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见到他时,并不知道他是谁。
那是高一下学期暑假,我一个人背着包去登山。因为天热的缘故,登山的人并不多,所以当我摔下山坡时根本没人看见。我坐在一堆腐烂的落叶上,感觉左腿使不上劲,估摸着是摔断了,拿出手机想打电话报警,可是手机没有信号。
我就这么绝望地等着有人经过,能够发现我。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隐隐约约听到脚步声,我张嘴就喊起来,又怕对方听不见,赶紧将手机录音打开,大喊一声“救命,来人啊”,然后把声音调到最大,开始循环播放,自己也跟着大喊起来。
终于,有人在上面朝下喊:“喂!下面有人吗?”
我急忙暂停录音播放,朝上用力喊道:“有啊有啊,救命啊!”
我以为来人会打电话报警或是到山下找人来帮忙,不料他就这样干净利落地顺着山坡跳下来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染了一头亚麻色头发,穿着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少年。
年纪跟我差不多大,个子却十分高大,长得也很帅气。
他看着我,张嘴就道:“我擦,你坐这乘凉呢?”
虽然感觉不怎么可靠,但这是唯一的救命稻草,我眼巴巴地看着他,道:“我的腿摔断了,麻烦你帮我报警可以吗?”
他大喇喇地劈开腿在我面前蹲下,问:“哪条腿?”
“这个。”我摸了摸左腿。
他伸手就往左腿上抓,我吓得叫了声,他斜眼看来,嗤笑道:“我靠,你还是不是男人?我都还没怎么着你叫个屁啊?”
这么近距离看,让我看清他藏在过长刘海下的一双桃花眼。
名副其实的桃花眼,睫毛就跟两把扇子似的,每眨一次眼都感觉特别煽情。
明明该是很阴柔的感觉,却因为右眼眉骨一条淡淡的疤,配上那流里流气的言行举止,而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看什么啊你?”他冲我翻了个白眼。
我这才惊觉自己盯着眼前的男人出神了,不禁有些脸红:“抱,抱歉。”
“哧”地一声,他突然一把撕开我运动裤左边的裤管,露出流血不止的左腿。我的皮肤属于少见阳光的惨白类型,所以配上鲜红的血看上去特别触目惊心。
少年又“操”了一声,道:“你怎么整得跟流产似的。”
“……”身边差不多年纪的朋友没有一个像他这种说话方式的,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只能沉默。
少年轻佻地用手指抬了下我的下巴,一脸玩味的笑:“吓傻了?”
我有些恼了,明明是初次见面,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没礼貌?可是除了眼前这个讨厌鬼,我也没有人可以指望了,只能忍气吞声的:“你能帮我报警吗?或者下山去求助,我会好好谢谢你的。”
他似乎有些感兴趣,半挑着眉道:“哦?你打算怎么谢我?说来听听。”
我愣了下,有些拿不定主意:“我……我可以给你钱。”
他交叠着两条胳膊横在膝盖上,脑袋搁在上边笑着看我,道:“你能有多少钱?”
我咬了咬下嘴唇,拖过登山包,从里面翻出钱包。
他一把抢过去,数了数里面的现金,又看了我一眼,笑得邪气:“看不出来啊,你是有钱人家的少爷?”
我不安地抓紧登山包背带,老实道:“不是的,那是我自己存的零花钱。”
“你说你来爬个山背这么大个包干嘛?”他又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登山包,将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哗啦啦”倒出一堆吃的喝的,还有手电筒打火机指南针等七七八八的东西,他吃惊地看了会儿,突然大笑起来。
我被他笑得很茫然,只能纳闷地看着他满地打滚。
“哈哈哈……”他抱着肚子在地上滚了会儿,才稍微止了笑,看着我道:“我操你也太他妈逗了,电影看多了吧?就这么个小山,你以为登珠穆朗玛峰啊?”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这是我第一次爬山吧?而且还是一个人。
“咦?”他突然拿起我放在手边的索尼爱立信。
我老实道:“没有信号的。”
“操,手机不错啊。”
我心头一跳,突然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他就露出恶魔的笑容:“这样吧,我不要你的钱,你把手机给我,我就带你下山,怎么样?”
我有些心疼,那个手机是我考上南海高中时爸爸作为奖励送给我的,我平时很珍惜,所以从外表上看几乎是全新。
“怎样?要不要一句话。不要的话我走啦?”他站起来作势要走。
我急忙道:“好,手机给你!”
“这才对嘛。”他笑嘻嘻地说完,长按关机键,把手机壳打开,拔出SIM卡,扔还给我,道:“手机里有没有存什么艳照之类的啊?有的话现在赶紧删,不然我不敢保证看到了不会发网上啊。”
“没,没有……”
“那行吧,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了,你回头可别报警说我抢劫啊。”
“不会的。”我默默地把倒出来的东西一点一点放回登山包。
他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一支十分破旧的联通手机,动作熟练地拔出卡,然后把手机扔到我怀里,边把拔下来的手机卡装进我的索尼爱立信手机里,边道:“得,就当咱俩换个手机用好了。”
我看着怀里那支款式落后,破旧得已经看不出什么颜色的联通手机,一时无语。
装好手机卡后,他又开机起来玩了会儿,才心满意足地放口袋里,然后撩起背心擦了把汗,骂骂咧咧道:“我靠热死我了,赶紧把水给我喝一口。”
我递了瓶水给他,他接过去喝了半瓶,另外半瓶全浇脑袋上了。
真是……十分奇怪的人……
“爽!”他把空瓶子随手一丢,大步走到我面前,背对着我蹲下,十分豪气道:“来,到我背上来!”
我诧异地看着面前并不十分强壮的背影,简直要以为幻觉了:“你……你要背我?”
他扭过头来瞪着我,道:“废话!快点!老子的腿都麻了!”
“可……可是……”
“我操你是女人啊?婆婆妈妈扭扭捏捏的!再啰嗦我就把你扔这儿了!”
“……”
我不敢再废话,把登山包背好,然后乖乖地爬上他汗涔涔的背。他被我压得趔趄了下,又很快稳住身形,“呸”地吐了口唾沫,道:“妈的,看你瘦不拉几的,没想到还挺重的,肉都长哪儿呢?”说着,捏了把我的臀部。
触电般挺直背,我涨红脸恼怒道:“你……你干嘛?”
“我靠,你是女人啊?捏下屁股这么激动干嘛?”他深呼吸了几下,然后一个旱地拔葱,猛地站了起来,还把我往上颠了颠,嘴里“操”来“操”去的。
我趴在他背上,动都不敢动一下,看他很辛苦地走山路,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谢,谢谢你……”
“妈的,大夏天的不在家睡你的觉跑这闲晃什么?”他张嘴就骂。
我有些不好意思:“暑假一直在家窝着很无聊,就想出来爬爬山也好。”
“那为什么不多找几个人?看你这呆头呆脑的样子,还敢一个人来?”
“……我认识的人,都很忙,没有时间。”本来认识的人就不多,而这些不多的人整个暑假都忙着跑各种补习班和艺术班,根本没时间见面。
“操!你这种小鬼能认识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暑假了还忙个屁啊!”
“那你呢?看你穿成这样,也不像来爬山的。”
“切,你懂个毛线!谁规定爬山就必须穿成你这样?我穿这样还不照样能爬到山顶?”
“你以前来过?”
“废话!难道你第一次来?”
“……”
我的沉默让他十分意外,随即笑了起来:“擦你不是吧?你真第一次来爬山啊?你不是本地人?”
我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小声道:“我是本地人……”
“是本地人居然第一次来爬枫火山?你不是吧?”
“……”怎么说呢,家里一直不断让读书读书读书,根本没机会做其他事。本来也要像其他朋友一样,整个暑假都去各种补习班的,可今天一早醒来突然很想做点别的事,于是打电话向补习班的老师请了病假,偷偷跑来爬山。
明明是该讨厌的人,却意外地聊得很愉快。这个家伙是我十六年来遇到的最健谈却也最没礼貌的人,像只野兽一样奔放,不受拘束。以前跟同学在一起的时候,大多数聊的都是学习,可是今天难得遇到一个不聊学习的人,即使他满口脏话,我也觉得很开心。
“靠,你也喜欢看《名侦探柯南》?”
“嗯,我超喜欢看,我家里有一整套漫画。”
“不是吧?妈的!有钱人家的少爷就是不一样。”
“……不是啦,是我去年生日爷爷买来送我的,不过我爸妈不让我看,怕影响我学习。”
“真的假的?你也太悲催了吧?是我我才不管呢,偷都要偷出来看!”
“我是你就好了。”
“操,你别那么窝囊行不行?直接跟你爸妈说要看,那是你的东西,他们凭什么没收?”
“……不行的啦,他们不会听的。”
“你是白痴啊?干嘛那么听你爸妈的话?”
“……他们是我爸妈啊。”
“我操@#¥%!”
“……”
一路聊着,气氛十分融洽。他背着我往山下走,明明累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却还不停地跟我天南地北漫天胡侃。我从兜里掏出纸巾,帮他擦了擦汗,道:“停下来歇一歇吧?”
“操,别只顾着擦脑袋,帮我眼睛也擦擦!汗都流眼睛里了!”
“哦哦。”
这时,索尼爱立信的手机铃声飘了出来。
他停下来道:“靠!什么东西?”
我提醒道:“你手机响了。”
“神经病,我手机才不是这鬼铃声!”
“……是我的索尼爱立信……”
他这才反应过来,笑骂道:“我操,差点忘了!手机在我左边裤兜里,你帮我拿出来。”
我伸手到他的裤兜里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显示的是“大头”,我帮他接通,放在他耳边上。
“喂!哪只?”
手机那头传来惊天动地的叫喊声:“我操你死哪去了?不是说好枫火山山顶会师的吗?你敢放我们鸽子!找死啊你?”
他笑嘻嘻道:“老子这不是学雷锋做好事耽误时间了嘛,这不我正背着个失足骚年下山呢。”
“滚你妈蛋!我操,你怎么不说你半道上捡了个美女忙着回家嘿咻?”
我的手一抖,差点把手机摔了。
他扭头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那也得人家愿意不是?”
我面红耳赤,心里虽然有些别扭,却也不像生气。
那边又不知道说了什么,双方对骂了一阵,他才对我说:“行了,收起来吧。”
我便把手机放回他的左边裤兜里。
他怪里怪气地笑:“你倒是听话的很。”
我抿了抿唇,道:“我耽误你的事情了?”
“靠,你现在才知道?”
“……对不起啊。”
“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老子的拳头干嘛?”
“咦?你看《流星花园》吗?”
“擦,你也看?台湾版的很老了。”
“嗯,我初中的时候到小镇看外婆,表妹正在看,我就跟着看了。”
“我家里现在还有碟片呢。”
“真的假的……”
“……”
回头想想,那时候的相遇,也许就是所谓的缘分吧。
如果那天我没有心血来潮地突然翘课跑去爬山,或许这辈子我们都不会认识。
他身上散发出来的热气,温度偏高的皮肤,还有独属于少年青春的汗味,是我对整个夏天的记忆。
而那时候,我居然忘记了问他的名字。
虽然遗憾,却也觉得彼此之间,或许不会再有机会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