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处以死刑——”

执行田中幸乃的死刑这一命令传来的时候,是九月十二日,东京正遭受着十年不遇的巨大台风的袭击。

这条通告带来的冲击力实在太过强大,我的脑子根本转不过来,一时无法言语。直属的看守所所长对我点了点头,继续语气凝重地说道:“关于这一点,还有件事想要拜托佐渡山你,我这也是传达上级的指令,请不要怪我。”

就算他这么说,我也还是猜不出到底有什么事。这是我就任狱警的第六年。自从被分配到东京看守所内的狱政管理部门,我就一直作为看守负责女囚区这边,并且已经送走了一位死刑犯——虽然没有跟她见过面。所以我几乎每天都在想象着田中幸乃的“那一天”的到来。

不提出上诉,也不请求宽赦,既然如此,何时被下令行刑都不奇怪。头脑中虽然想得明明白白,可事到临头还是觉得非常唐突。因为我总是莫名觉得她的死期应该是在春天。

看守所所长盯着我,微微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啊,想要请你也陪同过去。”

“哎?”

“对不起,这都是上面的决定。”

我感到自己的脉搏在剧烈跳动,甚至知道自己的脸也跟着红了起来。

“请、请等一下。陪同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希望由你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

“那怎么行,这根本没有道理啊。为什么呢?说到底,我……”

是女人啊……?这句话冲到嘴边又被我忍下了。

所长垂着眼睛点了点头:“我知道。我也一度表示过不同意了,可是因为上回那件事,上面相当重视呢。”

“上回那件事?”

“就是光山爱的那件事咯,上面对那件事反应很大的样子。”

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距今一年之前,以骗保为目的下毒杀死了四名男性的光山被执行了死刑。当时是由男性狱警带走她的,结果在去往刑场的路上,以及站上了死刑台以后,她一直不断高喊着:“有人摸了我。”

本来,刑场上发生的事都是被当作最高机密处理的,然而光山这件事却瞬间在看守所内谣言四起,甚至流传到了外面。她突出的容貌与优越的身材对看守所来说也是极大的不幸,一部分周刊又因为感觉有趣而开始煽风点火,挑逗着读者的兴趣。所以上面会特别敏感这件事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这件事不会只拜托你一个人,我们也都会到场的。希望你做的就只是将田中幸乃从牢房中带出来,以及万一有什么突发状况,希望你能在旁边控制住她。不会让你看到行刑现场的。”

看到所长如此恳求的样子,我并非想要责怪他什么。正如他所说,这是上面的命令,对此我也能理解。尽管如此,我却无法默默接受。

并非说因为我是女人就如何如何。这方面本就是有明确规定的,陪同工作从来都是交给在岗十年以上的中坚骨干来做。

“你是最可靠的人选了。”

“怎么会有这种事?香山前辈呢?还有水口前辈。”

“这个……现在还没有对外公布,香山其实已经怀孕了。水口那边春天的时候父亲刚刚去世,总不能让人家在服丧期间去陪同行刑吧。”

“可是,那也还有其他人啊。比如说——”

“都是一样的啦,佐渡山,上面也是经过了多方面的深思熟虑,最后才选中你的。你也可以将这次的事作为之前所说的那个看守所改革的一环来考虑。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你的机会。”

所长特意强调了“机会”这个词,仿佛这是他的撒手锏一样。为了应对不断增多的女性重刑犯,将比以往更加积极地发挥女狱警的作用——当初看到现任法务大臣以“看守所、监狱统一改革”为前提打出的这个口号时,我的感受甚至超越了惊讶,反而不禁苦笑。女狱警,竟然被视为一种需要特意推行改革的美好工作吗?真是让人无语。万万想不到事情也会有落到自己头上的一天。

“你跟田中幸乃的关系很好吗?”所长重新调整了情绪向我问道。

“不,当然不可能关系好了。”

“那么,你就好好地目送她吧。今后这种机会还会更多的,如果你想比别人爬得更高,就不能干等着,要行动起来。”

这时候我感受到的只有强烈的怒气。不过,这种愤怒到底是针对谁的,具体是哪一种愤怒,我自己也并不清楚。

那天晚上,我跟恋人新田春树约在了汤岛的酒吧见面。以前春树就曾一针见血地说过:“你心情好的时候就会来我家,心情不好时就会去汤岛呢。”虽然内心的想法被人识破总是有些不爽,但现在我也的确不想去他居住的代代木那边。

幸运的是今天酒吧里没有别的客人。酒吧老板正在看着电视里的搞笑节目,见我进来就慌忙去找遥控器。我简单地说了句:“没事的,我等个人。”

过了大约三十分钟,春树也到了。还是往常那张风轻云淡的脸,但也很明显能看出是着急忙慌赶来的。

“出什么事了吗?你脸色很不好呢。”

“没什么。什么事都没有。你那边怎么样了?是有什么很要紧的工作吧?”

他问得这样言之凿凿,让我一时不爽,于是冷冷地回了一句。反正看守所的事跟春树说了也没用。

我与春树在法庭上认识之后过去快八年了,他辞去了政府部门的工作,去了一家环境相关的风险公司,如今也已经三年了。这段时间里他几次提到结婚的事,回回都被我搪塞了过去。

每次他提到结婚,肯定都是我工作遇到困难的时候,而每当这种幸福感突然将我包围,我就会想起那名年龄与我相近的死刑犯的脸。田中幸乃少之又少的笑容不知为何会突然掠过心头。

春树跟酒吧老板一起开心地看起了电视节目。我一手撑着脸颊,随意地蘸着水渍在杯垫上写下了两个名字。

“佐渡山瞳。”

“新田瞳。”

我从小就很讨厌这个笨重感十足的名字,现在只要我想,随时都能将它换掉。一想到这里,就有种将从此掀开人生新篇章的错觉。

我带着隐隐约约的厌恶感,看着“新田瞳”这三个方方正正的字。突然听到春树鼻子里发出细微的笑声:“田中幸乃的事?”

冷不丁被他这么一问,我不禁皱起了脸。我没说话,只是用手晃着玻璃杯,弄出一点冰块碰撞的声音。春树仿佛确定了什么似的点了点头。

“要是猜错了我先道个歉,可是,你的样子真的很奇怪啊。”

“没那回事啦,我只是有点累了。”

“真的?要是那样……就太好了。要是那样就太好了呢。”

嘴上这么说,怀疑的神色依然没有从春树眼中消失。

“那么我就发表一点毫不相干的看法。假设你受命去执行自己根本应付不来的工作,而你发自内心想要拒绝的话,那么我认为就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掉,即使被别人认为是临阵脱逃也没关系。对于那些指责你的人,只要无视他们就行了。”

春树滔滔不绝的话语刚一结束,窗外就传来了狂风大作的声音。我突然有了一种干脆把一切都告诉他的冲动。即便那么做感觉上有点任性,但他应该也不会责备我吧。我不由得有点想依靠他了。

然而,我还是什么都没说。心中想到的是自己与春树的关系,如果得知对方参加了执行死刑的现场,人们还会如往常一样地对待这个人吗?一定会有所改变的吧?

此外还有一个理由:幸乃她终其一生所追寻的就是“与别人的联系”,那么如果我向别人倾诉这件事会使我与她之间的联系变得哪怕有一丁点稀薄,我都不可能独自一人轻松。

“那么我也当作毫不相干地回答一下吧。假设是我被任命去执行这样的任务,那么我是不会逃避的。因为我认为,只有将这种关系维系到最后,才是对那个人尽到了责任。我想,那个人肯定一直被别人逃避着,从来没有一个像春树之于我这样的人,陪在那个人身边。”

春树虽然噘起了嘴,但过了一阵,他又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我可以再问一件毫不相干的事吗?”

“嗯,怎么?”

“就没有什么可以回避死刑的方法吗?”

看来春树果然是在怀疑我被命令去执行幸乃的死刑,于是我用更加直接的说法确定了这一点。

“那是指什么?对于被下达了命令的人来说吗?”

“是吧。”

“如果是那样的话,应该没有吧。因为上面的命令是绝对的,这种直线型组织结构中,至少我这种末端的意见是被忽略不计的。”

“是吗,真是没有回报的工作啊。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不过,或许就是因为这样,被判决了的人才会想放弃吧。”

春树郁闷地发着牢骚的时候,风雨忽然吹进了店里。潮暖的空气一瞬间包裹住了我那被空调吹冷的身体。

如果这场台风能将看守所吹垮就好了。我知道这个念头很傻,可也只能想到这种办法了。即使满心盼望着能够回避行刑,却没有任何可以阻止的办法。

“不对,或许——”我不禁小声嘀咕了一句。当真没有办法了吗?当然我不是真的在切实考虑这个问题,但也并非绝无他法。其实我知道一个只有自己才能做到的拯救她的办法。

春树的眼神仿佛要一直看到我心里。察觉了这一点,我敷衍地对他笑了笑,试图用这种生硬的笑容,将心里突然涌起的奇异念头封印起来。

我拼命从头脑中抹消掉了幸乃那副司空见惯的苦闷表情,以及与之相反的幸福表情。

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要陪同行刑的事,就那样辗转难眠地度过了好几天,然后迎来了九月十五日,周四的早上。台风过后的天空一览无余,空气凛冽清新。而我,只觉得如此美丽的天空是对自己的讽刺。

五点过一些,我离开宿舍,拖着比往日都要沉重许多的步伐向看守所走去。所内的气氛也与平时大为不同,仿佛所有工作人员都承担着共同的罪责一般,大家目色凝重,郁闷非常,连招呼都打得十分冷淡。

简单的全体会议结束之后,看守所所长叫我过去。推开会议室沉重的大门,包括所长以内的干部、与行刑相关的押解负责人和负责警备工作的狱警,所有人都已作好了准备。

有负责值夜班的年轻看守向大家汇报了幸乃今天早上的状态。内容没有任何问题,早饭也全都吃下去了。我能够切身感觉到会议室里飘荡起了一股令人沮丧的气氛。

如果想要逃避这次的死刑任务,现在就是最佳时机了。刑事诉讼法第479条,其中有一部分条文规定了:死刑犯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行刑应立即停止。即便不是这样,按照惯例,据说只要死刑犯罹患重病,行刑也是可以停止的。

干脆因为急病倒下吧。不行,对于管理部门来说,没有比意外更讨厌的事了。到时就算发生了这种情况,会不会真的停止行刑都不好说。可是,再怎样也不会硬把人架上死刑台给脖子上套绳索吧。

时间到了八点。所长下达了最后的指示:“那么,大家记得提前十分钟到达指定位置,要反复确认各方面都没有差错。”接着相关人员便四散到了看守所内的各处。

我马上找了个地方一个人待着。头脑深处热得不行。窗外是昨天才被雨水打湿过的民宅屋檐,上面反射着熠熠的晨光。街道被洗得纤尘不染,这种清透的感觉让我更觉得讽刺。

“你在这儿啊。”回头一看,那边站着要与我一同押解的警备负责人,“到时间了,快走吧。”

这个倔强的男人眼中也蒙着一层阴霾。心脏猛跳了一下,同时,我强迫自己下定了决心。

“好。”

我只是去做自己应该做的事。并不是身为狱警的义务,而是作为一个与田中幸乃有关的人,就应该注视着她直到最后。

我在心中对自己说,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移开视线。

九点刚过的时候,我在两名男狱警的陪伴下,踏进了关押着女子拘留人员与十几个既定死刑犯的南舍房。

我们的目标牢房中,幸乃正坐在榻榻米上,右手不知为何拿着一枚信封。

“1204号,出房间。”

声音划破了紧张的空气,笑声、哭声以及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从其他牢房中传出来。

幸乃茫然地朝这边瞥了一眼,立刻准备将手上的信纸放回信封中。就在这时,粉色的纸片从里面飘落出来。幸乃将它捡了起来,背对着我们,向着透出阳光的磨砂玻璃举起了手。

“田中小姐,请抓紧时间,我们要带你去事务所。”

我不由得提高了声音。幸乃继续盯着粉色的纸片看了一会儿,不过最终她回答了一声“是”便转回身来。她一定已经明白了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是脸上却没有一丝混乱。幸乃看着我,将纸片握在左手中。我注意到了她的举动,但什么都没说。

即将走出舍房的时候,并肩而行的幸乃向我问道:“今天好像是什么节日吧?”

等在门外负责警备工作的男人们立刻紧张起来,我朝他们望了一眼,点头示意没事。

“怎么了?”

“九月十五日。难道不是敬老日吗?今天是我朋友的生日,非常重要的朋友。”

幸乃露出了温柔的笑容,我盯着她的侧脸,试图看透她的内心。无论是多么厌世的死刑犯,被押赴刑场的时候基本都会慌乱起来。关于这点我曾经听看守前辈讲过,然而这种情况在幸乃身上却不见分毫。她淡定的表情,看起来似乎比平时还要宁静。

“以前是这样的,但现在已经变了。”对于这一点我既感到奇怪,又觉得不满。就这样心情平静地离开才是最正确的方式吧。头脑中虽然能够理解,内心却还是想拒绝。我希望她能够慌乱一点,因为我想要看到幸乃对活着这件事还有执念。

然而,幸乃的表情毫无变化。“是嘛。”她浅浅地露出个微笑,然后就不再开口了。

无论是走过渡廊的时候,还是乘坐电梯去往地下的时候,幸乃看上去始终都是一个样子。这就是即将赴死的人的表情吗?我心中怀揣的那一点不为人知的念头,轻易间便动摇了。

幸乃直视着前方。然而,当我们无言地穿行于不见阳光的走廊时,当目的地的刑场大门出现在面前时,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呼吸还是乱了起来。

幸乃的脸色逐渐苍白,尽可能不被周遭察觉地调整着呼吸。这个时机终于来临了,我握紧了拳头,指甲都陷入了手心里。过去我曾经见过几次她相似的举动。

最初是幸乃同意与一位律师身份的老朋友会面时,面对那位重复说着“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的朋友,幸乃罕见地充满了怒气。

我非常期待那位朋友能多说点什么,期待他哪怕是用强迫的方式也要打开幸乃那颗禁锢的心,而这个愿望最终的确实现了。幸乃勉强装出表面的平静,最后只说了句:“请不要再来了。”

然而在那位朋友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会面室之后,幸乃再也承受不住一般痛哭起来。那哭声越来越大,最终她甩开我放在她肩膀上的手,就那么瘫坐到了走廊上。

我也跟着蹲下身来,不顾一切地抚摸着幸乃的后背。幸乃发出痛苦的憋气声。状况明显已经不正常了,附近的看守马上呼叫了医生,我不停地叫着幸乃的名字。幸乃拼命摇了摇头,似乎想要开口说点什么。

可是,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那、那个……”挤出最后一点声音后,幸乃闭上了眼睛,然后依靠在我身上,发出睡梦中的鼻息。那张睡脸实在太过无忧无虑,仿佛未经世事的少女一般,我一瞬间忘了慌张,紧紧地将她瘦弱的身体抱在怀里。幸乃就睡在我的臂弯中,看起来十分幸福。

第二次是在牢房里。当时幸乃正在阅读一封已经过检查的信件,背对着我的她突然颤抖起来。“田中小姐?”察觉到不对劲的我叫了一声,幸乃带着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表情回过头来。“那个,我、我……”她一边说着一边歪了歪头,几秒后果然面带微笑般地陷入了睡眠。

幸乃被送到医务室后,我捡起了掉在房间中的信纸。上面写满了工整到有些神经质的硬朗字迹:“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对于那样的内容我没有丝毫惊讶,只是觉得恍然大悟。一直以来抱有的一个疑问终于得到了解答。我茫然地看着那个曾出现在与律师朋友对话中的名字——“佐佐木慎一”,对自己点了点头。

之所以我去的不是监狱而是看守所,而且还被分配到了狱政管理部门,这一切虽是命运却绝非偶然。

在这五年期间,我不是通过报纸或电视上的报道,也不是通过街头巷尾的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观察着田中幸乃这个女人。并且,就在那一天,在热气升腾的横滨法院中我所抱持的违和感,如今愈发强烈。

即便在看守所中,幸乃也从不为自己的人生辩解。既不像其他死刑犯一样歇斯底里地叫嚣自己的清白,也从未有过任何狂乱的举动。而且最重要的是,每天早上巡视时,其他囚犯都为没被点到号码而松了一口气,唯独幸乃是失望的叹息。

但她同样也不是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直面自己并等待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那样的人都有一个共通点,就是由衷悔过着自己的罪行,面对受害者会表述反省的话语,或者寄托于宗教信仰,这些在幸乃身上都看不到。没有憎恨任何人,也没有叹惜自己的不幸,从不写信,也不要求与律师见面。不提出上诉,不恳求特赦。她一心只想被处刑,并且只一味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幸乃从医务室回来后看到了我,然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从以前开始就有个一激动便会晕倒的毛病,给您添麻烦了。”

“现在没事了吗?”

“是,稍微睡一会儿就好了。这个病遗传自我去世的母亲。虽然大家可能会吓一跳,不过其实还挺舒服的。只是经常被人骂,说我是因为毅力不够才晕倒的。”

“我说,田中小姐。”这时候我的脑袋里只有信上的那句话——“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它就好像有了自己的意识,时时刻刻在质问着我。

我努力克制住双手的颤抖,望着幸乃的眼睛:“你真的没有做吗?”

“哎?”

“对不起,这个。”我将藏在身后的信递给了幸乃。那双虚弱的眼睛中顿时充满了怒意。幸乃着急忙慌想要抢回那封信的瞬间,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中的疑问,变成了一种确定。

这个人并没有犯罪——只是一个机会降临到了这个一心求死的女人身上。

对生活依然绝望,然后服药自杀又失败了的女人,紧接着便被传授了另一种完全不同形式的死法。极度恐惧着给别人带来麻烦,只一味忍耐着等待那一天的到来。如果这样想的话,一切就都说得通了,所有的疑问也就都有了合理解释。

当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在我看来完全找不到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情。幸乃自己已经不想活了,我又能做什么呢?

对于那一天的我来说,完全无法想象这个问题会有答案。

那扇象征目的地的铁门被打开时,幸乃的呼吸完全慌乱了。现在她的状态已经非常接近之前两次晕倒时的样子了,我不由得想起她所说的“一激动便会晕倒”这句话。

这时候的我,头脑中回想着刑事诉讼法的条文: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处于丧失神智的状态时……这句话在我心中不断重复。

“那枚粉色的纸,你准备带到哪里去呢?”刑场的大门打开时,十几级台阶耸立在我们面前,我无意识地开口问道。

幸乃很有节奏的步伐停了下来。她压抑着眼眸中不安的神色,脸色苍白地转头看向我这边。

她的呼吸更加慌乱了。我乘胜追击一口气说下去:“我在说你左手上拿的东西。你打算就这样隐瞒着一切离开吗?只要自己死了就好了吗?我一直都觉得难以接受,有句话想对你说。”

我的眼中就只剩下幸乃,甚至忘记了背后还站着看守。“怎么了,佐渡山?”连这句问话都没有听进去。

幸乃用两只手捂住了耳朵,不愿意听到似的摇着头。看着她就那样蹲到了地上,我装出要去扶她的样子,跪在了冰冷的地板上。

幸乃闭着眼睛用尽全力调整着呼吸,我则抓住了她的右手腕,慢慢将她的手从耳朵上拿开。

我凑到幸乃耳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小声低语道:“太傲慢了。明明还有人将你视作不可或缺的存在,你却都不向死亡抗争一下,实在是太傲慢了。”

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倒下吧……我在心中不停祈祷着,几乎就是在恳求她“活下去”。幸乃更加激动地摇着头,用一种求饶般的眼神望着我。

即使能够拖延片刻,也还是无法逃避行刑,而我的所作所为也一定会被追究责任。即便这些我都明白,可心中还是有种难以压抑的情绪,觉得现在非做不可。

我必须让她活过这个时刻。即便是此时此刻,幸乃的朋友们一定也还在为她而竭尽全力。从那封信中就能看出对方的决心,如果不能让她逃脱这个瞬间,那么所有人就都没有希望了。

幸乃的呼吸是从未有过的急促,额头上也渗出了汗水。无论是她柔弱无助的表情,还是我自己打算要做的事情,都令我感到害怕。可是我不断对自己说着: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将心中的恐惧强压下去。

时间过去了几秒钟,或者是几十秒钟,我和幸乃对视着。她用力咽了下口水,逃避般移开了目光。前两次晕倒的时候,最后关头她仿佛都有话要说似的张开了口。现在幸乃的嘴唇也在微微颤抖着。真的就差一点了。我已经可以清晰地想象出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

然而,就在我又叫了一声“田中小姐”并准备暗中下手的时候,当我准备给她致命一击的时候,我突然被人从身后反剪住双手,嘴也被什么人堵住了,怒斥声传入耳中。本应只有我和幸乃两人的世界,突然间闯入了好几个男人。

幸乃脸上一瞬间放松下来的神色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我在那双充满烟味的粗糙大手中拼命叫喊着,然而我的声音却再也无法传达给幸乃了。

狱警慌慌张张地想要拉起幸乃,却被她挥开了手。她已经无法开口,也抬不起头,四肢着地支撑着身体努力调整呼吸。慎重再慎重,负责警备的年轻狱警望向自己的上司,请他下达指令。上司小声回答:“再等等。”

时间持续了几分钟,耳边传来的只有幸乃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围在她身边屏住呼吸,看着她在六年的牢狱生活中第一次表现出的抗争姿态。距离我期待的情景越来越近了。只不过,她所努力的方向,与我的期望完全相反。

在这样的拉锯之中,幸乃明确无误地稳定了下来。她的脸上逐渐恢复了血色,呼吸的节奏也逐渐平缓。

眼见无法挽回的局面令我深受打击,眼睛也跟着腾起了水雾。不过,我绝对不会移开视线。我必须要亲眼见证。她为死而生的样子,将深深烙印在我的眼中。

最后随着一阵呻吟似的声音,幸乃直起了上身。她眨着眼睛,似乎想确认自己身在何处,握紧的拳头也随之松开了。好一会儿,幸乃都在盯着自己手中的东西,然后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露出微笑。

幸乃站起身来,先向主管鞠了一躬:“非常抱歉,我已经没事了。”

她用清澈的声音说着,又抬头望向天井。露出片刻的迷茫表情之后,这次她看向了我。

“我真的非常害怕啊,佐渡山小姐。”那声音浸透了我的全身,“如果真的有人认为我是不可或缺的,那么我会更加恐惧未来有一天要被他抛弃。”

接着,幸乃一边微笑,一边移开了视线:“比起忍受待在这里的几年时光,甚至比起死亡,还要令我恐惧得多。”

重复着这句话的她,看起来美得惊人。无论何人在何时问起我她的结局,我都会这样说。夙愿得偿的幸乃无疑是美丽的。美到让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别处。

接下来的事情就如同上了传送带一样,一切都机械化地进行着。幸乃迈着坚定的脚步上了台阶,进入到忏悔室中。我被等在那里的几名狱警挡住了视线,站在走廊中却完全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我能想象幸乃面对他们时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

之后是一段僧侣诵经的时间。这对她来说毫无意义,这样的声音丝毫无法救赎她。几分钟后从房间走出来的幸乃,与之前毫无二致。表情依然异常平静。

再次走过刑场的走廊,幸乃始终直视着前方。她已经不会再看我一眼了。那种凛然的气势,仿佛从一开始就不知道我的存在一般。只是她好像在保护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始终紧握着左手。

被称为“前室”的房间中,以所长为首的几个干部等在里面。

“1204号,田中幸乃。遵照法务大臣下达的命令,即将对你执行死刑。很遗憾我们就要在此分别了。你还有什么话想说吗?”

“不,没有了。”

“那么,你可以给家人写一封信。我记得你应该还有一位外婆吧。”

“没有这个必要了,我没有任何话要传达给外婆,也没有其他想要寄信的对象了。”

然后我就再也听不到里面的声音了,前室与行刑室之间的窗帘被拉了起来。仅仅如此,幸乃便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

这是一段极其安静的时间,走廊中没有一点声音。像是想要从这片静寂之中逃走一般,我闭上了眼睛。

眼帘后面,出现了她在房间里面的情景。幸乃毫不反抗地闭上了眼,任由别人给自己戴上手铐。阻隔着行刑室的窗帘被突然拉开,这是她唯一听到的声音。

在狱警的引导下,她一步步走向行刑室,又在引导下站到了一平米见方、被红框圈出来的踏板上。

就在相关人员固定她两腿的时候,幸乃叹了口气,仰头望向半空。自然,她的眼中空无一物。她仿佛炫耀般地挺起了胸膛,看上去简直就是在拼命克制着自己不笑出声来。

绳索套在了她纤细的脖子上。想象中的幸乃第一次真的咧嘴笑了出来。终于走到这一步了,想着即将迎来的时刻,她的脸上只有纯洁无瑕的笑容。

然而一阵轰然巨响,却将我头脑中美好的想象震得粉碎,它所代表的东西一瞬间击穿了我的身体。并不是我想象中的声音——明白过来的时候,我猛地睁开眼,伸手去够前室门把手。旁边的警备人员立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忍下想要叫喊的冲动,挥开了他的手,然后冲进屋内。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打开的踏板。铁制的绳索尽头吊着一根粗粗的套圈,发出如野兽咆哮一般“吱嘎”“吱嘎”的响声。

我茫然地想要走上前去,却被人从后面制住。我的双腿一瞬间软下去,想要咬紧牙关的时候才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

绳套的声音一点点减弱了,仿佛象征着幸乃的生命也在随之消逝。终于,房间内再次恢复了平静,毋庸置疑的事实摆在眼前,一个女人就这样简简单单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在旁人眼中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无论是冰冷的空气,还是四周升腾的线香气味。但是,她已经不在了。这个无比恐惧着会给别人带来麻烦的女人,最后就这样有条不紊地,被那些“别人”处决了。

周围渐渐有了些骚动,我也强撑起依然在打战的腿脚,向着行刑室下面的房间走去。

比起已经被收殓入棺的幸乃,我更加急切地寻找着另一样东西。但是,无论我如何四下搜寻、凝神注视,也依然没有发现那枚粉色的纸片。幸乃到底有没有紧紧握着它走到最后呢?就在我打算坚定地相信这一点时,突然毫无来由地闻到了一股花香。

曾在信中看到的一段话从头脑中掠过,小山丘上樱花烂漫绽放的画面突然浮现在眼前。我终于明白了那纸片是什么。也知道了最后关头,幸乃到底在执着什么。

我慢慢走到棺椁旁边,向里面望去。她的双手被摆在胸前,手里握着一束菊花,真是跟她一点都不相衬。最适合她的,果然还是左手中那缭乱绽放的樱花。

幸乃躺在棺木中,她的表情没有一丝阴霾。想要活下去的隐隐冲动,被强烈的死愿封印其中。面对带着少女般微笑的她,我应该说什么呢?是“辛苦你了”,还是“永别了”呢?

我当然知道最应该说的是“恭喜”,然而这句话我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

由于一系列的异常举动,我当场就挨了一顿批评。当天晚上,尽管上面命令我留在宿舍待命,我还是跑去了汤岛。

和几天前一样,酒吧老板依旧在看搞笑节目。我也像几天前一样,只跟他说了句“没关系,我等个人”,然后明明不怎么喝酒的我,却点了一杯春树几天前喝过的那种威士忌。

过了一段时间,开门的声音传来,一个身着高档西装的四十岁男人揽着一个年轻女人走了进来。格外亲热的两人散发出的气息却完全不同,而他们自己似乎也并不在意被周围当作不伦之恋。

看到老板拿出了电视遥控器,男人马上说:“啊,就开着吧,不过能不能请您换到NHK台。”

老板弱弱地望向了我。今天下午,法务大臣将就田中幸乃被执行死刑一事发表讲话。我对老板点了点头,其实我也很想知道他们会怎么报道幸乃的事。

正好赶在九点新闻开始的时候,春树也赶到了店内。看到电视上正在播放新闻,他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怎么办?要不要换一家店?”春树用那对情侣听不到的声音小声问我。

我摇了摇头:“不用,没事的。比起这个,你的工作怎么样了?”

“今天真是搞得我焦头烂额,很久没有像这样从头到尾都用英语沟通过了,现在我还晕头转向的呢。果然还是得雇一个会英语的人啊,托业考试没个600分还真搞不定呢。”

春树神情夸张地继续说:“对了,说起来你不是归国子女吗?”

“我只在外国待到了五岁,而且还是法国。顺带一提,我的托业考试只得了550分。”

“那也没关系,来我的公司吧。”

“这主意还真不错呢,那我们就开夫妻店吧。”

我回答得这么爽快,让率先提起这个话头的春树反而难以置信地皱起了眉头。虽然我是下意识脱口而出,心情上却没有说谎。我对自己的工作已经了无遗憾了。虽然幸乃留给了我一道深深的伤痕,但也同样带给了我巨大的解放感。

而且,今天还有一个令我想要辞职的理由。不,应该说是不得不辞职的理由。

“我有件事必须要告诉某个人。尽管我还不知道他是谁,住在什么地方;虽然他对我来说还只是个名字,但这件事我一定要告诉他。可是,这样一来就不能做狱警了。”

这样说着,我的头脑中已经有了那个人的清晰印象。幸乃躺在棺木中时脸上那个温柔的笑容,我是曾经见过的。那是比她两次晕倒更早之前,在横滨地方法院,在她被判处了死刑的那天。

退庭的时候,幸乃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转头望向旁听席。并且在人潮当中看到了谁,然后露出了安心的微笑。虽然当时我没有留意,但是现在,我已经知道幸乃所看的是谁了。那个男人,一定就是“小慎”。一定就是佐佐木慎一。

用一个硕大的口罩遮挡住相貌的慎一,也惴惴不安地看着幸乃。他们两人周身散发的气息简直毫无二致。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想象出一幅画面,是他们两人站在樱花飞舞的山丘上。

这些抽象的语言恐怕并不能传递什么逻辑清晰的东西,但春树依然深深地点了点头:“原来如此。那么,就请你尽快来公司面个试吧。”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向我深究,转而悠闲地看起了电视。

新闻里根本没有报道幸乃的事。在不断上演的最新恶性事件面前,过去曾经名声大噪的人是死是活已经没有什么价值了。

天气预报结束之后,换上了另一位播音员,开始播送体育新闻,然而此时我的头脑中已经全是幸乃了。喝光了第二杯酒,看着空空的玻璃杯,我长长叹了一口气。

内心的伤痛与解放感,这两种情绪交杂在一起,留给我的最终还是一种贯穿全身的愤怒。

但我无论如何都看不清这种感情的根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在生谁的气呢?真正的犯人吗?警察吗?审判系统吗?死刑制度吗?最终也没能拯救她的那些朋友吗?又或者是对幸乃自己呢?

仿佛所有目标都是对的,又仿佛哪一个都不准确,这样的感觉始终挥之不去。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无论对准哪个目标抛出愤怒的利剑,最终都会像回旋镖一般扎到我自己身上。因为我也曾经一度认为,幸乃是个穷凶极恶的犯罪者。

忽然间,我感觉好像找到了一个能够怒目相向的目标,那就是正在播报新闻的那名播音员。然而对方在我有所举动之前,一脸紧张地宣布:“插播一条突发新闻。”

我立刻凑上去想看看是不是要说幸乃的事了,画面中映出的却是完全陌生的田园风光,以及自行车横倒在水渠旁边的影像。播音员紧绷着脸,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发生在埼玉县的诱拐案。根据与警方的协议,媒体此前被禁止报道此案相关细节以及犯人已被逮捕的事。

画面中突然出现了女性嫌疑人的大幅照片。眼睛下面深深凹陷进去,嘴唇单薄且泛着青色,头发稀疏,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名字旁边写着代表年龄的数字44,而实际看上去这个女人还要更加年老一些。

“看着就是个坏女人。”短暂的沉默之后,那对并排坐在一起的情侣中的男人神情鄙夷地念叨着,女人则立刻发出庸俗的笑声。

“这种案子之前好像也发生过啊。话说,你有没有感觉在哪儿见过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反正就都是这种类型吧。”

“什么类型啊?”

“总之,就是说吧……反正,一看就知道是这样啦。”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我突然觉得全身寒毛直竖。当即转身面向他们,眼睛带着明显的敌意。

然而我又什么都没说,只是略微有些吃惊。那个女人用怪异的眼神瞪着我。我摇了摇头,没有去理她的视线。到头来,抛出的利刃还是回到了自己身上。

“也许根本不是这样呢……”我小声嘀咕着。明知道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非常奇怪,但就是控制不住想将心里的话说出来。

“什么‘一看就知道’这种说法,我必然也有这么想的时候。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总自以为是。”看着那对夫妻走出店门后,我开口讲起来,全然不去理会春树的一脸莫名。这次一定要保证愤怒的利刃只朝向自己。“明明都不一定是乱伦,说不定就是夫妻,说不定就是情侣,说不定是父女,说不定是兄妹,这种事我又怎么会知道呢?然而一无所知的我却还是给别人下了定义。这样不行,我根本就没有成长。”

忏悔般地小声说着,我茫然地将视线转回到春树身上:“面试的事,可以等到明年春天吗?”

“春天?”

“嗯,等到樱花盛开的时候。我想去横滨看看,想看看一个叫山手的街区。我还从来没有去过那里呢。”

春树莫名其妙的表情逐渐被不满取代,没想到那张脸却正中我的下怀。我第一次浅浅地笑起来,头脑中飞驰着春天的横滨街景。

想象中的山手之丘,完全就是慎一在信中所写的样子。一座不算很高的小山上,樱花正在枝头绽放。带着浓艳粉色的花瓣如同雪片般漫天飞舞。而在粗壮的树干之外,林立着一棵棵银杏树。

在我与春树的旁边,两个小孩互相追逐嬉戏着。身材娇小的女孩子,以及一个看起来有些懦弱的男孩子。我并不认识他们,但我知道他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没有扣歪的纽扣,没有走歪的道路。

那两个孩子手拉着手穿过了樱花组成的隧道。在他们身上感觉不到任何的不安,只有天真烂漫的笑容。

隧道的尽头是一片反射着阳光的蔚蓝海面,那两道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光中。花朵在风中发出柔和的声音。

春天的风吹拂过来,头顶的樱花就像在祝福他们两人一般。

我回过神来,看向电视,画面上出现了幸乃的黑白照片。女性旁白毫无感情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死刑犯田中幸乃出生于横滨市,现年三十岁。在曾经交往的恋人向她提出分手之后,由于情绪激动,纵火烧毁了前男友一家居住的公寓,导致其妻子与两名幼儿葬身火海。二〇一〇年秋天,经过横滨地方法院的审理,被处以死刑。据说其本人已对自己的罪行表示悔过,一直在看守所中静静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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