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再抱着哭会儿

说来神奇,连隐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了,电话也未曾通过,但他就是从那短短两个字的呼唤中,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或许是因为她叫“连隐”时的发音部位与习惯停顿都没有改变,音色如故。

贴膜的师傅停下动作,将手机拿起来递给连隐。

连隐伸手去接,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他捏了捏拳,终于接过手机,放到耳边。

“喂,是连隐吗?”对面再一次询问。

连隐的母亲名叫梁真,当初她离开的时候,连隐只有八岁。

沉默良久,连隐发现自己没有勇气应声。

“是不是打错了啊……”梁真不知道在与谁说话。

“是我。”连隐艰难地出声,表明了自己的身份。

对面明显迟疑了好几秒,叽叽喳喳的杂音传来,似乎是有两个人在讨论如何开口说正事。

“那个,你知道我是谁吗?”梁真憋了半天,憋出这么一句话。

连隐没有立即回答,对面那个陪在梁真身边的人应该也是觉得这话说得不好,小声提醒了一句。

于是梁真结结巴巴道:“我、我是你妈妈……”

连隐垂下眼帘,指甲无意识在柜台上一划,止住了自己想要去咬指甲的动作。

“我知道。”他说。

梁真意外,无语讷讷好几秒,才继续道:“我这次打电话过来呢,是因为你爸爸,就是连天成,他忽然跟我打电话,说是你欠了他钱,不给他。”

连隐对贴膜师傅摆摆手,示意自己离开一会儿,走出店面,站在门口。

果然是连天成给梁真打了电话,因为问自己要钱没有要到。

连隐思索片刻,正准备开口对梁真说,不用担心,自己会让连天成离她远远的,不会让那个人渣再去打扰她的生活。

结果话还没说出口,梁真就已经继续说下去:“你快把钱给他吧,别让他再来找我了。”

一颗路边大树上的果子忽然落了下来,枣子大小的果实砸在连隐的肩膀上,激起一阵钝痛。

连隐瞬间忘记自己要说什么,沉默着听对面滔滔不绝下去。

“连隐,妈妈早就有自己的新家庭了。我跟你爸爸、没有关系,也不想有关系了……我们一家人都不在西城了,我真的不想、不想再和连天成扯上关系。”

“也真的,真的不想再听到关于连天成的任何事情了,你如果和他有什么矛盾,稍微顺着他一点儿。他满意了,就不会乱来……”

“那我呢?”

连隐的声音像是飘在半空中,没有起伏,虚幻无力。

“什么?”

“你跟我还有关系吗?”

一辆电动车开过来,差点撞到连隐,电动车司机没好气地按了按喇叭,哔哔作响。

梁真沉默许久,才犹犹豫豫道:“妈妈……有新家庭了。”

连隐躲开电动车后,靠上一根电线杆,换了个问题:“你怎么有我电话的?”

他的问题有点跳跃,梁真反应了一会儿才回答:“连天成给我的,他说如果不想他继续找来,就、就给你打电话,让你赶快把钱给他——啊……”

梁真说到最后,意识到自己把不该说的也说出去了,赶紧捂住嘴。

“你放心,我不会让他再来找你的。”连隐淡淡道。

梁真立即雀跃起来,声音都显得轻快:“那就好,那就好。你爸爸那个人就是动静闹得大,但是只要满足他了,就不会再无理取闹。他问我要钱,我哪里有钱呢?我们家现在也没有多少存款,我儿子升初中也还要很多钱……”

“挂了。”连隐说。

没等梁真反应过来,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之后,连隐靠在电线杆上,望着面前车来车往的街道,默然出神。

挺正常的,梁真当初走的时候,就说过连隐是个拖油瓶,如果不是连隐,她才不会被困在连天成身边长达八年。

只不过这么多年,连隐一直避免去回忆这件事。梁真大多数时候对自己都很好,在连天成打骂自己的时候,她会站出来拦在前面,在自己挨饿的时候,会给剥一盘虾给自己吃。

她有新的家庭了,所以想和不堪的过去彻底断绝,可以理解。

可以理解。

几分钟后,连隐重新回到贴膜店,把手机交给贴膜师傅,自己靠在柜台上,看师傅工作,像是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与此同时,朗琢玉家中。

采访组离开之后,关实不需要再待在这儿,便起身跟朗琢玉告辞。

“你等等。”朗琢玉叫住他。

关实放下包,问:“还有什么事吗,老板?”

“你帮我去盯一个人。”朗琢玉说。

他拿出手机,打了一行字发给关实的微信,继续道:“这个人是连隐的父亲,现在住在连隐家里,我把地址发给你了。他大概50岁,中等身材,说话有很重的西城口音,你帮我看他这几天都去了什么地方,随时告诉我。”

关实皱皱眉:“我工作还包括这项目呢?”

朗琢玉道:“你现在手上的所有工作直接交给我,这段时间你就做这一件事,给你加工资。”

“真的?”关实喜上眉梢,“那保证完成任务!”

交代完任务,朗琢玉放关实离开。

关实离开之后,朗琢玉回了工作室,坐在办公桌之后,开始处理事情。

大概半小时后,有人拿钥匙开门。朗琢玉在工作室听不见开门声,因此连隐进屋后没有看到他。

连隐走到工作室门口,看见房间门是关上的,便自己回到客厅沙发上坐下。

电视没有开,连隐也并不打算去开,他坐了会儿,脱下拖鞋,将双腿蜷了起来,抱膝而坐。

整个房间安静极了,甚至能听到朗琢玉在另一个房间按键盘的声音。

连隐就这样静静坐着,不玩手机,也不开电视,什么都没做,坐了不知道多久。

直到朗琢玉觉得连隐离开的时间有点久了,出来察看情况,才发现他已经回到家里。

“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叫我一声?”朗琢玉走过来,问。

“刚回来,我看你在工作,就没有打扰你。”连隐抬起头,往后仰,从下往上看向朗琢玉。

他这么仰着费劲,朗琢玉便走到他身边坐下:“你一个人坐在这儿干什么,很无聊吗?”

连隐摇摇头:“没,我在想一点事情。”

“在想什么?”朗琢玉顺着问下去。

连隐看着他,眨眨眼,鬼使神差地说:“我在想晚上吃什么,我想吃虾。”

“吃虾?”朗琢玉意外,“昨天没有买啊,很想吃吗?”

连隐就是心血来潮,听到朗琢玉说没买,就打算放弃:“不用,也不是必须要吃。”

可他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眼神流转之间,明明就写着:很想吃,不吃到会哭。

朗琢玉没有错过连隐不正常的情绪,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看出连隐不愿意多说。

他不去深究连隐到底在想什么,而是直接拍板决定:“那我们现在去买,超市也不远,走吧。”

说着,朗琢玉就起身要出门,连隐还没反应过来,坐在沙发上,看着朗琢玉走到了门口,才迟钝起身跟上。

小区外就有一个小型的生鲜超市,里面有活的基围虾卖。

朗琢玉扯了一个塑料袋,递给连隐,让他自己去捞虾:“想吃多少捞多少。”

连隐接过塑料袋,拿起漏网,一捞,只捞上来几只,放进袋子里的时候还让一只虾蹦了出去。

水珠随着虾尾迸溅到连隐的脸上,他下意识抬起头去看朗琢玉,担心朗琢玉看到自己丢脸的样子。

朗琢玉看着他笑。

连隐顿时忘了丢脸的事,也扬起了嘴角。

买完虾回家,朗琢玉要去做饭,连隐问他会不会做虾。

朗琢玉笑着说:“恰好会做白灼虾,放心吧,肯定不会让你吃生的。”

然后连隐被赶出厨房,朗琢玉让他去看电视或者做别的,说自己不太习惯被人看着。

这一次做饭用时久了点,大概一个小时后,朗琢玉才把饭做好,叫连隐过来。

走到饭桌旁坐下之后,连隐才发现自己捞了多少虾。

整整一个大汤盆,放满了虾,层层叠叠在一起,看起来像有几十上百只了。

“怎么有这么多虾……”连隐无意识地感叹。

朗琢玉见他被惊到,忍俊不禁:“这不是你自己捞的吗?”

连隐挠挠头:“我没注意。”

朗琢玉想问他当时捞虾的时候在想什么,怎么连自己捞了多少都没注意,但想到连隐从回来之后就不太对劲的情绪,就谨慎的什么也没说。

“吃吧,吃不完也没关系。”朗琢玉也跟着坐下。

除了虾,朗琢玉还炒了一个菜,连隐没先去吃虾,而是挑了一筷子菜,就饭吃了第一口。

朗琢玉倒是先动手拿了只虾剥壳。

剥完壳,他将虾放到了连隐面前的调料盘里。

连隐抬头去看他。

“吃吧,我洗过手的。”

虾肉晶莹饱满,红白相间,浸泡在酱汁中,散发着独属于虾的香气。

连隐盯着这枚被剔掉壳、去掉头尾和脚的虾仁,很久很久没有动作。

他小时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吃虾,好像就是八岁那年。

西城在内陆,海鲜河鲜都很昂贵,在当时,几十块一斤的虾,对于任何一个普通家庭都不便宜。梁真不知道从哪里得了钱,买来少少一盘子虾,做好了给连隐吃。

连隐没吃过虾,不知道这种带壳的东西该怎么吃,梁真便亲手剥开,将干净的虾仁喂到他嘴里。

现在想想,应该那个时候,梁真就已经认识了现在的丈夫,是那个男人给了她钱,她给连隐买了虾,吃完之后没过多久,她便和那个男人一起离开了西城。

一直以来连隐都刻意避免去想起梁真离开的事,所以从前记忆中只有吃虾,直到今天才想起来那顿虾是因为梁真心中亏欠才得来的。

一顿虾,这个女人似乎就将对儿子的亏欠还完了,所以她扭头就走,走了就再也没回来。

连隐缓缓低下头,将脑袋埋得低低的。

朗琢玉觉察,赶紧问:“怎么了?”

连隐抬起头,眼眶发红。

朗琢玉拿纸巾擦了手便起身过来,蹲在连隐身前,问:“怎么回事,别哭。”

“我没哭。”连隐辩解,可说到最后一个音节的时候,已经哽咽。

这一声哽咽就像是堤坝中的一处溃口,口子一旦打开,汹涌的泪便再也收不住。

连隐伏在朗琢玉的肩膀上,手捂住嘴,不住抽噎。

朗琢玉伸手抚上他的背,担忧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连隐听到自己抽泣的声音,默默横着大拇指咬住,不想要哭泣的声音泄露太多。

这个动作被朗琢玉发现,他害怕连隐将自己咬伤,强迫着将连隐的手抽了出来,反过来握住。

“我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上。”连隐含糊着说了一句话。

朗琢玉离他很近,所以听得一清二楚。

这句话像是一把铁钳,猛然揪住了朗琢玉的心。

朗琢玉现在是蹲下的姿势,连隐伏在肩上,不知道还要哭多久。这个姿势他蹲不了很久,便搂住连隐的腰,一使劲,将人面朝自己抱了起来。

连隐下意识用腿勾住朗琢玉的腰,防止自己掉下来。

而后才忽然发现自己被腾空抱了起来。

泪珠还挂在脸上,连隐懵懵地从上往下看向朗琢玉,大脑一片空白。

朗琢玉抱着他来到沙发上坐下,连隐顺着刚才的姿势坐在了朗琢玉的大腿上。

朗琢玉伸手擦掉他的眼泪,温声说:“还要哭吗?再哭会儿也行。”

话音落,连隐鼻头一酸,环着朗琢玉的脖子将人抱紧。

他颤抖着声音,说:“朗老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朗琢玉大手护在连隐的后脑勺处,闭眼叹了口气。

怎么吃到了虾,还是哭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连连都在哭,哭完以后就不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