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离别

严亦疏离开北城的那一天,靳岑没有去送。

他一个人拖着行李箱上了飞往洛杉矶的飞机,长达二十个小时的航班漫长又枯燥,可是严亦疏坚持一个人前往。

同一时间,靳岑正在物理奥赛国家队的训练营里闭关集训。

严亦疏早上十点钟出发,他系好安全带,飞机离开地面,往天空飞去。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侧着头看着北城的天空,那天天气很好,能够清晰地看见越来越小的机场设施。严亦疏拿着手里的相机,对着窗外拍下了一张照片。

手中的相机是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靳岑送他的礼物,一台理光GR2,黑色的机身质感很好,细小的凸点在手中摩挲着,有一种很安稳的感觉。相机不贵,但是严亦疏很喜欢。

鸟瞰的机场景象在相机的屏幕里定格,严亦疏拍了几张,把相机收起来,盖上了毯子,闭上眼睛准备睡觉。

他的眼前一片斑驳的光影,若隐若现的光点不断跳动着,飞机的广播声在耳边响起,带着他的万千思绪一起,飞机冲入了云霄。

严亦疏想起了不久之前,他十八岁生日的凌晨。

男生和他坐在阳台上,一起吃一个小小的生日蛋糕。

烛光在夜色里闪烁摇曳,一人一瓶啤酒,风从他们的身边经过,静悄悄的。

“十八岁了。”

靳岑坐在他的面前,烛光映出了男生的面容,昏黄又暧昧。男生为他点亮了生日蜡烛,把蛋糕往他前面挪了挪,看着他的目光很沉静。

严亦疏想象过很多自己成人那天的场景。

在来北城之前,在他想象中的成人夜应该是和朋友一起放纵潇洒尽情玩乐的一个晚上,在和靳岑谈恋爱以后,他就想着要和靳岑找一个最新鲜最刺激的地方过一个难忘的夜晚。但是他从来没有料想过,自己的成人夜是这样的平静安宁,没有喧嚣热闹、没有刺激惊喜,仿佛每一个平常的夜晚。

他吹灭蜡烛,听着靳岑给他唱的生日快乐歌,在心底许下自己的愿望。

北城的晚上几乎看不到什么星星,但是严亦疏却如此诚挚地希望,上天能够听到他许愿的声音。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靳岑的嗓音有些沙哑,甚至还有些不易察觉地发抖,但是男生的面色却是平静的,眼神里也没什么波澜。

他们在夜色里把小小的生日蛋糕切成两块,一人端着一块蛋糕,倚靠在一起吃着。

蛋糕甜腻,啤酒干涩,在味蕾上冲开了复杂的滋味。

“成年是什么感觉?”靳岑问他。

严亦疏眯着眼笑了。

在没有成年之前,或者说,在他十六岁以前的日子里,他总是难免会把这一天看得很重,就好像只要跨过这一天,他就真的从一个小孩子变成了大人。但是当他来到北城,经历了很多以前没有经历过的事情以后,他便发现,成年这一天,真的只不过是人生中最寻常的一天而已。

人们给年龄分出阶段,给成年和未成年设出范围,但是有些人可能一辈子都长不大,有些人可能很早就已经扛起了责任和担当。

严亦疏把头靠在靳岑的肩头。

男生的肩膀好像比一年以前更加宽厚了,身上的冷涩的香味浅淡低调,不再具有强烈的侵略性。

“成年没什么感觉。”严亦疏回答道。

他看着辽远的天际,眼前看到的东西很多、很远,所以脚下迈过十八岁这道分界线的时候,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少年不识愁滋味的时候,他还会抒发一些矫情酸涩的感慨,而现在,他早就已经明白,生活并不是用嘴能够说出来的。

靳岑闻言,也轻轻笑了一声。

他举起严亦疏的手腕,那里有一个两个硬币大小的纹身,黑色的纹身泛着些青色,在男生白皙的手腕上显得格外明显。靳岑摩挲了一下这处纹身,感受着肌理的纹路,又握紧了他的手。

“可是我还未成年呢。”他对严亦疏说。

严亦疏嗤笑,调侃道:“怎么,岑哥要举报我引诱未成年了?”

靳岑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眼神里有一份炽热如正午阳光的热烈。

“明年你回来的时候,我就成年了。”

“会有什么不一样吗?”严亦疏问道。

“会很不一样。”

靳岑盯着严亦疏的双眸,语气十分坚定。

……

蛋糕吃完,啤酒喝尽,靳岑从旁边拿出了自己送给严亦疏的生日礼物。

是一台精致便携的黑卡相机。

严亦疏拿在手里,颇有几分惊喜。

“怎么会想到给我送相机?”他一边把玩着相机,一边问道。

“给我拍拍照吧。”靳岑看着他说,“你周围一切新鲜的、有趣的、讨厌的……你的新朋友,你的生活,全部都拍下来,记录下来。你心情好,就发给我看一些,心情不好,就攒着,等我来找你看。”

“成年了,总要有些不一样。”

靳岑握着他的手,看着脸上明显露出喜爱神色的严亦疏,目光里的灼热渐渐化为了一片温柔。

“做你想做的事情,不必再伪装什么。”

“这是我替你许的十八岁愿望。”

……

严亦疏把相机对着靳岑,咔嚓就是一张。

男生看着他的模样被镜头诚实地捕捉到了,昏暗的夜色里男生的脸庞轮廓并不清晰,但是那双眼睛却格外明亮慑人。

严亦疏看着屏幕得意地笑了,他把相机递到靳岑面前,问道:“真帅啊,岑哥。我看我还是有点摄影天赋的。”

靳岑换了个姿势,咳嗽了一声,道:“那你再拍几张。”

严亦疏举着相机,难以抑制自己的笑容,“拍你吗?”

“拍我。”

“岑哥什么时候这么爱拍照了?”他拉长了语调调侃地问道,手上动作不停,又给靳岑拍了几张。

靳岑毫不扭捏,大方地给严亦疏拍,就是揪着衣角的手指露出了他心里那点不可说的燥意。

“怕你想我,让你多看看。”靳岑先是用四分之三侧脸对着镜头,心里又觉得自己的纯侧面更好看,把脸撇了过去。

男生的睫毛扬起又落下,高挺的鼻梁,微薄的唇,凌厉的下颌线让他看起来像一幅融入夜色的油画,摄入镜头里,定格在了严亦疏的心上。

“那我是不是应该也发点照片给你?”严亦疏觉得此刻的靳岑十分可爱,心情极好地问道。

“当然。”靳岑转过头,蹙着眉认真地说道,“最好是视频。”

……

严亦疏被靳岑的直球打的猝不及防,他只觉得心里酸软又甜蜜,于是收起了相机,重重地点了点头。

“再喝点酒吗?”

严亦疏把相机放在桌子上,问道。

“再喝点。”

……

严亦疏起身去拿酒。

冰箱里的酒只剩下了烈酒,两个人一人一个杯子,兑着冰红茶和冰块,喝了许多。

喝到天空里的云来了又走,月亮的光渐渐暗淡;喝到树梢的叶子上滚落了第一滴清晨的露珠,喝到天际线泛起了鱼肚皮的白。

从黑夜到清晨,从清醒到迷糊。

破碎的、晃动的、明亮的、柔软的……那些亦真亦假亦梦亦幻的片段在严亦疏的脑海中不断跳跃,他记得男生宽厚的肩膀,记得闪烁着红点的相机,一直开着视频,纪录到没有电为止。记得靳岑亲他的脸颊,肌肤蹭过他的肌肤,带着深夜的冰凉,和属于少年人的热意。

记得他喝多了,靳岑向他索取上次承诺的歌,他就飘着调子给靳岑唱。

他新学会刺背的几首歌不久,磕磕绊绊,词都唱不顺,靳岑却觉得很好,让他唱了一遍又一遍。

他们躺在椅子上打盹又醒来,拥抱又分开。

等到日出,一轮红色的太阳跳出了地平线,万丈光芒从蒙蒙的天际绽放的时候,他们一人咬了一根烟,枕着手臂看着天空静静地抽。

酒喝完了。

夜晚也过完了。

他们能够放纵的、肆意的时光也走到了尽头。

严亦疏闭上眼,困顿地睡去。

他记得好像有人抱起他,走回了房间。

臂弯很有力,也很温暖,就好像小时候为数不多几次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时候。他循着热源靠过去,跌入了柔软的被窝里。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考第一名,严贺归揉了揉他的头,对他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夸奖他说很棒,从此他再也没有考过第二。想起见到靳岑的第一面,觉得这人长得颇对他胃口,却是一个正气凛然的优等生,实在下不去口。

想起自己晒得晕头饿得眼前发白光的时候砸进他怀里的零食,和那个银质的打火机……

那些滑稽的、欢乐的时光,那些他一路走来的斑驳光影,在他脑海中一幕幕闪烁,最后全部跌入了不可见的茫茫前路里。

他好像看见了前面有一个人向他走来,是穿着笔挺西装,面容成熟英俊的男人,看着他,眼神平静又冷漠。

他想向他打招呼,却开不了口。

——你会想我吗?

你会想我吗。

好像有一个青涩的男生面容和这个男人重叠在了一起,他的耳畔回响着那熟悉的声音。

他在心里不断地回答着。

我会。

我会。

我现在就很想你,每时每刻都很想你……

在梦里,也很想你。

靳岑。

靳岑……

空姐推着餐车走过,看了眼坐在窗边的男生。盖着毛毯的男生睡得很沉,眉头紧蹙,好像在做什么不愉快的梦,嘴上还喃喃着什么。她没有打扰这位乘客,放轻了语调,询问其他乘客是否用餐。

飞机平稳地往前飞行。

北城国家队训练基地内,正是午间休息的时候。

靳岑一个坐在食堂的角落,若有所感地抬起了头。

食堂的落地窗洒进了正午的阳光,一地金色。他看见一碧如洗的天空,留着飞机划过的白色痕迹。

他的心头突然一阵说不出来的酸涩,酸的他夹着食物的筷子都在发抖。

严亦疏走了,他没有去送别。

他们的人生就此分开了两条岔路,再往前走,不知道何时才有交集。

饭堂里人很多,但是没有人敢端着盘子去和那个形单影只的男生坐在同一桌。集训这些天,靳岑在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尖子生里依旧优秀得令人仰慕,几乎是所有女生的话题中心。

她们喜欢靳岑安静做题的帅气模样,喜欢他轻而易举解决难题的聪明,更喜欢他身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与同龄人格格不入的气质。

但是她们都知道,靳岑已经有女朋友了,这是第一天一个格外大胆的女生告白以后带回来的情报。

所以大家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并没有上去打扰。

没有人知道,这个抬头看着天的男生此刻在想什么。

不是晦涩深奥的难题,不是人生突如其来的哲思。

他只是在那样简单地思念着一个人。

就如同,那个人思念着他。

靳岑垂下眸的时候,心口的纹身好像在发烫。他的少年时光在这一刻好像戛然而止,就连那把地板照得金黄一片的正午阳光都无法在他身上投下明亮的色彩。

生活飞快地往前走。

少年如同抽条的枝丫一样,拼命地向着天空生长。

他们沉默着、沉默着,长大了。

作者有话说:少年的时光结束了,下一次和大家见面,就是两位成年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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