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未几,谢九楼肩下便传来均匀呼吸。

他轻轻拍拍提灯的背,喊了两声,没听着应答,想来提灯确实累极了。

待谢九楼把提灯抱回去,鹤顶红已化回人形,见提灯沉睡不醒,也顾不得与楚空遥的别扭,只过来问:“这是怎么了?”

“无碍。”谢九楼道,“睡着了。”

鹤顶红只奇怪:“我怎么瞧着不像……”

那边笙鬘闻言看过来,粗略扫见提灯空空荡荡的手心,便垂眸不语。

提灯手中的鱼骨不见了。

“他一夜这么折腾几遭,再有精神,眼下站着也能睡着了。”谢九楼转而向鹤顶红道,“说起这个,我一直没问过——你总说提灯救了你的命,是何时?又如何把你救下?”

鹤顶红说:“随手救的。”

“随手?”

鹤顶红点头:“就在……悬珠墓林门口。”

是谢九楼去世不久后的一个破晓。

一场无名大火自西北的方向烧起,火势急不可耐地向四面八方蔓延,雨浇不灭,风吹更起,人们都说,这场大火在停下前会烧毁整个人间。

那时白断雨已将两颗骨珠送入墓林,白发苍苍地回到望苍海的别苑安静等死。

这段日子里,有一只白鹤一直在园中徘徊不去。

火势逼近中原的那个清晨,半神在窗前饮下最后一口清酒,回到踏上和衣而卧,呼吸渐停。

白鹤挺立园中,静静看着他的肉身连同须发逐渐化作缕缕飞灰飘出窗外,最后剩一颗劈裂的骨珠孤独地躺在那里。

那是对太子贤有恩之人。

它走过去,叼起那颗珠子,煽动长翅,开始跋涉万里,想把珠子也送入那片林子,好叫师徒团聚。

可白鹤不知晓,半神骨珠已裂,珠随主去,不多时也要灰飞烟灭。

这样一个早晨,祈国的君主还安然睡在天子府的寝宫,做着缅怀旧友的梦。

梦中谢九楼一身血污的囚衣,手脚上三十斤的镣铐,被放逐在皇家猎场。

他则坐在马背上,俯瞰着马蹄下狼狈的谢九楼,将对方用了二十年的龙吟箭对准过去,像幼时那样笑着喊道:“阿九!跑!快跑!看是你快,还是我的箭快!”

昔岁箭比箭,如今箭比人。

谢九楼迎着刺目的日光睁眼,抬手遮住双目,从指缝里看到天子数十年如一日的笑脸。

“阿九,”天子双唇张合,“还不快跑。”

谢九楼跌跌撞撞地起身,回头百里,衰草枯杨。

他拖着一副残躯和沉重的锁链在寒风中跑了起来。

朔风刀子般灌进喉咙里,风雪呼啸中,远方箭出龙吟,他想下一刻箭矢就会刺穿自己的心脏。

接着他听见龙吟箭不折自断的声音。

谢九楼踉跄了一下,吸了口气,又接着跑。

随即猎场周围响起四方嘶鸣,密密麻麻的漠堑军从猎场边际出现。

天子说:“一击毙命者,赏!”

飞箭如雨,朝谢九楼兜头射下。

他在风中不知不觉就被刺了满背的箭,岸上的漠堑军骑马欢呼着,像围猎一匹骏马、一头雄狮那样,在即将得逞时冲他吹哨大笑。谢九楼跑着跑着,忽觉跑不动了。

他看到幼时小姑佩剑上和马尾一样殷红的剑穗,看到那把将父亲头颅戳下的长枪,看到院子中对着满园梨花一夜白头的娘亲,看到谢陵里永远找不出一具全尸的衣冠冢。

他看到谢家两百年的花开花落,春去秋来,拆了谢字,只为拼出一个盛极而衰的大祁。

天子突然发现猎场中已经跑出很远的囚犯竟停了下来,朝身后数百支追逐他的箭矢转身,缓缓落下双膝,最后张开双臂,让飞箭尽数穿破了自己的身体。

谢九楼在不知哪一支刺穿心脏的箭下彻底垂下手臂,他在离开这个人世前的最后一瞬,只想谢府今冬满园的梨花开得如何。

他低喃着:“娘,我跑不动了。”

天子一直在岸上看着他的身体没了呼吸,最后只调转马头叹息:“无趣。”

“阿九,你总这般无趣。”

“什么无趣?”

天子在一道森然的质问声中惊醒。

“谁?”

他陡然睁眼,自己正坐在龙椅上。龙椅之外,四下皆白,无边无际。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刺入他的膝盖。

天子咬牙痛叫,额上骤然落下冷汗。

他顺着箭来的方向抬头,只见一个身穿青灰锦衣、头戴双插玉簪,左手执弓,手上缠着黑色绑带的疏漠身影。

“你……”天子话未出口,另一膝上又中一箭。

他痛得哑然,大汗淋漓间瞥见对方已拿起第三支箭对了过来。

此时他惊恐地察觉,即便坐的是龙椅,穿的是龙袍,他身无一物,未被束缚,但却动不了一根指头。

又是一箭。

天子目眦欲裂,死死瞪着前方,终于听见那人开口。

如三尺寒霜,砭人肌骨。

“你,刚愎自用,麻木不仁,该死。”

两箭入腹。

“你,倒行逆施,徇私舞弊,该死。”

两箭穿肩。

“你,狡诈狰狞,不辨是非,昏聩无能,该死。”

三箭刺穿手臂。

“你……”

天子气血逆行,垂汗挣扎间,对方已至眼前。

他被扯着头发抬起脸来,对上一双精雕细琢般的眉眼,眼底那抹不容置喙的杀意使他发了疯地想要反抗。

“你,百无一用,妒贤嫉能,贪生怕死,罪业难消。”

“下辈子,堕畜生道。”

那人把手稳稳放在他的头顶,一股吞肌噬骨的灼烧感自天子脚底席卷攀升。

他迸发出惨厉的尖叫,骨子里傲视一切的习惯叫他不肯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

“他吃过的苦,我只让你尝万中之一,便受不了了?”

天子理智尽失,大喊:“孤……孤是天子——!”

他听见一声轻笑。

“我是天神。”

谢九楼死去后的那个凛冽萧瑟的清晨,西北的大火来到了中原,天子的死亡被人先一步在大殿的龙椅上发现,大火来临前,他已是一具焦尸。

无相在步入无界处前捡到那只累死途中的白鹤。

他先认出鹤嘴边的那颗骨珠,弯腰去捡时,甫一碰到,骨珠便化作齑粉飘然远去。

无相看了看一步之遥的无界处,又看看白鹤,难得地动了恻隐之心,便顺手把它抱了进去。

甘露之力为神力,山精野怪沾了一滴,就化了人形。

他看白鹤醒来就要离开,却被扯住问:“你救了我?”

“顺手。”

白鹤说:“你叫什么?”

“不知道。可能待会儿叫提灯。”无相正要走,忽又退回来,“你还没名字。”

白鹤点点头。

“就叫鹤顶红。”-

谢九楼忍不住笑出声:“原来你这个名字,是他取的?”

“是啊,”鹤顶红说,“他说他也想试试,给人取名字是什么感觉。”

“那他告诉你是什么感觉了?”

“他说没感觉,编不出几个由头。”鹤顶红撇嘴,“就他三百年看不进一本书的劲儿,还想给人取多有由头的名字呢。”

笙鬘默默听完,在一旁冷笑:“人家的归墟,他用得倒挺趁手。”

“归墟?”

正说着,提灯枕在谢九楼腿上醒了过来。

“怎么醒了?”谢九楼放低声音,“吵到你了?”

提灯不语。

倒是笙鬘,睨过来,不明不白问一句:“回来了?”

提灯换了口气,坐起来,竟把脖子上那枚扳指取下来套在了谢九楼手指上。

“这东西你戴好,别丢了。”

鹤顶红在一旁瞅着:“可巧,竟这么合你的指头。”

提灯不接话,谢九楼也不吭声。

鹤顶红还说:“我说呢,怎么提灯几百年也不戴,想是戴不上。也不知从哪找的,自己的扳指,只能挂脖子上。”

提灯:……

谢九楼:……

提灯说:“我平日没注意,今日突然想起,就叫他试试。”

“没注意?”鹤顶红说,“这么大个玉坠子在身上你没感觉的?!”

又冲谢九楼道:“还偏你就戴——”

“你的事儿忙完了?”谢九楼打断他,冲那边树下的楚空遥看了一眼,“光在这儿磨蹭,琢磨人家扳指合不合手,就不想想你手上那缎巾子戴着扎不扎人?”

“我……”鹤顶红嗫嚅着,“嘁”的一声走开,“不让说就不让说么,扯我做哪门子买卖。”

他寻了个中间的地段,不挨着谢九楼他们,也不挨着楚空遥,还离毯子远远的,最后挨着笙鬘坐下了。

这边谢九楼又问提灯:“叶鸣廊没找回来?”

提灯含糊道:“叶鸣廊……他家小厮找来,接他回去了。”

谢九楼应了一声,不再问。

提灯望了望谢九楼,欲言又止。

谢九楼当看不见。

过了会儿又问提灯:“明日……”

提灯说:“明日,去漠堑。”

谢九楼“哦”了一声。

提灯又问:“你不问做什么去?”

“我也要去。”谢九楼道,“我……受人所托,找点东西。”

“受人所托?”提灯道,“谁?”

谢九楼摸摸鼻尖:“梦里……有个姑娘,叫我去漠堑找面镜子,说那是我遗落的。我也不知真假,既然要去,就顺便看看。”

提灯:“姑娘?”

谢九楼打哈哈:“梦而已,我已不记得那姑娘的模样了。”

次日上路,谢九楼和楚空遥钻空凑一起嘀咕。

“果然是去漠堑?”

“是去漠堑。”

“既然我二人皆是山鬼指使,那提灯……”

“昨夜起先我们便睡得离奇,不明不白起了雾,再醒来,提灯便不见了。”谢九楼道,“我瞧提灯的反应,不像知道山鬼入我们梦境之事。他惹了一身伤回来,我本想他兴许是杀鲛人去了,可第二次离开,与他长姐一起,两个人都是一身伤。昨夜我在林子里……”

说起这个,谢九楼低下眼:“楚二,我总想,若他是无相,身体怎么会弱成这样?就连骨珠,也再寻常不过。既说天神入娑婆要舍去真身投胎,可他为何像是记得比我们更多?怒火悲汤倒转一圈,回到五百年前,我们……又为何还会存在?”

昨夜他在林子里,才找到提灯,就听笙鬘与提灯说鱼骨之事。可提灯睡着时,他分明没在提灯身上看见鱼骨。

他想,提灯兴许是用假睡掩盖借鱼骨脱身行事去了,才在鹤顶红发问时帮着掩护。果真提灯一醒,便把扳指给了他。

提灯绝不是想一当头做一当头的人,那短短片刻中,提灯对扳指做了什么,他猜不透。

楚空遥沉默一瞬:“你是想说,若提灯是无相,他为了保全我们,付出的代价,远不止进入怒火悲汤那么简单?”

“怒火悲汤倒转,时间回流,独独我们和鹤顶红还正常活着。”谢九楼心中极为不安,“无界处……究竟是提灯用什么换来的?”

后头笙鬘和提灯与前边两个人隔得远远的,听不见声儿。

笙鬘交叉双臂懒懒道:“你昨夜跑进棺材里,当真只为了见山鬼一面?”

提灯只盯着地面走路:“你想说什么就说。”

笙鬘扬唇:“你就没拿点别的东西走?”

“别的东西?”

“比如……能仁的刮骨刀。”——

提灯:被熟知的学渣的一生

鹤顶红:被嫌弃的看不懂眼色的一生-

三恶道中的畜生道,有写作“畜生”的,也有作“畜牲”的,这里取“畜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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