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证据的可信性非常高——”

正当自己如往常一样想着田中幸乃的事情时,佐佐木慎一发现手机上有未接来电。他原想着无非就是妈妈打来的,然后打开了手机,却发现是个不认识的号码。

第一通打来的时间是十五点半。惊讶于自己居然没注意到这么早的来电,他又去看了其他几通的时间。第二通是二十一点,也在自己开始打工之前。还有一通打来时日期已经变了,是零点半。

心中莫名悸动起来。现在已经是凌晨两点左右了,平时这个时间他绝对不会打回去,然而今天慎一却按下了通话按钮。

对方一直没有接听。等待的铃声响过了七遍、八遍……中途他已经开始盼望快点跳转到语音留言系统了,结果人工应答的声音迟迟没有响起。当铃声响到第十遍的时候,对面突然有了回应。

“嘿嘿嘿,小慎?好久不见。知道我是谁吗?”

怎么可能忘记。即便听不出他的声音,会叫自己“小慎”的人,也并没有几个。

“嗯、嗯,知道。我当然知道了。”

慎一用沙哑的声音重复着,并且将手贴到了冰冷的窗户上。开始在这家著名的城市煤气公司做兼职接线员,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了。从三十层的休息室望出去,能看到横滨未来港的红砖仓库、海军塔以及横滨港……而这些司空见惯的景色再往前一些,则是他一直连看都不敢看一眼的山手的山丘。

“你、你好,好吗?小翔。”在自己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中,必然会出现翔的身影。丹下翔对慎一来说是最早的朋友之一,如今他的声音正欢快地在耳边回响。

“哇!真的吗,小慎?你还记得我,我真是太开心了!”

翔的笑声落下之后,丝毫没有跟他聊聊近况的打算,而是直接开诚布公地说:“我说,小慎,最近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然后也不等慎一回答,更进一步说道,“今天,我去见了幸乃。小慎也打算做点什么的吧?我就是想跟你聊聊这个。”

心不在焉地听着他的话,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窗外。平时灰白单调的横滨街景,突然像被阳光照射了一般鲜活起来。曾经在山丘上眺望到的景色重新复活于慎一的眼中。他向着看不见的通话对象点了点头。

“嗯、嗯。你说得没错,就这么办吧。”

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慎一听到自己这样说。曾经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温柔景致,如今切实地在他视线下方展开。

与翔约定好的见面时间,是两天后的周日。最让慎一惊讶的是从电话中听说翔依然住在横滨市内,他家还在山手,而上班的地点也跟慎一一样,在从横滨站徒步可到的距离内。

此外还听说翔实现了自己的梦想,成为了一名律师。与一直都只是不断打零工的自己比起来,简直是云泥之别。不过,慎一将萌生出的那一点点自卑深埋进了心里。

翔选定的见面地点在山手。能够同意他这种提议,对慎一来说是需要很大决心的。

翔自然不知道他的心思,只是笑得很坦然,在电话里跟他说:“你还记得幸乃她们以前住的房子吗?那附近有家叫‘爱丽舍’的咖啡厅,我们下午六点在那边见如何?”

终于迎来了约定的日子,慎一到达那家店的时候,翔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他脸上没有半分年少时的影子,眼前这个男人身着高档羊绒上衣,翻看着一本皮革封套的小说,完全就是一派精英律师的样貌。

“那、那、那个……”因为紧张而升高的语调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怜。翔抬头看时眼中闪过了一丝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又马上变成了认出慎一后的温柔笑容。

“哇,小慎?天啊,真是好久不见,你一点都没变呢!”翔脸上笑容不改,却又投来了估价一般仔细打量的视线。

“嗯、嗯。好、好、好久不见。”慎一没有去看翔的眼睛,只是点了下头。无论跟谁说话他都是这个样子,在别人看来这个样子一定很可疑吧。即便知道如此,他还是结结巴巴说不出整句的话。如果是打电话倒还能多聊一些,直接见面的话就连眼睛该往哪儿看都不知道了。

“哎呀,实在是太久了。小慎,你还住在横滨啊?”翔看起来毫不介意,只是随口一问。

“一、一年前搬过来的。在那之前,我、那个……住八王子那边。”

“这样啊。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八王子那边的?”

“初中毕业之后……那个、是因为、父亲工作的缘故。”

“现在一个人住吗?”

“是啊。”

“这样啊。不过,见到你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稍一大意,气氛转瞬便陷入了沉默。翔依然带着单纯的笑容,但慎一觉得他此刻一定感到了尴尬。

这之后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翔的近况。慎一始终一味地附和,自己却没有主动说过什么。

“那,小慎你呢?”翔突然转过了话头。

“哎,不好意思。你、你说什么?”

“我是说,你现在在做什么?在哪里工作?”

“啊、啊啊,在东都燃气上班。从、从这边就能看到那栋大楼。”慎一连忙回答,然后转脸去找朝向公司方向的窗户。然而翔并没有随着他移开视线,反而问出了一句令慎一意想不到的话。

“果然不是什么自由撰稿人呀。”

“哎?”

“八田先生说,你是这么跟他介绍自己的。你曾经跟他联系过的吧?那个把幸乃的事写到博客上的人。”

慎一一时间没能理解他的话,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自己的脸开始发烫。明知道翔的话并没有其他意思,可他就是忍不住低下了头。

“朋友犯了案,我想找相关人员问话,应该怎么办呢?”

两年以前,他在求助网站上写下了这个问题。连同谩骂在内的所有回复中,有一条建议令慎一大为心动,打算真的去实行。那条回复是:“你就说自己是撰稿人不就好了。”

慎一马上去印了名片,然后把想要问话的人列了个表出来。然而又过了相当长的时间之后,他才真正行动起来。

之所以终于下定了决心,正是因为发现了那篇《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当时他刚刚辞去便利店的零工,每天缩在家里不出门,有的是时间。用了大概一周读完所有更新后,慎一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就是那个时候,他决定搬出父母家,独自回到横滨居住。

“不过,真了不起啊。冒名撰稿人什么的,需要很大勇气吧?真的,你比我有行动力多了。”翔由衷地点了点头,然后接着说道,“跟八田先生聊过以后,我依然觉得有充分的理由提起上诉。至少也可以争取点时间。”

突然切入了正题,慎一被说得目瞪口呆:“时、时间……是指什么?”

翔露出些许苦笑:“幸乃也问了跟你一样的问题呢。当然是指她被执行死刑之前的时间了,虽然我没有跟她说得这么清楚。”

“那、那个,抱歉。关、关于这件事,小翔——”

第一次面对面叫出翔的名字,慎一硬逼着自己开口,问出了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死、死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是、是为了让她反省吗?可是,她并没有那么做啊?而、而且,既然要让她反省,最、最、最后又要杀死她,那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翔的脸上透出一点坏笑:“怎么?小慎你是废死派 [4] 吗?”

“我、我也不是很清楚。”

“不清楚?”

“一开始,啊不,现、现在我也依然认为死刑是必要的。”

“可是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是?”

“我也不知道,可是我,现、现在,姑且是站在加害者这一边的。就、就、就只能考虑幸乃的事,所以现在我应该是反对的。”

完全不对,根本不是这样。说不出自己想表达的话,嘴里吐出的都是无比幼稚的想法。慎一急切地咬住了嘴唇。

可翔相当感动似的眯起了眼睛:“哦——你这种不管不顾、完全自我的想法不错啊。如果你跟我说什么全世界主流思想都支持废死,或者说这是以国家的名义杀人之类的话,我反而会很失望呢。”

翔一口气说完,慢慢地转头望向窗外:“我果然还是觉得这里的夜景很美。可是在那些不住横滨的人看来,反而评价不高,说是排他的景色。可见不管什么事,看法都是不尽相同的呢。”

“那、那个,小翔……”慎一吞了下口水,再次下定了最后的决心。他在心中对自己说:我一直等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判、判决是可以推、推、推翻的吗?”

“什么判决?幸乃的案子吗?”

慎一点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发现周围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头顶的荧光灯发出细微的电磁声,一直盯着自己看的翔,此时像逃避似的把视线移到了别处。

“这个嘛,过去也不是说没有那样的案例……”

“要、要怎样才可以呢?”

“嗯——感觉上需要有决定性的新证据吧。可是,出现那种情况的可能性几乎是万分之一。”

“说、说不定这回就是那个之一呢。”

“不是不是,小慎,不要一上来就抱着太离谱的期待啊。虽然我理解你的心情,但并不是为此叫你出来的。”

“我就是想知道!”

慎一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这让翔微微皱起了眉头,不过很快,他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重新开口说:“就是说啊……虽然调查过程可能并非特别细致,但也还是严谨的,并没有发现什么相互矛盾的地方。有目击证人可以证明案发之前她就在公寓附近,甚至也有人看到她将煤油桶扔进河里。如果犯人是在拘留期限的最后关头才坦白,那还有可能是被强行逼供的,但幸乃也不是这样,她从一开始就承认了自己的罪行,这是绝对不可能翻案的。”

“可、可是啊,小翔,就算是这样——”

不知是逐渐习惯了对话,还是进入了自己真正想谈的主题,慎一感觉自己的想法一股脑都涌进了嗓子里。

可翔抢先摇了摇头:“不对。我们该做的不是这种事,我想知道的也不是这些。”

翔反复地强调,仿佛是在表明自己并不想听他的意见。慎一还有很多话没有传达给他,可眼见着翔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高高在上的表情,慎一立刻蔫了下来。

翔脸上的寒意未见丝毫松动:“我想知道的是她为什么不愿直面自己的罪行。我们认识的幸乃并不是那样的孩子,我就是怎么都想不通这一点。”说到这里,翔暂时停住了话头,然后重新讲起自己所知道的那个叫幸乃的人。关于她人生的分歧点,关于自己没能拯救她的悔意,关于之后打算做的事,关于如何让幸乃认识到自己的罪孽,也关于争取时间的意义。对于他一点一滴的讲述,慎一确实觉得有很多自己非常认同的想法。

“我说,小慎,‘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句话你还记得吗?这是我们‘山丘探险队’的约定。”

“当然,我当然记得。”

“现在就轮到我们出场了。”

“是、是呢,或许真是这样。”

“是幸乃跟我提起小慎的名字的。”翔的话语中暗含着一丝尖锐。

“她说在法庭上看到了戴着口罩的你,还说她不可能忘记,这些都是她跟我说的。所以,小慎,要不要去见见幸乃?我觉得只有小慎能够融化她的心了。拜托了,至少给她写封信也好。”

翔深深地低下头恳求他,那神情仿佛是在宣扬自己才是最能正确理解幸乃的人。慎一俯视着他,眼神变得莫名冷淡。翔所说的话在他听来毫无触动,只有刚刚滋长出来的一种寒意在心中不断膨胀。

翔与自己的立场是完全不同的。一起朝山顶进发的同伴,到头来却发现彼此根本不在同一座山上。就连突然席卷慎一全身的孤独感,仿佛也在告知他这一点。

“现在我们能为她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让她以平静的心情迎来最后的终结,不能让她以现在这个状态离开。”

口号喊出来自然很动听,可慎一只觉得乏味。对于理所当然地将幸乃的死刑视为前提的人,他实在没什么话好说了。

很可能,不是她干的——

最想告诉翔的这句话,如今卡在喉咙中怎么都说不出口。并没有什么确实的理由,只是无法相信,连虫子都不愿杀死的幸乃,竟然会干出这种事。

不,不对,不是这件事。事到如今了自己居然还在试图掩饰,那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秘密。

翔挑了挑眉毛,露出难以理解的表情,因为慎一最终只是对他微微点头行了个礼,然后便拿走了账单。慎一的余光中瞥见了横滨的夜景。那天的事再次出现在脑海中:每当他想起幸乃,那个场面就必然会闪现。

幸乃离开那条街的第二天早上,慎一缩在被窝中,他第一次意识到:田中幸乃从自己的人生中消失了。

前一秒的噩梦还没有完全从意识中退去。那是个世界一片漆黑、失去了所有颜色的梦。

“小慎,起来了吗?已经早上了哦。”

穿着围裙的妈妈静静拉开了窗帘。一瞬间,慎一“啊”地叫了一声。因为他突然发现,就连射进房间的阳光,在自己看来也是黑的。他第一次痛彻地感觉到,原来世界可以有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怎么了呀?”妈妈回过头,脸上带着获胜般的骄傲。她是已经得知幸乃离开这条街了吧。那个从自己记事起便一直关系很好的,住在附近的“小幸乃”。两家的妈妈们还曾经笑呵呵地互相打招呼,也多次到对方家中喝过茶。

然而就在暑假即将结束的时候,妈妈突然毫无预兆地禁止自己再跟幸乃一起玩。大人们拐弯抹角,却又言之凿凿地描述的野田家,散发着一种令慎一感到陌生的淫靡气息。

如果只是妈妈这么说,慎一倒也并不会太介意。可是仅仅过了两天,他就亲眼目睹了一件足以为妈妈佐证的事情。那天他像往常一样站在公园中等着探险队的其他人,突然感觉有一道陌生的视线射向了自己。

抬头一看,一个穿着浅粉色衣服的中年女人正冲自己微笑。慎一下意识向她鞠躬行礼。那女人好像放下心来,笑得更明显了些,并且拖着左脚向他走来。

“初次见面,我叫田中美智子。今天天气好热啊。”

因为同情她腿脚不便,慎一还特意往前迎了迎。很奇怪的是,他内心没有丝毫戒备,可能是因为这个女人浑身散发的气息不知为何与幸乃的母亲,甚至与幸乃都非常相似。

两个人闲聊了几句没什么意义的话。女人始终面带笑容,可就在慎一刚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她突然换上了一副严肃的表情:“接下来我要跟你说一些事情,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别人。知道吗?能答应我吗?”

女人盯着慎一的眼睛,直到他畏畏缩缩地点了点头,才松了口气似的说:“我是你的朋友野田幸乃的家人。”

慎一没有马上回答,只是觉得那女人的目光似乎躲躲闪闪的。然后她稍作思考,突然又情绪激动地讲述起来。她说自己因为离婚的关系不得不跟幸乃的妈妈分开,又说幸乃的妈妈年轻时曾经做过陪酒女,说她不找个男人依靠就活不下去,还说了幸乃亲生父亲的事。最后,她还说自己如何肝肠寸断地寻找着女儿,说自己生活得多么艰辛……

这些平时并不会随便相信的话,眼下在慎一听来却相当真实。因为这些与她妈妈一脸神秘地说出的话,有许多相通之处。

“我偶尔会过来这里一趟,你能不能多告诉我一些那孩子和她妈妈的事情?”

“你想要干什么?”

“我要把她们夺回来。”

“夺回来?”

“放心吧,不会给你惹麻烦的,什么都不会改变。我的敌人就只是那个男人而已。居然不让我见自己仅有的两个家人,你不觉得这很过分吗?”

“你是说幸乃的爸爸吗?”

“那个男人太不像话了,只会乘虚而入,简直是人渣。”

女人的语气变成了从未有过的严厉。回想起自己平时所见的幸乃爸爸,慎一并不能接受她所说的话,可是又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说谎,只觉得阵阵心痛。

“绝对不要告诉别人关于我的事哦,只要偶尔过来跟我见一面就行了。”

女人慌忙直起身来。公园的出口处出现了幸乃姐姐的身影,女人朝阳子瞥了一眼,最后又强调了一句“拜托了”,就飞快地离开了此地。

从那天开始,田中美智子真的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慎一面前,向他打听幸乃她们的情况。虽然偶尔他也会因为这种告密似的行为而感到内疚,但想到对方毕竟是幸乃的外婆,慎一还是知无不言地说了。

就是在这段时期,街上开始流传起关于野田家的负面传闻。慎一也想堵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可是每天传闻都会用新加入的内容打他个措手不及。日复一日,田中美智子的话显得越来越真实。与之成正比的,则是慎一越来越觉得幸乃的双亲污秽不堪,觉得幸乃可怜至极。

可是妈妈禁止他跟幸乃一起玩,就算是去跟翔商量,对方也只是说“姑且先忍耐一下”。如刹车失灵一般的事态中,慎一与幸乃的交流越来越少。他渐渐无法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感情,只是徒增焦虑。

就在这种时候,幸乃的妈妈发生了车祸。慎一与妈妈一起参加了葬礼,看到田中美智子坐在席间哭得比谁都伤心。胜过强打起精神接待吊唁客人的幸乃爸爸,胜过阳子,甚至胜过幸乃。

冰冷的雨中,慎一追上了独来独往的她,大声问道:“幸乃她没事吧?”田中美智子转过脸,用力地点了点头。

“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我需要那孩子,就算豁出命去我也会保护她的。”

正是此时,慎一才明白过来,那种在自己体内翻涌的情感,叫作“愤怒”。对无法反抗的现状,对不近人情的死亡,对幼年伙伴的命运,更加对自己的无能,恨到想要作呕。

慎一愿意相信田中美智子。他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帮助她与自己唯一的血亲取得联系。在所有自私自利的大人之中,至少她还是关心幸乃的。因为她说了需要幸乃。再没有比这更可信的话了吧。

慎一将自己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告诉了田中美智子,包括幸乃受伤的事,以及那多半是她爸爸造成的事。他毫不动摇地认定这一切都是为了幸乃,对于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性深信不疑。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最坏的结果。从街上流言四起,到幸乃一脸淡然地走下坡道,其实只是一瞬间的事。

他曾经深信永远不会解散的“山丘探险队”转眼分崩离析。这不是少了其中一环那么简单,幸乃从他的眼前消失了。为了保护病弱的她而集合在一起的伙伴,此时此刻也都留下了同样的伤痕。幸乃离开这条街以后,慎一的记忆中,自己再也没有跟学年不同的另外两个人讲过话。

崩塌的并不只是与伙伴之间的关系。

“邻居们都在传呢……”慎一知道,虽然妈妈每次都不以为然地用这句话开头,但其实所有谣言的中心,正是她自己。

你不要再跟那孩子一起玩了。不管是否有意,妈妈的愿望总算是实现了。这件事让慎一产生了说不出的违和感,妈妈自己却转眼就把幸乃的事忘光了,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感兴趣的目标。那就是慎一的私立中学入学考试。

慎一一直按照妈妈的要求上着补习班,却一天比一天更加怀疑这么做的意义。平日里妈妈的话题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他的事情,一切都是关于电视里的内容。为什么自己要相信这样的妈妈所说的话呢?幸乃走后生活便像失去了颜色一般,每度过一日他便会更加怀疑这一点,直至今日。

从违和感变成怀疑再变成愤怒,而当妈妈擅自指认为命中注定的那家私立中学,给他发来了不合格的通知时,那一天,愤怒转化成了暴力。

“真是太丢人了。”他听到妈妈这样说,举起的拳头毫不犹豫地砸向了妈妈的后背,伴随着慎一的咆哮,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自己心中喷涌出来。幸乃离开时都没有流过的眼泪,此刻却止不住地往下落。

妈妈拼命护住自己的脑袋,反复说着:“对不起,对不起。”从那以后无论干什么,她都会先看看慎一的脸色,而慎一也变得一有不顺心就对妈妈动手。家庭中的权力平衡已经完全崩坏,但此时的慎一每天还会照常去上学。他之所以变得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则是另有缘由。

与只想一味逃避的小学时代不同,升入中学后,慎一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安然躲在壳中了。

“我以前就一直觉得,那家伙的眼神好像很嚣张啊?”

第一学年快要结束的时候,几个素不相识的小混混开始找慎一的碴儿。那些都是从其他小学升入这所中学的人,慎一瞬间就成为了他们攻击的目标,并且班上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他采取“无视”的态度。

原本在班上也没有朋友,所以慎一并不害怕这种无视。就算挨了揍,只要回家再去揍妈妈一顿,也就不觉得多么郁闷了。

然而,他们的暴力却不断升级。每次课间休息,慎一都会被叫到楼顶天台上,不是被小刀抵住额头,就是在极近的距离被气弹枪打;有时候还会被针或图钉扎大腿和膝盖,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扎进了脸颊内侧。当然,敲诈勒索也是必不可少的。那段时间慎一的嘴里总是充满了血的味道。

一开始对方要多少他就从妈妈的钱包里拿多少,可是不久之后妈妈的钱包就从她的提包中消失了,等到他在柜子上找到了藏起来的钱包,又发现里面的钱不见了。慎一觉得这简直无法原谅——是谁害得自己落到这种境地的啊,他将全部的愤怒都倾注到了拳头上。叫嚷、殴打、怒骂之后,再把钱抢走。

当然,这样的日子也不可能一直持续下去。从他小学毕业开始忍受了一年的妈妈,终于将这些全都告诉了父亲。慎一第一次见到狂怒成那个样子的父亲。这回轮到父亲发出不似人声的怒吼,并且用尽全力暴揍了慎一。

简直就是弱者向更弱者的暴力循环,等到父亲从魔鬼一般的狰狞面孔中恢复神智,终于住了手时,他又换上了一副坦诚的神色,叹了口气说:“你是不是被人欺负了?”

慎一几乎忍不住笑了起来。父亲还真是什么都不懂。自己如果是个能跟他讨论这种事的人,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被人欺负了。

“爸爸是永远站在你这边的,遇到什么难过的事尽管跟我说。”

父亲说得好像很有威信的样子,可到了第二天早上,却面有难色地告诉慎一让他休学一天。直到慎一照镜子时,才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自己的脸肿得好像包子一样,看起来异常滑稽。嘴上说得那么潇洒,到头来还不是要隐藏自己的暴力行径。

那一天,确定两人都去上班了以后,慎一重新倒回床上。霸凌的主谋曾经对他说过:“敢休学就宰了你。”如今这句话被他封印在内心深处,睡了一个久违的好觉。

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下午。慎一打开遮光窗帘,深深吸了一口外面的空气。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冰冷地打在他的鼓膜上。

“呼哈,找到了。一猜就中。”

慎一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只见那个叫加藤的不良少年头目正指着自家的门口大笑。慎一把以加藤为首的四个人招待进家中,他们每个人都是一脸惊讶。“什么啊,你这是怎么了?”其中一人问道,可慎一没吭一声。

加藤不耐烦地开口道:“到底是被谁揍了啊,你这张脸真是惨不忍睹。”

“啊,这个,是我爸爸。”

“啊?为什么?”

“我、我从妈妈的钱包里偷钱,被发现了……”

加藤捧着肚子大笑起来:“所以我就说了不能打脸嘛,这不是马上就暴露了吗?”听着像是开玩笑,不过加藤确实叮嘱过那些同伙绝对不能打慎一的脸。

“不过,机会难得,那我就沾你爸爸点光吧。”加藤说着便骑到了慎一身上,毫不犹豫地对准他的鼻子挥起拳头。闷响震动着房间的墙壁。当然,并没有人出手制止。加藤像骑马一样跨坐在慎一身上,呵呵地笑起来。

“我是不知道你爸爸怎么说的,总之钱你还是要老实交出来。”

“可、可是……”慎一努力想说些什么,加藤却对他轻轻摇了摇头:“去偷不就好了。不管是CD还是漫画,偷偷拿出来然后找地方卖掉。”

打了数分钟之后,加藤似乎终于厌倦了,翻身躺到了慎一旁边。

“话说回来,你爸爸也真过分啊,居然对这么弱的儿子动手。简直不是人嘛。”

加藤举起的拳头上沾满了黏糊糊的血,看到那只手的瞬间,慎一才突然被疼痛贯穿了全身。

从那一天起,慎一就开始遵照指令去偷东西。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慎一在这方面似乎还挺有才能的。在教室中异常薄弱的存在感,用在犯罪中倒是如鱼得水。

从书店到录像带出租店,再到游戏商店,所有可能的地方他都偷过。然后渐渐地,他变得能轻易分辨出哪家店更容易得手。

偷窃的目标主要是书。在此期间,慎一又找到了可以把书换成钱的二手书店。需要监护人签字的那种大型连锁书店当然不行,他去的是一家位于野毛地区的旧书店,只有一个老婆婆独自经营,名字叫作“佐木旧书店”。

老婆婆总是对慎一笑脸相迎。出版时间比较新的书在这里都能换个好价钱,慎一对她说自己的爸爸非常喜欢看书,老婆婆马上就相信了他。

对此慎一不但毫无愧疚,反而开始了更多的犯罪行为。经营书店的老婆婆有个习惯,每次收书的时候,她总要去里面拿自己的计算器。

某天,慎一算准了老婆婆不在的时候,从收银台里拿走了一点钱。第二次再去店里时,他当然紧张得不行,可老婆婆对他还是笑脸相迎。偷盗的金额一点点变大,出入旧书店的次数也在不断增多。慎一总有种预感,自己很快就会露馅儿的,可他也没有其他更有效率的来钱门路了。

正式进入冬季,学校开始放长假的时候,加藤说着“下个月得来个新年大礼包”之类的话,要了个比平时多很多的金额。过年的压岁钱仅仅够他交上平时的数目,到了年后的一月四日,慎一攒起来的只有焦虑而已。所以在这一天,他心烦意乱地出了门。

他并不打算在正月里偷东西,也不想再从收银台里拿钱。可是两只脚却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旧书店。一到店内,慎一马上察觉到了不对劲。老婆婆不但没跟他问候新年,甚至脸上连一点笑容都没有,她用两道怀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慎一。

明显不同于以往的气氛,令慎一打起了退堂鼓。他拿了一本根本不想要的小说走去结账。这时老婆婆终于露出温柔的微笑,嘀嘀咕咕地说:“就是嘛,怎么可能是你呢。新年快乐呀。”

慎一走出书店时心情非常不好,接触到户外冰冷空气的瞬间,他仿佛突然被一箭射穿了似的浑身一僵。一片灰白的世界中,某一处竟然有了颜色。为什么呢?明明听说她搬去很远的地方了。

他勉强控制住使不上劲的双脚,同时又拼命忍住跑起来的冲动,慢慢地走开了。

他头也不回地走着,一直到了要去的巴士车站,才停下脚步。那真的是幸乃吗?疑问不断地涌上心头。

即便真的是幸乃,他也不打算去跟她说话。一来是无话可说,二来他也不想让幸乃看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慎一反复在心中重复着,跟自己说只是去确认一下她的脸,然后掉转了脚步的方向。回到书店近前,他再次压了压心中高鸣的悸动。

慎一透过灰蒙蒙的玻璃观察着店内的情况。一开始他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看到老婆婆正在往里屋走,而那个跟幸乃打扮得很相似的女孩子悄悄从背后接近了她。

他屏息凝视着。那个女孩子不知为何猛然撞向了老婆婆的后背,堆积在旁边的书籍依次倒下,巨大的轰响一直传到了店外。慎一睁大了眼睛,使劲咬住自己的手腕,不然的话他一定会当场叫出来。

他将身体缩得更紧,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店内的情景。慌慌张张跑向那个女孩的人,无疑正是幸乃。身上穿着可爱的小裙子,甚至化了淡妆。尽管眼下是这样的状况,慎一还是觉得怀念的感觉撕扯着内心。

已经看不到老婆婆的身影了。幸乃她们蹲在地上似乎在说着什么,只是慎一听不到。他也不知道自己盯着里面看了多久,直到觉得眼睛发干,慎一眨眼的瞬间,猛然看到幸乃已经站起身来。他慌忙想要藏起来,却再次感到全身僵硬一动都不能动。

那个撞倒了老婆婆的女孩子,不知为何正一步步地朝店门口走来,幸乃似乎没有跟上她的意思。不仅如此,幸乃反而带着温柔的微笑,朝着里屋的方向走去。

当那个脸色通红的女孩子走到门前时,慎一终于吸了一口气,这次他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慎一目不斜视地奔跑着,穿过再次失去了颜色的街道。

那天晚上他因为满心不安,直到早上都没有睡着。在那间旧书店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等到慎一终于知晓整个经过的时候,距离那个事件发生已经过去将近一个月了。当他鼓起勇气再次来到旧书店,他看到收银台后面坐着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从书架上挑了本书后,慎一一边把书递过去结账,一边问道:“请、请问,平时在这里的那个老、老婆婆呢……?她一直对我、挺好的……”

男人翻起眼睛看着他:“她啊,不小心卷进了某个案子里,受伤了。怎么?你是常客吗?”

“那、那个,是的……”

“是嘛,原来还有像你这样的好孩子啊,真想不到居然是一样的初中生。”

“发、发生什么事了吗?”

“抢劫啊。抢劫伤人案。一个中学生打算偷钱,我妈妈发现后却被撞倒了。”

“犯、犯、犯人是,一个人吗?”

“为什么你要问这个?”

“可、可能是,我、我的朋友。那个,正、正好有个孩子,没来学校……”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之前要长很多。慎一拼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他无比盼望着对方能够回答自己“是一个人”,而且他也相信着会是这样。毕竟幸乃什么都没干,作案的只有那个女生。

“啊,是一个人呢。”男人的声音中充满了鄙视。正如慎一所愿,就在他准备放下心来的时候,忽然听到那个男人又说了一句令人难以置信的话:

“是个叫田中幸乃的学生呢。虽然往外传这种事不太好,但我真的很生气啊。说是才十三岁不用接受处罚,居然为了钱而对身体不好的老人下手,简直是恶魔。十三岁什么的,那种法规真的有必要吗?反正她根本就不会反省……”

男人如开闸的洪水般说个不停,然而他的话慎一并没有听进去多少。慎一心里很清楚,能够证明幸乃清白的,只有自己。

然而与此同时,他也深恶痛绝地清楚着,自己除了浑身颤抖,其实什么也不会做。

是自己将那些毫无根据的谣言告诉了田中美智子;也是自己,作为旧书店事件的当事人,却没有向任何人坦白真相。这两件事令慎一的心陷入了长久的抑郁之中,夺走了他去上学的力气,以及走出房间的勇气。

当然,他心里很清楚这些都是自作自受。既没有怨恨别人的权利,也一样算不到妈妈头上。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其他能够排解怨气的方法。殴打母亲是他与别人唯一的接触机会,也是唯一能让他切实感觉到自己还活着的方法。

暴力一成不变地持续着。无论是慎一初中毕业的时候,还是差不多与此同时他父母离婚的时期,或者是他跟妈妈两个人搬进外婆家以后,以及几乎是被赶出来一样在附近一间公寓中居住下来的时候。

他觉得妈妈真的很能忍耐。为了让慎一能有个自己的房间,她特意找了间面积宽敞的房子,并且为此没日没夜地工作。慎一心中渐渐萌生出了感激之情,然而他始终没有将这种感情表现出来,只是任由时间流逝。

在这种没有上高中,也几乎不外出的日子里,慎一迎来了十九岁生日,而这时的他再也不会对母亲动手了。两个人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饭的时间慢慢变多,家中的气氛随着时间推移变得缓和下来。随后他取得了大学入学资格,上了一所函授大学。慎一外出的范围也在逐渐扩大,虽然最开始不过就是深夜去趟便利店的程度,但是后来也能够去神田那边上函授大学的现场课程了。

他终于逐步从旧书店事件的情绪中解放了出来——幸乃一定也过得很幸福,现在应该不是女大学生,就是白领女职员了。凭着这种毫无意义的想象,慎一逐渐接受了自己的人生。就在这个时候,他听说了横滨发生的那起纵火杀人案。

最开始他并没有关注案件相关的事,当得知幸乃就是这起震惊世间的案件的被告人时,距离开庭审理也只有一个月了。那天他突然想起很久没有在网上搜过田中幸乃的消息了,于是将这个名字输入进了搜索框。此前明明一条结果都没有的,这一次满屏都是那起案件的报道。

画面中出现的图像无疑就是幸乃。当看完了整个事件梗概的时候,慎一在只身一人的房间中剧烈颤抖起来。

“啊,又是这样。”他自言自语道。幸乃一定又是在袒护谁了,不然就是出于什么理由才顶下了罪名。慎一几乎对自己这种直觉深信不疑,只是无论看多少报道他依然找不到解释。文中所描绘的那个穷凶极恶的罪犯,与自己知道的那个真实的幸乃,毫无交集。

最初慎一将它当成了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放到了一边。然而,疑问始终盘旋在他心头。他想知道自己执着相信的到底是不是事实,为此,慎一下定决心,时隔十年后再去一趟横滨,他要去旁听审判。

从庭审第一天开始,他连续几日都没有抽中旁听资格,但他仍然毫不气馁,连续去到第五天时,法庭外面聚集了比前一天还要多出许多的报名者,这一次,慎一居然抽中了。

他的心情相当平静,丝毫没有往常的激动,就那么平淡地走进了法庭。周围充斥着紧张的空气,唯独慎一却在这样的气氛中更加冷静下来。

就连他夙愿得偿地在多年之后见到了幸乃时,甚至在幸乃如众多人所预料的一样被判处了死刑时,这种冷静都没有改变。法庭中的隔断划分出了那一边与这一边,两边流淌着完全不同的空气。慎一因此重新认识到自己与幸乃之间已经断绝了联系,以至于安心地松了口气。

然而,他毕竟是不同于别人的。退庭的时候,幸乃突然回头望向旁听席。她直直地看着慎一,对他露出了微笑——仿佛是不由自主地微笑,令时间好像一下子倒退回了童年时期。慎一猛然回过神来,想起了自己的所在,他慌忙低下了头。

当离开法院的慎一偶尔抬头,看见头顶上空如同金色火炬一般的银杏树时,他终于意识到了整个事态的发展,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好友“小幸乃”的人生即将谢幕了。年少时光的回忆如同一本被风吹动的相册,在他心中一页页地翻开。

他一味地想让这个瞬间快点结束,甚至故作平静地在心中对自己说谎。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太迟了,失去的东西再也无法挽回。永远都是这样,从中学起就毫无长进。慎一在心中为自己的无能而气愤,简直忍不住要大喊出来。

“能为幸乃做些什么……我究竟能为幸乃做些什么……”

那一天,走在挤满了媒体记者的大街上,慎一默默地不断重复着这句话,仿佛要将它刻在心里一般。

“不是我说,你这房间还真是什么都没有啊,老实说我有点受到了冲击呢。”

虽然是工作日,翔却穿了件粉色的POLO衫,此时正巡视着慎一的房间。自从山手那次重聚以后,翔便会定期与慎一见面,不过像今天这样突然杀到他家里却还是第一次。

“哎,抱歉,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这个房间啊,连电视都没有,不会觉得不方便吗?”

“这个啊……没、从没觉得。”

“那不就看不了新闻了吗?”

“可、可是,只要有电脑就足够了吧。”

看着微微摇了摇头的慎一,翔也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

“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呢。我突然跑来,果然给你添麻烦了吧。可是没办法啊,最近经常联系不上小慎,你该不会是在躲着我吧?”

“没有的事,就、就是工作太忙了。”

“至少回一下我的邮件啊,我可是觉得很受伤呢。”

“那、那个,那是……对不起。”

“哎呀,说对不起又有点太严重了……”翔露出一点苦笑,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已经进入九月中旬了,外面却依然热得像盛夏一般。

“今天,是我的生日呢。”扇着扇子的翔突然换了个话题。

“虽然我的名字是爷爷给起的,但其实我爸爸也想好了一个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吗?”

看到慎一歪头冥想的样子,翔又笑了笑,然后将视线投向旁边的日历。

“是敬太。‘尊敬’的‘敬’,加上‘太阳’的‘太’,敬太。因为我出生的那天,以前曾经是‘敬老日’。好危险啊,差一点就被起了个毫无意义的名字。因为“快乐星期一” [5] 还是什么的,如今这一天也不再是敬老日了。话说这种规则怎么也能说改就改呢。”

慎一也随着他望向日历。没有任何标记的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在他眼中却突然有了颜色。这么说来,“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们好像曾经一起庆祝过什么。他总是觉得暑假结束后的第一个节日带有一种令人雀跃的回忆。

“喂,小慎,下周的集会你也来参加吧。有了认识幸乃的人在场,会上的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翔终于切入了正题,与慎一预料的一样。尽管翔探着身子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可慎一却正相反,心中的情绪逐渐黑暗起来。

从他跟翔重逢那天开始,已经过去半年了。在此期间,翔为幸乃所做的努力让慎一非常感动。其中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拉拢了许多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律师朋友,组建了一个五十人规模的援助团体。

自从团体建立以后,翔便一直以每月两次的频率召开集会。最初慎一也是积极参加的,然而慢慢地就与他们渐行渐远。毕竟是来参加集会的,很多与会成员对问题的认识都很深刻。从现行死刑制度的问题点,到各国刑罚的现状,以及日本国内起诉后有罪认定率极高的现象,等等,每当坐在前排的律师们发表一条言论,必然引起激烈的讨论。

其中也不乏质疑幸乃自白的可信性,与怀疑幸乃究竟有没有犯案的人。这也曾经令慎一瞬间激动起来,然而充其量也就是众多说法中的一个,并且还没什么说服力。

他知道主持集会的翔一直意有所图地盯着自己,因此当翔毫无征兆地提出“小慎也来说两句吧”的时候,慎一并没有太多惊讶。他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冷静,没有用麦克风,而是直接对着众人说起来。

他所讲述的,是至今为止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的中学时代的往事。大家都已经认定为事实的旧书店抢劫伤人事件,其实另有真凶,而自己至今为止一直假装不知道这回事,甚至包括在那之前自己一直到处行窃的事,慎一全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参加集会的人。

“我、我并不是、想要获得原谅。可、可这就是那一天所发生的,真相。同样的,以田、田中幸乃纵火为前提进行讨论的各位,在我看来,非常可怕。”

这话说得要比平时强硬很多,甚至有点要跟人吵架的意思。因为听到那些人进行着将“田中幸乃”替换成其他死刑犯也依然成立的对话,一直令慎一愤怒异常。

他设想过自己说完后被大家怒斥的场面,然而一段静寂后,响起的却是无比热烈的掌声。还有很多人对他说“讲得真是太好了”。虽然必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不舒服,但至少在慎一眼中,大家的表情都是一样的——都是一张张非常淡薄而苍白的笑脸。

自从那天以后,翔再没有跟他问过旧书店的事,而慎一在那间一度如火如荼的市民活动站中体会到的孤独感,也仿佛要死灰复燃。

像是要躲避翔的目光似的,慎一再次将视线投向了墙上的日历。

“那、那天下午我有一个公司的面试,可能会迟到一会儿,不过我肯定会去的。”

慎一死死盯着九月十五日那一格,如同要把纸看穿一般,说完他又想起了一句:“祝你生日快乐,小翔。”

集会的参加人数比他上次来时又多了许多,讨论也更加热烈。然而一如既往地,幸乃的存在被丢到了一边。违和感在心中不断膨胀,慎一果然还是觉得这里毫无意义。

尽管如此,一味地抱怨也无济于事。自从幸乃被判处死刑之后,已经过去四年了。这段时间因为现任法务大臣的原因,“废死派”逐渐广为人知,因此最近几年死刑的执行似乎全部停止了。可谁也不能保证这种状态能持续多久。

最迟估计也拖不过明年夏天的大选了。别说法律规定的六个月,就算是以从定刑到执行的平均时间来看,时间也已经所剩无多了。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每天早上拉开窗帘,慎一都会感到席卷全身的焦虑。

既然可做的事情有限,那就只能尽力而为了。慎一花最多时间干的事,就是跟案发前认识幸乃的人见面,特别是与八田聪的联系尤其密集。基本上都是慎一发邮件然后八田回复的形式,但是偶尔也有八田主动给他打电话的时候。

每当这种时候,八田必然会带给慎一一些新的消息。比如已经停止更新的博客中又有了什么样的留言,或是他去跟什么样的人打听了消息。虽然大部分都没有实际意义,可是在眼下这种漫无目的的境况下,他的联络还是十分难得的。

时隔许久八田再次打来电话的时候,距离慎一最后一次与翔见面已经又度过了一个季节,时间是樱花几乎凋零殆尽的四月末。“明天能不能稍微跟我见个面?”电话中八田的声音听起来是少有的急切,慎一不由得担心起来。八田指定了中山站作为见面地点,这个细节也是他备感不安的主要原因之一。

第二天,慎一特意比约定的中午十二点还要早了十分钟到达,然而八田已经先一步等在那里了。

“啊,佐佐木,好久不见了呢。话说,你看起来跟之前不太一样了呀。”盯着他身上那身最近刚买的春季外套,八田半开玩笑似的说。自从慎一假装撰稿人与八田见面以来,时间已经过去两年了。

“好、好久不见。那个,八田先生,虽然有些迟了,但还是恭喜您呀。是您的第二个孩子吧,我记得是小男孩。还收到了您专门写来的信。”

说着事先想好的客套话,慎一将准备好的点心递了过去。这下,八田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的神色。

“你……真的变了啊。跟以前见面时简直判若两人。”

“是、是吗?”

“是不是幸乃的事上有什么好消息了?”

“不,那个,那方面完全没有进展。或者应该说,我已经有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要干什么了。”

很不可思议的,在面对八田时,慎一就能讲出一些平时难以启齿的话。包括初中时代的罪行和“幸乃可能是无辜的”这一主张,最早他也是说给了八田听。

八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转换了话题:“啊,对了,我也得祝贺你才对。工作的事终于定下来了啊,我收到你的邮件后还没跟你道喜呢,只不过我这边就真的什么都没准备了……”

从这个四月开始,慎一就被聘用为东都燃气下属公司的正式员工了。工作的内容和以前相比并没有什么变化,不过成为正式员工后只要白天上班就可以了。

“怎样?工作很忙吗?”

“怎、怎么说呢,或许责任上有所增加吧。”

“佐佐木,你今年多大了?”

“最近刚过了三十岁生日。”

“是嘛,那就是说幸乃也差不多这个岁数了呢。总之,能让她活到这个年纪,我们还是应该心怀感激的吧。”八田说着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然后突然又换上一脸认真的表情,“好了,待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们走吧,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

八田朝着案发现场走去。这条路慎一也曾走过无数次——不知多少次他就是沿着这条路来跟公寓的房东草部猛会面,也曾不打招呼地在周围闲逛,被附近的居民当成可疑人物。

随处可见的普通街景,却让慎一回想起了很多事。从草部的证词、美香去世前打出的那通电话,到案发当晚幸乃确定无疑在附近出现的事。即使真的如慎一所想她是被冤枉的,那么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条街上呢?当时的她必定满心绝望,又或者是在寻找合适的死亡地点?这片寻常的街景,在她眼中又是什么样的呢?

“那个,对不起,八、八田先生。”八田沉默地走在几步开外。每次见面时慎一都有个问题想问八田,但每次都错过了开口的机会。

“她、她的病,还没有治好吗?”

“病?”

“是。昨、昨天我又读了一遍您的博客,看到里面有几次写到她‘像是昏过去一样睡着了’,您还记得吧?关于这一点,能不能请您详细讲讲?”

小时候,幸乃经常会因为亢奋而失去意识。尽管周围人很担心,她本人却是一副睡得很安稳的样子,实在让人不知该作何感想。慎一记得幸乃曾经笑容洋溢地说:“妈妈告诉过我,这种病只有小时候会发作,长大了就没事了。”在他的印象中,当自己听到她这么说时,突然便明白过来,这种病大约是要伴她一生了。

八田无力地叹了口气,微微皱起眉头:“啊,是指那个吗?”

“我倒没有直接问过她本人,实际上我也就见到过两次左右吧。不过让我更加难忘的,是敬介看到她要晕倒还要斥责她的场面。这件事我没有在博客中写出来,敬介是不许她晕倒的,反而会疯了一样骂她,让她拿出毅力来,而幸乃也死咬着嘴唇拼命坚持不要倒下。可最后还是力气用尽睡过去了,这却让敬介更加生气。”

这个画面很容易就能想象出来。无论是她晕倒前苍白的脸色,还是晕倒后反而显得很舒适的鼻息,又或者是刚苏醒时寂寥的表情,所有这些都能轻易在慎一的脑海中形成画面。

八田再次陷入了沉默,开始向平缓的坡道上走去。又走了几分钟,他停下脚步,面前却并非案发地点。他们面对的是一块石碑,尽管被人喷上了“FUCK!”的字样,但刻在上面的“白梅儿童公园”依然清晰可辨。

“我们坐一会儿吧。”八田在入口旁边的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抬头望着上方长满樱叶的树枝,开始讲起来:

“她……曾经就在这里给我打过电话,就在那个案件发生的前一刻。可我没有接到那通电话,这件事一直令我非常痛苦。那可能是改变她人生的唯一机会了,连我的人生都可以改变,她本来也应该可以的。”

八田说到这里就停住了。慎一听到他说“案件发生前”,而不是“犯案之前”,知道这是八田特有的温柔,心里有些感激。

“其实就在那天晚上,我也到过这个公园。”

“哎……?”

“就在她来到这里的几小时之后。当然只是巧合。虽然现在我已经搬家了,但那个时候我也住在附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在同一个地点打电话给我。”

说话时八田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那棵樱树,他的话仿佛没有终点一般,慎一一点都猜不出之前所说的“有个东西想让你看看”到底是指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八田慢慢望向慎一的眼睛,然后露出了带有些许挑衅意味的微笑。

“佐佐木啊,你也别再畏首畏尾,赶紧去见幸乃一面吧?”慎一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八田也没有管他,继续说道:“如果你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直接去当面告诉她不好吗?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又打算等日后再后悔吗?”

“八、八田先生不也还没有去见过她吗?”

“我跟你不一样吧。”

“哪、哪里——”

“我已经不能将自己的人生赌在她身上了,因为需要我来保护的另有其人。”斩钉截铁地说完后,八田却又马上垂下了头,“不,不是这样。我从一开始就没有为她赌上人生的立场,我跟你是截然不同的。”他站起身来,重新望向那棵樱树,“判决的那一天啊,如果她回过头来看的是我,不知道我还会不会这么想。然而,事实上她看的就是你。当时她那个柔和的表情,甚至连敬介都没有见过。真让我有点受打击呢,原来她也有一个能够如此笑颜相待的对象呀。这么一想就觉得,或许那件事真的不是她干的。”

八田的话一点点地渗透进心里,慎一能够感觉到自己内心的触动。可是最后关头他还是摇了摇头:“我、我还没有找到值得去跟她当面说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啊,你可以去为以前的事道歉啊。”

“可、可是,我并不是想让她原谅我。”

“那是谎话。不然的话,你到底是为什么在做这些事呢。不要说那么多废话了,快点去吧。”

八田的用词比以往都要强硬,他的语气却是温柔的。见慎一没有回答,他将手搭在慎一的肩膀上,劝导似的冲他点了点头。

“现在的你肯定没问题的。好好去见见她吧,你是有这个资格的。”

八田再次坐回到长凳上,突然变得很在意时间的样子。十三点四十五分。从刚才开始,耳边能听到的就只有风声。

“话说,对佐佐木来说,幸乃是个什么感觉的人呢?”八田问完反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感觉?这个嘛……小、小时候的话,应该是很开朗、无忧无虑的感觉吧。”

“哦?真厉害,跟其他人对她的印象完全相反呢。而对我来说,最强的感觉还是无垢吧。”

“这样啊。”慎一听不出这样的对话有什么意义,内心只觉得非常焦躁。

八田却好像故意戏弄他一般呵呵笑起来:“顺带一提,纯粹、无垢这样的词,你知道英语怎么说吗?”

“不知道。那、那个,八田先生……”

“是INNOCENT。”八田打断他说道。然而慎一还是不明白他的意思,只能一脸困惑地看着他。

八田笑得更加灿烂了一些:“然后呢,这个‘INNOCENT’同时也有‘无辜’的意思。很不可思议吧,为什么会用同一个单词来表示‘纯粹’与‘无辜’呢?”

八田并没有等待慎一的回答。他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后说着“差不多了”站起了身。

“实际上,今天有件事我必须向你道歉。”

“道歉?”

“嗯。今天我将为她的故事画上句号。之前的那个博客,还是被我妻子发现了。不过我已经不再更新了,所以她也并没有觉得是多么严重的问题,只不过我觉得正好是个机会。再说我家的第二个孩子也出生了。”

“啊不,可、可是,那个……”

慎一还没有说完,八田就抢先摆了摆手:“不好意思,今天我就会关闭博客,这样一来我这边就再没有什么新消息进来了。然后,我也打算把你和丹下的联络方式从手机里删掉,还有很多年没有联络过的敬介,我打算切断一切与幸乃有关的联系。所谓从故事中退场,就是这么一回事。我果然还是没有办法目送她走到最后。”

慎一总算明白了为何今天的八田看起来一脸清爽。他当然不会反对八田的决定,或者应该说对于八田至今为止的配合他都是心怀感激的。然而尽管理智上能够理解,心情却还是无比郁闷。因为八田是为数不多的能理解自己的人,没有了他的未来令慎一感到非常恐惧。

八田似乎也明白他的心思,擤了擤鼻子说:“所以,今天我要向你提供最后一条信息。我觉得很有把握。”

说着,他迈出了坚定的步伐:“走吧。已经到时间了。”

慎一静静地跟在他后面,想问的问题堆积如山,但八田背影中散发出的紧张感又不容他问出口。

他们两人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着,几分钟之后,八田停下了脚步。他悄悄躲到了电线杆后面,视线注视的地方,有一座古老的木造民房。屋前挂着一块基督教系团体的牌子,在这条街上倒是随处可见。

八田盯着那扇门,小声地讲起来:“大约两个月前吧,我的博客邮箱里收到了奇怪的匿名邮件,写着‘我的亲人有一个对任何人都不能讲的秘密’‘我很怕自己现在不小心就会说漏嘴’之类的话。字里行间有一种奇怪的迫切感,当我试着给那边回信的时候,却从此没了音信。所以,我又试着写了封内容不太一样的邮件发过去,主要就是‘您贵体是否安康’之类的话,结果那边马上给我回信了。”

八田毫无停顿地一口气说完,慎一却依然捋不出头绪。他好不容易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什、什么?”声音不由得抬高了许多。

八田像是确认了什么一样点了点头:“‘我现在入了教,所以心情平静多了’,那封信上这样说道。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对方是谁。所以从一个月前开始,我就时不时来这边观察一下,结果还真猜对了。我发现每周六对方都会到这边来,如果今天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应该就快到出来的时间了。”

慎一也已经想到了八田所说的人是谁。在接受电视采访时,那个人的脖子上始终戴着一个十字架的项链吊坠,这正是教会信徒的标志。那句歇斯底里的评语“神是不会宽恕这种事的”,也曾成为网上的热门话题。

两个人都沉默地等待着那扇门打开,当那个身影确实出现在视野中时,八田拍了拍慎一的背,对他说:“去吧,我能做的也就到此为止了,加油哦。”

一脸平静地从建筑中走出来的人,是一位白发老婆婆。案件发生之后,正是她非常积极地在媒体上发表着评论。

慎一在法庭上也曾看到过她,那一天应该还有个头发染成金色的年轻人陪在她身边,他们两人小心翼翼警惕着四周动静的神态,在气氛热烈的法庭上显得尤为突出,给慎一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老婆婆像是被什么吸引了目光似的看向这边。比起在法庭上时,她看起来老了许多,蒙上了一层褐色的瞳孔中,浮现出明显的惶恐神色。

“不、不要过来!”老婆婆也认出了慎一。当他走到距离自己数米远的距离时,老婆婆更加大声地喊起来:“我说了不要过来!”

喊过这句话之后,她像是转身要走,慎一冲上去抓住了她的肩膀。她整张脸都因为恐惧而扭曲了,看起来真的随时都会大声喊叫起来的样子,于是慎一一点点放松了手上的力气。

“拜、拜托你了,至少请收下这个。如果有什么想说的话,可以随时跟我联系。”

慎一掏出钱包,拿出了自己以前做的名片。这张为了以防万一而放在钱包里的名片,四个角都已经磨圆了。老婆婆紧张地盯着名片上的字,小声问道:“你,是记者吗?”

“不是,我是田中幸乃以前的朋友。”

老婆婆敏感地皱起了眉头。

“网上那个人就是你吗?”

“也不是。不过,我的确认识写那些文章的人。今后能否请您直接与我联系,无论是多小的事都没关系,您、您所知道的事情对我们来说非常重要。”

老婆婆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心惊胆战地重新去看那张名片。慎一看着她,心中不住地祈祷着。

后来他与等在旁边的八田一起回到了中山站,并在那里道了别。早早地踏上回家之路的那天晚上,慎一给幸乃写了第一封信。

写好的信纸又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然后他又拿出了新的信纸,写好后又再次扔掉,如此反复,最后终于写完了一封自己满意的信。这时已是深夜。尽管如此慎一还是拿起了电话——虽然并不情愿,但他无论如何都得问一下寄信的地址该怎么写。

电话响过几声之后,翔接了起来。他似乎并不惊讶慎一隔了好几个月后会打电话给自己,声音听起来很是欢迎。慎一单刀直入地告诉了他写信的事。

“哇——真的吗!小慎!我太开心了!”

慎一怀疑他是不是喝了酒,翔显得比平时还要能说会道。高兴过一阵之后,他还要更进一步地说:“哎呀,不过啊,小慎,写信当然是不错,但那只是拖延时间而已,你就直接去见见她吧。”

“我没办法去见她。”

“为什么啊?”

“就算见到她,我也没有值得说给她听的事。”

“啊?什么意思啊?我说你真是认真过头了,看守所那边等着会面的人可都是很随便的。”

翔自顾自地咯咯笑起来,最后又声音清晰地说了一句:“不过啊,你还真是毫不含糊呢。一点都没变啊,小慎。”

对翔来说,这一定只是随口说说的一句话。但是,朋友抛出的语言,却像猫咪尖锐的爪子一样挠在了慎一的心上。

尽管他向八田给的那个邮箱地址发了好几封邮件,老婆婆却一直都没有回复。时间依旧毫无意义地流逝,心中的焦虑也不断堆积。

夏天时众议院举行了选举,在野党取得了超过半数的席位。被任命为新任法务大臣的是以作风硬派闻名的年轻政客。那个男人是律师出身,曾是备受瞩目的“保死派” [6] 先锋。从这一举动来看,新政权似乎打算让停滞的死刑重新恢复行刑。

自从入秋之后,一口气就行刑了三名死刑犯。当慎一从新闻网中得知这件事的时候,他的身体毫无预兆地颤抖起来。尽管其中并没有“田中幸乃”的名字,他还是感觉像被人打了一拳似的眼冒金星。

反复看着那条只有寥寥几句的报道,慎一仿佛突然被拉回了现实当中。他很清楚自己现在不得不争分夺秒,因为或许就是明天了。明天,童年玩伴的生命或许就会终结。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给幸乃写信,也开始更加频繁地给老婆婆发邮件。自从看到了执行死刑的新闻以来,他再也没有闲心上网,甚至都不再去搜索“田中幸乃”的名字。

焦躁、愤怒和无力感与日俱增,在这样的情绪中,慎一迎来了新的一年,也就是幸乃被判处死刑的第六年春天。他每天都在盼着手机响起,又害怕手机响起。对于网上的报道也同样,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由谁、带来怎样的消息。是能够拯救幸乃的新消息,还是她被执行死刑的噩耗。期待与不安层层叠叠地堆积起来,一点点侵蚀着慎一的内心。

在这样持续的紧张感之中,他终于接到了一通电话。那时是三月的末尾,一个阳光和煦地照耀在草木上的周六。慎一之前就决定了要在这一天去老婆婆家中拜访。

就在他作着出门准备的时候,手机突然响了。屏幕上映出了“丹下翔”三个字。慎一咬紧嘴唇,作好思想准备后,他按下了接听按钮。

“啊,喂喂,小慎?”翔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令慎一松了口气。

“小慎,你现在在家吗?”

“嗯,我在家。”

“不好意思,我已经到大口站了。能不能跟我见个面啊?有些话想对你说。”

语气上是不容置疑的强硬。慎一问他要不要来自己家,翔还是说在车站见面。慎一只好告诉了他一家自己常去的咖啡厅,然后急急忙忙准备出门。

今天是休息日,翔却依然穿了一身西装等在那里。而且非常奇怪的是,还有个从没见过的男人坐在他旁边。年纪大概四十五岁上下吧,同样穿着材质优良的三件套西装,不用问慎一也能猜出他的身份。

“小慎,这位是滨中博律师。可能你也在电视之类的地方看到过他,总之他现在在帮我们的忙。”

翔简单地作了个介绍。被他这么一说,还真的好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慎一房间里没有电视,如果连他都看着眼熟,那一定是非常有名的人了。

“初次见面,我是滨中。”

男人说着递上来一张专业印刷的名片,点头程度地略鞠了一躬。“那、那个……”慎一正想解释自己没有名片可做交换,男人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进入了主题:

“我主要负责的是刑事案件,此前曾有过两次成功的无罪辩护经验,说不定能帮上您的忙。”

这个叫滨中的男人讲话方式极为自傲,同时又让人觉得冷冰冰的。慎一求助一般望向翔,后者却一脸激动地看着滨中。

“我跟他说了小慎的事,他就说无论如何都想见你一面,还把我臭骂了一顿,说只要有人提出了百分之一的冤案可能性,我们也要相信他,这就是律师存在的意义。之前都是我不好,对不起,小慎。”

翔的脸上透出崇拜的神情,甚至脸颊都有些微微发红。滨中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打开了桌子上的笔记本。

“这个国家的警察对工作太敷衍了事了,完全不值得信任,那帮人的侦查能力根本不值一提。”

翔点点头跟着附和道:“顺便说一句,滨中先生跟加贺伸孝是司法实习时的同期。”

“加贺是……那个加贺?”

“嗯,现任法务大臣。年轻时两个人从属同一家事务所,还是竞争对手的关系呢。”

翔讲得好像自己亲眼见到了一样,滨中却抬手制止了他。看他的表情,仿佛提到那个名字都会脏了自己的嘴一样。滨中有些神经质地转着手上的钢笔,第一次将视线投向了慎一。

“我就开门见山地直说了,接下来我会问你几个问题,请把你所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说着滨中一使眼色,翔立刻把一堆需要填写的资料摆到了慎一面前。看着他打下手一般的忙活,慎一只觉得无比违和。

“首先,我想请问一下佐佐木先生认为她是被冤枉的理由。就具体的理由来说,第一——”

“不、不是,请稍等一下,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空气瞬间冻住了。滨中奇怪地看着慎一,翔也毫不掩饰脸上的不快,仿佛在说“难得有这么个机会你搞什么啊”。明白过来好友的意思,慎一心底一阵郁闷。

“我、并没有说过有话想跟你谈啊,什么相信的意义,什么啊,我从来没有拜托过你做这种事吧。”

说这话时慎一只看着翔。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慎一听到滨中不耐烦地叹了口气,却根本不打算搭理他。

翔这才直直地瞪着慎一,瞳孔中渗出越来越多的怒气。

“你生什么气啊?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好了啊?”

“没什么,我并没有什么想说的。”

“说起来,我从很早之前就想问了,小慎你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啊?你就那么看不上我所做的事情吗?”

“没那回事。我知道小翔你在用你自己的方式努力。可是,那并不是我的方式。”

“你的方式又是什么?”

“就是说……那个……总之……”

就在一时词穷的时候,慎一瞥见了坐在旁边看着他们你来我往的滨中脸上事不关己的表情,令慎一当场怒形于色。他重新直面翔的眼睛,下定决心开口说道:“我说,小翔,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翔一脸呆滞地重复道,“今天怎么了?那个案件发生的时间应该是更早一些的时候吧。我记得不是——”

“不是的,小翔。不是说那个。三月二十六日,今天是幸乃的生日。是我们的好朋友的第三十次生日。这些你都不记得了吗?”

一段沉默之后,翔无力地开口辩解:“我……”可只是轻轻念叨了这一声,后面就再说不出别的了。慎一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这样就足够了。

“如果有什么新消息我会再联系你的。”说完,慎一站起身来。

此时翔才终于苦涩地叹了口气:“总觉得小慎你变了呢。”

“是吗?”

“嗯,变得非常有自信。简直判若两人。”这话刚一出口,翔马上更正道,“不对,是变得和小时候的小慎一样了。”

慎一先向滨中道了歉,然后对翔微微一笑,接着便丢下二人走出了咖啡厅。过了车站的检票口,站在月台上等着去往中山的电车时,慎一看到朝反方向开的电车先一步进了站。

只是犹豫了一瞬,慎一立刻蹿进了那辆列车的车厢。反正也没有跟老婆婆打过招呼,反正都是没有确定的打算,那么做什么都无所谓吧。

从大口一直坐到神奈川,又在那边换乘上京滨东北线,然后在石川町下了车。穿过干净整洁的元町商店街,一口气爬上坡道很陡的坂道,来到可以眺望港口的山丘公园侧面,慎一终于抬起了头。

好像燃着火焰一般的身体,被海风吹得很舒服。幸乃她们曾经居住的家,与翔再会的咖啡厅,妈妈曾经跟人闲谈的小巷,中学时代哭着走回家的上学路,被田中美智子搭话的公园……许许多多个不同时间点的回忆混在一起从眼前掠过。

又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慎一踏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树林。站在小时候经常跑上跑下的堤坝上轻松地喘了几口气,可是看到飘落到地面上的花瓣时,他的呼吸一下又急促起来。

随后当他到达那个回忆中的地方,那座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映入慎一眼帘的是一片远超过他期待的粉色风景。“哇——”他不禁发出了孩子般的欢呼声。

一棵棵樱树在春风中摇曳,花瓣如雪片般飞舞,枝干演奏出柔和的声音。美好的回忆紧跟着在大脑中呼之欲出,却被慎一拼命按住了。

汗水从额头上淌下来。回过神来,眼前是一片横滨的街景。春日暖阳从云间照射下来,为所有景物染上了一面橘色。在这片光景中只能看到希望。

慎一用力握紧了拳头。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要一个人眺望此情此景,更不敢想,有一天自己无论多么盼望都无法再将她带来这里。

回程的电车中,慎一从包里掏出信纸,忘我地写了起来。写着写着,坐在旁边的中年女性突然对他说:“去赏花了?真好啊。”

发现她是在跟自己说话,慎一露出一脸不解。女性开心地笑起来。

“头发上沾了好多呢。不好意思,”她伸手到慎一头上,“好了,就是这个。”边说边把几片樱花花瓣交给了他。慎一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一闪,他接过花瓣,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口袋。

和那个女性聊天的时候,电车开过大口,也开过了中山。那个女性在町田下了车,慎一却继续坐在座位上。他想去见见母亲,有件事想要问她。

到达终点八王子的时候,街上的霓虹灯都亮了起来。慎一很庆幸妈妈就好好待在家里,妈妈倒是对他突然回来大感意外。

“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把这个保存起来,不让它枯萎?”看到慎一手上举的花瓣,妈妈更加惊讶了,但是只停了一会儿,她又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点了点头。妈妈自然是知道慎一在忙幸乃的事的。

“那就用蜡封一下怎么样?可以的话我倒是有个好办法……”

母亲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来,于是慎一把花瓣全部交给母亲,自己继续去写信。时隔这么久重新把自己锁在这间屋子里,慎一全部心意扑在写信的事上,浑然不觉时光飞逝。

他在信中所写的,就只是樱花。关于他们曾经一起看过的樱花,也关于他一个人看到的春日景色。写啊、写啊,回忆渐渐不断地涌出来。写完后慎一只重读了一遍,当然有许多想要修改的地方,但他只是闭上了眼。已经无法唤起像刚才那样的热情了。最后他只动笔又加上了最后一句,他所有的心情都已经寄托到了这些词句当中。

“我想再跟你一起看看那样的景色。因为只有我依然相信,对我来说你是不可或缺的。我绝对会把你从那边带出来。所以,等到那个时候,请你原谅我。”

自信心莫名高涨。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两眼放光地打开了房门。她手上拿着带有薄薄涂层的花瓣和棕色的信封,还有一瓶看起来很高档的香水。

“要不要稍微下点工夫?”

慎一点过头后,妈妈给樱花花瓣喷上了一点香水。他试着闻了闻,真的有了春天的气息。她应该会注意到吧。慎一非常希望自己的心意能随着香气一起传递过去。

几个月后,当梅雨季即将过去的时候,慎一意想不到地收到了幸乃的回信。他冷静地打开信封,随着他逐字逐句地读下去,手也不再颤抖。可是当他读完那封寥寥几句的信文,慎一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拼命忍耐着想哭的冲动。这一刻,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她在信中所写的全是自己放弃生命的打算,可慎一强烈感觉到的,反而是幸乃对活着的执着。那些散发着淡淡怀念味道的文字是如此专注,蕴含着让他不得不这么想的力量。

真的没有什么时间了。这个念头出现在心里的瞬间,慎一飞快地打开了电脑,进入邮箱系统,选中那个已经再熟悉不过的邮件地址。慎一先为自己的冒失道了歉,然后讲述了自己第一次得到幸乃回信的事,并将信文的一部分附在其中。

“如果说我不想去看那片樱花,那肯定是谎话。可是,我心中有着比那更强烈的期盼,就是希望能早日在这里被处刑。我每天都在祈祷着,希望自此便能从所有与我相关的人的记忆中消失。法庭上那种为自己生来这个世上而感到抱歉的心情,至今也没有任何改变。”

慎一知道这样做或许会事与愿违,但他还是希望老婆婆在看到这封邮件后能有所感触。

这一季的夏天比往年都要热很多。已经进入九月了,太阳的威力却丝毫未减,混凝土路面上腾起的热气令人更加不舒服。好在到了第三周,终于有了难得的降雨。

然而雨水又带来了台风,一时间干旱的担忧烟消云散,反而是低洼地区的积水灾害成了新的问题。

猛烈的风雨持续了三天依然没有停,等到总算放晴见了阳光时,夏季也已经彻底结束了。早上,慎一离开公寓去上班,晴朗无云的天空中刮过的风也变得干燥起来,蝉鸣亦已偃旗息鼓,夏日的喧嚣从街面上退得一干二净。

这一天的午休时间,慎一如往常一样在大楼前的广场上坐下来,翻开一本小说,吃起了从便利店买的面包。但是天气如此令人心旷神怡,反而无法专心阅读。

他无可奈何地打算听听音乐,于是从包中拿出手机。平时几乎没有动静的未接来电提示灯,此时竟然在闪烁。慎一屏住了呼吸。

列表中显示了两个横滨郊区区号“045”打头的电话。确认过没有语音留言之后,慎一按下了拨通键。对方马上接了起来。

“那个……我看到了您打来过电话,我是佐佐木。”

几秒的沉默感觉上有几十秒那么长,随后对方小声说:“我是江藤。”那位老婆婆声音沙哑,显得十分疲惫。

老婆婆对慎一说,想要马上见他一面。慎一告诉她自己还在上班,结果对方说了一句“趁我还没有改变心意”,慎一只得马上答应下来。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结束通话后,慎一看了一眼手机显示屏上的时间。十四点零六分。九月十五日,星期四——

他对这个日子有印象。是什么日子来着?慎一思前想后,最终还是决定先考虑老婆婆那边的事。

老婆婆指定的见面地点,是“白梅儿童公园”。慎一想办法跟公司请了假早退离开,然后打了辆出租赶到那里,只见她正坐在长椅上发呆。比起一年半以前他见到她的那天,老婆婆的身形变得更加瘦小,也显得更加老迈了。

“让您久等了。”慎一打招呼的声音令她肩膀一震,仿佛她已经忘了约好见面的事。

“啊……佐佐木先生。”老婆婆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那一天她浑身散发的戒备如今也烟消云散。慎一正准备向她鞠躬,老婆婆却抢先开口道:“百忙之中请您出来实在不好意思。”

礼貌地打过招呼,老婆婆又急急地边说边站起身:“把佐佐木先生您叫来这个地方,是有原因的。”

“原因?”

“是的。我想先请您看看这里,这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老婆婆用力站直了佝偻的身躯,望着空无一人的公园。尽管她的声音令慎一非常担心,却依然充满了力量。

“请问,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我吗?”

听到慎一这样问,老婆婆微微地点了两三下头:“我曾有个叫浩明的孙子。那孩子六岁的时候就没了爸爸,小学四年级时我的女儿——也就是他妈妈庆子,又病逝了。从那时起我就跟他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尽心尽力地把他拉扯大,就是为了不让他再受任何的苦。那孩子其实也是很体贴的,只不过上中学以后,跟一些坏朋友走到了一起。”

听了老婆婆痛心疾首的话,慎一突然想起在法院看到过的那名少年:“请问,是曾经跟您一起去过法庭的那位吗?染着金发的……”

老婆婆露出不置可否的暧昧表情。

“老实说,有段时间我也是拿他没办法,有时候甚至闹到警察都出面了。我从来就只教育他两件事:不要伤着别人,不要死在我前头。可他偏偏骑摩托车出了事故,三天三夜都在三途河边上徘徊。那时候我当然也是气得不行,等他终于睁眼之后我把他狠狠骂了一顿,他也跟我道歉说再也不让我为他担惊受怕了。”

老婆婆讲到这里突然停下来,问慎一:“能不能跟我去一个地方?”得到慎一的同意后,她向公园出口走去。慎一默默地跟在后面,速度虽然不快,但步伐非常坚定。

“中学毕业的时候,高中退学的时候,被熟人介绍开始干装修的时候,每一个开头,浩明都向我保证再也不干傻事了。可是,根本没用。只要踏进坏圈子一步,就很难再脱身了。这已经不是他本人意愿如何的问题了。”

老婆婆辩解似的大声说道,这个时候她才终于跟慎一对视了一眼。带着试探神情的眼睛有一些泛红,看起来很不安。

“上周,给我那个孙子做完了三回忌 [7] 的法事。”

“哎?”

“那时他二十三岁,骑车撞上了护栏。警察当作交通事故处理了,可我觉得不是。我总怀疑他是自杀的。”

“自杀?”

“是啊。因为那天啊,跟庆子——就是那孩子的妈妈走的时候是同一天呢。会有这么巧的事吗?我要送走多少自己宝贝的人才算完啊?我开始恨那些神明,又或者这是我不得不受的惩罚吧,毕竟我也是有罪在身的。可是,那毕竟是比我命还重要的孙子啊。我真是难过得不行。”

老婆婆讲述的内容非常抽象,慎一实在听不明白,只能看着她表情严肃地闭上了嘴。有风吹过,撩起了她头上的白发,仿佛在向别人证明这许多年来她所受的苦。

“或许您已经知道了,我是‘迦南地平线’的信徒。”老婆婆失落地叹了口气,“我是在庆子去世时在熟人的劝导下入教的,现在我也依然信奉着教义。可是不管我怎么劝,浩明都不肯跟着我信教,已经到了见到就烦的程度。那孩子甚至留了遗言说,就算是死了也不想按迦南的方式举行葬礼,就是因为这样我才给他做了佛教的法事。”

“他还留下了这样的遗言吗?”

“也不是遗言那么一本正经的东西,只是浩明写在本子上的话而已。自从发生纵火案以后,他每天都会在那个本子上写点什么。”

啊,终于说到关键问题了。就在慎一这么想的时候,老婆婆停下脚步,从包里拿出一串钥匙。

眼前的平房门口挂着“江藤”的名牌。这是座丝毫说不上整洁的木造民房,就连名牌上都脏兮兮的,仿佛是要刻意隐藏起那个名字似的。

“请吧,请进。”

慎一听从老婆婆的话走进屋里,立刻睁大了眼睛。最先看到的,是一个与房间面积完全不相符的巨大佛坛,上面摆着几张少年的遗像。

令人惊奇的还不只是这里。小小几平米的狭窄客厅中,堆满了让这里显得更加局促的东西,基本上全都是宗教相关的物品,光是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铜像就数也数不过来。

基督像的缝隙中又填满了崭新的佛像,鼻子里充满了线香与菊花的味道。这座房子俨然变成了两个宗教角逐的战场,扭曲的感觉令慎一忍不住快要吐出来了。

“佐佐木先生,您还记得草部先生吗?”

从厨房端出了麦茶的老婆婆突然问道。想不到在此时会听到这个名字,慎一一时有些词穷:“就、就是那位,公寓的房东……”

“对,就是草部猛先生。那一位跟浩明也是认识的,只不过草部先生应该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老婆婆在慎一对面坐下来,从地板上堆积如山的日记本中抽出了一册。

她紧咬住嘴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望向慎一。那句慎一曾经深信不疑的、一直在探求的话,以最简单的方式传进了他的耳朵。

“那起案件真正的犯人,并不是您的朋友,而是浩明和他的那帮朋友,不是田中幸乃。”

慎一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老婆婆的目光始终没有从他身上移开。

“应该是那个案件发生前的一周左右吧,那孩子有一次非常生气地回到家中。他说刚才跟几个朋友在白梅儿童公园那边练拳击什么的,结果一个没见过的老头突然跳出来把他们骂了一顿。当然,他说的也不一定是真话。可如果浩明的说法是真的,那也确实不怪他要生气。对方真是口无遮拦,连‘你们对附近的居民来说就是一群麻烦东西’‘反正公园的涂鸦也一定都是你们干的吧’‘真想看看什么样的家庭能教出你们这种人’这种话都说出来了。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抚下来。”

老婆婆翻开了手上的日记本。慎一呆呆地看着她,突然想起了一条曾经看过的报纸消息。

那是案发之后介绍草部证言的几行字,其中有过那么一句“案发前一周他还调解过附近公园里少年团伙之间的纠纷——”。不管真相如何,报道肯定都是片面的。

不等慎一回应,老婆婆用沙哑的声音继续讲了下去。虽然她的孙子并不知道老人是谁,可不凑巧的是,他们一群人里带头的那个认识就任民生委员的草部,还知道他家住在哪里。一个自诩前辈的人提出要去报复,其他同伴也都赞成。浩明的一个朋友于是说,要在公寓前面点火,煤油也是这个朋友跟浩明两个人准备的。他们看到二层角落的房间门口挂着“草部”的名牌,却不知道那是草部和井上家想出来的防骚扰对策。结果是一位最受疼爱的后辈放的火。

他们当然只是想吓唬草部一下,并没有真的打算杀死谁。过于干燥的空气不过是一时不走运,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那样的惨剧。那天凌晨,回到家中的孙子看起来神色非常怪异,但也并没有告诉她发生了什么。老婆婆自然也就没有深究……

“第二天早上,我从‘迦南’的熟人那里听说了火灾的事。可是,说来真不好意思,那时候我完全没有将这件事跟浩明联系起来。真正让我感到不对劲的,是那天傍晚,我们一起在电视上看到了田中小姐被捕的新闻。那孩子突然开始掉眼泪,并且说了句非常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

老婆婆低垂着的脸都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了:“是的,他说‘那个人,大概是想死吧’。”

一瞬间的沉默之后,慎一又是一阵想要呕吐的感觉。他强忍着把嘴里涌出的口水咽了下去,向老婆婆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我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但那孩子只是一味地摇头,根本不打算解释。那之后又过了几天,他才告诉我事情的真相。当时他铁青着脸,突然说什么‘要去自首’。我听不明白啊,因为你想,犯人不是已经抓到了吗?电视上的人都在批判田中小姐啊,过去犯罪的事还有纠缠不清的事,全都被挖出来了,大家已经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呀……”

“关于那个,其实……”

“我知道的,因为浩明的样子看起来太不正常了。可是,正因如此我才怎么都不想承认,甚至都不愿意听他多说。我就只跟他讲‘千万什么都别说’,然后自己站在摄像机前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起了谎话,甚至还上了法庭。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替人顶罪,但反正有人愿意代替浩明了。想要沾这个光是很奇怪的事吗?田中小姐被判处死刑的时候,虽然对不起大家,但我真的松了口气。觉得这样一来就没什么可怕的,我也能多少放心了。可是,浩明却不一样,那孩子的压力反而更大了。”

等到老婆婆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慎一冷静地问道:“为什么您会带着孙子一起去呢?”

“您说什么?”

“就是说,我有点想不明白,为什么您会带他去法庭那么显眼的地方。我只是单纯出于好奇地想问问:难道不应该把他藏起来吗?”

“啊,那倒不是。”老婆婆自嘲地吸了吸鼻子,“别说带他去了,我连审判的事都没有告诉过他。不只是出庭作证这件事,我其实每天都会去旁听,这些都没有让他知道。判决的那天,那孩子突然来找我。我当然骂了他一顿,可是他说自己已经抽到旁听券了。那时候我就应该拖也把他拖回去的,这也是我后悔的地方之一。”

说着,老婆婆将翻开的日记本递到了慎一面前。慎一一眼就看到了上面写着“想向田中小姐道歉”这样非常无助的文字。

“这是宣布判决结果那天的日记。”听着老婆婆的话,慎一开始一页页翻看。不同的只有上面的日期,内容则几乎都是一样的,里面写满了后悔的心情。对于被夺去了性命的一家人,对于孤身一人的井上敬介,对于公寓几乎被烧毁的草部猛,对于拼命想要保护自己的祖母,然后还有等于是被自己断送了生命的幸乃,谢罪的话语绵绵不绝。尽管老婆婆不愿承认,但这看起来的确更像是遗书。

在慎一翻看日记的时候,老婆婆又继续源源不断地讲起来。

“至少,希望那孩子现在已经去了神明身边。虽然我不停这样祈祷,但一直无法说出真相。直到上周,三回忌的法事结束后,我才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天我从抽屉里拿出许久没有动过的浩明的日记,重新读过之后,我突然变得困惑起来:我到底是在保护着什么呢?最后,我变得非常害怕,隐约开始觉得杀死那孩子的其实就是我自己吧。就是那个时候,我把你发来的邮件全都打开看了。幸乃小姐写的那封信,对不起,我真的很受打击。虽然知道自己没那个权利,但我的眼泪就是怎么都止不住。”

一种宽慰感在心中扩散开来。慎一无意中望向窗外,街灯照耀下的银杏树叶正随风轻摆,用不了多久枝头又将是一片闪耀的金色,而到了春天鲜花也会再次绽放。那时樱花已经漫天飘散了吧。

“可以请您跟我走吗?”慎一咬紧了牙齿问出这句话。是的,我们还来得及。下一个春天就可以一起去看樱花了。从山手的山丘上眺望整个横滨的街道,一定可以找回各自失去的东西。

看到老婆婆毅然决然地点了头,慎一握紧了拳头。他再不想与重要的东西失之交臂了。

“我想,从现在起,很多人的人生都要改变了。或许对多数人来说并不希望这样。对您来说是如此,对幸乃来说或许也是如此。然而,我还是要带您去警察那里。也是该做个了结的时候了。正义或许不止一种,但真相应该只有一个。”

老婆婆的手慢慢地从腿上滑了下去。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看起来就像跪地谢罪似的。

似乎是为了将此刻铭记于心,慎一向墙上挂的日历望去。九月十五日,命中注定的星期四——

啊,原来是这样,慎一到了这个时候才终于明白过来。今天是他的生日啊。一直觉得心里有件事悬着,原来就是因为这个。

在得到老婆婆的许可之后,慎一拿出了手机。从通信录中找出“丹下翔”的名字时,他不由得想象了一下,不久后在这里填上“田中幸乃”的条目时的情景。

“真的赶上了。”慎一无意识地小声说道。这样一来自己也终于可以去见她了。不,再见面的时候应该已经是牢笼之外了吧。

慎一紧紧握着电话,因为如果不这样做,他可能随时都会瘫倒在地。

[1] 进路志愿表:日本中学生面临升学或就业时需要填写的表格,老师会根据学生填写的志愿进行相应辅导。

[2] 撒盐:日本传统的驱魔辟邪方式。

[3] SHINICHI:“慎一”的日语发音,在这里翔已经忘记了他的名字是哪个汉字。

[4] 废死派:废除死刑派,主张废除死刑的人群。

[5] 快乐星期一:日本曾经出台法案,将一部分的民众节日由原来的日子改到某个特定星期的星期一。

[6] 保死派:保留死刑派,主张保留死刑的人群。

[7] 三回忌:按照日本的传统,死者两年后的忌日被称为“三回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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