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幸福

清明那天,北城天很阴,乌云惨淡地压在天际,空气里弥漫着水汽,一副随时都要下雨的模样。

严贺归提前一天到了北城,两家一起吃了一顿饭。

严亦疏已经许久没有见到严贺归了,父子之间并没有话讲,严贺归回北城住的是酒店,第二天按照约定时间,在北城市郊的墓园见面。

清明来扫墓的人很多,平常冷清的墓园难得有了些人气,新鲜带着露水的花摆在墓碑前,为黑白基调的墓园增添了几分色彩。

在川城的时候,严亦疏并不是每一次都会和严贺归一起回北城扫墓,他对这里的记忆并不算深刻。

靳岑和他作为小辈,站在几个大人的身后 ,插不上什么话。

严贺归穿着一身黑色,高而瘦,颧骨突出,但还是能看出年轻时候英俊的影子。他并未郑重打扮,衣服看起来有些旧了,黑色的中山装扣子边缘磨损得厉害,脚上的皮鞋也浮着一层灰,有些风尘仆仆。

男人话很少,身上的气质孤高又寡淡,几乎沾染不上多少人气。

在严亦疏这些年的记忆里,严贺归一直是这副模样,小时候,他从不敢和父亲撒娇,只要严贺归淡淡地看着他,他便会自觉地把心里的委屈全部都咽下去。

墓碑上的照片是许多年前的了,历经这些年的风雨,有些斑驳。黑色短发的女人骄傲又张扬的笑容已经看不清了,但是严贺归从来没有提过要重新修葺。

严亦疏给母亲上了香,站在一旁,仔细地盯着墓碑看。

他从岑谷雨那里听到,有关于母亲的一切,和这块冷冰冰的墓碑差距太大,他在脑海里勾勒出来的自己母亲的形象,在他眼前不断闪烁着,让他感觉心口有些说不出来的堵。

祭拜完徐书迪,严贺归又一个人沉默地在墓前站了一会儿。

没有人会打扰他。

严亦疏站在走道旁,遥遥地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小时候,看着这个背影,觉得是那样高不可攀;现在看着这个背影,却发现,这也只是一个可怜人而已。

靳振国看了看自己的老友,又看了看这孩子,叹了口气,总想说点什么,岑谷雨站在他旁边,拍了拍他的手臂,示意他不要说话。

靳岑小时候跟着父母来扫过墓,但是到底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不想对父母辈的事情做任何评价,只是心里疼惜严亦疏。

整个扫墓的过程,不像有些来祭祖的家庭,在墓前企求祖辈保佑儿孙学业事业,唠唠叨叨说一大堆,除了岑谷雨还自己说了一会儿话,其他人都是沉默的。

直到离开墓园,严亦疏还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攥在了母亲的那一方小小墓碑前。

在他童年的记忆里面,属于严贺归为数不多的温情,大概就是父亲出任务的时候从山里给他带回来的野兽牙齿。那天听谷雨阿姨讲了父母的曾经,严亦疏才知道,这些是徐书迪最爱收集的。所以,就算徐书迪已经离开了人世,自己的父亲在出任务的时候还是会下意识地去搜寻这些小玩意,并且珍重地带回来。

回去的路上,父子俩一言不发。

严贺归定了晚上的飞机回川城,他的这一趟行程十分匆忙,并没有留出陪孩子的时间——当然,严亦疏也并不需要他的陪伴。

严家在北城的房子是很久以前为了严亦疏的学业购买的学区房,身价比起买的时候已经不能同日而语。这套房子一直没什么人住,里面的家具也是严亦疏回北城读书前才添置的,严贺归自己都没有去过几趟。祭拜完徐书迪,严贺归和严亦疏吃了一顿晚饭,连房子都没有回,直接去了机场。

这顿晚饭吃得严亦疏不上不下,他送完严贺归,自己回了那个空荡荡的房子。

晚饭的时候严贺归和他讨论了出国的事情,语气勉强地表示如果他意愿强烈,他不会阻拦他出国。上午扫墓的时候严亦疏心里本来还有些说不出的酸涩,这一番谈话过后,他又觉得自己和严贺归的父子缘分可能命中注定就是很浅,聊天就是鸡同鸭讲,没话找话。

严亦疏坐在阳台上,学区房的小区已经比较旧了,楼层也不算很高,外面树影重叠,往下看,有老人正推着小孩在散步。

他点了根烟,静静地抽了一会儿。

烟丝卷起,燃烧的时候橘红色的光不停跳动,阳台外的风吹过来,把吐出的烟雾全部拍在了严亦疏的脸上,有些呛鼻。

和靳岑在一起以后,他抽烟的频率已经比以前降低了很多,此刻却着实有些手痒。

一根烟的时间不长,却足以让严亦疏的内心平静下来。

放在阳台小桌子上的手机一震,是靳岑给他拨过来了微信电话。

严亦疏接起,点开外放,一阵电流声过后,响起了男生沉静好听的声音。

“疏哥吃完饭了?”

严亦疏把烟蒂按灭在烟灰缸里,“嗯”了一声。

靳岑那边好像是在家里,还有新闻联播的声音,他问道:“要我过来吗?”

严亦疏靠在椅子上,翘起腿,换了个姿势。

他听到靳岑的声音,就觉得心情好了不少。轻哼了一声,道:“用不着,多陪陪谷雨阿姨吧。”

靳岑轻笑了一声,那边传来了他上楼的声音,一阵脚步声过后,那边的环境安静了很多,应该是靳岑回了自己的房间。

靳岑好像是开了外放,严亦疏听到了一声“TIMI”的熟悉声响,他挑了挑眉,随机就听见靳岑对他说:“来,疏哥,上游戏。”

严亦疏不知道靳岑想干什么,他有点莫名地打开王者,登陆游戏,那边靳岑给他发来了一个1v1墨家机关道的申请。

“你干嘛啊?”严亦疏有点莫名。

靳岑选了一手圣诞皮肤的貂蝉,严亦疏随便选了个鲁班,两个人在塔前相遇。

“等着,我跳舞给你看。”靳岑那边说话的声音有些含糊,不知道是不是叼着烟,男生迅速清兵升到四级,在矮矮的鲁班脚底下原地放了个大招,“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的音乐声响起,貂蝉开始快乐地转起了圈圈,花球四散,还有几个打到了鲁班的身上,掉了半管血。

严亦疏:……

他无语地给貂蝉来了一炮,再平A几下,快乐跳舞的女人就这样躺倒在了地上。

靳岑看着灰下去的屏幕,翻开打火机的盖子,点着烟,闷着笑:“弑夫干什么,跳舞不好看吗?”

严亦疏操纵着自己的小鲁班在原地转了几圈,翘着脚对着刚复活还在泉水的貂蝉就是一炮。带着晚饭香气的风拂过鼻尖,他躺在阳台的吊椅里,声音比刚刚轻松许多。

“杀你比较有趣一点。”

靳岑闻言,把貂蝉停在鲁班旁边不动了。

“那多杀几次。”

严亦疏看着这副画面,两个人的ID一个是“半斤山”,一个是“一棵树”,莫名有点和谐,他一边截着图,一边说道:“不行,岑哥,我心疼。”

靳岑和严亦疏挂机在峡谷里看着小兵打架,过了一会儿,靳岑问道:“今晚叔叔和你说了什么吗?”

严亦疏搭着眼皮,手指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敲了一下。

“没什么,干坐了一小时。就说了类似于我爱咋地咋地的那种话,不管我想留在国内还是出国了。”

靳岑从鼻子里哼出来一声慵懒的“嗯”。

他平静地问道:“那你是怎么想的?出国还是留下?”

严亦疏垂下的眼眸视线没有焦点,他想了一会儿,突然轻轻笑了一声。

“岑哥,你觉得我们高考搞个双状元怎么样?”

……

靳岑那边玩打火机的清脆声响静止了一瞬。

“双状元?”

“嗯哼。”

靳岑站在房间的阳台,把烟按灭,心情很好地眯起了眼睛。

他朝着空气中吐出了最后一口白雾,遥遥地弥散在了夜色里。

“我觉得,可以。”

严亦疏听见靳岑同样嚣张自信的话,不可抑制地耸着肩笑了起来。

这次严贺归回来以后,他思考了很久。考虑自己的性向会不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以后的人生轨迹会往何处发展。他和靳岑是否能够抗住各方面的压力往前走……但是,思考到最后,他突然觉得,其实人生远没有他想象中的不可把控。严贺归的人生,不需要他的参与,也从不询问他的意见,那他又何必庸人自扰,觉得严贺归要干涉他的人生呢?

他想和靳岑在一起,瞻前顾后,思虑太多根本没有意义。无论以后是靳振国反对,亦或是严贺归反对,终究是他和靳岑要一起往前走。

那他为自己人生定下的目标,无妨大胆一点、坦荡一点,从心一点。

他严亦疏,要想做一件事情,就一定要做到最好,不就是留下来高考吗?这一切他以前觉得厌烦无聊的生活,只要有靳岑在,都是他不可或缺的最美好的青春,傻、逼才要出国和靳岑分开。

严亦疏这些天一直沉郁在心头的乌云全部散开了,他听着电话那边靳岑的呼吸声,心头仿佛有阳光洒落。

“未来的高考状元靳岑,明天见,记得给我带谷雨阿姨做的包子。”

“知道了,状元的男朋友。”靳岑语气调侃。

………

“靳岑,我喜欢你。”严亦疏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说道。

“……”

“疏哥,犯规了。你这样我也不会比你少刷一套卷子的。”

靳岑的声音很哑。

“严亦疏,我爱你。”

男生的话经过手机话筒外放,带着细微的电流声,刺得严亦疏心里酥酥麻麻的。

热恋中的少年连告白的话语都要比对方说得更有分量一些,可“我爱你”三个字已经是所有能表达的情意的上限,严亦疏微张着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追击。

他只知道这种爱,把他的心填得满满当当的,没有任何一块空隙留给其他人。

原来被爱的幸福感,只要有一个人给予就够了。

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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