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谁在乎我?

回到学校上晚自习,孟野眼睛肿得比桃核还夸张。为免他在小姑娘们心目中的冷酷威武形象就此破灭,姜玥特意给他去小卖部弄了俩冰袋,又把自己的消肿利器——黑咖啡借给他喝。

结果就是上着课呢他小心脏突突直跳,侧躺喘气儿捅姜玥胳膊:“你丫给我喂的不会是毒药吧。”

“吃不死你,放心吧大郎。”

躺了一会儿他垂死病中惊坐起:“不行不行,我得跑两圈去,感觉我自己现在跟那个练蛤蟆功的欧阳克一样,血管里的血都在往脑门子冲。”

大家都在认真背书呢,教室里听取蛙声一片,孟野站起来就往外走。姜玥在后面用气声喊:“跑完赶紧回,下一堂老江的课!”

“有数。”

瞧这小子虽然眼睛肿,但精神诡异地恢复饱满了,甚至表情又拽成二五八万那样,姜玥在后面笑着翻开课本。

篮球队那帮人在打夜场,孟野绕过他们去旁边换上跑鞋,一个箭步就出发了。

夜晚的跑道很安静,小冷风一吹人特别精神。

大概是心胸舒畅,不到两圈他就痛痛快快地出了汗。湿润的发丝贴在脸上,他一边喘气一边望向头顶星空,昨天还灰蒙蒙的夜幕今天就澄净了,月光被云挡去一小半,但还是那么夺目那么纯洁。

临江的夜肯定不如这里美吧?

他陶醉了。

场边几个体育队的迷惑了。

“队长怎么看着傻了巴叽的。”

“确实……谁他妈边跑边傻笑啊……”

“胃胀气蔓延到大脑了?”

“去你们哒。”路小川一人拍一巴掌,“没事训练去,瞧瞧你们队长多勤奋再瞧瞧你们!一个个不让人省心。”

“……”

几人灰头土脸地走了,路小川过去跟孟野一起跑:“乐着呐?”

“去。”

“乐什么呢跟哥们儿说说呗。”

“关你啥事,投你的傻逼三分去吧。”

“???”

什么人啊这是,逮着谁都咬!路小川刚想奋力回击,扭头对上那张汗涔涔的大花脸,忽然被他脸上的笑容给噎了一下。

这小子……

半圈后孟野躺倒在草地上,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仰望星空。路小川蹲旁边看看天空再看看他,伸手戳他胳膊:“你丫到底高兴什么呢?”

“我没高兴啊。”

“都他妈写脸上了。”

“有吗。”孟野摸摸脸。

路小川直觉:“庄绍给你打电话了?”

“没有啊。”

“那他也没说啥时候回来?”

孟野一个翻身,扯过一根草衔在嘴里,然后支起下巴——好一幅美男醉卧草间图。

“川,跟你说件事。”

“操有事说事,别喊我喊得这么肉麻。”

路小川惊恐了,孟野羞涩了。

“你丫到底听不听。”

“听听听。”

“其实我跟庄绍……”

“你跟他咋啦?”

孟野微笑着叹了口气,垂下眼睛:“就那么回事呗,你懂的。”

“我懂啥啦??”

“你说呢?”他捧过路小川的脸作势要亲一口,路小川一边挣扎一边觉得自己真的懂了:“你俩生米做成熟饭了?”

“不是说这个,我跟他纯洁着呢!”

“……那有什么可炫耀的。”

“谁他妈炫耀了?你丫含血喷人!”孟野扑上去掐他,“老子就是知会你一声,我跟他好啦。”

这几天他就怕庄绍想断了,今天既然知道庄绍还念着自己,那他说什么也不可能再放手。

“咳咳,咳咳咳,知道了知道了,你他妈爪子松开。”

路小川好险没被他掐死,摸着自己细细白白的脖子瞪他:“你俩不是早就好上了吗?现在知会我有点儿晚了吧。”

“你怎么知道的?”

“废话,庄绍那俩眼珠子整天恨不得粘你身上,瞎子才看不出来。”

孟野又羞涩了:“有吗。”

“差不多得了啊。”路小川问,“那你们俩打算怎么办,相约1998喔不是相约临大?”

“……嗯。”

路小川嘁了声:“狗男男。谈你们的恋爱去吧,老子一个人在体校会过得很好哒。”

孟野十分讲义气地伤感了一秒。

当然连路小川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大半年后他被临江某体校录取了,而且那体校离临大就差一座天桥,他路某光荣地成为方圆百里最亮的一枚灯泡,整天在狗男男身边发光发亮,耶。

“不过你就没想过,万一要是考不上怎么办?”

“想过,当然想过。”孟野坐起来,“这个我都想好了,万一要是考不上临大就复读一年,明年继续,拼两年我不信自己考不下来。”

“有决心。”路小川比了个大拇指,“哥们儿信你。”

孟野痞痞地笑:“收到。”

撒完欢路小川就去接着训练了,孟野拍拍屁股起身回教室,半路居然在墙角逮到逃课刚回的于娜!

“干嘛去了?”

于娜支支吾吾,双手在身后藏着。孟野扯过来一看,她拿的是之前画的那副夜市简笔画,还给细致地描了描,涂了色,加了塑封。

“老实交待吧。”

她把脸转向一边,拒绝回答。

“不说我就没收了。”

“欸你还我!”

孟野一把举高,气得她直跺脚:“哥你烦不烦。”

“到底为什么逃课,不说我可告诉妈了。”

于娜瞬间老实:“我就逃了半节,真的,哥你别告诉妈。是周云飞说他要到外地去几个月,我想,我想送他一份礼物,所以……”

她越说声音越小,孟野越听越心惊。

“你跟他好上了?妹妹你糊涂哇!而且他妈的周云飞是畜生吧!你才多大??”

于娜奋不顾身地捂他嘴:“嚷嚷什么啊,我没跟他好!我连他手机号都没有,是周末在街上遇见他告诉我的。再说我都十七了,哥你别大惊小怪的行不行。”

“十七也不成!你丫知道他是什么人呐你就喜欢,他那条花臂见过吧?说明他过去肯定特花!”

“……什么鬼逻辑。”她抢回画,“我又没说我喜欢他,再说他是庄哥的好哥们儿,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难道你觉得庄哥也特花?”

好家伙将我的军是吧。孟野撸起袖子:“总而言之这件事趁早拉倒,再让我知道你去找他我就告诉妈。”

于娜呛他:“你告诉,你告诉,你敢说我就敢把你的事也告诉妈,有什么大不了的,起码我喜欢的是男的。”

“……”孟野差点儿脱口而出我他妈喜欢的也是男哒!后来想想不对,怎么连于娜也知道这事了?当场噎得说不出话。

“赶紧跑你的步吧,慢了可就追不上庄哥了!”

妹妹瞪他一眼扬长而去。

孟野在后面火冒三丈,心里也跟着那么一酸,更想庄绍了——庄绍在他面前只有挨骂的份,哪舍得呲他?

可惜庄绍不知道孟野正惦记着自己。

晚上他在打点滴,打完以后到住院区跟爷爷问了声好,然后就跟奶奶一起慢慢走回那个所谓的新家。

路上经过一个24小时超市,奶奶问他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儿什么,他说不饿。

他奶奶在单位领导当惯了,平时比较有架子,但在唯一的孙子面前还是非常和蔼的。

“我看院里跟你一般大的小孩儿都喜欢点外卖,你要不乐意吃零食就拿奶奶手机点去,正好也教我用用外卖软件。”

庄绍没说不行,到家之后她就拿着手机跟眼镜过来了。

“人一上了岁数眼睛最先不好使,我前年看东西还算可以,今年就开始犯老花了,看电视连字幕都看不清。绍儿你不近视?”

“还好。”

庄绍话少,这一点他刚来两天长辈们就发现了,也都不逼他。

手机里头的字特别大,输入法还是手写的。他调出拼音来操作了一会儿,下好外卖软件之后又把会员、地址这些设置好。

他弄的时候他奶奶就一直在旁边看,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孙子一会儿看看手机屏幕,感觉哪哪都特别招人喜欢。

“现在还营业的就一些快餐跟宵夜,不太健康。”庄绍说,“您要想吃东西我去下面条。”

“你还会煮面?”

“嗯。”

“我孙子真能干。”

他奶奶笑着摸他的短发,感觉毛茸茸的还挺扎手。怎么别人留这发型就跟劳改犯似的,自己孙子就越看越顺眼呢?乖得很咧。

庄绍没明白煮个面怎么就能干了,但他也没吭声,随便老人乱夸。

“又会学习又会煮面,上哪儿找这么棒的孙子去?绍儿,你不知道这几天奶奶有多高兴,以前我出门感觉抬不起头,现在买个菜我都得把下巴抬得高高的,就盼着人家问我什么事这么高兴。”

庄绍说:“是么。”

“是啊!”他奶奶握着他的手,“人家问我就说我孙子回来了,院子里最帅的那个就是!我说你们都见着了吗?没见着赶紧见去,晚了他可就成大明星了,保不齐被哪个导演发掘了拍电影去,将来要见一眼还得掏票钱。”

庄绍这么不苟言笑的人也抬了抬嘴角。

他想起那回到乡下去过暑假,孟野姥姥也是这么夸的,说他长得像某电影明星,忽然有点儿想雁岭了。

“要不把回程票退了吧绍儿,再陪爷爷奶奶住几天,你这么乖奶奶舍不得你。”

“但我还得回去上学,奶奶。”

“上学有什么可急的,不是已经保送临大了吗?再说你二伯是教育局的,一句话的事,分分钟就能给你把学籍办好。”

庄绍死扛着不松口,他奶奶又开始晓之以理:“你看你爷爷现在这个身体状况,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你鞭长莫及啊是不是,而且你爷爷今天也说了,改天要让律师上门来改遗嘱,你那个爹心眼多着呢绍儿,奶奶支持你,奶奶站你这边。”

“你们的钱自己留着吧奶奶,遗嘱的事我不想参与。”

“傻孩子!”他奶奶痛心疾首地劝他,“不参与怎么行?你还小这些事不一定懂,奶奶说的话都是为了你好。”

“我知道,”庄绍说,“但我没资格拿那钱,等我爸以后再婚再有了小孩我就更没资格了。”

“他哪还能再生小孩?他早就不能生——”

奶奶一时嘴快,说到一半急忙停下来。

庄绍看着她。

她慌慌张张站起来,茶几上的两杯水都差点儿打翻,“洗衣机里还烘着衣服,我这就去拿出来晾。”

“我去吧。”

庄绍一言不发地晾完了衣服,回到卧室就把自己锁起来,谁都不想理。

他奶奶赶紧给他爸打电话,谢明辉风驰电掣开车赶回来,浑身还一股难闻的古龙香水味,不知道晚上又去哪儿high了。

“混账东西!”刚进门背上就挨了一巴掌,“孩子老子一家子全病了,你倒还有心思出门潇洒去!”

谢明辉跳着脚躲闪:“那不是因为我在家碍您眼吗?再说您现在有孙子了,哪儿还记得我这个儿子啊。”

当妈的朝里屋努努嘴:“赶紧过去看看,别让孩子多心。”

“哎。”

谢明辉叹了口气过去敲门:“绍儿,爸爸进来啦?”

“我睡了。”

“少蒙我,在楼下就看见你房间亮着灯。”

试了试锁拧不开,他干脆拿钥匙捅,急得庄绍从床上起来:“你懂不懂尊重,我不是说我睡了吗。”

“你这不是没睡吗,”谢明辉把门带上,“行了,别生爸爸气,猜猜我给你买什么了!”

“……”

最近他每回出门都给儿子带点小玩意儿回来,有时候是什么武侠小说,有时候是号称高智商才会拼解的积木,有时候就是一只烧鸭两盒蛋黄酥之类的。

见儿子坐那儿,他特幼稚地靠过去,拿肩撞了一下:“嘿,小子。”

啧!

“有什么不痛快你就说,少跟老子玩冷暴力。”

庄绍吸了口气,抬眼定定地看着他:“那我问你,什么叫你不会再有孩子,你那方面有问题?”

“操……能别这么直接吗臭小子,你爸我也是有自尊的行吧。”

“你说不说!”

庄绍吼他,他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说说说,行吧爹告诉你,确实就是那么回事。我在国外出过一次事故,大夫说往后要小孩估计挺困难。”

庄绍一下愣住了,过了许久才慢慢攥紧拳头。

谢明辉算明白什么叫父子连心了。他这儿子本来就瘦,这段时间又重感冒没胃口,两颊都瘦得凹进去,现在脸色再一发白,愈发显得全世界都对不起这孩子,弄得他这个当爹的心里也不好受。

“别这样儿子,没提前跟你坦白是爹不对,你要真生气就揍爹两拳,我绝不还手。”

“你走吧。”庄绍站起来背对他,“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也不想看到你这张脸。”

“别啊,有火你冲我发,老憋着容易憋出内伤。”

庄绍面朝窗户用力摇了摇头,强忍痛苦的背影看着是那么无助跟早熟。谢明辉心里不落忍,过去低声说:“虽然我的确是不能再生育了,但那不代表我这个当爹的不爱你,这是两码事,而且要真一辈子只有你一个孩子,爸发誓一定拿你当宝贝,绝不像你妈——”

“我不稀罕!”庄绍转过眼,“别以为我不知道,要是还能生育你会去找我?”

他问得太直接,谢明辉没编出瞎话。孩子是刚成年,但早就懂事了,父爱跟利用两者各占几成他心里门儿清。

房间里一阵窒息的沉默,庄绍指向门口:“你出去,我要睡了。”

到门边谢明辉看了他一眼,头一回后悔自己这三十几年的荒唐岁月。蹉跎了自己无所谓,可是在孩子身上打上烙印就太混蛋了,太不是个东西。

谁知道呢,后悔莫及。

但这份后悔说到底还是不够彻底。要真是彻彻底底的后悔,今晚他就该扑通一声给儿子跪下,然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求原谅,而不是把儿子一个人留在房间里任其自生自灭。

当爸的心大,庄绍这个当儿子的却心窄。

他知道,自己的人生看似一片坦途,其实无比可悲,放眼望去连个真心对待自己的家人都找不到。他一个人在房间里坐了很久,虽然想不出自己还能去哪,但最后还是沉默地把东西收拾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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