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早就把你忘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十点半。

夜宵摊人声鼎沸,气氛热火朝天。

“7 号桌的辣炒小龙虾,赶紧送过去。”

“老板!再来半打啤的。”

“服务员把这桌收了!”

正值盛夏,天气很炎热。梁泽两手各端着一盘热腾腾的炒菜,汗流浃背地穿梭在几十桌客人中间。

走到 7 号桌放下菜,他用烫得通红的手指捏了捏耳垂,刚要离开忽然听到一声吆喝——

“欸等等、等等!”

梁泽转过身,被一道黏腻的眼神从下打量到上,最后停留在他脸上。

天气热,梁泽本来就爱出汗,干活累的时候更是忙到顾不上擦。可他皮肤白,是那种年轻男生特有的白,很通透,沾了汗像豆腐滴水,叫人忍不住想试试手感。他的脸在冒热气,毛孔通通打开,棉质短袖的袖口卷到肩头,周身散发鲜活又热烈的野性。

“别忙着走。”

说话的是个半醉的粗犷男人。他要笑不笑地盯着梁泽,手里的筷子在盘子边缘敲了敲,“我们点的时候可说了,免香菜,你瞧瞧这上面是什么?”

刚出锅的一大盆小龙虾上,有厨师随手洒的一把香菜碎。

梁泽嘴唇微抿。

“对不起啊,应该是后厨的师傅忘了,我端回去换一份。”

声音很清爽,乍一听歉意十足,仔细听却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别啊。” 伸出的手被男人的筷尖给摁住了,红油沾到手背上,“换一份多耽误工夫,这么着吧,你帮我们挑出来。来,就用我的筷子。”

旁边的人开始不怀好意地笑。

梁泽手微微收紧,回头望向店里,传菜员和收银小妹都在各忙各的,没有人往这里看。

“我还是帮你换一份吧。” 他低下头。

男人也不废话,从皮夹里抽出一张票子拍在桌上:“让你挑你就挑,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跟我磨磨叽叽的啊。”

梁泽看了眼钞票,一百的。

静了两三秒,他把筷子接过来,弯腰去挑那些贴在龙虾壳上的香菜叶子。

因为刚上岗不到一个月,所以他的工服是别人穿过的,领口都洗松了。那人的目光像泥鳅一样滑溜溜的,顺着耷拉下来的领口就往里钻,看够了以后还把嘴唇咂了咂。旁边的兄弟笑嘻嘻地起哄,又抽出二百来压在啤酒瓶底下:“给我哥们儿旋一个,喝完这钱就归你了!”

梁泽的头发黑漆漆的,稍微有点长,挡住了眉毛也遮住了他的眼神。

他摇了摇头:“我不会喝酒。”

“不给面子是不是?”

“诶!明显是嫌少,再加一百!”

“哎哟这可怎么办,我兜里就六十了,要不你给打个折?实在不行就加个好友咱们转账!”

周围哄笑起来。临街夜市本来就嘈杂,笑闹声叫骂声此起彼伏,这一小撮的声音并不怎么引人注目。

梁泽只当没听见。他把之前的那一百对折,收进牛仔裤后面的口袋,转身想走,右边屁股却被五根有力的指头狠掐了一把。随之而来的,还有狎昵的笑声。

梁泽静了一秒,转过身,抄起那个压着钱的啤酒瓶。

“话还没说完就走啊,不够意——”

砰的一下!

玻璃敲碎的响声尖锐刺耳,瞬间就把周围的嘈杂给扎破了。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梁泽,刚刚还温顺好欺负的他像是变了一个人,眉目凶冷地拎着半截瓶子。

夜宵摊轰一下炸开。

那几个男的哗啦一下全站了起来,抄凳子的抄凳子,拿瓶子的拿瓶子。几个高大粗横的打梁泽一个,可他居然丝毫不落下风,瓶子敲到小臂连哼都不哼一声。一直在屋里的老板很快发现不对,带着几个人出来把两边拉开。

“怎么回事你梁泽!跟客人干什么呢你这是?”

梁泽呼吸粗重,脸上一抹绯红的怒意,咬牙往旁边啐了口血沫:“他摸我。”

短短时间围上来好多看热闹的,听到这话都有点哗然。

“老子摸你?操你妈的什么玩意儿你是——” 对方下不来台,发起狠高举啤酒瓶子,随时准备给他脑袋开瓢,“招呼你喝口酒就是摸你?一个传菜的真拿自己当个东西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是有奶还是有逼?!”

这么粗俗的话简直不堪入耳,围观的人听得又好笑又是臊,掩嘴窸窸窣窣地议论着。梁泽全身肌肉绷得像弓弦,几个人拼死拉着才没让他再动手。

“就你金贵是吧,一个男的还怕摸?” 老板背对那伙人,压低声音说完这句,又抬高音量破口大骂,“刚来几天啊你就给我惹事!客人让你喝酒你不喝就说不喝,犯不着打人吧!砸坏了东西你赔?也不想想自己兜里有几个钢镚。”

最后一句戳中了梁泽的死穴。

他双目赤红,忍了又忍,头往旁边一撇,却在人缝中看见一道身影。

那是……

就这么一眼,梁泽忽然冻住,周身的戾气雾一样散开。

对面闹事的还以为他认怂了,嘴里反复骂着难听的话。老板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想要拉他过来道个歉息事宁人,梁泽却始终看着某个方向。

一个错眼,那个人要走了。

梁泽赶紧拨开人群朝他跑去。

“欸!欸!” 老板在后面大声喊,“你跑哪去?你给我回来!”

夜漆黑沉默。

梁泽把一切都抛到脑后,只死死盯着前面那道就快要消失的身影,拼命地追着。

是他吗?

会不会是认错了。

刚才时间太短,梁泽不敢确认,可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追上去看一看。

夜市四通八达,前面的男人个子高,步伐大,很快就走进连着主街的后巷。巷子里满是各个后厨的垃圾,黑色的大塑料袋堆得到处都是,光线也很微弱。

梁泽没跑两下就摔倒了,顾不上疼也顾不上脏,连滚带爬地起来继续追。眼看那个身影就快要融进夜色中,他急得心口直颤,不顾一切大喊一声——

“吴恪!”

六年没见,这个名字也有六年没从他嘴里喊出来过了。可他非但不陌生,反而觉得熟悉得很,因为他在心里喊过太多次,回味过太多次,根本没有生疏的可能。

就像是一个被人遗弃的小孩,兜里仅剩一颗糖。每当快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他就把它双手捧出来,放进嘴里小心翼翼地含上一含,舌尖刚尝到一点细小的甜头又赶紧拿出来,用纸重新包好。

“吴恪!” 今天他多尝了一口。

巷口的身影停住了。

梁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等终于追上后却惶恐地僵住,连地上的影子都不敢踩。他站在男人身后以最快的速度拉了拉上衣,满是灰土的手掌前后来回地抚,本意是想把衣服抚平,结果却越弄越脏。

他急得想哭。

是吴恪,就是吴恪。

怎么会这样呢,梦见过无数次的重逢就在眼前,可他却狼狈得连个人样也没有。

“干什么。”

他听见吴恪的声音,因为是背对着所以有点模糊,简直像是幻觉。可是吴恪既不回头看,也不问他是谁,显然早把他认出来了。

“你……” 梁泽死死低着头,眼睛盯着地上的影子,“你也是来吃饭的啊?”

这个 “也” 字显得尤为可笑。

可吴恪没笑,只是低低地嗯了声,有些冷淡。

梁泽鼓起勇气抬起头。

巷口的路灯下,吴恪身形挺拔修长。今晚没什么风,他站在那里一动也没有动,青白的灯光跟漆黑的夜色混在一起,把他的背影照得模模糊糊的,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消失不见。

梁泽连眼睛都不敢眨。

“好巧啊,今晚居然碰到你了。” 他把手心的汗在裤子侧面蹭了蹭,“你一切都好吧。”

千辛万苦才来到临江,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每天从下午五点工作到凌晨三点,就为了有朝一日能离这个人近一些。可这些话他不敢说,没脸说,只能捡些无关紧要的讲。

吴恪的鼻息听着仿佛有点嘲弄,又仿佛很平常,只是梁泽多心了。

“还有事吗。”

梁泽立刻把头深深地低下去:“没,没有了,我就是过来跟你打声招呼。”

沉默无声蔓延。

吴恪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这几秒钟好像在等什么,没等到就又迈开步子往大马路走去。

梁泽把头抬起来,嘴唇掀开动了动,喉咙里很多话淤塞着只是说不出来。他往前又追了两步,见到吴恪从兜里拿出车钥匙,路边的一辆奔驰随即闪了两下灯。

“…… 阿恪。”

拉车门的手顿住了。

车窗上映着他朝思暮想的脸,可神情却有些厌恶,眉头是皱着的。

“你叫我什么?”

被这样一反问,梁泽更加胆怯,嗓音干巴巴地重复:“阿恪。”

吴恪把身体转了过来,站在车前。

此时梁泽才把他看真切。

可能是加完班直接来的这儿,所以吴恪只穿了条简单的黑色西裤,上身是件泥灰色衬衫,长袖半卷。就像以前一样,越简单的东西越衬他。

梁泽心口滚烫,眼眶跟着湿润。

终于又见面了。

心里千头万绪的,他还想再说点什么,身后却传来其他人的声音:“吴恪!”

有个同样衬衫西服的人越过梁泽,大步走到吴恪身边:“结个账就不见人了,怎么不等我?” 转头看见梁泽又问:“这位是……?” 他像是想对梁泽笑一笑,可定睛一看,又被梁泽这破破烂烂的样子给惊到了,露出一种介于尴尬跟愕然之间的表情。

梁泽从来不觉得自己丢人,这一刻却很无地自容,可能因为这是吴恪的朋友。重逢的惊喜,被冷待的酸楚,难以自持的无措,一切的一切糅杂在一起,激得他后背不自觉弓了起来,夜色中轻轻打颤,看上去更窘迫了。

吴恪撇开头,像是不愿再多看他一眼:“高中同学。”

旁边的人倒吸一口气,虽然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梁泽却听见了。他们俩怎么可能是同学呢?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半晌那人才挤出一个自认为礼貌的笑容:“怎么称呼?”

梁泽动了动唇,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吴恪已经先行作答:“忘了。”

忘了。

他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也对。

六年时间,什么都淡了,忘了是正常的。梁泽心里这样想着,安慰着,表情却有些绷不住了。他十指攥紧手心,把自己戳得生疼。

那个人看看他,又看看梁泽,表情非常错愕。

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久到梁泽几乎以为定格了,吴恪才转身上车。

车子启动时一股热气扑到梁泽身上,像是能把他推倒一样。吴恪按了声喇叭,他如梦初醒,急忙退后一步让开路。

奔驰绝尘而去。

往回走的时候梁泽拖着步子。

不止心脏,身体的疼痛也全部回来了。摔倒时磕到的膝盖高高肿起,打架时不小心扎破的胳膊也还在渗血。他低头掀起衣服下摆想擦脸,可见到上面黑一道白一道的手指印,却慢慢停住脚步,原地蹲了下来。

太远了。

夜市跟身后的街,他跟吴恪。

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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