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我有时候真想把你的心剖出来看看,一个人怎么能坏到这种程度?”宋知雨的掌心覆在严越明的胸口,掌下心脏剧烈跳动,“你不把我当人看!”

宋知雨双手合握,掐着严越明的脖颈,手颤抖着,脖颈动脉在他手里跳动,太紧了,几乎能感受到血管里血液奔流的速度。

可是下一秒又松开。

宋知雨恨自己,恨自己竟然真的能爱上一个施暴者,恨自己对于严越明,爱的本能要远强烈于恨的本能。

他捂住眼睛,喉咙嘶哑,“你怎么能真的爱一个人呢?”

宋知雨被搂着腰拖进浴缸,水流没到胸口,面孔苍白,颈子低垂,像溺水的艳鬼,严越明拖着他,两具身体严丝密合地拥抱着,在水纹涟漪中共享心跳。

“我能。”严越明立誓一般,“我可以。”

宋知雨慢慢贴着他,被凉透的水融化,不知是因低温发抖,还是因情绪发抖,“严越明,我们再试最后一次。”

他抬眼看着他,“要是失败,与人无尤。谁也别怨谁,谁也别纠缠谁,我已经尽力。”

“那要是成功?”

宋知雨低声道:“那就看看厮守的时间能不能与生命等长。”

周襄齐蹲在浴室门口,贴耳偷听。浴室的门突然打开,他一个趔趄险些跌倒。

严越明赤裸着上半身,只在腰间围了条浴巾,水珠滚落至脚下防滑垫,溅开小小水花。他怀里抱着同样湿透的宋知雨,溺水的猫儿似的,骨胳颤抖着,细弱地呼吸着。别过脸,一张皎白清艳的面孔哭得粉润,眼角更是揉了胭脂似的红,陡然看到门口守着的周襄齐,脸一红,细白颈子密密地贴在严越明胸口,羞得说不出话。

严越明抱着宋知雨,瞪了周襄齐一眼,含怒,更多的却是笑,威慑力瞬间减弱一半。

宋知雨被放到床上,床侧塌陷,床垫震了一下,是严越明上床来了。

宋知雨转过身背对着他,严越明也不介意,就从后面抱住他,手横在他腰间,前胸贴着后背,脸埋在发丝里,再亲密不过。皮肤隔着汗湿的纤维衣料摩擦着,肉欲来不及滋长,只有仿佛隔山隔海隔了数千个日夜终于交心后的悲喜交加。

浓夏日光透过亚麻色窗帘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照得透亮而无所遁形。

灰尘,水汽,呼吸,潮湿的床单还有眼泪。

严越明伸长脖颈,嘬了一下宋知雨耳后软骨,他的耳朵敏感,轻易碰不得,一碰就过电似的酥麻。他朝后肘击严越明,撞在肌群覆盖的肋骨上,身后闷哼一声,又说:“知雨,我头晕。”

醉酒,坐飞机,泡冷水,说胡话,怎么会不头晕?

“肯定泡太久了。”宋知雨推开他,摸索着下床,“我去给你拿点感冒药。”

“别。”严越明把他捞回来,像是收拢一个旧梦,声色容嗅归位,变成个具象的人。他抱着他,一刻钟,一秒钟都不愿意松开,“抱着睡一会儿行不行?”

宋知雨束手束脚地缩在他怀里,他闻到严越明身上的气味,熟悉的香水味,还有酒精和尼古丁的味道,被体温绞碎,只余温淡熨帖的淡淡香气。

“好,你睡。”薄被抖开,盖在两个人身上。过了一会儿,湿衣服窸窸窣窣地从被子里扔出来。

严越明困极,无知无觉地抱着他白色药衣的药丸,轻松,舒适,毫不费力地睡着了。

严越明这一觉睡到临近中午,醒来的时候就看到宋知雨坐在床边,睡眼惺忪时,柔软的手已经覆盖在他额头上,一点凉意,温柔地彻底冻醒他。

宋知雨眨眨眼睛,顶着严越明近乎灼热的目光,有些别扭地侧过头,“吃药。”

他坐起来,宋知雨递给他一杯水,他端着喝了一口,又看着宋知雨把药盒里的药丸一颗颗剥出来,三颗,深褐色,像是藿香正气丸,落在宋知雨莹白如玉的掌心,又递给他,“吃三颗。”

严越明接过,低头服水吞下,好半天,没说话,宋知雨凑近了看他喉结,“噎住了?”

突起的喉结在薄薄的雪色皮肤下,像水面上的鱼标轻轻浮动,似乎是咽下去了。宋知雨正要抬头,严越明的脸已经不偏不倚地正压下来,停在还有三公分的地方,游刃有余地停住,视线逡巡,意味不明地落在宋知雨的红嘴唇上。

宋知雨一哆嗦:“不可以。”

严越明直起脖颈,拉开距离,薄被搂到胸前,很像受了委屈,闷声问:“你后悔了吗?”

宋知雨表情复杂,是,也不是,兜兜转转,有些气恼地问:“你就是为了接吻……还有上床吗?”

“不是!”严越明矢口否认,“我没有。”

“那就是不想。”

“……也是想的。”

严越明懊恼着,偷偷转眼看他,觑到宋知雨脸上温柔狭促的表情,心口猛跳,不管不顾地用手臂剪住他的两臂,逼迫性地压到床头,俯仰之间,呼吸全乱了。

宋知雨红润的嘴唇因为突如其来的惊吓微微张开,一点粉在莹白齿间探过,旋即隐没在口腔里。

严越明低声:“你也是会欺负人的。”

宋知雨的指甲惩戒似的掐进他的手臂,留下浅粉的月牙痕。他仰着脸,直直地望着严越明,眼如春水,用梦呓一般缠绵温柔的口吻,“你现在知道了。”

“我又不是圣人,也有千百种坏念头。”

严越明愣神,凑近了,额头抵着额头,“那你对我作乱吧。”

又是宋知雨先红了脸,讷讷的,骂来骂去就一个词:“混蛋。”

他也不知道怎么办,严越明那张嘴,天生是用来欺骗、诱哄和挑逗的。

他赢不了。

严越明脸上带着笑,披上浴袍,踩在地毯上。他一低头,线条贲张流畅的胸肌撑开浴袍,中间一条健身房练出来的深弧,风光半露,男色惑人。

“穿好!”毛巾扔在他胸口。再抬头,只看到宋知雨推门欲逃的背影。

严越明打电话给秘书,秘书订了四季饭店的外卖送过来。三人吃过饭,周襄齐要回美国参加成人礼,严越明早已换好了衣服,剪裁优雅得体的衬衫西裤,手里捏着黑色领带,却不系,扣子解开两颗,露出一小截凌冽清晰的锁骨,“礼服试过了?合身吗?”

周襄齐在玄关处换鞋:“合身的。”

严越明瞥到他光溜溜的手腕,男孩子还没有戴表的习惯,“去我房间抽屉里自己选块表。”

周襄齐懂了,点点头,“那我选哪块儿都行吗?”

严越明白他一眼:“随便。”

周襄齐跟两人告别,匆匆赴美。

严越明回头,宋知雨立在布艺沙发前,抱着臂,冷清清,孤悄悄,“我补一会儿觉。”

宋知雨回房睡觉,严越明坐在客厅。

过了一会儿,房门推开,严越明端着个玻璃碗,里面是切得乱七八糟的西瓜,瓜瓤沙熟,鲜红的半透明汁液流淌,“要先吃西瓜吗?”

宋知雨没睡着,从床上翻坐起来,看了严越明两眼,“不吃了。”他顿了顿,“严越明,你不能睡在我这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严越明眉间皱出道痕,明白,但是装作不明白,“为什么?”

“你知道。”

沉默对峙几秒钟,严越明长舒一口气:“好。那就按部就班来。”他又把碗往前递了递,“吃吗?”

宋知雨这才伸出手,用叉子叉了一块,咬在嘴里,汁水清甜丰沛,的确很甜。

宋知雨重新躺回床上,薄被盖住半张脸。

严越明起身,长腿迈开,又回头,“我明天来看你。”

宋知雨闭着眼睛,“我上班,回来以后也不做饭。”

严越明单手叉腰,无奈地笑了:“合着我就图你做的饭啊?你下班我去接你。”

临出门,严越明又嘀咕:“你真的把我送你的花放在厕所。”

宋知雨脸朝着窗,听到严越明轻声抱怨,无声地翘了翘唇角。

这天严越明接他下班回家,到了楼下,严越明目送宋知雨上楼,摇下车窗,忍不住出声:“一杯茶也不请我喝吗?”

宋知雨扭过脸,眼尾舒展,斜睨人的时候有种无端端的媚,停住,“你还差我一杯茶喝?”

“差,就差你一杯茶。”

“那上来吧。”

严越明上楼进屋,宋知雨果真倒了杯茶给他,玻璃杯放在茶几上,进卫生间洗手洗脸去了。

严越明心不在焉地喝完茶,舌尖咬着那根茶针,浓烈的茶香在唇齿间爆开。他朝厕所喊:“晚上有空吗?请你看电影。”

电影。

宋知雨心想,混蛋。电影在他们的故事里有约定俗成的传统,像哈利波特故事里的槲寄生。在槲寄生下,两个人必须接吻。在电影屏幕前,两个人也被允许接吻。

严越明不依不饶地说:“行吗?”

他的“行吗”请示和询问的意味少,强买强卖的成分更多。

宋知雨回卧室关上门,再开门,换了套衣服出来,米色衬衫和黑色休闲长裤,浑身的装饰只有手腕上的表,肤白如雪,身段修长,轻描淡写地令人惊艳悸动。

他看严越明一眼:“我来选电影。”

到了电影院,宋知雨站在电影海报前选电影,严越明还在翻电影评价,宋知雨已经选好电影买好票,顺带买了一盒爆米花和可乐。

电影院里冷气开得很足,严越明坐在宋知雨左手边,光线昏暗的空间里,四周人声淡淡起伏,气味交杂,像是一个密封的罐头。严越明不喜欢电影院,他有自己专属的电影放映厅,但是他这次不想免俗,也想和宋知雨像普通情侣一样,坐在人头攒动的电影院里,吃味道廉价的爆米花,喝气泡寥寥的可乐,顺便,接一个光影缭乱的吻。

屏幕发光,电影开始,严越明的手游移着,握住宋知雨的手指,宋知雨没挣开。

突然一阵怪声,荧幕上几个年轻影星上蹿下跳地搞怪着,声色杂乱,台词怪异,严越明看票根:爱情科幻喜剧。

严越明暗自忍耐了整整一个半钟头,期间尿遁一次,在厕所里郁闷地抽了根烟,又回到放映厅。

宋知雨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道,攥住他的手指,轻轻揪过他的领带,严越明被迫低下头,半明半暗的两张昳丽面孔相对,呼吸间还有可乐和烟草混合的味道,仿佛咕噜噜冒着气泡和烟圈,严越明听到宋知雨问:“严越明,还敢看电影吗?”

严越明投降:“不看了。”

“严越明,电影等于什么?”

他噤声了。

他知道的,等于接吻。他曾经让宋知雨和南谯去看电影。他当时心理在想什么?不过是笃定,宋知雨不会爱上南谯,不过是笃定,宋知雨对他痴心无二。

他最清楚宋知雨,他的爱与不爱泾渭分明,他的吻因痴心而对其他所有人都分外吝啬。

宋知雨松开他的领带,捋平被揉皱的领带,在他表情错愕的左脸上亲了一下,“我们走吧。”

离开电影院,车行驶在大路上,窗外城市灯火辉煌。车载音响打开,放着首舒缓的民谣。

宋知雨想着,他们的故事里有太多象征符号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哥。”严越明平静开口,“电影可以等于什么?”

这个问题被抛给宋知雨,宋知雨斟酌半晌,依然没有正确答案。或许最好让电影只是电影。

宋知雨仰起头,疲惫地闭着眼睛,他不能不回忆起《故园风雨后》。他艰难地回忆起那一天,昏暗的放映厅,柔软的沙发上,严越明的手在他的衣服里乱摸,当两个男主人公尝试接吻失败的时候,严越明的吻就落了下来,像是幼稚的充满象征意义的另一种补偿和圆满。

宋知雨那时候觉得性真恶心,又疼又脏,但是吻要稍微美好一点。

严越明的手指在方向盘上弹钢琴一样跳跃,斟酌着说:“还是让电影等于吻吧。”

宋知雨没说话。

等到了小区楼下,宋知雨解着安全带,严越明凑过来,宋知雨就僵住了。

他贴着座位,一动不敢动,严越明看了他一会儿,也学着他,只亲了一下他的左脸颊。

宋知雨读懂了严越明的意思:电影等于左脸颊上的吻,等于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温柔的求爱。

宋知雨眨了眨眼睛,开门下车,又对车里说:“下一次选一部好看点的电影。”

严越明眉眼含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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