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容正非人已回京,听闻消息却不好多问,两个人从战友到如今,也是十几二十年的交情,他不想把关系弄得太生分,暗地里便徇私照顾荣晟的生意,算是求和。顾长安直性子,受了他一次恩惠便主动联系了他:“这么客气,怎么,我又是哪里得罪你容主任了?”

容正非叹气,问:“小陈好点儿了吗,我听说你们……”

“她最近正在办移民呢。” 顾长安说,“离就离,也是我对不起人家,好好嫁过来,一天安生日子都还没过过。”

容正非沉默了片刻,说:“倒看不出脾气这么大。”

顾长安反问:“这是脾气大吗?”

容正非说:“你没完了?20亿的项目给你还不够?”

顾长安不说话,点了根烟吞云吐雾。

容正非说:“下个月老爷子七十大寿,点了名叫你过来,估计想当面赔个不是。”

顾长安忙说:“那可不敢。”

容正非说:“小栩三番两次的胡闹,老头儿也是要面子的。”

这会儿要面子,早干什么去了,顾长安实在懒得再应他。

顾容两家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上上个世纪初,两家曾祖同朝共事相交甚深,到祖父一辈还曾心怀抱负共同留洋,只是顾家的祖辈们几经动荡心灰意冷,选择从政的已然不多,顾长安父亲这一支更是早早的离京,如今只在江南富足之地本本分分做个商人,富甲一方与世无争。

容家这样的高干人家,顾家早已无意攀交,但生意人,三教九流都不得罪,人脉广总不是坏事,因此顾长安回了宅子便毫不意外的听到了老太太的劝诫,容正非的父亲已经亲自给她打电话叙旧并为小女儿的过失道歉。

“莫不是知道了你没结婚?”老太太忧虑重重。

顾长安笑得像恶作剧得逞:“那怎么的,还想求我娶啊。”

老太太气得直拍他:“没个正经!那可是容家!”

顾长安说:“容家怎么了,我孩子都两个了,就是想娶二房,那也得看原配夫人乐不乐意啊。”

老太太怒道:“也是个不争气的,要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家,堂堂正正的嫁进来,哪里还有这么些个乱七八糟的事!”

这话说的顾长安立刻就不高兴了,谁也没资格将顾楚说三道四:“您这话不对吧,老婆进不了门是男人没本事啊,要么是降不住老婆要么是摆不平家里头,扯什么清白不清白,实话告诉您他跟我的时候比我可清白!谁特么又上您这儿嚼舌根了?没有?没有那您往后就少猜疑,这种话我不爱听!”

这劈头盖脸的,顾老太太差点要哭出来,可连句申诉的话都不让她讲,顾长安就虎着脸拂袖走了。

顾楚在约见孔阳之前把三百万兑了现,他不确定高利贷还债是不是可以用支票抵。

三百万装了两个大箱子,两个保镖帮忙拎着,三个人穿了厚实的长大衣出门,看架势倒像是要去做坏事,他暗自叹息。

孔阳等在红灯区的巷子口,见了面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讲,顾楚自然是不会劝他从今往后要如何的痛改前非,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的事情,他情愿相信他会振作起来。

上了楼,某某信贷公司油腻腻的招牌挂着,逼仄杂乱的办公室里一股浓重的烟草气味,顾楚下意识的捂了一下小腹,旋即退了出来,只让一个保镖陪孔阳进去交钱。

并没有等待很久,两个人便出来了,手里拎回一个钱箱,一同出来的还有顾兰生:“算错了利息。”

顾楚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顾兰生说:“大爷怕您吃亏。”

顾楚气坏了,顾长安的罪状又加了一笔。他虽然知道顾兰生的背景,但总归一直是拿他与顾承一样当小辈看,不管他今后是否继承他表叔的衣钵,至少现在还是个大男孩,是顾家老管家的独生子,那老管家顾乘松忠心耿耿,哪有做东家的还把人家孩子往染缸里推的道理。

顾兰生自然无意向他说明自己的身份,他也不敢说,这位侄少爷在顾承眼里与生母无异,他怎敢叫他知道太多。

一行人下了楼,孔阳要上车,顾兰生拦住了他:“孔先生,请把借条写一写吧。”

孔阳一愣,看向顾楚。

顾楚刚一开口便被顾兰生堵了回来:“我们侄少爷这笔钱也是借的,债主不比借高利贷的好说话。”

顾楚被噎的说不出话,孔阳见他不语,心一横便说:“那余下的一半你也一道借给我吧。”

顾楚很想说好,但他马上想起公司最近的资产清算,满打满算也值不了三百万的转让费,而且一旦公司转让,近一年内他不可能有任何收入,他实在不想再欠顾长安那老混蛋更多。

他的犹豫让孔阳心凉,自己当年掏心掏肺帮他的时候哪里有犹豫过呢,如今自己身陷绝境,连施舍他却都不愿再多给一些了。

他苦笑着说:“好,我写。”

顾楚有苦难言,只好说:“你不必写明还款日期。”

公司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手头的合同要完成,货要验收进仓,又要与人洽谈转让,一桩桩一件件实在叫人疲惫,可有顾长安的人跟着,顾楚就是累也精神饱满的撑着。

公司里还有许多事情要处理,手头的合同要完成,货要验收进仓,又要与人洽谈转让,一桩桩一件件实在叫人疲惫,一天夜里忙的忘记吃晚饭,醒来时竟低血糖了,当值的保镖坐在客厅沙发,他不敢叫人看出异样,含了一块糖才勉强支撑着出去下了一碗清汤面,刚一坐下,顾长安就来了。

凌晨三点,顾楚一边瞪他一边嗞嗞嘬面吃,输人不输阵,冷战还没结束。

顾长安睡袍外面裹着羊绒大衣,虎着一张胡子拉碴的脸,一看那碗清汤面就来气,再上前一摸他汗湿的睡衣领子,火冒三丈,拿毯子将人一裹抄起就走。

顾楚刚刚很有骨气的吼了一句放我下来,出门被冷空气冰的一下子把头缩进了毯子里,大寒刚过,外头温度已达零下。

顾长安不知是冻得还是气得,满面冰霜,停车场安静的只有脚步回声,顾楚在他怀里摇摇晃晃,突然想起小时候夜里在外面玩到睡着,顾长安也是这样抱他回来,许多年过去,这臂膀仍然有力。他伸手摸了一下他线条冷峻的脸。

顾长安低头吻了一记他的手背作为回应,却不看他。

亚瑟毫无怨言的起床给顾楚做检查,打着哈欠指责顾长安没有照顾好人,竟会使人在这个时候低血糖,要知道这非常危险,很可能导致死胎。

好在胎儿稳定,并没有异样。

不管两个人之间有多少不可调和的矛盾,关于这个孩子,是即成的约定。顾楚因此有些理亏,顾长安的字据还收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作为约定的另一方,他有义务给他一个健康的孩子。

顾长安倘若是条河豚鱼估计肚皮都已经气炸,然而他一言不发。一直到回了那处专门关人的外宅他都没让顾楚的脚沾着地,凌晨四点把人裹得严严实实的坐在空调温暖的餐厅里进食,三两下就将一碗冰糖燕窝喂了个底朝天。

顾楚没逮着说话的机会,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他的脚藏在顾长安怀里,连手都被厚厚的毯子裹住,吃完燕窝一身汗,刚喘口气儿顾长安又将一旁的松茸猪展花胶粥拿了起来。

一桌子都是酒店里连夜现做的补品药膳,全吃了大约能吃出人命,顾楚很不高兴,踢他的肚子:“不吃了!”

顾长安放下了粥,低头坐了一会儿,疲惫地捏自己的眉心。

顾楚也不是不讲道理,见他这样紧张,便诚恳的致歉:“只是意外,以后我会小心。”

顾长安说:“天亮就回爱丁堡。”

顾楚一惊:“不……”

“你还要不了我这条老命了?!”顾长安势如惊雷,他是真的能喷出二两血来了,“真想气死我?!”

“这么大声做什么?”顾楚护着肚子大无畏的反抗,“我叫你吓得肚子疼了!”

顾长安的脸都要气歪,就如那古时苦苦哀求丈夫不要抛家弃子的下堂妇,满腹悲愤还不能大声,喉咙眼儿都挤成针眼儿了:“……那你总要给我一条活路吧?祖宗!”

顾楚不耐烦起来,他顶烦顾长安在他跟前寻死觅活,不过小小一个外侄,身体还带着见不得人的缺陷,往时还不见他百依百顺,一有不顺意就做这副无赖相,谁还能跟顾家大爷对着干呢?他大可不必。

“我是怎样不给您活路呢?顾叔叔?!就是这个小孩今天真没有了,对您而言又能是多大的事呢?应该是我求您给我一条活路呀,是,现在您给了,只要给您这个小孩,我就有活路了,那您完全可以放一百个心啊!这小孩对我来说的意义比对您来说可重要多了,我哪能好随随便便叫她没了?!”

他只顾噼里啪啦的讲出来心里爽气,讲完才觉得眼晕得厉害,怕把刚吃下去的又吐出来,连忙闭上眼睛。

半晌,好容易平复下来,才觉出周围安静得异样。

他睁开眼睛,顾长安正望着他,眼里既无惊涛骇浪亦无黯然神伤,可暗沉沉的无端竟令他生出一些悔意来。这老家伙一手拢着毛衣下摆,一手隔着毛衣覆着藏在怀里的一双脚,顾楚这时才惊觉脚心早已被捂得热烘烘。

顾长安终是什么都没有说了,一句辩解的话都没有,只把人抱到了卧室便又下了楼。顾楚听到楼下门响,黑暗中爬上飘窗看人是不是走了,却只见他在花园里抽烟,抽了许多支,顾楚跪的膝盖酸,心烦意乱,索性拉上帘子不看了。

翌日醒来,身边枕褥冰凉,没有人睡过。

餐厅桌上放着保温的早点,客厅里依旧坐着保镖,准备送他去公司,出门时顾楚留心瞟了一眼顾长安昨夜抽烟的位置,草坪上烟头早已捡得干干净净。

吵了一架压力发泄出去了,走路都身轻如燕,转让的事情也很快拍了板,对方公司也是做服装外贸的,想要做为分厂来接手经营顾楚的公司,详细谈了一个上午,顾楚不见急躁,十点来钟还叫秘书拿了茶点来吃。秘书因此有些感叹,从前创业的时候,自家老板经常的三餐不继作息混乱,如今卖了公司,倒是什么闲情逸致都有了。

下午看了厂子,便坐下来签转让合约,顾楚在尽力保全公司老职工的利益之下,其实已经不期望转让费,但对方给出的价格依然远远超出他的预期,因此没有犹豫太多他便签了字。

怎样都凑不齐三百万,他有些发愁,一些小额的投资短期收益也不理想,正式离职前他还想给老职工们再发放一次福利,做为歉意与这些年的感谢。

他这厢已是捉襟见肘,却不料孔阳的妻子找上门来了。

顾楚多少猜到她的来意,见她穿的不多,便还是叫秘书倒热水给她。这一趟她与先前判若两人,叫他顾哥,神情刚毅的像是一定要达成目的一般:“顾哥,我听孔阳说,原先是问你借了三百万的,是不是?”

隔着桌子也不怕她看见,顾楚靠着椅子轻轻摸肚子:“是的。”

“那怎么后来又只肯借一百五十万了呢?顾哥,你是知道孔阳的,顶没用,面皮子又薄,又喜欢赌,那么大个厂子都是我在撑,要是没有我,他孔家那些家底早就叫他败完了!你看他,到这种时候了,还没有跟你说实话,他哪里只欠了那些高利贷,外面问人家私人借的也有一百多万呀!”

顾楚点点头,说:“自然是无处可借了才借高利贷。”

“顾哥,我真是没有办法了,讨债的天天来找,还找到我娘家,孔阳是一分钱都没有给我们娘俩留下的,我哪里还有钱给他还债呢。索性你把那剩下的一百五十万也借给我们了吧。”

顾楚稍一想,说:“你跟孔阳的婚内债务应该是属于他的个人债务,离婚之后你是可以免责的,让我找找……我认得一个很好的律师,你跟他讲是我介绍的,他会帮你处理。”

他从抽屉里翻出律师名片来摁在桌上推过去,抬手示意她不必多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钱的事,我真的已经无能为力。”

“那你至少借得到啊,你不想想,从前孔阳帮你借过多少,顾哥,我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哪里还有时间出去工作呢,做人总要念旧情,你看看你这一身,秋冬发布会上的制定款吧?大几万不止吧?这钱花的多爽气!那你对我们怎么就这么绝情呢?!”

顾楚低头看自己的衣服,黛色细条纹直筒裤,同色系的童趣图案羊绒开衫,除了裤子是松紧带设计,并无特别之处,他脱岗半年多,哪里还有心思关注时装发布会上的流行趋势,只晓得柜子里换洗衣裤都是新添,宽松又不拖沓的设计,上衣下摆盖过小腹,裤子不束腰。往后的几个月里他的体型会有明显变化,显然一个顾承已经让顾长安经验十足。

顾楚想到顾长安,那天夜里吵架之后,竟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了,他倒真没防备这老东西心眼越来越小,统共也没说几句顶撞他的话,脾气这样大,竟不理人了。

他回神过来,从抽屉里取出仅剩的一万多现金打发人走:“你跟小孩子有任何生活上的困难都可以来找我,但多了我确实也是拿不出来,往后呢你也不要到这里来了,这毕竟是工作场合,有事还是电话联系吧。”

好歹能将这尊大佛请走,秘书给他拿下午茶点心进来时,他伸了个懒腰。

尽管知道他有不得已的苦衷才转让公司,但见他这样懒散,秘书不免有些小怨气,忍不住说:“您好像胖了,心宽体胖吗?”

快十六周了,胖一点起来也是自然的,顾楚无动于衷的一口一口吃水果派,心想着下班前应该能把要带走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他真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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