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 拾遗 |

〈你是风儿我是沙〉

乔可南很得育幼院里孩子的缘。

大抵是他长相可亲,笑起来又很能抚慰人心,院里的孩子不论大小都爱缠他,尤其陆洐之一个恐怖的比较组搁在那边,小孩最懂得看脸色,当然往乔可南那处靠。

所以有时周末,乔可南会留得晚些,跟男孩子玩闹,给女孩子说说童话。

这天他又留下来,给几个年纪稍大点的孩子讲鬼故事,说话间带了动作表情,气氛阴森,十足骇人,没料年纪小的躲在门口偷听,怕得要命,待乔可南要走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扯住人家裤管。「乔哥哥,你……你陪我睡,好不好?」

「欸?」乔可南愣住,一旁的陆洐之动了脸色。

小孩很怕陆洐之,但他更怕鬼。「我、我怕……呜,乔哥哥你不要走~~」

啊咧……乔可南这下动不得了,他瞅瞅孩子,又瞧瞧陆洐之,后者绷着脸,硬是不发表意见。

「好——」后面一个「吧」字,不及说出口,某人就已先行一步,把那小孩捞起,再噔噔噔地跨步上楼,不一会儿回来,手上清洁溜溜。

乔可南吃惊:「你把人弄哪去了?」

陆洐之:「扔给谭尚源那小子了。」

乔可南:「……」

他站在这儿隐约听见孩子的哭声,心里实在不忍。「就留下来陪陪嘛,又不会怎样……」

话没说完,他就被男人按在墙头,一记强而有力的吻倾覆下来,湿热黏腻,霸道缠绵,噎得他一阵目眩,所幸这时间,院里孩童都在房里,要不给人瞧见,还得了?「你……你别闹!」

「我闹?」陆大律师一脸不爽,恨恨地咬了某人嘴唇一下。「你自己算算,一个月的时间,四个周末,八个假日,你有几天给我?」

乔可南喜欢孩子,动不动就来探视,做些义工,陆洐之不是觉得不行,但……「你跟他们聊了三个小时!三个小时!你何时跟我说过这么久的话?」

乔可南无言以对,三个小时,是一批换一批,根据不同年龄聊他们合适的话题,说来不算长。而这三个小时里,陆洐之在哪里干什么,他确实没有关心——废话,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走丢啊?

「那些孩子没父母,总要有人关怀、了解他们……」

「你又了解我多少?」陆洐之捏着他的脸,恨不得在这里直接把人扒开,从里到外,狠狠操上一遍。实在是前半个月,两人各自忙手里的案子,即便同住一个屋檐下,仍旧聚少离多,说得最多的,就是「你回来了?」跟「嗯,你继续睡」。

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能歇息歇息,乔可南又说要来看小孩,从早到晚,缠他的人没少过,他独自一人在办公室里,一边关切着育幼院的运作,一边听楼下传来阵阵嬉笑……

「我三岁被扔,爸妈是谁至今不知道,你是不是也该关怀我、了解我?」

他这话说得……极酸,酸得乔可南嘴巴一阵麻,一路麻进了心底。

其实男人仅是嘴上说说,他本来就是醋坛子,随便都能溢出酸气,这点在两人尚未成为伴侣时,乔可南就清楚,如今有了关系,更加肆无忌惮,有时乔可南气到忍不住调笑:「陆律师,您今天喝醋了没有?」

他觉得男人莫名其妙……直到这一刻,他发觉,是自己真的少懂了他。

一直以来,他只看到男人风光、骄傲的一面,看着他理所当然地撑起两人间的一切,看着他百依百顺、对自己好,要一千给一万……却忘了从头到尾,真正缺爱的人,是他。

自己好歹有个美好的童年,而男人的前半生……却是半点温情都没有。

当然,有些是他自己推掉了,可那是因为他没得过,压根儿不知爱与被爱是怎一回事。

现今他尝到了、明白了,所以连同前半生的分量,都想从乔可南身上补到,或许一般人会觉得压力很大、承受不住,可对乔可南这种奉献型的人来说,却是刚刚好。

就像菊花黑说的:「你们两个,就是破锅配烂盖,他是坑,你是土;他是风儿,你是沙。」

缠缠绵绵绕天涯吗……

乔可南一笑,扬首,亲了亲陆洐之的脸。

陆洐之愣了。

「回去以后,你想我怎么了解你,就怎么了解,如何?」他笑得眉目弯弯,是陆洐之最抵挡不了的那种笑法——七分无辜,三分魅惑。

最后了解了多少、又有没有了解,就不是旁人所能得知的了。

总之,他们很好。天地悠悠,有情相守才是家。

〈最爱你了〉

最近可可得到了一双新鞋子。

鲜红色的,上头缀了珍珠,很漂亮可爱,谭尚源一日在百货公司里看到,就想买给小女娃穿,可价格实在太贵,他一时消费不起。

后来给陆律师打了工,总算凑足了钱,他去的时候却已断码,适合可可的鞋号没有了,仅有的尺寸,偏大一些。

他想可可大了能穿,还是买了。

收到新鞋的那天,可可睁大了眼,眼目水亮,闪闪如星。谭尚源见状心想:自己给陆律师做牛做马、狠狠鞭笞了一个月,总算值得了。

可可很喜欢那双鞋,动不动就要穿,可实在太大了,喀啦喀啦地,没走几步就松脱,她只好脚板用力,这样走,脚很疼,磨出了水泡。

之后她和谭尚源要去便利商店买东西,她很坚持,硬要穿那双鞋。「我已经可以穿了!」

谭尚源:「不行,鞋子太大了。」

可可:「我说可以就可以!」小女娃娇气,决定了的事,旁人怎样劝都不理。

谭尚源没辙,给她穿了鞋。

见勉强可以,遂道:「好,可是等下你要自己走,脚痛了我不抱你。」

「好!」

两人说定了,出门去。邻近的便利商店离育幼院约十五分钟路程,对大人来说还好,对小孩子却很吃力,尤其鞋子不合脚,果然可可走没多久,就闹了。「脚痛、脚好痛喔~~」

谭尚源平日里尽管疼她,但本质上和陆洐之一样,重视原则。「所以我不是说了吗?你自己同意可以穿的。」

小孩子哪儿肯理?直嚷:「可可脚痛,哥哥你抱我啦~~」

「不行。」谭尚源不答应。

「可是……可是……」可可委屈地扁扁嘴。「哥哥说了我是你的宝贝啊。」

「宝贝也要自己走路,你答应脚痛了不用抱的。」十六岁的他,五官已渐渐有了男人气息,说气话的表情也很严肃,一时让小女娃吭不出别的话来。

可可站在那儿没动,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硬是没落下来。

她仰起小脸,喊道:「可是我很爱你耶!你抱我的话,我会觉得自己好幸福耶!」

「……」

「拜托嘛!陆叔叔说,男人要宠妻的……」

谭尚源哭笑不得,她到底哪里听来的?「好吧。」叹了口气,蹲下身,打开双臂。「过来吧。」

可可破涕为笑。「耶~~」

四岁的她,扑入十六岁的谭尚源怀里,亲了人家大哥哥的脸一下,喜悦道:「尚源哥哥,可可最爱你、最爱你了!」

最后谭尚源抱着她去了便利商店。

他放下可可,任小女孩随意乱逛。忽地,她手里抓了一样东西,满面兴奋地飞奔过来:「小源哥哥,你看,这个跟我在陆叔叔家里看到的一模一样耶~~」

「噗!」谭尚源赶紧抢下那盒杜蕾丝,心想自己势必得找个时间,和两位大人好好谈谈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了……

是这样谈的——

谭尚源:「陆叔、乔叔,那个……下次可可来的时候,你们能不能注意一下,别让她翻到太奇怪的东西。」他把便利商店事件提了一遍,好险可可没追问他,那是干么用的。

「噗!」这回换乔可南喷茶。

倒是陆洐之很淡定。「放心,往后不会了。」

谭尚源还不及松口气,便听他道:「大部分我们都直接内——」

「啊啊啊啊啊——」这是乔可南欲盖弥彰的呐喊。

谭尚源:「……」

拜托,我也是未成年孩子好吗?请重视一下我的教育啊……

〈咖啡与鲜奶〉

章茗雨在法国过得很逍遥,她小时在法国住过一段日子,这些年又勤奋复习法语——因为法国的留学制度是最完整的,而且便宜,她家里虽有钱,但尽量不想倚靠。

她在千金帮里的好友、「唐朝集团」的唐湘靉来看她,两个女人去咖啡店窝着闲聊。唐湘靉长相艳丽,打扮入时,素有时尚名媛之称,骨子里却是个腐女……当然,媒体不知道,当初跟同志假结婚的主意,也是她给章茗雨想的。

所以自始至终,她是第三个知晓真相的人。

「欸,说实话,陆律师那么帅,你就没想过会爱上他吗?」唐湘靉很好奇。

章茗雨微笑,在咖啡里倒入鲜奶,搅了搅。「你认为人要如何爱上另一个人?」

唐湘靉一愣。「呃……好感?」

「是,好感。」她把咖啡和鲜奶搅拌一体,喝了一口道:「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高成海分明很爱管你、不准你腐,又龟毛难搞到不行,可是你爱他,为什么?」高成海是唐湘靉的青梅竹马,两人现今是未婚夫妻的关系。

唐湘靉:「……」她很苦恼地想了想,冒出一句:「因为我M?」

「噗!」章茗雨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和唐湘靉混了太久,害她连这种怪怪的字汇都晓得了。

「你确实挺M的。不过重点是,他喜欢你吧?你感受得到吧?你喜欢他吧?他感受得到吧?」

「是……是吧?」唐湘靉被搅糊涂了。

「就是这样的东西,你把鲜奶倒入咖啡里,不去搅拌,它们永远是那个样子,没有交集,感情要互相融合,你喜欢一点、他喜欢一点;他喜欢多一点,你便喜欢多一点。不管真不真、假不假,他要来撩动你,给你感觉,你才会动心,这是最基本的。」说着,章茗雨一口将咖啡饮尽。「那个男人绝对不会来撩动我,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了,所以我很放心,跟他合作。」

「这是不是所谓的……一个巴掌拍不响?」

章茗雨笑了。「That's right.」

唐湘靉:「……」那你直接讲这句就好了,什么咖啡鲜奶的!

章茗雨搁下杯子,起身。「走吧,我带你逛逛,顺道让你了解一下我现在的生活。」

她眉目水亮,不仅仅是过往那种荏弱的美,而是充满自信,在这异国街道上,光彩耀人。

唐湘靉也笑了。「好。」

总之,章茗雨过得很好,非常好。

〈好男人,不要吗?〉

朱利安的家族是美国数一数二,有钱有势的家族。

据说早期是做多媒体生意起家,至今各行各业,多少都有他们插足的痕迹,朱利安是五子,上头有四个哥哥,家族对他同志一事十分豁达,出柜过程更是简单利落:有一天,家里人说想给他介绍对象,朱利安摸摸下巴道:「女人?但我喜欢男人。」

家里人一愣,随即你看我、我看你,然后为首的朱利安爸爸道:「既然这样,去问问其他家有没儿子也是GAY吧。」

有次MSN,朱利安提及此事,乔可南啧啧称奇之余也不免好笑。「你们家人真有趣!」

他始终没记得朱利安的姓氏,朱利安后来学了中文,跟他说:「往后你叫我小朱吧。」

「噗!」乔可南差点喷坏了他刚买的新萤幕。「不好吧……」

「Why?中国人不是爱这样叫?加个小字,比较亲切……」

是没错,但小朱……明显不适合啊!

他终于想到要问菊花黑:「对了,朱利安姓啥?」

菊花黑:「古德曼。」

Joke男:「蛤?」

菊花黑拼给他看。「Goodman。」

乔可南:「……」

朱利安全名:朱利安诺·卢卡斯·古德曼。菊花黑:「助你爱喏·路卡死·好男人。唉,光名字就注定了这人是个终极炮灰啊……」

〈戒烟〉

陆洐之今天跟人约了喝酒。

他来到餐厅门口,在陆洐之三十八年堪称孤绝的人生里,能用「朋友」一词称呼的对象,少之又少,少到无根指头数都有剩:商央律师事务所的周邑初周律师,恰好是这五根指头之一。

他女友陶蔓侬的舅舅在跟安掬乐的堂哥交往,他跟乔可南,当初也是因为这层关系,才纠葛在一起,所以这一顿「媒人酒」,他始终欠周邑初的。

陆洐之刚到没多久,周邑初就来了。

周邑初长相性格,五官深邃,身形同样高大笔挺,两个气场强大的男人站在一起,惹来了不少行人的观瞻。

走进酒吧,侍者上前询问:「请问吸不吸烟?」法律明订公众场合不得抽烟,但一些餐厅酒吧还是设置了吸烟区,老友是把出名烟枪,为此陆洐之特别挑了这间。

不料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我不吸,他吸。」

侍者一愣,看向二人,两个男人互瞥了一眼,陆洐之才道:「都不吸。」

「好的。」侍者引领他们到非吸烟区的位子。

一坐下,周邑初率先表达他的惊诧:「你居然不吸烟?有没有搞错!世界末日了?」

「这是我的台词。」陆洐之不甘示弱,两人会认识,进而交好,除了彼此同为律师,也是因为他们是烟枪中的冲锋枪,台北法院垃圾桶里的烟蒂,有半成就是他们联手贡献的。

才一段时间忙得没空相约,对方居然不抽了?

「怎么戒了?」陆洐之问。

「我女友会担心,她怕我抽太多,身体不好,比她早走。」

「……」

周邑初拧眉。「你干么一脸噎到的表情?」

「……我要告你抄袭。」

「啥?该不会……你也是?喔,对,你们差了八岁嘛,哈哈哈……」

哪壶不开提哪壶!「别忘了你跟你女友差六岁。」

「至少比你们少两岁。」周邑初不以为然,死命戳老友痛处。

「我是主动缴械,把烟给他,叫他扔掉。」

「我也是,叫她帮我保管……话先说在前头,我可比你早多了,要抄也是你抄我……」

两个现职妻奴,互看一眼,哼了一声,不知是谁先开口:「看谁比谁活得久。」

「哈,等着瞧,我不介意当你的遗产委任律师,帮助你家那位……遗孀,处理善后。」

「去你的……」

总之,吸烟害人害己,戒烟可减少健康的危害,让你陪伴你的爱人,不管男女,久之又久。

行政院卫生署,关心您。

〈护唇膏〉

陆洐之有擦护唇膏的习惯。

以前是忙得没空喝水,导致一到冬天,嘴唇皲裂,后来没那么忙了,就偶尔擦擦,保养一下。

倒是最近天气干冷,换乔可南唇肤裂了,陆洐之给他买了一条,可青年贪懒,死命不擦,导致两人接吻的时候,陆洐之嘴唇时常有种被刺到的感觉。

这个人每一处,他都想爱惜,督促了青年几次无效,干脆这样了——

「过来。」

乔可南:「?」

陆洐之把护唇膏往嘴上一抹,扳起青年的脸,吻了下去。

这是一个橘子薄荷口味的吻,凉凉的、甜甜的。

「好了。」陆洐之放开他。

「……哦。」

于是这个冬天,乔可南嘴唇没再皲裂过。

至于陆洐之为何不直接帮他擦嘛……情趣,一切都是夫夫情趣啰。

〈家有妒夫〉

陆洐之:「你在看什么?」

乔可南:「电视。」

陆洐之:「……」废话。「国际新闻?」难得,他以为乔可南只看综艺节目或搞笑电影。

「你看那个男的,据说是日本最帅的政务官之一,难得有政治人物长得这么赏心悦目……」害他不自觉停下了有益身心的按遥控运动。

陆洐之咳了一声。「哦?」

乔可南被醋熏到的经验丰富,时常熏到流泪(为何流泪就不要问了……)尤其自家老公的醋,三里外都能闻见,论妒夫等级,男人要称了第二,那第一是谁……乔可南万分不敢领教。

为了隔天早上能靠两条腿走路上下班,外加还要出庭,青年立即识相道:「可惜啊可惜,某人没从政,要不这男的,肯定输掉十条街……」

陆洐之坐下,揽着自家老婆的肩膀,满意了。「哼哼~」

乔可南:「……」

家有妒夫,难为贤妻(?),唉!

〈换水〉

瓶子里的水是死水,搁久了细菌滋生,必然发臭,故约莫一星期到半个月,乔可南会换一次水。

这换水是个大工程,得先拍照,再做秤量,换好以后,得一滴不少,多了陆洐之亦不满,说是要他别「放水」。

尤其旱期,陆大BOSS对那刻度,可谓斤斤计较,曾有一次,乔可南再三确认,坚信水量无误,不料陆洐之火眼金睛,一瞧便道:「少了。」

乔可南:「蛤?」

他仔细猛瞧,眼珠子整个都贴瓶身上了,还是看不出少了哪滴。

他掏出手机,亮出存证照片,放大数倍,给陆洐之睐:「你看,一模一样,哪有少!」

陆洐之锐眸扫过那张照,把瓶子拿来,在乔可南面前两相比对,指着刻度上头零点零零……一毫厘的差异道:「至少少两滴。」

乔可南:「……」

好吧。乔可南认了,拿来小汤匙,倒进两滴水,陆洐之总算满意。

从此换水,他们除了拍照存证,还买了一个电子秤,其计量小数点位之精细,一点儿都不差。

〈佛心来的〉

一天,陆洐之跟乔可南说,他要去禅寺谢谢佛祖。

乔可南:「蛤?谢啥?」

陆洐之没讲,乔可南也没逼问,不过大抵可以猜到是怎样一回事。

总归陆洐之此生所求,或多或少,都跟他脱离不了干系。

他同陆洐之去了禅寺,那儿是有名的观光景点,风景秀丽,建筑宏伟,叫人心生平静,陆洐之在这儿住过一阵子,很熟悉,他陪青年四处看看,在庄严圣穆的佛像前,双手合十,虔诚地揖拜。

乔可南震动到,看着男人收束一身煞气,那般虔诚,不禁有样学样,同样合十,虔心祈祷。

他也谢谢佛祖,给了他们两人互相变化、成长的机会,所以他们才能现今这般,走在一起。

他们走出佛殿,一位工作人员朝陆洐之走来:「陆先生,师父在等您。」

「好。」陆洐之事先和人预约了,特来感谢他当初指点迷津,不过和佛祖大剌剌谈条件的事,他可不敢和这位师父说。

他敲了敲乔可南的手背:「你先逛逛。」

乔可南一笑。「好。」

陆洐之走了,乔可南独自一人,恣意闲逛,逛着逛着,又遇见刚才那位工作人员。

对方朝乔可南扬起友善的笑意。「您是陆先生的朋友?」

「是。」

「陆先生很虔诚,相信佛祖必定会被他的诚心打动,给他大智慧。」

乔可南摸摸鼻子,大智慧没有,不过两人手牵手走下去的小智慧,那人倒是透彻无比,发挥得淋漓尽致。

乔可南:「他得道了。」也……得到了。

那人欣慰颔首。「陆先生应得的。那天据说他在佛面前磕了五百个头,之后整整三天,无法好好走路……」

起风了,乔可南伫立在那儿,一脸怔忡。工作人员不解问道:「先生?」

「没事,辛苦你了,我……我再走走。」落下这句话,乔可南匆匆离去。

他也不知自己要去哪儿,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最终回到了刚才那处佛殿前。他喘了口气,走进去,看见金身打造的佛,敛着眼,面对芸芸众生,无比沉静。

乔可南胸口震荡,张了张嘴,脑子里当真浮现一个人,就在这里,一直跪、不停地跪……

他眼眶热了。「那个骗子……」

骗子,混蛋骗子。那时他问他:「你真给佛像磕了头?」陆洐之分明回答:「没有。」

自己后来又怎样说的?「你这人骄傲得要命,哪可能说磕就磕,还磕那么多下……」

可男人确实磕了,再骄傲,都磕了,为了他。

「五百个我磕不了,就磕一个,下辈子,我也和他在一起。」说罢,乔可南跪下来,深深一磕。

他磕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像是凝住了,他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陆洐之在找他了。

他慢慢地起身,跪了太久,导致膝盖酸疼,双腿发麻,陆洐之就这样磕了五百个,五百个,换取个能够被他正眼相待的机会。

佛祖给他了。

他回身,睐了依旧肃穆的佛像一眼,微笑道:「谢谢祢,佛心来的。」

陆洐之去见了师父,师父一看见他,会心一笑。「施主,您的苦难,似乎已经解决了。」

「是。」陆洐之浅浅一揖。「感谢师父当初指点迷津。」

「不,要谢谢佛心。」

陆洐之淡笑不语,听师父讲了一会的佛法,便起身告辞。

他打手机给乔可南。第一通那人没接,第二通,他们约在中庭会合。

陆洐之过去,望见乔可南正站在树荫底下,阳光透过枝叶,零碎地撒落在爱人身上,仿佛镀了一层淡淡的金,美得梦幻。在此同时,青年回首,乌亮的眼透过一层朦胧日光,瞅了过来。

两人之间仅仅隔了一小段距离,但似乎都觉得太远了,互相抬步,走到对方身前,不需碰触,单单胶着缠绵的眼神,就已爱抚到了彼此心灵深处。

「……回去了?」陆洐之问。

乔可南点点头。「嗯,回去了。」

……

「陆洐之,你给佛像磕过头吗?」

「……没有。」

「但我磕了。」

磕我们今生相守,来世相依,白发苍苍,不离不弃。

但愿,佛心成全。

佛很想曰:拜托你们找月老,这根本不是属于我的CASE啊……

〈枕边故事〉

乔可南有一个特长。

这份特长在他接触到育幼院的小孩之前,没有舞台充分发挥,时至今日,才真正发扬光大。

他非常擅长说故事。

不管是童话故事鬼故事爱情故事糟糕故事……咳,总之,他讲起来活灵活现,假的都像真的,外加丰富的表情和肢体语言,即兴加料,随意乱掰,笑料十足,院里的小孩都喜欢听乔可南讲古。

尤其可可。

这一晚,孩子睡不着,通常对睡不着的小女孩,讲《睡美人》是王道——你睡了,就会有王子来亲你了,从此幸福快乐,多好?

……姑且不论那算不算一种性骚扰。

于是乔可南不免俗地拿起书本,正要开讲,门板却被人推开,陆洐之走进来。「院长找你。」

「噢。」院长会找到他头上,肯定是有什么规划在陆洐之那儿不过关,要他吹枕头风。乔可南瞟一眼床上难掩失落的小女孩,把图画书往陆洐之手里一塞。「给她说故事。」

「……蛤?」陆洐之明显呆了。

乔可南咧嘴一笑。「记得,活泼一点,不要吓到孩子。」

陆洐之:「……」

乔可南出去了,床上的小女孩睁着圆亮大眼,瞅着杵在那里的男人。

一大一小,四目相对,可可斗胆问:「陆叔叔,你要给我讲故事吗?」

陆洐之一脸噎到,他翻了翻书,走了过来。

《睡美人》的故事,家喻户晓,陆洐之沉沉朗诵:「从前从前,在一个很遥远的国家……」

可可:「有多远?我可以去吗?」

陆洐之:「有点难。」

可可又问:「我拔拔麻麻是不是在那里?」

陆洐之答不出来。你父母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儿你去不了——这是一般统一对失去双亲的孩子,最有力的说法,陆洐之小时候也听过。

他不想掰这些有的没的,索性合上书本,道:「我给你讲别的故事,你没听过的。」

可可眨眨眼。「好。」

「从前在你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有一个旅人,旅人就是旅行的人。他一直想走到某个地方,某个他觉得……很美好的地方,那是他人生的目标,他一直走一直走,在半路上,又累又冷、又饿又渴,这时,他遇见了一个……嗯,乡民。」

可可又打岔了。「什么乡?」

陆洐之想了想。「阿呆乡。」

可可笑了。「好奇怪的乡名喔。」

「乡民对旅人很好,旅人帮了乡民解决……嗯,一些难题,乡民招待旅人,给旅人一切所需,把能给的都给了,旅人很喜欢乡民,可是远方的目标太吸引他,他坚持走了三十年,追求了近半生,无法说放弃就放弃。

「所以,旅人最后伤了乡民的心,走了。

「他没有好好跟乡民道别,独自走到了靠近那地方的一座城市,看着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产生了疑惑。他空虚难耐,怀念乡民的笑,怀念乡民对他的好,可是乡民讨厌他了,除了继续走,他别无选择。

「后来旅人忍不住去找了乡民……可是乡民不在了,他去旅行了,旅人好不容易等到他,他却说不要旅人了……不要了。旅人,非常伤心,非常非常……非常伤心。」

可可:「……陆叔叔?」

「没事。」陆洐之咳了一声,继续讲下去:「不过,乡民很善良,他最后还是接受了旅人,他们住在一起,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

故事说完了,可可听着,一边打呵欠,一边发表她的感想:「旅人好可怜喔……」她小小的脑袋里,大概只听到了「伤心」两个字。

陆洐之笑了。「不,旅人不可怜,相反地,他很幸运。」真的……很幸运。

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回头了,那人还在灯火阑珊处。

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要停在原地,等待另一个人看清。

可是,旅人得到了。

「哦……」可可应了一声,渐渐睡着了。

陆洐之给她盖上被子,起身离开。一开门,就见乔可南站在半掩的门板后方,不知待了多久。

他一双黑澄澄的眼闪动笑意,看着陆洐之。「故事挺好的……阿呆乡?」

陆洐之无奈。「既然都回来了,干么不接手?」

乔可南:「想听听你讲什么呗。真情流露,感人至极啊。」

陆洐之气笑了,掐住他鼻子一拧,乔可南哎唷哎唷叫:「很不错啊!」

说罢,他展臂,紧紧抱住了陆洐之。后者大大一愣。

乔可南抱了他一会,接着抬起男人的右手,将之摁压在自己左胸前——埋在里头的心脏,正一阵一阵,传送鼓动。

他说:「你不幸运,你一点都不幸运。」

青年瞅着他,一字一句,认真道:「一切都是因为你很努力……这不是运气,绝对不是。」

陆洐之怔忡,看向自己的手,以及……青年的左胸膛。

里头埋了一颗心,那是他的,因为他的诚心,而获取得来的奖赏……

真心从来只能用真心去换,没有别的路途。

乔可南笑着吻他。「下次换你给小孩说故事?我讲一百次不够,还得演八百次,快累死了。」

「好。」

陆洐之难得地爽快同意,乔可南瞪大眼。「真假?」

「真。」陆洐之捏了把爱人挺翘结实的屁股,邪邪道:「我想你多留点力气,在床上给我。」

乔可南脸热,咕哝了两句。「除了这些,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陆洐之挑眉。「哦,例如?」

「例如……明天我想吃咖喱。」

陆洐之皱眉。「咖喱?你之前不是嫌老梗?不行,不做。」

乔可南翻白眼。「好吧,红酒炖牛肉,有没有比较创意一点?」

「那个我不会。」

「茄~」乔可南不屑。「喔,对了。枕边故事,也是老梗……」

〈菊花,谢谢你〉

安掬乐跟乔可南吵着说他想喝酒。

乔可南夫管严,近来几乎不在外混足,只有菊花约他,他会去,但次数越来越少——青年原本就是善于付出爱意的性格,看着恋人委屈寂寥不愿意的样子,很自然就想配合他。这一点,安掬乐动不动挖出来调侃:「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儿大不由娘,养儿不防老……」

「什么跟什么啦。」

安掬乐:「哼。」

当然,乔可南是很愿意跟菊花相约的,毕竟那是自己一生一世的挚友。「你才是,不想一个人,就慢慢物色看得上眼的人啊,每天这样辗转流连,睡不同床,不是办法……」

「啊啊,是是。」安掬乐吐舌,掩住耳朵,乔可南最近真的很爱念他这个,他不只耳朵长茧,都要羽化成蝶了。

乔可南拿他没辙,这方面的事,各人有各人的选择,旁人念翻了也没用。不过……「你也快三十了,那里年纪越大会越不行,多少控制一下……」

靠。「你才不行,你全家都不行!」

乔可南:「我全家就那一位,他行不行……这问题,我应该到死都不必担心。」

安掬乐:「……」确实,乔可南他家那位,可是以前圈里俗称的百人斩、魔术师,他要不行,那全世界男人估计没一个行的。

等一下,他是不是又被闪了?是不是?是不是?

安掬乐咬牙切齿,戴上墨镜。「你这家伙,闪光弹放得越来越顺手了嘛。」

「哼哼,好说。」乔可南提起酒杯,喝了一口。良久,他道:「菊花。」

「冲啥?」

乔可南:「我现在,很幸福。」

安掬乐咬断了坚韧的鱿鱼丝。「干,我眼没瞎。」但快被你闪瞎了。

乔可南笑了笑。「菊花,谢谢你。」

「……」

乔可南不是不知道,安掬乐嘴上虽不提,但心底仍噎着当初不小心推他入坑,令他后来遍体鳞伤的事。这是不必要的,他哭过伤过痛过,万幸最后的结局很美好,就算不美好,他亦不后悔。

所有的伤、所有的痛,皆是人生的一种醍醐味。

他有幸品尝,实属难得。

「谢谢。」他又说了一遍。谢什么,乔可南没讲,可他知道安掬乐懂。

他们就是这样子的朋友。

安掬乐确实懂了。他撇撇嘴,摸摸鼻子,咽下鱿鱼丝。「恶心死了。」

「哈!」乔可南笑,两人碰杯,各自饮尽酒液。

这一晚,他们都很好。

| 拾遗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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