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每年今天(正文完)

直到坐进车里,徐诀才冷静稍许。

从宿舍到停车场奔了一段长路,此时脚心灼烫,握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却僵冷,他感觉眼下状态熟悉,回想良久才记起当年他奔走各处只为给陈谴找一管药膏,也是同样的心境。

心跳未平复,他捏着那张明信片放到眼底下细看,再次意识过来他对陈谴的冲动大概永远不会有熄灭的一天。

呼出一团雾气,徐诀摁亮手机,调导航之前先给舍友发了个消息,让对方帮忙录下自己缺席的课堂。

干巴巴的导航语音勾起满腔不可名状的悸动,他打转方向盘,驶上了回家的路。

薄暮时分,天边浓云滚滚,通常陈谴站在办公室的窗前就能最直观地感受天气的变化。

气象台发布了新消息,小雪将在晚间提前降临云峡市,陈谴前些天写在明信片上的话不得不被迫作废。等待电脑关机的间隙里,他抓过手机点开和徐诀的聊天界面,没有头绪地敲了几个字,然后狂按叉键删掉。

他举起手机拍下窗外的天色,传给徐诀时附带了一句文字:改变主意了,想在雪落时见你。

今晚没有夕阳,陈谴背着阴云下班,不回六巷,先绕路去个别的地方。

一路灌着风,加绒牛仔并不能抵御多少寒冷,陈谴骑着摩托穿行车流间,必须久久地承受着这种刺骨的寒意。

其实他更喜欢夏天,可以肆意地将裸露的皮肤贴在冰凉的桌面,可以捧着西瓜冰在阳台酣睡,可以跟徐诀吹着温柔的晚风做爱,他讨厌汗水,但喜欢盛着炽热和黏腻与徐诀紧拥。

然而和徐诀相遇在冷冬,又让他开始爱上这个原本该把自己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季节。

等交通灯时陈谴掏手机看了看,以往消息回得挺快的徐诀这次隔了二十分钟竟然还沉寂着,他抬眼看看倒数的秒数,问了句:小狗?

前方右拐就是贤中,陈谴驾轻就熟驶入侧边小路,径自刷门禁卡进入礼贤小区,放缓车速在工作间门前停下。

徐诀不在云峡市的这些日子里,陈谴间隔半个月就过来打扫一次卫生,墙上的年历最初是被高三的徐诀为等待相见所用,从九月开始就换作陈谴在上面落满记号。

墙体柜的玻璃门擦得锃亮,陈谴时常站在整面奖杯奖牌前想象徐诀十九年来走过的路,思绪发散时往往跳跃到徐诀将人生得到的第一枚奖牌放进他手心的画面。

记忆复盘,陈谴才读懂徐诀很久以前的一次又一次暗示,他当初私以为徐诀的重点是感谢他的包容,后来才明白是为遮掩前一句充满占有欲的直白剖析——“想要的东西都必须得搞到手,落入别人手里我不放心。”

楼上不怎么用打扫,陈谴靠在床头,翻看徐诀之前设计艺术馆时的图稿,有完整的一本,也有随手从各处撕下的零落纸张。

看得出来徐诀挺会神游,图稿上除却局部设计和文字标注,还有毫不相关的自言自语:没灵感了,摆烂吧。

明天高考放榜,为了不影响查分心情先歇歇,今天不画了。

685,我是什么人间大聪明!

飞儿居然给哆啦美买非主流刻字钛钢戒指,我要给姐姐买个镶钻的。

穿什么蕾丝小丁,你让我如何认真作画?

姐姐,我命中注定的姐姐。

今天黄昏很美,躺在我怀里的姐姐好可爱,希望他永远像一片流云,柔软又自由。

陈谴,我爱你。

陈谴拧个身趴在床上,取下夹在草图本封面的圆珠笔,聚精会神在这句话的下方回应:徐诀,我爱你。

准备落锁离开时陈谴被人轻轻碰了后肩,他诧异回身,有个邮递员模样的人给他递了个白色信封。

陈谴下意识接过:“我的?”

对方冲边上的门牌扬了扬下巴:“这不是20号嘛,没错。”

邮递员赶收工,递完信就骑着二八大杠走远了,陈谴执信钉在原地,压低的暮色下辨认半天才记起这是去年年初他塞进书吧邮筒的信,上面写着“徐诀收”。

不是八年?这是要倒闭了提前把信件寄出去?

迟滞的思维倏地穿插进一抹猜想,那一瞬彻底暗下的天幕遮不住陈谴眼里骤然亮起的光,他拎着车匙急急走向车边,想了想又折返回来,落锁工作间前把信夹到了画板上。

迫切和激动羼杂着撞击胸腔,带动全身血液翻滚沸腾,在初雪来临之际,陈谴的手心竟因急躁而冒了层薄汗。

一进家门,陈谴将头盔挂到衣帽架上,脚步声引得厨房里淘米的陈青蓉探头:“啊换鞋换鞋!我今天刚拖的地!”

这都到厨房了,陈谴懒得多此一举:“妈,有没有我的信件?”

陈青蓉治他坏毛病:“先把鞋子换了。”

陈谴无法,返身回门边换上棉拖,陈青蓉才冲他房间一努嘴:“搁你床上了,小徐的字儿长得真漂亮……我可没偷看!”

是漂亮。

攥着同款白信封时陈谴也这样认同,尤其是他的名字,徐诀的每一处笔锋都恰到好处在他心头最柔软的地方沉稳落下。

“陈谴收”,足够潇洒张扬的字迹,除他以外谁又能知晓徐诀那时护着信纸臊红着双颊却落落大方地说这封信是给未来老婆写的。

谨慎地撕开封口时,陈谴心道,什么人啊,八字没一撇呢就喊老婆,别真是那天前一晚被他咬得神魂颠倒冒出来的自信吧。

等信纸被拆出来陈谴就顾不上浮想联翩了,他以为徐诀这种熏醉着都能侈侈不休将荤话情话一并说得带有艺术情调的人会写下冗长篇幅,没想到里面就一幅画一句话。

尽管去年生日就被徐诀创作的二十二幅油画所震憾过,眼下瞧见这一张由廉价中性笔乱线涂抹的画,陈谴还是禁不住动容,仿佛遵循每一根线条就能收集到少年人的满腔赤诚。

徐诀画的是他当时埋首写信的侧影,可陈谴明明没觉察过对方偷偷观察的眼神,除非徐诀只一眼就能记住整个画面。

摩挲信纸背面的指肚似乎能感受到有一处下笔极为用力,再凑近点看,陈谴好笑地发现徐诀画下这幅画的意图大概是为了覆盖最初被他用手肘碰到时不小心划拉出的一道笔墨。

沿着线条下滑,陈谴的视线定在纸张下方的一行字上,透过它像是记起了那年冬末在街头尝过的棉花糖的味道。

徐诀将秘密告诉给信纸:“喜欢好像一只疯狂啄破牢笼的飞鸟,我觉得我快关不住它了。”

在不知结局的情况下,那时谁都没对彼此承诺过八年,却都不约而同地认定了对方。

陈谴迟迟不肯放下信纸,直到手机微振,他忙从兜里掏出,徐诀总算回了消息:好。

上一句说得不清楚,陈谴试图解释得明白些:不等二十八号了,我明天就飞北京。

那边正在输入中和正在说话中来回切换,直至手机被掌心焐出温度,陈谴收到徐诀发来的一条语音:“别!你别过来,我过去……啊高速好堵,姐姐你别过来,把票退了,我在回云峡市路上。”

如此语无伦次,陈谴问:“怎么突然就回来了?你别急,开累了到服务区歇歇。”

估计是真的堵住了挪不动,徐诀很快又回了:“我收到明信片太激动了,一不小心逃了下午的理论课。”

下一条语音紧随其后:“路上喝太多水,膀胱要炸了。”

“要是堵太晚就在服务区过夜,我看天气预报说明天早上也有雪,我会在雪停之前来到你身边。”

车流仍未有松动的迹象,徐诀搓了搓手机壳,又问:“姐姐,你明天不用上班吧?”

后半程徐诀在服务区休息了半拉钟,再上路时前路畅通许多。他一路听着电台消遣,晚十点半播报时间时,车子刚好抵达云峡市。

冬夜冰寒,沿街大部分店铺早早闭门谢客,唯有几家连锁小食店还亮着灯。

徐诀踩停刹车,双手离开长时间紧握的方向盘时一阵发麻,他搓热掌心,拿起扣在副驾的手机,摁亮看看,又关掉。

他下车买了碗关东煮,被袅袅热气蒸腾着走出店门,忽觉一片冰凉触上鼻梁,他抬起头,细雪在这一刻纷然而至。

回住宅有些远,徐诀就近去了礼贤小区的工作间,几个月没来这边,不知是否被寒雪侵扰嗅觉,他隐隐感觉到空气中有陈谴的气息。

关东煮有些冷了,徐诀坐在工作台前埋首填五脏庙,偶一抬眼,他的目光撞上面前的年历,惊得险些让丸子呛了喉咙。

满眼被打上叉的数字,今日也囊括在内,徐诀猛然站起,又傻傻落座,噌地,他再次站起来噔噔往楼上跑,瞧见平整的床铺又笑自己心急,连区区一个晚上都没耐心熬。

回到楼下,徐诀将吃完的空碗塞塑料袋里,指头沾了汤汁,他去角落的小桌抽纸巾,不经意间便扫到了夹在画架上的信封。

雪下得大了,飘落在阳台护栏上却无声。

陈谴将换洗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拢紧睡袍回到屋里,顺手摁掉电视柜上陈青蓉睡前忘记关掉的排插开关。

他尚无睡意,蜷在沙发里给大概在服务区过夜的徐诀发消息,打算排解一下对方的寂寞:突击检查,私密相册顺数第五张是什么?

不出几秒钟,对方给他仍来个位置共享。

陈谴暗忖着这会儿不该连视频么,他打开共享,瞧见两人的距离时陡然直身。

顾不得雪夜森寒,陈谴摘下衣帽架的长羽绒裹上就走,太近了,他边往楼下跑边给对方弹语音:“你别开太快,路滑。”

徐诀声音有些喘:“我跑着的,车子没油搁小区了。”

两枚小狗头像或急或缓地接近,无心听雪落的声音,大抵都只盼着感受对方的心跳。

陈谴没来及换下的狗狗棉拖在渐渐铺白的地面留下脚印,他边揣兜疾走边发消息:“乖小狗别动,我来找你。”

彼此之间相距不过两百多米。

徐诀环顾四周,路灯柔暖,相挨着的便利店和药房泄着光,正是他们曾经初遇的地点。

他抬手扫掉椅子上的碎雪,坐下时再次展开手中攥了一路的信纸。

“徐小狗:”

哦,当时遮遮掩掩,原来冒号前是要写他的名字。

“现在你在工作间的哪个角落看信?是刚填饱肚子伏在桌边,还是刚收笔画完一幅画?”

妈的,陈谴怎么料事如神。

“八年前的你在我左手边写信,阳光太刺眼了,我恍惚回到读书时,你成为了我的同桌。”

不好意思,书吧倒闭了,这才不到两年。

“我刚才跟你说,要是书吧倒闭了证明我们之间有缘无分,无分就无分吧,把‘有缘,无分手’打在公屏上。”

“昨晚零点,蜡烛熄灭时我也偷偷许了个愿。”

“小狗,希望每年今天,你许完愿睁眼,看到的人都是我。”

信太长了,不等徐诀把后面的看完,一道斜长的影子闯到脚下打断了他的专注。

轻微的喘息随同冬雪落下,徐诀蓦然抬脸,惹得枯枝乱影在他脸上也轻颤。

映入陈谴眼里,和那个雪夜几乎没差。

他缓缓走近,停下,那晚是徐诀先开口,这次他抢了头:“我挡住你的光了吗?”

冻僵的手伸过去,下一秒就被徐诀握住,那点温度从指尖爬上来,经由脉络钻进心头。

仿佛旧事倒退重演,但徐诀已然知晓结局:“光已经在我眼前了。”

雪落时初见,雪落中重逢,前路往往悠远,而他们依旧携手共进。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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