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兔狲哥哥

荆玉被楚梓石带走后,邱明洋也跟着离开了。

这天的录制,傅风澜有些心神不宁。

大爷大妈给了他许多金元宝,他推脱不成,只好一一收下。

经过一户没有进过的人家门口,看到一个形容枯槁的老奶奶坐在丝瓜藤下发呆。

傅风澜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老奶奶抬起头,目光浑浊,像是看见他了,又好像没看进去。

牵动了一下嘴角,可是嘴部肌肉年久失修,只能软软地垂挂着,看不出笑意来。

老年人的迟缓和垂暮。

“蒋家老太,可怜呐,”大妈小声叹息道,“老年痴呆十几年了,她女儿几年前癌症走了,女婿来看了她几年,一直骗她说女儿没事,只是工作忙,脱不开身。后来女婿另娶了新老婆,也不再来了。”

蒋家老太盯着傅风澜,忽然醍醐灌顶一般,眼睛明亮起来,挣扎着向门口走过来。

老年人骨头脆,一步一抖,颤颤巍巍的,稍不留神就要摔倒。

傅风澜条件反射走上前去,扶住了她。

“这是把你当成她女婿了,”大妈极小声地道,“老毛病了,凡是看见个子高高的黑发男人,都以为是她女婿,因为记忆里最后几次得到女儿的消息,都是从女婿那里。”

蒋家老太抓住傅风澜的胳膊,咧开瘪嘴,笑了起来。

她已经满头银发,面如沟壑,枯朽如干柴,但仍然能从骨相中看出,年轻时是个容颜清秀的女人。

目光浑浊,可笑容依旧是和煦的。

穿堂风大,傅风澜把她扶进屋子里,掖好门窗。

“路上车子堵啊?”

傅风澜蹲在她身前,沉默片刻:“不堵的。”

“玉玉,怎么没和你一起回来呢。”

傅风澜一怔。

大妈在旁边低声解释:“老太太的女儿叫蒋红玉,小名玉玉。”

竟然也叫玉玉。

傅风澜想到荆玉,不知道他被楚梓石带走后怎么样了,会不会被责骂为难,心中隐隐触动。

片刻后,收回游离的神思:“……玉玉临时出差,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回来了。”

蒋家老太面露失望,但仍旧小小兴奋地拽着他的胳膊,问东问西。

以往被蒋家老太误认为女婿而抓着不放的年轻人,大都不知所措,随便找个借口,仓皇而逃。

蒋家老太的脑子时而清醒,时而不清醒,也不知道她到底明不明白那些人并不是她的女婿。

或许偶尔也是明白的,但是长歌当哭,总要找个理由,自己骗自己,然后支撑着活下去。

生命就是一壶逐渐干涸的茶水,随着时间慢慢冷却,蒸发,最后留下沉底的一点茶叶残渣,在余温中簌簌干枯,无声湮灭。

糊涂的人挣扎清醒。

清醒的人放纵糊涂。

傅风澜陪蒋家老太坐了一下午,从茶水聊到丝瓜藤,从小镇的卤煮聊到雪花酪,从几十年前的那场饥荒聊到“玉玉”小时候聪明漂亮,谁见了都夸,是村子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子呢。

聊到其他大爷大妈都回家吃午饭去了,他仍旧陪老太太坐着,找了个避风的空地,仰头晒太阳。

“你到底什么时候把玉玉带回来呢,”蒋家老太仰头,自言自语,“隔壁老李家都抱了一个孙子一个孙女了,你和玉玉要加把劲呀。”

傅风澜咳了一下:“会的,下次一定把他带来。”

当天晚上录制结束,傅风澜回到酒店,洗漱过后,在微信上把今天遇到蒋家老太的事告诉了荆玉。

可是一直等到十点多,荆玉都没有回消息。

傅风澜皱了皱眉,打电话给邱明洋。

邱明洋很快接了,语气难得地十分正经和严肃:“楚总那边现在闹得有点僵,下午一回去就把荆玉手机没收了,关在家里,不准他和你联系,所以……”

傅风澜拧起眉毛:“这是非法拘禁。”

“说是这么说,老话还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呢,”邱明洋叹气,“现在你尽量先别激化矛盾,让兄弟两个沟通沟通,起码楚总还留了个活扣,没真的封杀你,应该也是不想和荆玉闹得太僵。”

傅风澜沉思片刻,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录制很快就过去了。

荆玉不在,时间就变得飞快,和无数个起早工作的日子没有区别。

天空是灰白色的,起很大的风,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都掀翻了几个。

节目组所有人的体力和精力都在迅速消耗,有人意外受伤,也有嘉宾提前退出,最终还算顺利地结束了录制。

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闷声不响,不起眼的傅风澜,赚到的金元宝是最多的。

裁判翻来覆去核对了几遍,九十八块金元宝,的确是九十八块。

第二名是路津亭,八十三块,其余的都在八十块以下。

场面有些尴尬。

通常来讲,为了节目的收视率,当红流量大咖的镜头是最多的,因为名气和号召力,他们的成绩往往也是最好的,这样剪辑的时候就很方便,把高光和搞笑的点剪进去就好了。

但是一个默默无闻的配角演员拿到了第一名……

而且过程中,傅风澜和其他人基本没有互动,要给镜头的话只能给到他一个人。

有人小声提出异议:“我怎么没在商业区见过他……”

“我也是。”

“要不要核对一下金元宝来源?”

这是怀疑傅风澜的金元宝来路不正。

毕竟是个寂寂无名的小配角,谁知道会不会为了点镜头作弊。

皮肤因常年暴晒而黑红的导演站在摄像机后,沉着脸没说话。

工作人员们不知所措,面面相觑。

路津亭忽然走过来,搭住傅风澜的肩,吊儿郎当笑道:“老傅,牛啊,拿了个冠军,回去得请吃饭了啊。”

傅风澜挺平静地说:“五十块以下,随便吃。”

“靠,这么抠?”路津亭夸张道,“你司老板不发工资的啊,要不跳槽来我这儿?”

效果拉满。

场上的气氛顿时松快了不少。

导演看着这边,点了个头,做了个继续录制的手势。

这是承认傅风澜成绩的意思。

傅风澜被路津亭推到领奖台前,领取福利,为即将播出的《五月鸣桑枝》做广告口播。

他没什么综艺经验,于是正正经经、一板一眼地道:“下个月在松果平台即将播出有我和路津亭出演的古装喜剧《五月鸣桑枝》,希望大家届时……”

路津亭坏笑着鼓捣他:“快快,趁着还有时间,说点不能播的!”

傅风澜:“那就,希望回家后,能尽快见到喜欢的人。”

这句话一出,语惊四座。

虽然是个糊咖……

也没必要这么诚实坦率吧!

线上的男演员,除非年纪大得能当爷爷的,或者走奶爸好男人路线的,基本都不会特意提及自己的另一半,这样才能给粉丝留有想象空间。

路津亭也一呆。

傅风澜说完,就平静地关了麦,下了台。

正好节目接近尾声,主持人赶紧上去活跃气氛和总结陈词了。

路津亭蹭过来,关了麦,悄悄给傅风澜竖了个大拇指:“兄弟,牛逼啊。”

又问:“是你那位……小助理?”

傅风澜:“嗯。”

路津亭:“他真是你助理啊?”

傅风澜:“其实,是我们公司老板的弟弟。”

路津亭瞪大了眼睛。

他不是楚氏的员工,但也对楚梓石有所耳闻,偶尔在财经杂志上看到他的采访,知道不是个好惹的角色。

等回过神来,同情地对他握了下拳:“这可不好啃下啊……我在精神上充分支持你,老傅,加油,干巴爹。”

节目录制结束,嘉宾各自回家。

荆玉被带走之后,傅风澜足足有一个月没能联系到他。

傅风澜找到邱明洋,然而邱明洋爱莫能助,表示自己根本说不上话。

“楚总为了看着荆玉,这些天都是在家办公的,根本不来公司。”

“他难道打算把荆玉关一辈子?”

“这个事儿,照我看,只能指望荆玉说服楚总了,”邱明洋叹了口气,“你硬找上门去,只会添乱,楚总会觉得你在和他抢弟弟。”

傅风澜沉眉不语。

邱明洋拍拍他的肩:“你也理解理解,毕竟,荆玉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楚家。

深夜十一点。

黑暗中,二楼的卧室房门悄无声息地露出了一条缝。

荆玉没有开灯,蹑手蹑脚从门缝里溜了出来,怕发出声音,脚下只穿了棉袜,快速走动也悄无声息,不会被人发觉。

额上冷汗涔涔,身下两股战战,一鼓作气向着三楼的书房进发。

手机被收缴后,楚梓石不动如山,任他怎么撒娇发火都不肯把手机还给他。

荆玉趁着上厕所、吃饭、浇花的空隙四处寻摸,排除了厨房、客厅、洗手间等地。

剩下的唯一可能性,就是书房和楚梓石的卧室。

楚梓石的卧室是虎穴,有去无回。

荆玉只好先把目标锁定在书房,趁着夜黑风高,冒险一探究竟。

沿着走廊墙壁,顺利。

上楼梯,顺利。

三楼抵达,顺利。

荆玉一阵窃喜。

这个点,楚梓石一般在卧室里处理公务,一般不会出来。

眼前就是拐角,只要绕过去,就……

荆玉左手摸上墙壁拐角。

一下子摸到了一个软绵绵、热乎乎的东西。

“啊!!!!!!!!”

啪的一声,走廊的灯亮了。

楚梓石穿着黑色睡袍,头上的湿发还在滴水,似乎刚刚洗完澡。

他从拐角后走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喊什么。”

荆玉心都差点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喊什么你不知道吗!

装什么装!!!

荆玉勉强镇定下来,僵硬地笑了一下:“……你不声不响站在这里干什么,吓我一跳。”

楚梓石抱着胳膊:“守株待兔。”

“待……什么,”荆玉若无其事绕开他,“我想去书房找本书而已,这也不行?”

“稀奇了,”楚梓石凉凉地说,“你会想要主动看书,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荆玉假装没听见。

正往书房里走,楚梓石突然在他背后道:“怎么没穿鞋子。”

“……嫌热,这样凉快。”

楚梓石拧起眉头:“胡闹,你多大了,以为自己还是三岁小孩?”

他不是很温柔的性子,也向来不会把关心的话语宣之于口。

表达着急的时候,也是别扭的,硬邦邦的,要横冲直撞地拐好几个弯,才能把意思表达出来。

于是疼惜和关心,就歪歪扭扭地,用冷冰冰的斥责表达了出来。

荆玉有些委屈。

他原本已经习惯了楚梓石这种别扭的表达方式,横竖十多年了,被打击多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了,虱多不痒债多不愁。

可不知是不是前段时间和傅风澜待久了,如今突然又掉回“地狱”,一下子又接受不了了。

傅风澜是和楚梓石完全相反的性格,温柔细腻,沉稳可靠,有什么想法都会直接说出来(除了怀疑他出轨那次)。

他会和他肩并肩看烟花,帮他插好吸管。

看他不好好吃饭,会把他抱在腿上,在米饭里拌上他喜欢的海苔碎,捣成易入口的软糯饭团,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如果是傅风澜看到他没穿鞋子,一定也不会这么严厉地责骂他,而是把他抱起来,苦恼地问他怎么又乱跑,然后握着他的脚,帮他捂热,亲手帮他穿好鞋子。

想到傅风澜,荆玉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气。

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了:“要是……”

楚梓石:“要是什么?”

荆玉嘟囔:“要是傅风澜,肯定不会这么凶我的……”

楚梓石如鲠在喉。

这也叫凶?

他难道不是只是督促了一句让他好好穿鞋子吗??

楚梓石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有点嫉妒,又像是恼羞成怒。

荆玉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抱怨他的。

他一向很明事理,知道他也是为他好,才会对他严厉一些。

他不想把荆玉养成被溺爱的废物,让父母在天之灵感到失望,所以才会板起面孔,对他提出高要求。

如今荆玉只不过和那个男狐狸精待了几个月,就开始讨厌他、反抗他了。

明明他们才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想是这么想,楚梓石是万万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的。

于是他继续冷冷道:“他不凶你?他当然不敢,因为他要哄着你巴着你,才好得到更多资源,大红大紫。”

荆玉小声辩解:“他不是那种人,我给他资源他都不要的……”

其实他已经解释过很多次了,奈何楚梓石非常固执,认为傅风澜的所谓淡泊清高都是装出来的,都是为了把他骗得更加死心塌地。

荆玉知道一时半会儿劝服不了他,叹了口气,也不再多说。

在楚梓石的注视下,蔫蔫地在书架上找了一会儿,拿了本卢梭的《忏悔录》就出来了。

如果和傅风澜读一样的书……

或许会和他体会一样的心情吧。

就好像还和他待在一起一样。

楚梓石:“怎么想到看这本?”

荆玉含糊道:“随便挑的。”

说完就耷拉着脑袋,回房间去了。

如果是以前,楚梓石问他的话,他会很兴奋地把想法告诉他。

虽然楚梓石多半也只会不咸不淡地回一句:“少看闲书,多看点专业书才是正事。”

他曾经很渴望得到楚梓石的肯定,所以才会一次又一次勇往直前,努力展现自己的优点。

现在才发现,似乎真的都只是徒劳而已。

楚梓石会喜欢的是一个聪明上进懂事的“弟弟”,而不是他“荆玉”。

看到荆玉没精打采离开的背影,楚梓石动了动嘴唇,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咽下去了。

他原本以为,荆玉会把自己选这本书的理由说出来,然后眼睛亮晶晶地,期待地等待他的评价。

一直以来,都是如此的。

他并不是真的对他的事不感兴趣,不然就不会一次又一次问了。

他只是,习惯了板起面孔,用高标准要求他,不轻易给出自己的赞扬。

父母空难去世那一年,他也才是个小孩子。

后来的和荆玉相依为命的十多年里,也没有人教过他要怎么带孩子。

同龄人都在看漫画玩模型的年纪,他懵懵懂懂地翻教育学杂志和学士期刊,从那些晦涩的字句里,一点一点汲取育儿知识。

书上说,不能溺爱孩子,不然很容易养废,尤其是富裕家庭。

书上说,要给孩子适当的挫折,让他们自己学会自己调节心理状态,才能更坚强。

书上说,不能让小孩过度依赖自己,否则就会让小孩形成奶嘴效应,无法独立。

书上说……

其实书上还说,要对小孩进行适当的鼓励和疼爱,让他在明确知道自己被爱的环境中长大。

但是楚梓石太忙了,除了养荆玉,还要一夜之间扛起整个家。

他在青涩的年纪里就开始坐上谈判桌,与那些脑满肠肥的长辈斡旋,算计人心。

没有人会在深夜抱抱他,疼爱地摸摸他的头,说宝宝辛苦了呀。

没有体验过,所以楚梓石根本不知道被温柔地疼爱、有所依靠是什么样的感觉。

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样对荆玉,是最好的。

高标准,高要求,吝啬褒奖,才能让荆玉成长得更加强大。

荆玉下楼去了,耷拉着脑袋,像只被训斥的小柯基。

楚梓石有一千一万句话想说。

但最终只是说了一句:“回去把鞋子穿上。”

语气难得地有些软,夹杂着些许的不知所措。

可是荆玉没有听出来。

他一点点的绵软太细微了,难以察觉。

听起来,楚梓石依旧是那个严苛的、冷冰冰的、不近人情的夜叉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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