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坠水

“哦,陈七。”太平悠然再念了一遍。

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了心思,不知公主突然如此,到底是起了什么念头?上位者的心思最是难猜,但凡摸准一二,都能捞到不少好处。

公主顽皮之名在外多时,应该只是一时兴起,并没有其他的意思。陈七在心底快速盘算了一遍,叔叔总让他谨言慎行,若无必要,少说少错,所以他选择垂首恭听。只是,他总觉有人在悄悄打量着他,他下意识循着视线望去,却又无人看他。

太平没有再说什么,命宫人们划动船桨,在东海游湖一周。兴致过了,她便命人将船靠岸,准备带着春夏与婉儿回千秋殿。

船板再次搭好,春夏连忙去搀扶太平,担心公主不慎落水。

太平沉眸,“你扶好上官才人,本宫有的是人扶。”说话间,看了一眼陈七。

陈七哪敢怠慢,当即躬身上前,作势要搀扶太平,“殿下慢些走。”心跳不禁快了些,他背心悄然沁汗。

公主似乎对他印象不错,莫非是想调入千秋殿留用?公主可是陛下与天后最疼爱的小公主,若是把公主伺候好了,日后荣华富贵只怕是享之不尽。

“嗯。”太平端着身姿,轻哼一声,手侧随意搭上了陈七的掌心。虽说她不知母后当初为何第一个处置这陈七的叔叔,可陈七既然与陈公公有关,自当先扣住这条线头,再慢慢清算流言的源头。

所以——

太平在踏板上走了两步,突然一个脚滑,猛地撞在了陈七身上。公主现下年岁不大,陈七没想过公主这一撞,竟这般有力,脚下一个不稳,竟与公主一起栽入湖中。

哗啦啦!

水花飞溅,在场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婉儿下意识地去抓,却抓了个空。她很快冷静下来,对着湖中扑腾的太平伸出手去,急声道:“殿下!抓住我!”

太平循声伸手,被婉儿一瞬扣住。

东海湖水并不浅,太平想过一起坠湖并不安全,所以当婉儿扣住她的手时,她原本腾起的恐惧,终是四散开来。

婉儿牵着她,紧紧地牵着,生怕一松手,太平就会被冰凉的湖水吞没。

“春夏,来帮忙!”婉儿急呼,狠狠一瞪边上的内侍,“还不下湖把公主救上来!”

内侍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跃入了湖中。

虽然太平落水很是狼狈,可总算是有惊无险。她安然上岸后,吸了吸鼻子,忍不住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陈七瑟瑟发抖地跪在地上,也不知是因为衣裳全湿,还是自知闯了大祸。

“公主饶命!饶命啊!”

他在喊饶命,周围的内侍们也吓没了魂,万一公主因此染了风寒,天后定会重重治他们的罪。

公主坠湖的动静惊动了附近巡逻的宫卫,他们很快便赶至湖边,瞧见公主浑身狼狈,纷纷跪地道:“末将来迟!”

“拿下陈七,阿嚏!”太平只下了一道令,不禁又打了一个喷嚏,她揉了揉鼻子,继续道,“关入禁室,断水断粮!没有本宫的命令,谁也不准放他出来!”公主似是愤怒之极,下了命令后,头也不回地朝着千秋殿的方向走去。

婉儿欲言又止,回头看了一眼陈七,快步跟上了太平。

“公主饶命!公主饶命啊!”

陈七被宫卫们拖了下去,求饶声越来越远。

婉儿不发一言,心头的疑惑越来越浓。陈七虽说是内侍,可也不至于一撞就倒,太平那身姿也不至于有那么沉的力量。

即便是不该问,婉儿也想先弄明白。今日这事只是个意外,还是太平故意而为之?

公主沐浴更衣后,春夏送来了驱寒的暖汤。

太平裹着暖裘坐在榻上,只觉鼻中痒痒,总想打喷嚏。她喝了一口暖汤,眉头皱了个紧,这暖汤中的姜味太重,实在是难喝。

“殿下要喝完。”婉儿捧着暖炉走了进来,坐在了太平身侧,把暖炉递了过去。

太平接过暖炉,递了个眼色给春夏。

春夏懂事地退出了寝殿,顺势把殿门掩上。

“想问什么?”太平抱着暖炉,眯眼对着婉儿笑了笑。

婉儿怔了怔,没想到竟是太平先开的口。

太平揉了揉鼻子,手指摩挲着暖炉,“给我打伞都站那么远,这会儿却亲自送了暖炉过来,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婉儿眸底闪过一抹惊色,她不得不重新审视眼前的小公主,她记得上辈子这时候的太平,绝不会这般观察入微。

太平半晌听不到她说话,索性身子一歪,枕在了她的膝上。

“殿……”婉儿大惊,却怕骤然站起,累及太平从榻上滚下来,“妾不是……”“宫人”二字,她忽然说不出口了。

上辈子这个时候,她会对太平笑,会对太平柔情似水,她若再用那些话推开太平,只怕要招来太平的厌恶。

她终究是高高在上的小公主,怎会忍受一个才人三番两次地避而远之?

“不是非奸即盗,那便是……真心担心我了?”太平笑意浓烈了几分,悠然合上双眸,把暖炉抱得紧紧的。

暖意透过暖裘晕入肌肤,太平这下不但是暖极了,还欢喜极了。

阔别一世,她终是可以再枕膝而眠。

“殿下……”婉儿迟疑了片刻,继续道:“今日是真的不慎落湖么?”

太平没有睁眼,只怕睁眼对上婉儿的眼睛,所有的心虚都会被她看个一清二楚。她故作淡定,慵懒地道:“你是觉得本宫……罚重了?”

婉儿没想到太平竟会这样回答,像是才捉到掌心的泥鳅,骤然从指缝中溜了。

太平与她打哑谜,婉儿却不准备与她打哑谜。

陈七这条线一旦断了,一月之内,婉儿只怕做不到答应武后之事。到时候她能不能再留下,全看武后一句话了。

上辈子她在武后身边多年,她知道武后这人绝对不会留无能之辈在身边。她是女人,女人要君临天下,比男人要更难更苦,所以武后走的每一步除却小心翼翼外,她还够狠。不能用者,弃,不能信者,杀。

有的人在政治漩涡之中,磨光了所有的棱角,成为八面玲珑的鹅卵石。有的人在政治漩涡中,竖起了全部的利刃,牢牢地钉在漩涡深处,不论风浪多大,依旧岿然不动。

下河之人,并不怕鹅卵石,却也不敢踩满是利刃的顽石。无疑,武后不会是鹅卵石,她只会是那块满是利刃的顽石。

“天后命妾伴读殿下,其实还交代了另外一事。”婉儿自然而然地指腹搭上了太平的太阳穴,给她温柔地打旋按着,“查出太子生母流言的源头。”

太平惊然睁眼,她清楚记得,上辈子这事从未发生过。

婉儿平静地看着太平,“若是殿下也是为了此事,你我可以开诚布公地聊聊。”

“母后让你查这事?”太平显然是震惊的。

婉儿点头,“难道殿下不是么?”

太平抓住了她的手,从她膝上坐了起来,认真道:“此事你知道越多,对你越不利。”

“本就是苟活十四年的人,办好了也许是死,也许是不死。”婉儿难得与她说那么多真心话,“可若不办,妾便要一世困在掖庭之中,永不得出。”自嘲轻笑,“换做是殿下,会怎么选呢?”

太平没有立即回答。

要么囚徒一世,要么刀口上赌一条生路。骄傲如她,想必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至少她当得起上官氏后人。

婉儿不像她,从一出生便是大唐最耀眼的小公主,要什么就有什么,从来不必担心脑袋会不会突然掉了。婉儿就像是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一株小草,风雪霜寒,缺土缺水,唯有从冰凉的石缝中长出来,才能企及那么一点赖以生长的阳光。

她与她本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所以上辈子太平拼尽一切,终是徒劳。

心疼。

太平收拢手指,暖暖地握着她的手,“你准备如何查?”

婉儿面有疑色,“殿下应该先回答我,怎会知道陈七与此事有关?”

太平愕了一下,她总不能说她是重活一世的人吧?想到这里,她忽然意识到了同样的疑问,“你又怎么知道的?”婉儿身在掖庭,从未在太极宫走动,这流言她又怎么知道?

婉儿心底略慌,面上不动声色,“天后指的路。”这个理由,太平绝对挑不出问题。

太平细想也是,阿娘命她办事,还是一个初入太极宫的罪臣之后办事,自然会给她指条明路。

觉察婉儿的眸光不依不饶,太平佯作淡然,“本宫去马球场时,半路不小心听见过几句……”她故意转神,肃声道,“本宫为何要与你交代这个?”说完,鼻腔一痒,打了喷嚏。

婉儿细想,太平这年岁的时候,与几位哥哥关系都很好。英王李显颇爱马球,经常拉着兄弟们一起在球场驰骋。太平平日也喜欢蹴鞠,所以时常跑去看球,也在情理之中。

太平生怕婉儿还想问下去,当即又枕上了婉儿的双膝,拉着她的手搭在额头上,语气中多了一丝撒娇的气息,“你给我揉揉。”

婉儿怔了怔,忍下了那些冷冰冰的搪塞话语,“诺。”

太平重新合眼,暗舒了一口气。

婉儿轻抚太平的太阳穴,忽然也不知该说什么。

太平在心底笑开了花,嘴角不自觉地往上翘了起来。

落入婉儿眼底,婉儿情不自禁地无声哑笑。

静静的也好。

她与她阔别太久,能这样安静地陪伴一会儿,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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