的荣幸才对。”

说完他抱了抱拳,走出克劳斯诊所,飘然离去。

沈敦和捏着那张名片,凝视良久。这时姚永庚扶着姚英子走了出来。她头上缠了一圈纱布,胳膊肘和腿上的擦伤处还涂了碘酊,神情郁郁。

陶管家迎上去,咕咚一下跪倒:“是我看护不力,致使小姐受伤,车子被毁,请老爷责罚。”姚永庚冷哼一声:“你别替她遮掩,我还不知英子的脾气?这次出事,肯定是她肆意妄为!”陶管家从怀里掏出一管毛笔:“小姐只是不熟汽车习性,幸亏有自家的胎毛笔庇护,才不致受重伤,总算是件幸事。”

那胎毛笔上刻着“英子”二字,姚永庚一见它,面色稍缓和,可声调陡然升高:“幸事?她是幸运了,可你知道她这次闯了多大的祸吗?!”他瞪向自己闺女:“她撞倒的是电报总杆!这一倒,整个苏松太道的电报全断了!”

这个苏松太道,全称叫作“分巡苏松太兵备道兼理江海关”。列强租界与海关的诸多事务,多是与这个衙门打交道,乃是上海一个举足轻重的衙署。姚英子撞断的那根总杆,恰好是苏松太道与海外联络的线路。它一倒,苏松太道一封海外电报也收发不了,影响极大。

陶管家忙道:“我已通知电报局。他们说一天半之内,应该就能修好。”

“一天半?!”

姚永庚更是愤怒:“你知不知道,红会正在等一封从伦敦发来苏松太道的电报?一日收不到这封电报,一日东北分会无法展开战地救援,这要耽误多少条性命——而这,全因为我姚某人的女儿在马路上肆意开车所致!老沈,我真是对不住你啊!”

往日被娇宠惯了的姚英子被吓到了,低声啜泣起来。沈敦和见他越说越激动,连忙劝道:“姚兄,你这就有点求全责备了,英子才十三岁,又不是蓄意而为。我已致电北京外务部,看那边是否收到,抄一份来便是,总不会耽误什么大事。”

姚永庚一戳拐杖:“老沈,今晚咱俩可有的忙了。英子,你跟陶管家先回去!一周不许出门!等我忙完再带你去负荆请罪!”姚英子不敢说什么,低头朝外走去。

她走到诊所门口,忽然又闻到一股碘酊味道,想起来什么,抬头四处看去。沈敦和道:“你在找救命恩人?”英子脸颊有些发烫,可还是大胆答道:“是!”沈敦和把名片递给她:“他已经走了。”

姚英子又是失望又是欣喜。失望的是他没等她出来就走了;欣喜的是,总算知道救命恩人的姓名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指头拨动着小纸片,麻面竹纸,暗绿底,上面用漂亮的楷体写着三个字:“颜福庆。”纸背透着淡淡的碘酊味,不刺鼻,反而很舒服。

姚永庚叫了一辆四轮马车,让陶管家亲自赶车,把姚英子送回家,然后和沈敦和匆匆去苏松太道催电报了。

陶管家把胎毛笔收回怀里,宽慰姚英子道:“大小姐,我早说了这胎毛笔是个逢凶化吉的好物。如果你肯带在身上,油皮都不会擦破一点。”姚英子满腹心事,不耐烦道:“好啦好啦,谁会把自己的胎毛一直带在身边?好恶心啊!你帮我揣着就是。”

陶管家摇摇头,甩动鞭子,马车徐徐开动。姚英子靠在绒椅上闭目养神,内心却没有那么平静。

她想着那个叫颜福庆的年轻医生。真可惜,自己一直不曾瞧清楚他的脸,不知什么模样。不过那也没什么打紧。适才在诊所里,颜医生据理争辩,连德国医生都甘拜下风,这番霸气,实在是神仙样的人物。光听声音,这人就当得起《诗经》那句“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形容。

“不过他们到底在争论什么?”她不懂德语,更不懂医术,对此十分好奇,“是了,是了,我应该去同仁医院复诊,顺便问问他。他既然救了我,就有义务回答这个问题。”

姚英子找到一个绝佳的借口,情绪振奋,可旋即想到,父亲要关她七天禁闭,这个心愿很难实现,心情瞬间又低落下去。自从姚英子有记忆以来,她还不曾见父亲用那么凶狠的眼神瞪自己,至于吗?那一封被耽搁的伦敦的电报究竟是什么,竟比女儿受伤还重要?倘若收不到那封电报,真的会死好多人?

她突然心念一动,想起一件事来。

姚英子在骑马圈里认识一个租界电报局的洋人处长。那位处长以为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什么都不懂,曾随口说过一个秘密。

大英帝国的情报部门有一个习惯:利用日不落帝国的殖民地优势,在全球几乎每一处英属电报中继点,都偷偷截搭一条副线。任何消息只要经过这个中继点,就会被偷偷记录下来一个副本,供英国情报部门使用。当年南非闹独立,德皇发电给布尔人表示支持,就被英国人窃录下来,惹出一场国际争端。

上海既然是远东重镇,英国人自然也不会放过。

国际电报水线延伸到上海附近海域之后,在吴淞口与陆线相接。这里设有一个电报登陆局,由租界工部局负责管理,体制全球一致——言下之意,那里必然也存在默默监听往来消息的耳朵。

也就是说,那一封伦敦的电报就算苏松太道收不到,吴淞口中继站一定会有一份留底。

如果我能找到那份留底,父亲就不用苦苦等待京城转发了。这样他就会原谅我,让我早点去找颜医生了吧?

想到这里,姚英子双眼唰一下睁开,对陶管家喊道:“路程改一改,我们去吴淞口!”

“您说去哪儿?”陶管家吓了一跳。

“吴淞口,我想起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

“绝对不行!”陶管家一口回绝。老爷明确让小姐回家禁足,何况吴淞口远在宝山县,得三十多里路,小姐刚受伤,怎么能跑这么远?

姚英子没有坚持。马车又跑了一阵,她忽然望见外面路边有一个小摊,桌子上摆着个白瓷色的大罐子,罐体上用青漆涂着“荷兰水”三个字。这是新近流行的外国饮料,据说是把二氧化碳打入薄荷水中,夏季在上海滩颇受行人欢迎。

她敲敲前方窗户:“陶伯伯,我有些口干,想喝点荷兰水。”陶管家觉得外头的饮料多半由井水兑出,容易腹泻,但他现在不愿触小姐霉头,只好说他下去买。

马车就地停住。陶管家下车走到摊贩前,摸出几枚铜圆。小贩慢悠悠地接过钱,又慢悠悠地拧开龙头,拿木杯去接。带着薄荷香气的泡沫泛起来,还没漫到杯口,陶管家忽然听到身后马匹嘶鸣。

他急忙回头,却见一匹被解开缰绳的挽马绝尘而去,马背上似乎还有一个娇小的身影……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关东。

日头坠下去很久了,整个老青山陷入瓷实的黑暗。这黑暗让人绝望,也让人多少有了一点点安全感。根据魏伯诗德的怀表来看,已过了海岸时夜晚十一点。

方三响蜷缩在父亲身旁,佝偻着身躯一动不动。饥饿与腿伤让这个孩子一点点失去活力,只有跟他爹的胸膛贴得更紧一些,他才能安心。方大成的右臂搂着儿子,靠着沟壁一言不发。

吴尚德早已离开,剩下一个语言不通的魏伯诗德,没法跟村民们沟通。这位传教士索性坐在方三响的对面,暗自为这些不幸的人祈祷,这是目前他唯一能做的。药品和食物都在傍晚前用光了。

村民们的呻吟声和哭声比白天减弱了许多,他们已经没力气了。绝望愈加深重,沉甸甸的如同一个铁盖子扣在沟顶。

几个胆子大的村民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说他们打算趁着夜色逃出山沟,让方三响跟他们一起走。方三响拒绝了,除非他们肯带上方大成——这是不可能的。方大成体格硕大,又身中数枪,没人愿意背着他往山里跑。

魏伯诗德从他们的手势里,读懂了意图。他紧张地站起来,用生硬的中文劝阻说:“不行,危险!”

日、俄两军都在趁夜色不断调动、集结,为接下来的大战做准备。这时候贸然离开,等于一头扎进战场,极为危险。

可他的中文实在说不明白,村民们根本不理睬这个洋老头。他们见方三响不肯走,自顾自绕到附近的一处沟隙,往外爬去。

在夜色的掩护下,高地的俄军确实没发现这一小股逃亡的人。但只过了五分钟,山沟后头突然响起一阵密集的枪声,黑暗中火光点十分醒目,不少于四十个。

熟悉军械的人一听便知,这枪声不是老毛子的“水连珠”,而是日本人的“金钩枪”——正式名称叫作三十年式步枪,因为保险杠状如铜钩,在关东被称为金钩。

魏伯诗德霍地站起身来,暗叫不好。看来日本军已经运动到附近来了!他们和俄军,恰好把这条山沟夹在战场中间。

枪声像是接通了开关,立刻引发了高地俄军的反击。两边在黑暗中都不敢出击,只好隔空拼命射击。一时间枪声呼啸,火线纵横。若不是山沟避开了一部分射界,只怕此时山沟里的村民已经死绝了。

对射持续了十几分钟,方才中止。夜色恢复了原来的沉寂,只有浓浓的硝烟味弥漫在空气中。那几个引发了攻击的村民再也没回来,命运不问可知。

魏伯诗德的忧心没有丝毫消退。他对现代战争的样式很了解,这种对峙再持续下去,守军肯定会调来大炮,届时这一带将完全陷入火海——事实上,那个觉然和尚骗村民们到这儿,正是要把俄军有限的火炮诱过来,以便日军在其他方向突破。

魏伯诗德随时可以离开,但总觉得上帝把他放在这里是有理由的。老人蹒跚着走到方大成面前,努力想用自己有限的中文词汇把情况说明白。

但方大成没有吭声。方三响推了推父亲,可那条胳膊“吧嗒”一声,从儿子肩头垂落下去。少年的心脏猛然收紧,寒意迅速蔓延到了四肢。

他抬起手来,拼命去推父亲的胳膊、肩膀和胸膛。可那个对儿子永远有问必答的男人,此时全无回应。

魏伯诗德俯下身去检查片刻,默默在胸口画着十字。这位村长不知何时已气息全无。事实上,一个身中数枪,又没很好地止血的人,能支撑到现在才断气,已经是奇迹了。

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男孩瘦弱的胸膛炸裂开来,响彻夜空。

“爹啊!你再撑撑,再撑撑啊!”方三响抱紧父亲冰冷的身躯,一遍一遍地喊着,直到声音变得嘶哑。渐渐地,吼叫涣散成了哽咽,哽咽又沉落成低沉的呢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少年眼窝里没有眼泪,有的是无尽的迷茫。他不明白的实在太多了,与世无争的沟窝村,怎么会突遭灭顶之灾?一直尽了本分的方家,怎么会突然家破人亡?大清的子民,怎么会在自家门口被俄国人和日本人夹攻?

魏伯诗德站立在黑暗中,神情肃穆而落寞。这些问题他知道答案,可他无法回答。

要怎样对一粒尘埃解释风暴呢?即使那尘埃置身于大时代的烈风之中,也无法明白这撕裂一切的力量从何而来。

沙皇的远东战略,新兴日本帝国的勃勃野心,风雨飘摇的清国统治,后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政策……全球的政治板块像西伯利亚的流冰一样交错碰撞,崩裂融合,释放出无数能量。老青山的悲剧,不过是时代剧变传递到末端的一丝细微颤动。

可这一丝极微小的颤动,对眼前的少年已是天塌之变。一个人、一家乃至一村的徒劳挣扎,究竟有何意义,这些灰尘在风暴中到底会飘向何方,魏伯诗德无从得知。

他的眼神飘向牛庄方向,那里仍是一团难以稀释的黑暗,看不到一点光。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三日,伦敦。

孙希夹起文书与密码本,去了位于公使馆地下室的电报房。这间电报房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台绿壳黑圈的西门子电报机搁在屋角。虽然此时才下午三点,房间仍需照明。

孙希扭亮台灯,一屁股坐在圈椅上,懒洋洋地摊开厚厚一沓译电纸、铅笔和密码本,还弄了一碟司康饼与两瓶巴克斯顿啤酒在手边。

他记性奇佳,即使是最复杂的中文四码也熟谙于胸,之前只花了几个小时便把这份文件译为加密电稿。接下来,只要把它拍发出去就行了。

孙希抓起扁圆瓶子灌下去一大口啤酒。酒精落腹,醉意上涌,胆量像灯泡一样“唰”地被接通了电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想清楚,你争取到这个差事是为了什么。”然后伸手摸向铅笔,在电稿上添加了早已酝酿好的一句话。

“搞掂!这样一来,我就能留在伦敦学医了。”

胆大妄为地改完官府文书以后,他拿起发电单,张大人用铅笔在单子上写了两个号头:送京城外务部英国股,抄上海苏松太道。

头一个地址孙希知道,第二个就没听过了。不过这些事与他无关,只要尽快拍发出去就好。孙希活动了一下手指,虚拍了几下拍发键,确保其弹性良好。然后他把电稿放在夹架上,熟练地敲击起来。

一串嘀嘀嘀的开合信号,从公使馆下的铜芯线缆传导出去,飞速离开伦敦,钻入英吉利海峡下的水线,绕行直布罗陀进入地中海,然后在极短的时间内抵达亚历山大港中继站。

一个柏柏尔人电报生刚完成繁重的值班任务,正端起一杯角豆汁。可这时机器又响起了蜂鸣声,他叹了口气,放下杯子,伸手把中继器的电压调高。

经历长途跋涉的信号原本已开始衰减,突然像吸了一口鸦片似的,忽地又振作起来,穿过苏伊士运河,沿红海继续朝着孟买跑去。

孟买港电报局的锡克员工才做完礼拜,漫不经心地转接了一下,远远抛给了新加坡;新加坡一个新上岗的华人电报生,先严谨地翻阅了工作手册,然后按规章释放了电压,推动信号一路抵达香港大口湾。

大口湾中继站的操作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他看到报头是北京与上海,便分别接入两路中继站。随着电压最后一次抬升,这封电报分成两股完全相同的讯息,一股去向京城,一股迅猛地朝上海奔去……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上海。

这是姚英子最长的一次骑乘。

她甩脱陶管家,一口气骑了二十多里地,一直冲入宝山县地界。那匹可怜的挽马累得遍体流汗,它早习惯了拉车,可没想过有一天要跑这么快。

宝山县属于江苏布政使司直隶太仓州,不过因为毗邻上海县,人员往来密切,早被视为上海外郊。得益于此,宝山县也修起了一条简易的窄路,直通江湾镇。

姚英子常来这附近骑马,路途熟稔,所以不用多看,只管埋头前行。道路两侧是连绵不断的稻田与树林,黑暗中不时有蛙鸣传来。

此时她所在的位置,位于江湾镇以西,毗邻吴淞口的江岸边上。此时已过午夜,四下皆是浓墨般的黑暗,但可听到黄浦江水在远处汹涌奔流,涛声不绝。远远的,可以看到一栋三层塔楼建筑矗立在江边,楼内有灯光,雾气中好似一位骄横的巨人俯瞰着周遭的卑微土地。

她一直跑到塔楼近处,才看清楚它真正的模样。这是一栋安妮女王时期风格的三层砖混城堡,红砖墙体,券柱立面,两头的凸肚窗头顶有一条券心石直垂下来。

这栋塔楼的官方名字叫作“海底电缆登陆局”,民间都呼之为“望洋楼”——“洋”字既有大海之意,也暗指是洋人地盘。它建于同治十二年(一八七三年),一直忠诚地监管着在这里上陆的国际电报线路,如今是公共租界的一个通讯委员会在管理。

姚英子翻身下马,差点没站住,一路颠得她脑仁直疼。对一个刚经历车祸的人来说,这次奔波太辛苦了。

她定了定心神,径直朝着登陆房前行。这么晚的时辰,她一个人跑到这种偏僻的地方来,临到头不免有些畏怯,可手一触到兜底名片,很快鼓起勇气,抬手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一个黄头发洋人,戴着厚底圆镜片,穿着满是口袋的帆布工装,下颌一圈硬邦邦的胡楂子,像是个不得志的学者。他看到姚英子,第一个动作是用手去擦镜片。

午夜时分,一个穿着骑装、裹着纱布的中国少女出现在这里,任谁都要迷糊一下。

姚英子在路上酝酿了很久该如何说,可一见到工程师,霎时词儿全忘,一脱口便直奔主题:“你给我查一封电报。”工程师有点蒙,他抓了抓头发,用英文问道:“你是……谁啊?”

姚英子暗骂自己没用,银牙暗咬,索性把话给敞开了:“伦敦有一封发给苏松太道的电报,我知道这里存有副本,我要得到它。”

工程师听着她的洋泾浜英语,忍不住笑起来,他几乎可以确定,这是同事故意整他的恶作剧。

“这位小姐,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回去告诉老汤姆,他的计谋破产了。”

“我不认识什么老汤姆。但我今天无论如何也要拿到那封电报!”姚英子上前一步,几乎顶到门口。工程师见她是来真的,敛起笑容:“我说过了,我这里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这里有一条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我知道的。”姚英子不依不饶,“从伦敦发过来的电报,肯定会经过这里,被自动收报机记下来,对不对?”

工程师一听便生出了警惕,这可不是一个十几岁少女会说的话,肯定有人教。也许她不是老汤姆派来的,而是那些无孔不入的记者。

“对不起,这里是为公共租界与政府服务的中立机构,绝不会截留或记录过往电文。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姚英子还要说什么,工程师已经砰的一声把门给关上了。她目瞪口呆地站在黑暗中,姚府大小姐何曾受过这等冷遇?

可现实就是如此残酷。姚英子站在门口,呆呆的不知所措。如果是父亲的话,大概会有一百种办法说服对方。可她除了直接开口要求,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方式。

怎么办?难道就这么回去?

姚英子突然眼睛一亮。等一下,父亲有一个办法,是她可以学到的,也是她最擅长的。

于是姚英子再度抬起手来,又敲了敲门。十几秒后,工程师怒气冲冲地打开门,怒吼着说:“你如果还不滚开,我就要通知警察了!”

怒气发到一半,他的声音强行刹住。因为门外这个小姑娘的手里,托着一摞亮闪闪的直边鹰洋,怕不是有五枚之多。

不用翻译,这是国际上最通用的语言。

工程师咽了口唾沫,这五枚鹰洋,相当于他半个月薪水了。可他最终还是克制住了贪念,为了这点钱丢了工作可不值当。他正要拒绝,忽然看到小姑娘又往手里摞了五枚。

工程师心中的天平微妙地发生了变化。在这种偏僻地方值班是个苦差事,捞点外快,不算罪过。租界里的大人物也没少从这里拿情报,自己却从来没有分润。再说了,今晚值班的只有我一个人,只是抄录一份电报而已,应该不会有任何人发现吧……

姚英子从脖子上取下一串珍珠项链,放在十枚鹰洋上。这一下子,工程师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我没听过截搭苏松太道的副线,但偶尔会有串线的情况。”工程师习惯性地掩饰了一句,“告诉我号头。我可以去查一下,但不做任何保证。”

姚英子一喜:“我不知道。但应该是最近从伦敦大清公使馆发出来的,接收方是苏松太道。”

工程师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把鹰洋和项链拿走,然后把门给关上了。姚英子在屋子前等了足足有半个小时,工程师才出来,手里捏着一沓满是点画的纸带。

姚英子一眼就认出,这是自动记录机,它能把电报信号抄录到一条纸带上。工程师把纸带朝前面地上一扔,对姚英子道:“你运气不错,这条是午夜前后刚收到的,号头符合,不过内容加过密。”

姚英子不知密钥,但这不重要,父亲一定知道。她俯身把纸带捡起来,塞进自己的马靴边缘。工程师又说:“今晚我也没见过你,也没给过你任何东西,我只出来倒过一次垃圾。”

姚英子压根没听他自欺欺人的话,她飞身上马,带着兴奋匆匆朝着上海飞奔而回。

* * *

一九〇四年七月四日,关东。

随着日头缓缓偏西,魏伯诗德的眉头皱到了极致。

他手里的怀表指向海岸时下午五点,距离吴尚德离开已经整整二十四个小时。就在一分钟之前,一枚炮弹越过俄军阵地,落到山沟附近。巨大的轰鸣声掀起泥土,纷纷扬扬地落在幸存村民的头顶。

俄军的炮队终于拉上来了。刚才只是在试炮,再过一会儿就该覆盖射击了。日本人的反击也会转瞬即至。到那个时候,这个小山沟会陷入火海。

山沟底下一片静悄悄,没人对刚才的爆炸有反应。他们在这里被困了足足一天一夜,受轻伤的变成了重伤,受重伤的基本都死了,即使没受伤的人,也早被活活骇破了胆,僵趴在地上连胳膊都没法打弯。

魏伯诗德估计,现在还保持活动能力的,不会超过三十人。对一个村子来说,已注定了消亡的命运。

方三响一直抱着父亲的尸身,双眼呆滞。如果不是嘴唇还在微微翕动,魏伯诗德还以为他也随方大成去了。这位牧师在关东见证了无数次类似的惨事,每一个人在死前似乎都满腹疑惑,但只有这一次,一个少年明确地问了出来:

“为什么?我们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

魏伯诗德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但他现在决心拯救问出这个问题的人。

吴尚德在牛庄的那点微渺希望,断然是赶不及了。于是魏伯诗德走到方三响面前,把自己的十字架挂在少年的脖子上,尽力用中文比画道:“我们快走,危险。”

方三响的眼珠动了动,却没反应。魏伯诗德伸出手去,想把少年拽起来。可他倔强地一扭,朝父亲怀里蜷缩得更紧了些。魏伯诗德还要说什么,头顶却传来数声划破空气的尖啸。

俄军的炮击开始了!

山沟里顿时火光弥漫,轰隆震天,赤色的焰朵在山坡上连绵不断地绽放着。虽然暂时没有一枚炮弹直接落入沟内,但冲击波猛烈扩散开来,把魏伯诗德一下子掀翻在地上。

“哎呀……”

老人趴在地上,有些头晕目眩。迷糊中,他感觉一只瘦弱的手臂搀住自己,拼命往反斜面的沟壁旁边拖动。魏伯诗德把袖子上的红十字标取下来,递给方三响:“你戴着,不打你。我是洋鬼子,他们不打我。”

方三响没接那袖标,而是闷着头继续拖,直到魏伯诗德自己表示安全了,他才放开手。

“谢谢……”老人在硝烟中咳嗽了几声。

“这是我们方家的本分。”少年回答。

这一老一小背贴着沟壁等待片刻,外面忽然恢复了安静,没再听到爆炸声。

魏伯诗德觉得奇怪,怎么俄军炮击了一会儿,就停止了?这时方三响似乎听到什么声音,拖着伤腿奋力爬上坡面,伸直脖子朝远处望去。

他乌黑的瞳孔上,突然映出一面旗帜。

这旗帜是白底红十字,和魏伯诗德的袖标一样。它迎风招展,在周围黄绿植被的映衬下格外醒目。旗下跟随着几十个身穿白衫之人,个个戴着袖标,还有担架、挎包等物,为首的正是吴尚德。

队伍行色匆匆,两侧的军队却全无动静,似乎默许他们的行动。魏伯诗德也爬上坡来,一看到队伍,顿时长长松了一口气,连连画着十字:“上帝眷顾,这真是神迹啊……”

吴尚德飞快地跑进山沟。他顾不得叹息里面的惨状,对魏伯诗德道:“双方指挥官只给我们十五分钟,所有离开的人必须脱下军服。”

“身份问题解决了?”

吴尚德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本来已绝望了。可今天早上,营口港电报局接到上海转来的电报,说朝廷发出公告,正式成为红十字公约国。我没敢耽误,赶紧带着役工赶过来,刚跟两边指挥官交涉完。”

魏伯诗德一听他只带役工没带医士,便知道怎么回事。大战一触即发,红会只能把还活着的人带走。他长长叹息一声,挥手道:“一切听凭上帝旨意。”

方三响已经被人抬上了担架,歪着脖子朝这边看过来。吴尚德解释道:“情况紧急,你爹和其他乡亲的遗体,只能暂时搁在这儿。等局势平稳了,再带你来收殓。”

话是这么说,可吴尚德心里清楚。一会儿枪炮交响,这些遗体绝无留存的可能。

“要是俺和你们一样学会医术,是不是就能把俺爹救回来了?”方三响哑着嗓子问。吴尚德“嗯”了一声,拍拍他肩膀,又去忙着搬运其他伤员。

担架缓缓抬起,少年勉强支起胳膊,抬高脖颈,眼神越过那面白底红十字的旗帜,落在一片狼藉的山沟之中。烈日照耀之下,他看得那么仔细,那么专注,仿佛要把这一切都深深烙在心里。

魏伯诗德把手放在担架旁边,一起朝外走去。这位可敬的教士知道,当一个灵魂对这个世界深陷迷惑又突蒙拯救,此时是引导他被圣灵接纳的最好时机。可魏伯诗德没有这么做,因为那孩子的眼神,让他蓦地想起了《哥林多后书》里的一句话:

“因我什么时候软弱,什么时候就刚强了!”

与此同时,远在万里之外的伦敦,孙希扶着自行车走出公使馆的大门,远处恰好传来大本钟上午九点的报时声。

昨天他拍完电报之后,又伺候张大使喝茶,为其跑腿,总算把这桩祸事遮掩了过去。今天早上孙希接了新差事,准备好好表现一番。

他走出门口,忽然看到使馆外的垃圾箱盖子上,一张废纸正卡在缝隙里飘动。

传单上头是一个大胡子的画像和一只狗,正是昨天他在海德公园拿到的巴甫洛夫传单——张大人对这个还真反感,居然毫不客气地扔了出来。孙希看看左右没人,把传单捡起来,顺手塞到屁股兜里。他脚下一蹬,摇晃着骑上波特兰街,嘴里还哼起一首苏格兰小调。

那封电报应该已经传到国内。只要接电报的人没识破他做的一个小小手脚,他留在伦敦学医的梦想,应该在数月之内就能实现。

“张大人说这大清加入红十字会就是个虚名,对我来说,倒真是一件实在的好事。”孙希喜滋滋地想着。不知为何,他突然莫名有了某种触动,不由得停住自行车,摘下鸭舌帽,向湛蓝的天空仰望。

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一轮午后的烈日在抛洒光辉。它的光芒无远弗届,既照耀在伦敦上空,同时也注视着万里之外的上海。

“你说什么?”

一个女孩的声音在同仁医院门前尖叫。

一位年长护士歉然道:“颜医生昨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他今天下午登船去南非了。”

姚英子的身体摇晃了一下,几乎要晕倒。她好不容易从宝山弄来电报给父亲,争取到外出就诊的机会。可她兴冲冲跑到同仁医院,听到的却是这么一个坏消息。

“南非?”在她心里,那地方跟天涯海角差不多,更别说他还是去某个不知名的矿井深处当医生。

姚英子不甘心地拿出名片,让护士再确认一下,是不是同一个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扭头跑出医院,吩咐陶管家叫了一辆最快的马车,风驰电掣地朝着虹口码头飞驰。

可惜当她赶到码头时,时间已过海岸时下午五点,那条驶往南非的客轮早已消失在航道尽头。黄浦江面无比寥廓,唯余长烟袅袅、水迹逶迤,以及悠长而惆怅的汽笛声。

姚英子气喘吁吁地靠在系缆桩子旁,心中委屈之极,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昨日他才救了我,今天便远赴重洋,难道是故意避开我吗?南非之地,远在天边,我去哪里与他联络?至于何时才能归来,更是茫茫不可期。

姚英子的心情像被铁锚一点点拽入水底,感觉这一次错过,将会是一次真正的永别。

这时一阵混着煤灰味的江风倏然吹过,把那张绿底名片从她的指缝吹走。姚英子“哎呀”一声,急忙去抓,总算夹住名片一角,没掉进水里。淡淡的碘酊味,再度飘入鼻中。霎时,她心中生出一个连自己都吓了一跳的念头。

“我要去学医!只要一直当医生,我一定可以见到他!”

想到这里,少女的忧郁消散一空,眼神灼灼,简直要比江中的日头还亮。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力量在牵引,三个相隔千里万里的年轻人,同时抬起了头。他们虽然身在不同时区,可目光汇集在同一个炽热的天体之上。

就在这一天,这一刻。

在辽阳和旅顺口要塞,日军同时向俄军阵地发起决死进攻,开启了决定东亚未来几十年霸权的惨烈大战;在北京,二百七十三名贡士从中左门步入保和殿,准备参加殿试。这些天之骄子此时还不知道,他们将是华夏科举史上最后一批考生;在欧洲,哈尔福德·麦金德的新作《历史的地理枢纽》在各国印厂同时开印,它将永久改变欧洲的地缘政治理论与全球格局;在美国的圣路易斯,第三届奥运会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虽然只有十三个国家参与,可仍引起了人们极大的兴趣……

大大小小的事情,在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着。之前的旧因,正在落实为果;未来的果,此刻也正种下新因。因果涨落,缘数纠葛,无数人的抉择,汇聚成了一股不可抗拒的全球风暴。

而此时仰望太阳的三个小人物,尚对未来的壮阔波澜一无所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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