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橙子

听说人会选择性遗忘一些不愉快的记忆,陆昭对此深信不疑,因为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去想起,有些事他就可以当做从来没有发生过。

然后用柑橘味的气息填满生活的每一丝隙缝,反复咀嚼美好的,刻意无视残酷的,好像时光从未流转,他永远逗留在那个金光灿灿的秋季,在漫山遍野的橙色里奔跑跳跃。

其实故事情节很简单,依然是很老的那一套,只是原生家庭不幸这种艺术作品里用滥了的基调和背景,落在每一个普通孩子身上,都无异于一处血淋淋的贯穿伤。

爸爸的果园承载了陆昭最美满的那部分童年记忆,父亲老实本分,母亲美艳大方,听别人说陆昭的妈妈梅舒婷年轻的时候出色的追求者众多,不知道为什么会让不高不富也不帅的陆程抱得美人归——每当果农们说到这个话题时,陆昭也会抱有同样的疑问。

他的疑问有很多,大部分让他在意的,都来源于梅舒婷。

梅舒婷和陆昭的爸爸陆程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她会弹琵琶,陆程却说她在弹棉花,她喜欢陀思妥耶夫斯基,陆程只会把名字念成特斯拉的副司机,但是这并不影响陆程把梅舒婷捧在手心里,他对梅舒婷可以说是百依百顺,即使梅舒婷对他总是不苟言笑的,两个人看上去就很像没头脑和不高兴。

他们俩倒是挺像夫妻,但陆昭却不太像梅舒婷的儿子。

有一天放学,陆程因为要送货没来得及接陆昭放学,陆昭在学校门口坐到傍晚,决定自己走回家。

他家离学校挺远的,等陆昭回家的时候已经七点半了,夏天的太阳没得晚,在最后一丝余晖消失殆尽前,陆昭发现梅舒婷是在家的,她正坐在琴凳上看书,忘了开灯。

就像忘了开灯一样,她也忘了接陆昭放学。

这也不是偶然情况,这样的“忘记”和“忽视”自陆昭懂事起就贯穿在他的生活中。

或许是因为梅舒婷生活中有太多的东西,不仅要弹琵琶看书,还要外出购物,和朋友聚会,去瑜伽馆上课,有段时间还在考什么证书,她的生活很满,满到没有陆昭这个儿子一样。不过对于陆昭,她也不是完全撒手不管,她给陆昭报了钢琴课,这是唯一让陆昭觉得自己出现在母亲眼中的时刻。

大多数时候,在梅舒婷这里,陆昭就像一个透明人。

所以陆昭小时候很“调皮”,因为他会故意弄出一些动静或者闯祸,以吸引妈妈的注意——虽然最后吸引来的都是爸爸。

陆昭在钢琴谱上画小人,故意摆在琴架上,梅舒婷看见了,但也只是看见了。

他的妈妈从不抱他,从不亲他,也从不骂他。

陆昭年幼时,每次看到小学同学的妈妈来学校接送他们上下学,嘘寒问暖,甚至唠叨谩骂,都会怀疑梅舒婷的母爱是否是另一种形状——陆昭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也许爱不止一种表现形式,不能因为梅舒婷对他不管不顾,就断言她不爱自己,这实在过于草率。

直到易旸的出生,才让陆昭意识到,他妈妈的爱没那么深不可测,甚至过于通俗易懂地施展在易旸身上,让陆昭觉得过去的自己才是过于草率。

不过七岁以前,陆昭有十分疼爱他的爸爸。陆程虽然人有点大老粗,看到陆昭在学校获奖只会说“儿子牛逼”,但陆昭弹不好钢琴愁眉苦脸的时候,陆程会偷偷向他做鬼脸,会抱着陆昭去后山摘橘子,教他爬树,会送陆昭钢琴谱,装文化人在扉页写上:“赠照照,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后山栽着几棵桂花树,秋天到桂花开,果园里工作的姐姐还会摘桂花给他做桂花糕吃。

陆昭的童年几乎都是被爸爸果园里的橙汁浸泡长大的,明亮温暖,且富有生命力。

直到某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下午,陆昭回到家,却被涕泗横流的亲戚急忙抱起来,一起搭车送到了医院。

那天可以用兵荒马乱来形容,一切都来得太快了,陆昭还没反应过来就到了医院,迷迷糊糊地见了爸爸最后一面,迷迷糊糊地看着白布被盖上,迷迷糊糊地被哭得满头大汗的亲戚晃来晃去。

“这孩子是不是不太正常啊?他爸出车祸去世怎么都不哭?”

“白瞎老陆对你这么好,你和你那个妈都是冷血动物!”

“照照是不是被吓到了?孩子还小,别折腾他了。”

“你和你妈都是赔钱货!你知不知道你爸吃了多少年哑巴亏?!”

很奇怪,陆昭在一片哭泣声中,提炼出了几句信息量很大的话,这些话看似云里雾里讳莫如深,实际上却有迹可循,陆昭曾在邻居嘴里听过,亲戚们也没少说,陆程知道后只让他不要管不要听,现在陆程不在了,就像泄了洪的闸,闲言碎语像一条河,汇聚在陆昭的耳朵里。

碎片化的信息在葬礼上被陆昭拼凑起来,成了一个虽然震惊却情理之中的真相。

梅舒婷读大学期间和男友分手后才发现自己怀孕了,男的不负责任逃之夭夭,留下身体不适合堕龉嬉胎的梅舒婷独自面对,她怀孕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最后被学校退学。

在她怀孕的时候,只有陆程一直不离不弃陪着她。他是梅舒婷的高中同学,但没考上好大学,高中毕业就出来创业了,是众多梅舒婷的追求者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最后不知道谁先提出的,梅舒婷怀孕三个月的时候,他俩结了婚。

一开始,陆程这边的亲戚朋友只觉得是陆昭走运娶了个貌美的老婆,后来梅舒婷未足月就生育,再加上一些流言,大家才知道原来是老实人接盘,对梅舒婷从来没有好眼色。

陆昭也就此明白,为什么他妈妈一直不喜欢自己。

对于前途光明的梅舒婷,陆昭的到来不仅毁了她的未来,还断了她对爱情的念想,代表着不堪的过去。

陆程去世后,梅舒婷居然肯把陆昭带走,她之前考的证下来了,终于找到了一份像样的工作,那段短暂的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时光,让陆昭觉得惶恐又幸福,即使只持续了两个月,梅舒婷就找到了男朋友。

第一次见到易明建的时候,陆昭还不知道未来他会成为自己的后爸。陆昭只是抓紧一切时间和机会努力学习,想要把梅舒婷的注意力再次吸引过来,但事态逐渐脱离他的控制,梅舒婷和易明建坠入爱河、结婚生子、移居M国,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得那么快,快到陆昭还没来得及成为自己理想的样子,易旸就出生了。

陆程甚至还没去世满一年。陆昭这下才明白原来他爸和自己,对于梅舒婷来说都是一种累赘。

陆昭明白自己的定位,所以没有跟梅舒婷去M国,只在寒暑假时过去住。在他们一家三口的世界里,他就像个寄居蟹,缩在小小的壳里,看他们阖家欢乐,看他们母子情深。

陆昭对易旸实在爱不起来,特别是在看到梅舒婷对易旸的无微不至之后,但易旸却意外地十分粘着他这个哥哥,去哪儿他都跟着,陆昭一开始只是不搭理他,但自某天起,陆昭突然开始对易旸关心备至起来。

那天,易旸弄坏了自己的玩具,陆昭本想坐视不理,但看他哭得这么惨,陆昭就大发慈悲帮他修理好了,这个小小的举动得到了梅舒婷的夸奖。

“洋洋多跟你哥学着点,别整天只会哭。”陆昭听到过梅舒婷和易明建这么说。

陆昭当时心想,那是因为易旸哭有用,但是我哭没用。

陆昭开始加倍对易旸好,即使他不喜欢梅舒婷亲亲抱抱易旸,不喜欢梅舒婷对易旸百般纵容,不喜欢易旸郊游前梅舒婷的唠叨,和塞满零食的小书包,更不喜欢梅舒婷偶尔会生气朝易旸发火。

也是在这期间,陆昭察觉到自己对梅舒婷有着连自己都没发现的控制欲,但他把一切都隐藏得很好。陆昭和易旸形影不离,同时更卖命地读书,考上了医科大,只因为这样可以稍微分走一些梅舒婷的注意。

然而这些好,却好像让易旸误解了。

易旸读初中的时候就老是粘着陆昭要和他一起睡觉,陆昭拒绝无果,他俩就每个暑假都睡一个房间,陆昭慢慢开始不太讨厌易旸了,如果这样发展下去,兄友弟恭的也都挺好,可谁知道易旸会跑偏呢。

陆昭从高中时知道自己喜欢的是同性,大学时交往了第一任男朋友,是自己的学弟,有一天他们俩一起回宿舍,却被回国找陆昭的易旸看到了两人的亲密举动,易旸当面没说什么,客客气气的,可不知道背后跟学弟说了什么,陆昭和他没几天就黄了。

再之后,陆昭找易旸算账,然后刚上高中的易旸居然跟陆昭表了白。

陆昭直接一拳揍在他脸上。

陆昭以为易旸是少不经事误会了自己的感情,没想到这段感情会这么偏执和漫长,陆昭被缠得不堪其扰,决定把易旸删了那天,易旸跟陆昭说,爸妈老是在家里吵架,估计快要离婚了,自己压力很大,然后发来了一份抑郁症测定报告,陆昭又不敢删了,怕他干什么傻事。

这种微妙又平衡的关系一直维系到陆昭大学毕业开始工作,易旸回国读高中,住在陆昭家里,陆昭警告他不要越线之后,他并没有再做出奇怪的举动。

梅舒婷和易明建最后还是离婚了,陆昭成年后也不再固定往M国跑,成为医生之后,他把控制欲转移到手术台上,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和经验完成一台又一台完美的手术,对于他来说是另一种莫大的成就感,这样的成就感同样可以从弹钢琴时获得,工作、论文、健身和弹琴,逐渐把陆昭变成一个上了发条的锡兵小人,构成一条循规蹈矩的生活轨迹,他习惯于掌控,但对于超出他可控范围的,一律远离。

陆昭以为自己对母亲的执念已经被时间冲刷得很淡很淡了,但有一天发生了很多意外,把一切都打回原形。

那天易旸刚放学,去机场接了梅舒婷一起去医院找陆昭,却刚好碰到一起医闹事故,看上去很平凡的男人突然暴起朝陆昭刺去,易旸奔过来挡,电光火石间,不知道是习惯还是因为梅舒婷在场,陆昭下意识伸出手一拦,刹那间满目的血。

术后陆昭躺在床上,麻醉醒后第一眼就看到梅舒婷坐在他床前抹泪。

最后一次了,他心想,这是最后一次。

手术效果很好,但也造成了不可逆转的后遗症,陆昭不适合再上手术台,被调到了心内科,弹的钢琴曲也不成调,陆昭看着自己的手,突然觉得从小到大,自己争取的东西没有一样是自己发自内心想要的,他有多爱妈妈吗?其实不见得。他有多喜欢钢琴吗?其实也没有。而现在,这个世界不再有什么是他可以掌控的了。

自从爸爸去世之后,他的自我和快乐也随之消失了,那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居然成了不可能实现的祝愿。

恢复期过去后,他约了第一次炮,在帮炮友打出来之后,久违感受到控制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易旸知道后,给他科普,什么叫边缘控射。

“我知道你恨我,因为妈,我一直都知道。或许看到我痛苦,你心里会好受点?你的手受伤了,总要找到新的爱好,不如拿我练练手。而且适当的手部锻炼有利于恢复。”易旸自以为是的循循善诱实际上逻辑混乱漏洞百出,在陆昭眼里十分可笑,但也并未拆穿他。

一场没有任何情欲的控射在陆昭手里开始又结束,陆昭擦擦手,把今天视为分水岭,决定与过去决裂。

易旸问陆昭开心了吗,实际上陆昭谈不上开心,只觉得轻松惬意。

他找到了新的爱好,割舍了赖以生存的瘤,人总要踏出舒适圈,未来可能还有新的东西在等着他,也未可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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