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丝毫没有反省的样子——”

在网上看到“被告人田中放弃上诉”这条新闻标题时,丹下翔下意识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周围是被黑暗包围的印度瓦拉纳西街景,许许多多廉价旅馆的阳台上都挂着样式相同的电灯泡,灯光摇曳。不知从何处传来了弹奏锡塔尔琴的声音,只是翔所在的网吧中充满了外国人嘈杂的交谈声,缥缈的音乐被掩盖了下去。

那个初春时发生的案件,总是时不时在翔的心中若隐若现。因为记恨抛弃了自己的前任恋人,而纵火将一家三口烧死,老实说这种故事并不算多么新奇,翔也没有过多的感受。无论案发前曾经整容的事,还是作案后试图自杀的事,都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尽管如此,翔的视线还是无法从那则标题上移开——很少听说有被判处死刑的人会放弃上诉。他试着搜了一下辩护律师的说法,可惜在网上一无所获。

也不知翻找了多少的网页,背后传来“翔?”的问询声时,他竟一时没有察觉。

“啊,整容灰姑娘啊。”

翔终于反应过来,回头看去,住在同一个房间的大学生富田此刻正盯着自己的显示器。

“灰姑娘?”翔问道。

富田夸张地摇着头说:“一般都是这么称呼她的。据说她为了隐藏身份,在案发前还特意去整了容,真是个畜生。我上的大学就在横滨,所以看了好多相关报道呢。只能说,不愧是宝町出身的啊。”

“哎——是宝町啊,就这个人?”

“啊,你也知道吗?那地方可是够呛啊,我跟大学的朋友曾经为了试胆跑过去玩儿。现在还能听到传闻,说那边满地都是碰瓷的,路边随随便便就能看到尸体呢,虽然我去的时候感觉也就是条比较老旧的街道而已。”

倒也不怪富田满脸轻蔑的笑容,就连翔也从小就被大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绝对不能接近那条街。

另外,被告是自己同龄人这一点也让翔难以释怀。他再次将视线移回屏幕,凝视着粗糙画质中显示的女人的照片。视角向上的不安眼神,以及与此相反的坦然表情。与自己同一个时代,又住在自家附近那条街上的女人。

这个怪物在接受手术前是怎样一张脸呢?突然涌起一股看热闹的好奇,于是翔在检索框中试着输入了“田中幸乃”和“整容前”的关键词,并且找到了整理整个案件信息的网站。上面按照从新到旧的顺序刊登了被告的照片。随着这些照片的时间越来越早,翔的心也跟着激动起来。

然后他看到了群马那所小学的毕业相册。当幼年时期的被告出现在眼前时,一种出乎意料的怀念包围了他。

他还记得那双细长的眼睛。脑中闪过鲜明的星空景象——并不是他在旅途中所见的那些夜空,而是一幅比它们要更加色彩斑斓、艳丽夺目的星空图画,在那幅画上,可以看到樱花花瓣随风飞舞。

翔仿佛听见了身体中脉搏的跳动,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照片中微笑的少女,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控制不住地脱口而出:“抱歉,富田,我要走了。”

富田只是失落地点了点头:“是嘛。那你路上小心。”

“你啊,可不要觉得自己已经习惯旅行了就开始粗心大意啊。人一旦得意忘形就肯定没有好事,可不要在旅行中留下悔恨啊。”

听他这么说,富田才终于察觉了翔的异常:“说这个干什么?哎?你说要走……难道是要离开瓦拉纳西?”

“是啊,我回到酒店后马上就会出发。”

“真的吗?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日本。”

富田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去进行一次冒险。”

“啊?在日本冒险?”

“我们一定还会再会的,让我们各自继续美好的旅程吧。”

翔微笑着说道。一趟看不见目的地的大冒险——他兴奋的心中已经切实地感到,这趟冒险一定会发生在日本。

翔离开日本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了。他通过樱木町一家小小的旅游代理店买到了去香港的机票,尽可能选择路面交通,半年前来到了加尔各答。印度那与传闻毫无二致的大杂烩气氛令他感觉十分有趣,于是翔穿过尼泊尔,重新取得签证之后,再次进入了印度。在一个月前,他来到这座恒河流经的圣域——瓦拉纳西。

能在世界各地旅行是翔幼年时便有的梦想。这当然是受他学生时代读过的那些游记影响,不过更直接的原因,是由于在日之出町经营妇产医院的祖父曾说过的话。

“我希望你能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因为爷爷我就一直生活在如此狭小的一条街上啊,将来把你看到的东西都讲给爷爷听好不好?”

据说“翔”这个名字,也是因为爷爷的意愿才起的。这个包含了“翱翔于大千世界”的意义的名字,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人生。

翔一直很崇拜祖父工作时的身影,而只要翔来到医院,祖父也总是喜笑颜开地教给他各种知识。特别是其中一句话,给翔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不管你将来从事什么工作,有一件事绝对不要忘记:那就是要认真替对方想象,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想象?直接去问他不就好了吗?”当时翔还在上小学,自然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祖父看着他,微微晃了晃肩膀:“人类是非常复杂的生物啊,并不是所有心里想的事都能清楚地讲出来。总有一天,你面对的那个人,会期待由你说出那句话。然而他自己并不能很好地说明,甚至可能净说些违心的话。所以你必须要真诚地面对那个人,去帮他想象他需要的到底是什么。”

翔明白祖父是回忆起了什么事。因为他自己也在想这样的事,一个从小与自己亲如兄妹的朋友,以及那个女孩子刚从自己面前消失的那段时期。你真的有认真想象她的心情吗?如同被这样当面质问似的,祖父的话一直刺进了他的心里。

在翔的眼中,祖父工作时的身影是如此炫目,而另一方面,他却完全不明白爸爸在做着什么样的工作。在知名律师事务所上班的父亲,在翔上小学六年的时候便独立出来,于横滨站附近建起了自己的王国。

这样一来,应该就能有更多休息时间,晚饭也能跟家人一起吃了吧。然而事与愿违,现实背叛了翔的期待,独立创业的父亲反而比以前更忙了。早上醒来时父亲就已经出了门,就算是休息日也经常不在家。“多亏爸爸我们才能过上这么富裕的生活呀。”翔也能够理解妈妈的话,然而这却并不能让他对父亲产生崇敬之情。

翔跟任何人都能很自然地交流,却唯独不擅长面对他的父亲。自从考入了神奈川县首屈一指的初高中一体私立学校,并且加入了足球部以后,父亲这个存在就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了。

进入高中以后,翔依然保持着优异的成绩,而对课外小组的热情也越来越高涨。高一那年的冬天,拿到进路志愿表 [1] 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勾选了“公立大学理科专业”。这当然是为了将来继承祖父的事业当一名医生。

这件事翔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也不打算向谁汇报。只是刚过完新年的一天夜里,妈妈和学生时代的朋友去京都旅行了,足球部刚好在这一天没有练习活动,翔正一个人吃着炸猪排饭的外卖时,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自己不能回家了,问翔能不能帮忙拿一些换洗衣物过来。

虽然觉得麻烦,但翔还是将衬衫和手绢塞进了包里,然后跨上了自行车。从山手到横滨站骑车大约要三十分钟。从山丘向下俯望,可以看到摇曳的霓虹。小时候他非常喜欢与朋友们一起眺望这里的景色,不知何时起他却对此毫无感觉了。

忍耐着彻骨的寒意,翔在晚上八点多的时候到达了横滨站。父亲的事务所在保龄球馆后面的商住两用楼里。这栋与豪华完全不搭边的建筑看起来甚至连御寒都做不到,望着星星点点亮着荧光灯的窗户,翔感觉这里与自己想象中的“律师事务所”大相径庭。

事务所里似乎还有客人,透过隔断可以看到人影晃动,还能听到一些不可思议的声音。翔本打算把东西放下就走的,父亲却从隔断那边露出头来跟他说“稍等一下”,他也只能听命了。

等了大约三十分钟,一个年轻女人终于走了出来。她双眼湿润还有些发红,脸上展露出喜悦的表情,不知为何还向翔鞠了一躬。

翔对于她这种态度非常熟悉,那些造访祖父诊所的女人们,也总是对幼小的他露出同样的表情。

“不好意思啊,我带你去吃个饭吧。”目送那位女性离开后,父亲淡淡地说。虽然他装出很平静的样子,可翔看得出来父亲在使劲掩饰自己的羞涩。

“不了,我已经吃过了。”翔自然地扯了扯嘴角。

“那也没关系吧,就当陪陪我。吃烤肉怎么样?”

“不不,真不用了。说起来刚才那个人是怎么了?我看她好像哭了。”

父亲有些出乎意料地噘起了嘴。翔马上意识到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为此而有些后悔。父亲却不以为意地对他笑笑:“我说,翔,你知道保密义务么?”

“什么?”

“我不能说啊。关于客户的任何细枝末节我都不能透露,即使对方是我亲爱的家人。”

父亲的心情似乎比以往都要好,所以话也说的多了些。他重新对错过回家时机的翔露出微笑,并且换了个话题。

“最近怎么样?学校生活还开心吗?”

“挺好的。就是该填志愿表了。”

“志愿?”

“是要学理科啊,还是文科啊,公立啊,还是私立啊。反正,我大致已经填好了。”

“是嘛,才十六岁就必须作这么重要的决定了啊,学生也真是不容易呢。”

父亲像煞有介事地念叨着,却并没有问出核心问题。回想起来,父亲从来没有干涉过翔的决定。上私立中学就是他们母子二人决定的,去补习班的事也是事后才告诉父亲的。

“话说,这个工作有意思吗?”

翔若无其事地问,父亲的脸上却浮现出非常少见的神色。

“律师吗?当然有意思了,爸爸我每天都充满期待呢。”

“从来没有后悔过吗?”

“后悔?完全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问呢?”父亲下意识问出这句话,然后马上就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啊,是嘛。因为爷爷的事啊。确实,我能想到唯一有关联的就是这件事了。以前我是完全没有这种感觉的,最近却有点不一样的想法了,比如没有继承你爷爷的工作真好啊之类的,反正也确实不适合我。”

之后他们继续这样不咸不淡地聊了一会儿。大约过了十分钟左右,翔摆摆手说:“那就这样吧,我也该回去了。”

父亲看着他问道:“你一个人没问题吗?要不我也一起回去吧?”

“啊?干什么啊?我当然没问题啦。”

“为什么这么抗拒我啊?你该不会是准备带女孩子回家吧?可别做出什么让妈妈伤心的——”

“喂喂,爸爸,”翔不耐烦地叹了口气,打断父亲的话头说,“这我可不能说啊,保密义务。”

升入高二时要选择学科,翔按照预定的计划选了“公立理科专业”,并且为了上医科,还特别加入了考试辅导课。

而最终让翔放弃了理科专业——也就是一般所说的“转文”,是在高三那年的秋天。这当然不是因为父亲希望他这么做,他自己其实也并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想从事律师工作。只是,他不知为何总有种坚定不移的感觉——这才是能让自己将来不后悔的选择。

就像挂着四挡又踩了一脚油门似的,翔全心全意扑在了学业上。作为回报,他考上了当年的东大文科一类专业。不过翔并没有什么值得松口气的成就感,只是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选了什么专业的祖父能够由衷为自己高兴,令他十分开心。父亲也是一样,虽然用半开玩笑似的口气说着“哎——你最后选了文科吗”,可还是难掩喜悦之情。

大学生活是极其无聊的,不过他倒也并不介意。很不可思议的,翔对学习的欲望丝毫没有减淡,所以在入学之后他马上就报名了对口专业的校外课程。于是翔在大三那年便通过了司法考试,无论是考上私立中学时,还是被东大录取时都不曾有过的充足感,此刻才真正填满了他的心。

“怎么回事啊,你是天才吗?”明明父亲自己也是在学生时代就通过了司法考试,可他还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祖父更是再一次笑得满脸皱纹,并且偷偷给他的账户里转了百万日元的零花钱。

大学毕业之后,他马上就进入了司法实习期。将近一年四个月的课程即将结束时,丹下家经常充斥着紧张感,因为马上就要决定翔去什么地方工作了。特别是在无言的晚餐餐桌前,父亲看起来纠结了很久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就职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这是一个被两人拖延了很久的话题。翔稍微坐直了些,尽可能坦诚地摇了摇头:

“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是想去‘丹下律师事务所’。不过,如果是那样的话……”

“话说在前面,我可没打算让你马上参与到工作中来。就算是来我这边,也得先在外面历练几年再说。”

“历练?”

“我有个同学,司法实习期时我们在同一家律所,现在他是麹町那家事务所的所长。你去跟着那个人学习学习。”

“哦,是指这个。”

“我先安排你们见个面吧,他是位很和蔼的老师。”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不再自称“爸爸”而改称“我”了呢?大概就是在翔不叫“爸爸”而改叫“老爸”的那段时间吧。

稍微踌躇了一下,翔盯着父亲的眼睛说道:“那个,老爸,你说的历练,能不能让我自己安排?”

看到父亲惊讶的表情,翔点了下头,将想说的话一口气说完:“我一直想到各地去旅行,亲眼见识一下广阔的世界。我也知道这种想法有点太任性了,但同样是历练,我更想试试自己来锻炼自己,而且用爷爷给我的钱就足够了。”

父亲的脸颊微微有些发红:“太天真了,翔,再怎么说这种想法也太天真了。”

“我知道的。”

“你应该也明白现在是什么样的时代吧,并不是说取得了资格证就能轻松吃上律师这碗饭的。”

“所以说我知道啦。”

“你不知道。大家都拼死拼活地工作才能保住饭碗啊。”

父亲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正确的,无可反驳。但是,翔并不打算改变自己的想法。反正就算他不接受,自己无非就是要在回国后自力更生找工作罢了。

一直沉默的母亲突然插嘴帮腔道:“可是,出去旅行好像也不错啊。”父亲的眉毛瞬间拧在了一起,母亲毫不介意,继续眼睛放光地说:“本来就是嘛。而且爸爸你不是也经常说,时代不同了,今后的律师必须要放眼海外什么的吗?”

“这个跟那个是两回事。”

“反正我是觉得很好啦。虽然我们自己已经没有做这种事的余力了,可好在翔还有的是时间。就算将来要一个人打拼,让他能够自由地生活不也很好吗。”

母亲明显是打定主意站在翔那头帮他说话了。父亲紧闭着嘴,眼神锐利地瞪着空气。

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寂静之后,父亲终于开口了,语气和之前完全不同:

“你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幼稚吧?”

“嗯,这一点我知道。”

“就算之后再回来,可能也没有职位给你哦。”

“那我就从零开始,靠自己的能力找工作。”

父亲用更加严厉的目光直视着翔的眼睛,可没过多久便放弃了似的叹了口气。

“有一位我非常尊敬的老师曾经说过,一个律师在整个职业生涯中,能遇到一件值得自己豁出命去的案子,都是非常难得的,而人生中所有的经历,都是为这一天所作的准备。既然要去,回来时就要有所成长。但是,可不要做出让妈妈伤心的事来,去尽可能多地汲取知识吧。”

父亲几乎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然后不知为何他看起来像是很骄傲地眯起了眼。

最后父母二人愉快地送走了翔,翔在旅途中却几乎没有跟他们联系过,甚至回国时连个电话都没打。父亲满脸惊讶,母亲却相当喜悦地迎接了他。

还没顾上寒暄两句,翔就问起了幸乃的事。父亲和母亲都是从新闻报道中知道那个案件和被告田中幸乃的,对于曾经住在附近的“野田幸乃”却几乎没有印象。

“可以让我在老爸你那边工作吗?虽然跟之前相比我可能并没有太大长进,但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希望能跟您一起工作。”

翔带着些许紧张向父亲低下头,那天夜里,他们一起来到了伊势佐木町的烤肉店。事务所的事和翔回国的事都没有聊太多,话题主要还是集中在幸乃的案子上。父亲已经帮他从法院的主页上下载了判决书的原文。

“你是准备有什么动作吗?”父亲喝了一口啤酒问道。

“现在还没想好,总之我想先跟她见一面,想要当面听她说说。”

“目标是什么?重审吗?”

“所以不是说还没有想好吗?我想先问问她为什么没有上诉。”

“对于判决你有什么感觉奇怪的地方吗?”

“什么嘛,别一个劲儿催我啊。所以说真的什么都还没决定呢。只不过我看到报道里说她在案发前服用了抗焦虑药物,然而审判中却没有任何从丧失心智或行为能力这方面来争取的迹象。可能是这一点让我有些不满吧。”

脱口而出的不是“难以理解”而是“不满”这个词,翔自己也有些惊讶。父亲为难地揉了揉脖子。

“如果你是打算从负责的律师那里问出实情,那可是很困难的。”

“为什么?保密义务?”

“是啊。就连庭审记录都不会给你看吧。不相干的律师突然插一脚进来,谁都不会高兴的。”

“说的也是呢。不过,我再想想办法吧。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我先说好,你还是要把精力放在日常工作中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事务所越来越忙了。可能是现在这种不景气的时候,我们这种单价比较低的地方反倒更容易揽活儿吧。这么说来跟你爷爷的医院也差不多呢。”

翔边笑边听着父亲的牢骚话,却没有再说什么。耳边突然传来肉在炙烤中的声音。旅途中期待已久的日本料理,如今吃在嘴里却意外地没什么味道。

望着烤焦的肉,父亲继续说:“你真的确定要用这个案子来试水?虽说是小时候的朋友,但这能成为你自报家门的理由吗?”

恐怕这才是父亲想说的正题,这也是自从翔在瓦拉纳西看到案件的后续报道以后,一直在考虑的问题。为什么看到新闻时自己的内心会如此震动呢?在不断地、不断地追溯幼年的记忆时,一个画面突然出现在眼前。在曾经的友人——包括幸乃在内的“山丘探险队”全体成员面前,自己曾经这样说过:

“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会在记忆中消失的只有谎言,那一夜的情景则在翔的脑海中鲜明地复苏了,并且越来越耀眼。

不过他并不打算跟父亲说明这一点。

“这或许就是我那件职业生涯中唯一的案子了吧,只是难得它出现得这么早而已,所以我想挑战一下。”

父亲张着嘴哑口无言,随即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眉心。最后他只是耳语般地小声念叨了一句:“可别干出什么会让你妈妈伤心的事啊。”

在网上尽可能多地搜集了各种信息之后,转天,翔便早早拜访了位于小菅的东京看守所。上次来这里还是他做司法实习生的时候。当时他丝毫没有感受到这座建筑是如此拒外来者于千里,如今这种压迫感甚至让他有些胆怯。

翔比自己想的还要紧张。前天还身处印度的他,如今在巨大的温差中被北面刮来的强风吹得寒冷彻骨,然而手心却是汗津津的。

如果想要见到幸乃,那么今天应该是机会最大的。相反如果今天见不到她,那么或许就再也不会见到了。因为在翔看来,会面的理由会随着拜访的次数增加而逐渐消失。

从幸乃房间中搜查到的日记里,据说也记载了她幼年时期的一些事。由负面情绪堆积而成的日记中,唯独在山手的那段过往是绽放着光芒的。她之所以一直渴望着别人对自己的需要,会不会也是因为跟他们在一起的那段经历呢?

午后的看守所内,出乎意料地挤满了前来探视的人。翔按照说明将填好的申请表交了上去——这次探视的身份不是律师,而是朋友;不是接见而是会面。这就是第一道关卡。与尚未判决的犯人会面很容易便能实现,可一旦确定是死刑犯了,就只有“亲属”或“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才能得到允许。

话虽如此,可事实上并没有人能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存在重大利害关系的公务人员”。不同场合下这条分水岭的划分也会有微妙的不同,事实上这个标准全都靠看守所那边来拿捏了。

等了大约十分钟后,他被叫了过去。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满手心的汗,慌慌张张地迈开脚步朝窗口走去。工作人员用不带丝毫感情的声音告诉他:“根据本人的意愿,您无法与她会面。”

翔被这完全出乎意料的结果打蒙了。比起工作人员的冷漠,更让他吃惊的是一向奉行神秘主义的看守所居然会告诉自己拒绝的理由。

“呃……那个,不好意思,您有告诉那边我的名字吗?她听说了以后还是拒绝了吗?”

“这一点我这里就无法知晓了。”

“是这样啊。没关系的,非常感谢。”

翔利落地鞠了一躬。幸乃一定听到“丹下翔”这个名字了,即便如此还是“根据本人的意愿”无法会面的话,失望的感觉自然不小。

不过,翔很快调整了情绪。走出令人窒息的看守所,他回头望去。这座如同要塞一般的建筑物,幸乃就在其中某处。一想到这里,翔就觉得全身充满了责任感。

总之第一支箭已经射出去了。这是他面对不可撼动的大山所射入的第一支箭,而翔一面将昨晚仔细检查好的信件投入看守所附近的邮箱,一面想着:这是第二支。

“只要我的名字能让你略微感觉到什么,我就会觉得很开心。时隔这么久,我想再同你聊聊‘山丘探险队’的事。那时候的我们真的好快乐啊。”

越是写下去,沉睡的记忆就跟着文字一个个苏醒过来。不知何时起,翔写信的目的已经从令幸乃振作精神,变成了真的想跟她聊一聊过去的往事。

察觉到这样下去信就写不完了,翔在结尾处加了一笔后,就静静放下了笔。

“每周五的下午,我都一定会来的。希望什么时候能够与你见一面。让我们好好聊一聊吧。翔。”

按照信上所写的,翔每周五都会到东京看守所来。不管日常事务多么繁忙,也不管身体是不是有不舒服的地方,唯独星期五的下午他必定会腾出时间。

然而会面的愿望一次都没有实现。翔逐渐忘记了紧张,也逐渐习惯了被拒绝,只是每次踏进看守所的大门时,他还是会在心中给自己加油鼓劲道:“就是今天了!”

他也同样去见了负责为幸乃辩护的律师。国家指派给她当辩护律师的是一位六十多岁名为上野的男人,正如父亲所说,上野并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看。不过他倒没有表现出多么不耐烦,无论翔来拜访多少次,上野都没有让他吃过闭门羹。

只是,对方果然还是拿着“保密义务”当挡箭牌,没有透露半点消息给他。翔还特意带上了住民票,证明自己与幸乃的关系,拜托上野帮他送信进去,然而实际上有没有真的送到也是未知数。只是一直被对方打太极一般地绕开话题,翔也不由得焦躁起来。

不过,在他开始出入上野那边四个月后,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那天翔的计划是缠着他问出一些警察方面取证的内容。面对比以往还要不依不饶的翔,上野不经意间开口说道:“总之,那毕竟是高城的案子嘛。”

一瞬间,四周的空气突然有了波动。

“高城先生?”

“是啊,啊不,总之,关于这部分我也没有太过深入了解。不过,据我所知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翔对高城这个名字是有印象的。记得好像是在神奈川县的本地报纸上看过他的名字。报道中关于他的部分极少,作为帮上野做辅助工作的律师,他的存在并不怎么引人注意,不过现在看来还是值得赌一把的。

高城的律所属于四谷的大牌律师事务所。与头发花白的上野不同,才四十出头的高城一脸精悍。

高城倒是显得非常欢迎翔的到来。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还专门带翔去了附近的意大利餐厅,并且带着真诚的笑容对他说:“虽然那个案子我并没有接触太多,不过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如实奉告。”

翔准备问高城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警察的取证调查。

高城的表情立刻有些阴郁起来:“可能你是在怀疑其中有强迫认罪的情况吧,不过我认为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被告自己承认了全部的罪行,警察那边的鉴定也看不出有任何问题。整个调查过程简单到傻子都能看懂,并且被告也很快就在供词上签了字。”

“有交代警方不知道的细节吗?”

“当然有,就是关于扔煤油桶的地方,她说是一条叫恩田川的河。”

“没有考虑从丧失神智或行为能力这个方向来辩护吗?”

“你是指摄入了抗抑郁药物的事吗?当然已经在起诉前仔细做过鉴定了。只是精神科的医生认为她的摄取量不足以引起特殊的异常反应,即便如此上野老师也还是打算重新申请正式鉴定,但是被被告自己拒绝了。”

“被幸乃?为什么?”

“谁知道呢。她说想偿还自己的罪孽,就只是一个劲儿这么说。可是,关于这一点,实在有些……”滔滔不绝的高城突然停住了话头,“啊不,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负责调查的刑警都感觉非常不可思议,明明所有问题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但就是决口不提反省之意。就算引导她往这个上面说,她也只是略微摇摇头。”

“我可以问一下那位刑警的名字吗?”

“没问题,我记得自己还留着他的名片。是位相当优秀的刑警啊。”

高城取出厚厚一本名片册,抄下了负责刑警的姓名和电话交给翔。

接过便签匆匆扫了一眼,翔发自肺腑地感慨说:“为什么你会这么配合呢?老实说,我还以为交流起来会更困难一点。”

“像上野老师那样吗?”

“这个嘛……的确是呢。”

“在回答你的疑问之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高城脸上依然带着柔和的笑容,声音却暗暗透出一种锐利。

“我更好奇你为什么会这么拼命呢?虽说是小时候的玩伴,只是因为这个就会让你做到这种程度吗?”

他提出了与父亲一样的问题。翔至今依然没有明确的答案,但是至少有一点他能够确信:

“依然与她相连的人就只剩下我了。我觉得或许只有自己能带给幸乃她一直期盼的东西,所以只能是我。”翔坦率地说道。

高城继续盯着翔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终于夸张地耸了耸肩膀:“回答你刚才的问题,首先是因为这并不违反我心目中的正义。虽然作为一个法律工作者,这样做可能有些失职。有一点希望你不要误会,上野老师的做法是绝对正确的。”高城将余下的意大利面一口气塞进嘴里,露出了轻佻的微笑,“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觉得你跟我很像。从一见面开始你就一直在笑,周围的人一定经常说你‘会哄人’吧?”

“嗯,我可能真是这样。”

“而你也会误以为能将这一点当作自己的武器吧?”

见翔一时词穷,高城笑着对他摆了摆手:“不不,我并不是要批判你什么。因为我也跟你一样,可是这样下去很快就会栽跟头的。我是想早点让你体会一下这方面的经验教训,所以才有点摆前辈架子了吧。”

翔感觉到他是在往某个方向诱导自己。虽然大家都是律师圈里的无名小卒,被他这么说自然有些不爽,但比起这一点小情绪,翔还是更想跟对方推心置腹地聊一聊。

“我之所以会这么笑,或许也跟幸乃有关呢。”

“她的妈妈因为交通事故去世了,后来大家都在传她爸爸对她有暴力行径。那时候我总是板着个脸。因为觉得每天都很无聊嘛,一心只想让风言风语早点平息下来大家好一起去玩儿,没想到事态却一味恶化下去。我也跟着越来越烦躁。”

“这种事我也能理解,但这也不是小孩子可以处理的事情啊。”

“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现在却总觉得如果当时能多陪她一起想想办法就好了。至少多对她笑笑也好,然而我却没有这么做,只是自己生闷气。结果,迎来了最坏的一场离别,让我从小就学会了愁眉苦脸事情也不会变好的。所以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无论何时都要保持笑容。”

高城仿佛确认了什么似的点了下头。看到他的举动,翔又加上了一句:“他们是我人生中最亲密的朋友了,说不定幸乃对我来说真的是不可或缺的。”

高城并没有回应这句话,而是把手搭在了翔的肩膀上:“这种青涩的正义感也跟我很像哦。你只要挺起胸膛相信自己是正义的就好了。当然,全部的责任也都要由你来承担。绝对不能赖到别人头上哦,因为这个世上已经有太多这种家伙了。”

第二天,翔拜访了神奈川县警察局,见到了那位刑警。果然如高城所说,是一位和蔼可亲的男性长辈,接待不请自来的翔时也表现得非常诚挚。

然而,翔在他这边并没有打听到自己所期盼的消息。老刑警的话中只有一句引起了他的兴趣。

刑警看着翔递上来的名片,感慨地自言自语道:“那孩子,翻来覆去就是说自己想要用死来偿还一切。看到她决定不上诉的新闻时,我突然感觉有点理解了。就觉得,啊,果然是这样。”

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季节不知不觉地转换了。死刑犯的关押时间平均为五到七年,这比刑事诉讼法所规定的“自宣布判决之日起的六个月内”要明显长了很多,难怪被很多人批评说是“浪费纳税人的钱”,但也并非无限延期。总之就是无论何时行刑都不奇怪。

然而翔能做的事非常有限,并且还在不断减少。即使走访了幸乃中学时代的同学,还有她在儿童自立机构时的伙伴,也没有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不仅如此,由于媒体长时间的包围,正常生活受到严重干扰的他们,对于翔的到来都非常抗拒,表现出露骨的抵触情绪。

被害者的家属自然更不愿意跟他见面。那位住在中山、跟媒体念念叨叨讲了不少目击证词的老奶奶,甚至对他大发雷霆,在家门口冲翔撒盐 [2] 。

唯一接待了翔的,是那所被烧得半毁的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草部并不记恨幸乃,甚至在讲述关于幸乃的回忆时,还能从话语间感受到一种爱意。只不过讲述的内容与他告诉媒体的那些也是大同小异,这一点更令翔感觉灰心丧气。

对于曾经的伙伴们,翔也进行了调查。可惜他从中学开始就去上私立了,从此跟他们失去了联系。幸乃的姐姐野田阳子在初二那年的春天搬到了东京,之后便没有消息了。

至于另一个“SHINICHI” [3] ,可能因为他比自己小一年级的缘故,翔已经连他的名字具体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当年他住的房子里已经住进了别的家庭,翔也试过跟其他上了公立中学的小学同学描述这个人,却没人想得起来。即使想上网查查,可连个关键词都没有,根本无从下手。

就快到他回国满两年的日子了,翔变得异常焦急。不,应该说他是怕自己不够焦急,怕自己不再为这件事牵肠挂肚,就那样逐渐适应了一成不变的日子。

时间一天天过去,直到十二月十四日,星期五,前一天晚上的预报说会有初雪的那天。因为寒冷而怎么也不想从被窝里爬出来的翔,喝着妈妈倒给他的热咖啡,百无聊赖地对着电视发呆。

从反核电团体的游行,到名古屋一家酒店发生了食物中毒,再到艺人的拍卖欺诈行为,还有昨晚观测到的双子座流星群,以及叙利亚内战持续激化的消息……看着五花八门却又与平时无异的新闻,翔突然觉得心中一颤。

“我说,翔,你发什么呆啊……”妈妈刚一开口,就被他“嘘”一声制止了。“喂,翔,我昨天看到个有意思的东西……”父亲不合时宜的发言引来他更强硬的一句:“抱歉,先别说话!”

翔不断地跳着台,不管哪个台播放的新闻都大同小异,被遗忘的记忆相继被唤醒了。

“对不起,老爸,我今天先走一步了!”

连已经摆上桌的早饭都顾不上吃,翔匆匆忙忙地冲出了家门。来到冷如冰窖的事务所,他先把昨晚写好的那封信塞进了碎纸机,然后在桌上铺开了新的信纸。

他已经许久不曾体会过这种话语从心底不断涌出的感觉了。翔有预感,这将是一个突破口,于是对这种心情完全不加控制,奋笔疾书着幼年时的回忆。

“昨天,横滨出现了大规模的双子座流星雨,令我回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幸乃,你所在的地方能看到星星吗?”

这一天他几乎没有干什么正经工作,只是稍微把堆积下来的业务处理了一下,一过正午,翔便打算比往常更早地离开事务所。

“不好意思,翔,能不能过来看一下这个?”父亲立刻从笔记本前移开视线,一脸神秘地叫住了他。

“什么事啊,我赶时间呢。”尽管嘴上发着牢骚,翔还是老老实实地凑过去看向屏幕。

上面打开的是一个大型门户网站的博客页面,与那个随处可见的标志相比,这篇博客的标题可要博人眼球得多。

“这是什么?”翔忍不住问道。他的眼睛瞬间就被钉在了《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这个标题上。

“我也是偶然看到的。里面人物的名字已经被模糊处理了,而且也没有确实的证据说这个死刑犯就是田中小姐。不过,已经被判处死刑的女性犯人本来也没有几个吧。”

“这是谁写的?”

“这个嘛,还不知道,虽然应该是位男性没错。”

“知道了,我去查一下。总之现在有急事我真得走了,谢了。”

翔打定主意之后要把网上的资料调查个遍,网罗所有的相关页面——毕竟现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

在横滨站上了电车之后,他立刻用手机打开了网页。然后在到达东武伊势崎线小菅站的一个小时里,他几乎都没有抬过头。无论是坐在车厢里的座位上,还是穿过车站大厅的时候,他都不停地滑动着页面。

博客中所写的“死刑犯A子”必定是幸乃无疑。曾经有将近两年的时间与幸乃近距离接触的作者,从半年前开始出于一种“悔恨”的心情,开始撰写博客,至今为止一天都不曾中断过更新,而且大部分都是长篇文章。其中确实包含了作者追悔莫及的心情,同时也有许多令翔颇为触动的地方。

里面所提到的曾经与A子交往的亲友,应该就是受害人家属井上敬介吧。不过文章中的他却不是媒体所报道的那样单纯无辜,反而更加有了人味。

到达小菅之前翔只来得及读完十天左右的文章,但上午那种兴奋的感觉却也已经随之消失殆尽了。

每周都会走过一遍的这条路上,那司空见惯的景色在今天看来也有了些许不同。这种违和感在即将进入看守所时愈加强烈。翔看到前方站着一个女人,正略带着隐隐的不安望向旁边的建筑,她有着一张令翔感觉似曾相识的脸。一瞬间怀念与苦闷同时在胸中涌起。

“那个,您好——”翔下意识跟她打了个招呼,彼时她身上那种妖艳的氛围如今已无迹可寻。女人惶恐地回过头来,在翔的眼中化成了一个令人不忍直视的瘦弱老婆婆。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讶异地皱了皱眉,但是翔却十分肯定:“许久不见了。您是幸乃的外婆吧?”

女人脸上的表情并未改变,只是能看得出她在拼命地寻找蛛丝马迹来做判断:眼前这个人究竟是敌是友。

“我叫丹下翔,是幸乃住在山手时的朋友。我曾经见过您,就在幸乃离开那栋白色房子的那天。”

翔目光锐利地盯着女人的脸,对方却说出了令他意想不到的话:

“我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决心。”

冷风从两人之间吹过。虽然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但翔依然保持着冷静。

“您是指什么?”

“我经常到这里来。明明很想见那孩子一面,想当面跟她道歉,却怎么也做不到。”

“为什么呢?跟我一起进去吧。”

“可是不行呢。虽然我就只剩下那孩子了,但她是绝对不会原谅我的。因为我只想着自己。一想到可能被她拒绝,我就非常害怕与她见面。”

讲完这些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话,那女人直接掉转了脚步。明明有很多事情想要问她的,可关键的问题一个都没能问出来。好在最后关头,翔还是问她要来了联络方式。那张写着“田中美智子”的老旧名片上,依然残留着些许温度。

翔走进了看守所,如往常一样在会面申请表上填入了幸乃的名字与性别。只是不知为何,这次等待的时间比以往都要短许多,才一会儿的工夫他就被叫到了窗口前。对翔的心情毫无察觉的工作人员,递给了他一张小小的纸,上面写着“会面须知”,以及“会面地点为本楼二层”。焦急等待的日子就这样突然降临了。

翔呆滞地在长椅上坐下来,然后望向四周,除了自己还有十几个人。电视中传来冰冷的声音,他看到墙面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今日会面时间:二十分钟”。

这可是相隔十年的再会。相比之下这点时间远远算不上充足,但是据说人多的时候还有“五分钟”的日子,所以今天已经算难得了。

等了一会儿,叫到了自己那张会面须知上的号码。坐电梯来到二层后,再次出示了一遍自己的会面须知,翔被告知“请去二号房间”。接下来所有的发展对他来说都是第一次,也是这两年之中他魂牵梦萦的事。就像上了传送带一般,等到翔回过神来,他已经坐到了会面室的钢管椅子上。

隔开会面人与犯人的亚克力板面上,淡淡地映出了自己的影子。翔对着它毫无意义地摆弄了几下头发。

等了大概十分钟左右吧,里面的门突然打开,出现的却是一位相当年轻的女狱警。制服帽子下面可以看到一点点染成棕色的头发。她散发着一种与看守所完全不符的现代气息,令翔颇感意外。

然而,这种违和感转眼便消失无踪了。下一个瞬间,房间内的空气为之一变。仿佛藏在狱警背后似的,二十六岁的幸乃站在那里。

“时间是二十分钟。你们可以开始交谈了。”

狱警平静地说道。不对,虽然她装得很平静,但翔能感觉到这名狱警对于他们的会面异常关切。并且那绝对不是什么卑劣的好奇心,而是像对待需要保护的幼子一般的感情——那名女性狱警望向幸乃的眼神极其温柔。

在薄薄的亚克力隔板那一头与自己相对的,是翔期盼已久的身影。那种幼年时期的感觉……当然不可能原封不动地保留下来,却依然残留在她的面容之中。世间相传的“恶魔”“整容灰姑娘”等称谓所代表的巨变,一丝一毫都感觉不到。讽刺的是,散发幼年气息最浓郁的部分,正是她反复动手术的,那双淡然的眼睛。

“好久不见啦,小幸乃。你还好吗?”

原本设想过无数次再见时问候的话语,最终说出的却依然是如此老套的台词。幸乃慢慢地歪了歪头,用细弱的声音回道:

“听不太清楚。”

“哎?”

“声音有点模糊。请您大点声说话。”

她没有与翔对视,只是指了指亚克力板上的圆形孔洞。

“啊,这样啊。抱歉,不好意思。”翔一时有些被打乱了思路,不过还是将声音抬高了一些,“那个,我一直很想见到你。能够见面真是太好了。已经过去十八年了,幸乃。”

幸乃神情恍惚地低着头,这次没有丝毫回应,然而翔也没有尴尬的时间了。

“为什么今天你愿意见我了呢?发生什么事了吗?如果在里面有什么麻烦的话尽管对我说。”

虽然他努力诱导着对方开口,幸乃的表情却毫无变化。沉默的时间随即变为巨大的压力,淹没了翔。

“幸乃,你不打算请求上诉试试吗?”

他也知道还不到提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束手无策的感觉。

“我会承担起责任为你打头阵的,能不能请你相信我呢?我觉得还有很多地方可以争取,至少也能赢得一些时间。我相信,幸乃在正常的精神状态下,是不会干出那种事的。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抗争的机会。”

幸乃这个时候才第一次露出了浅浅的笑容,小声说道:“那种事是指什么?”

“不不,我是想说……”

“你说赢得时间,又是什么时间呢?”

“什么时间……你应该明白的吧。”

“距离执行死刑,还有多长时间?”

“那个……据说是大约六年。但是,视情况而定是有可能延期的。”

“有没有反而能够让时间缩短的办法呢?”

“哎?”翔被问得哑口无言。幸乃则无力地看着他,略微点了点头:“原来你成为了律师啊,没有去当医生呢。”

些许沉默之后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唯一能够感受到包含了幸乃情感的言语。翔下意识挺直了背:“你……还记得我爷爷是医生的事吗?那就是说,幸乃你还记得我咯?还记得住在山手时我们经常一起玩的事咯?”

面对这一串“还记得”的提问,幸乃再次陷入了沉默。这段沉默可能持续了五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翔却一直等待着她的回答。与幸乃会面的时间就要过去一半了,但翔在心中暗暗对自己说: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

幸乃一成不变地低垂着眼睛,认真地点了下头:“我在这里面还是比较自由的,没有任何不满,负责看管我的人对我都很好。我很感激。”翔知道她这话是说给背后那名狱警听的。幸乃不等翔回答,继续说道:“这里也能听广播,昨天还播送了新闻,流星雨的事我也听说了。”

一开始翔误以为幸乃这是在说自己给她写的那封信,但那是他准备见不到面才去投寄的,所以幸乃不可能知道自己尚未寄出的那封信的内容。

“昨天我没怎么睡好,一直在看着带磨砂玻璃的窗户。星星什么的当然是看不见了,可还是盼着屋子里说不定会变亮一些。”

随着幸乃讲述的内容的轮廓一点点清晰起来,翔突然意识到她是在解释愿意与自己会面的理由,于是忍不住开口道:“我也记得呢。那一天同样是冬季来着,大家一起去秘密基地看了流星。黑暗中一颗星星拖出笔直的尾巴,照亮了我们站的地方。我还记得自己当时吓了一跳,然后大家一起笑了。”

对于翔所讲的回忆,幸乃兴致缺缺地摇了摇头:“那不是冬天。”

她的话中略带了一丝尖锐的语调,引得狱警向这边看了一眼。

“那天是我的生日。三月。当年樱花开得很早,春天时已经盛放了。而且,我也没有去山丘上的秘密基地。我因为生病所以躺在家里,大家一起来看我。然后我们就透过房间的天窗眺望天空。那天并没有多少星星,却出现了一颗非常大的流星。可是,我们很快就被妈妈发现了——”

妈妈的责备,蛋糕的美味,爸爸抱着吉他演奏的歌曲,大家一起度过的温馨时光。幸乃源源不绝地讲述着,翔也一直沉默地聆听着。虽然大部分情节他都仿佛第一次知道,但幸乃的声音如同流淌进他的心中一般令他感到非常舒服。

幸乃一直用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说着,却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快到时间了。”狱警缓缓地抬起头,向她告知说。幸乃微微叹了口气,服从地站起身来。眼见她就要安安静静地走出房间了,翔竭力叫住了她。

“抱歉,等一下,幸乃!”

幸乃转回来的脸上有一些讶异的影子。虽然有那么一瞬间的畏缩,可翔还是不依不饶地追问:“你还记得SHINICHI的全名吗?”

好像不太明白翔为什么这么问,幸乃看着他,脸上透出些不高兴的神色:“你是说SHINICHI吧?”她带着十分肯定的语气,说完又露出些许微笑,“佐佐木SHINICHI。他……一点都没变呢,我一眼就认出他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应该是见到他了,就在法庭的旁听席上,虽然他戴着口罩,但其实完全是老样子。”

说完,幸乃微微鞠了一躬,这回真的走出了会面室。翔被独自一人留在了冰冷的房间内,他突然觉得脸颊发僵,这才注意到尽管没有任何开心的事,自己却一直在笑。

他将“佐佐木SHINICHI”这个名字写到了一片空白的记事本上。比起终于能够见面的喜悦,或者没能说服她提出再审的懊悔,此时此刻翔最强烈的感觉却是能够从面对幸乃的时间中解脱出来的安心感。

被迫面对自己的傲慢,感觉并不好受。原来与幸乃有关联的人并不只有自己。比翔注意到这个案子的时间还要早很多,那个“SHINICHI”便已经在注视着她了。自从那次会面之后,随着时间推移,翔越来越觉得羞耻。

虽然知道了名字,可事实上依然没什么进展。“信一”“慎一”“新一”“伸一”……翔尝试用所有能想到的同音字去网上搜索,却没有任何看起来能对得上号的人物。他同样去问了对方毕业的中学,也找了过去的朋友,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唯一确定的只有“佐佐木SHINICHI”这个人在中学曾经遭遇过霸凌。可是,那个跟他同年级的人虽然告诉了翔这一信息,却也一脸抱歉地说:“毕竟他不是个很显眼的孩子,所以我也记不清了。我想他应该是中途转学去其他地方了吧。”

幸乃再也没有回应过翔提出的第二次会面请求。翔隐约感觉到自己并没有利用好流星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此怎样都无法释怀心中的悔意。

事态一直没有进展,唯独光阴无为地流逝而去。渐渐地信上的内容越来越乏味,甚至有时从看守所出来时都忘了投进信箱。

住在一起的父母似乎并没有察觉到翔的变化,唯独偶尔才会见面的祖父却看透了他的内心。在与幸乃会面一年后,十二月的某一天,祖父突然约翔一起吃饭。尽管并不是很情愿,可翔最终竟反过来招待祖父去了小学同学开的寿司店。因为那位曾经与他同年级的富坚健吾刚好有些事要跟翔说。

“想不到带我来吃的居然是寿司,你也讲究起来了啊。”一边用温热的手巾擦着脸,祖父一边带着些许不屑的口气笑着说。

“不是那种高档的地方啦。只是偶尔来照顾一下生意,不然他这里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翔说着瞥了一眼站在料理台里的健吾。这位旧友一直是个好色的男人,现在依然每晚都在红灯区出没,但自己很不可思议地从以前开始就跟他很合拍。

“这话也太伤人了。爷爷,您别来无恙啊。不过说起来,您应该已经不记得我了吧?虽然这样对我来说可能更好一些。”

“嗯?我跟你曾经见过?在你小时候吗?”

“我记得应该是初二的时候吧。当时我交的女朋友生理期晚了几天,我们俩都有点担心,误打误撞跑去了翔祖父的医院里还浑然不知。结果虽然并没有怀孕,却还是被狠狠训了一顿。那天我还顶嘴说什么‘闭嘴,臭老头’之类的话。哎呀,想起这段真是对不起您啊。”

健吾不好意思地缩了缩鼻子。中学时他因为跟过于严厉的父亲闹别扭,染了一头金发,还把眉毛都剃光了。这与他小学时的形象简直是天壤之别,以至于翔在街上遇到他时都没敢出声打招呼。

而这位友人也不知是栽了什么大跟头,高中退学后突然跟以前的狐朋狗友一刀两断,去东京的寿司店当了一段时间的学徒,回来后终于重振家业,继承了父亲脑淤血倒下前开的寿司铺子,站到了料理台后面。如果健吾是因为爷爷说的话才改邪归正,那真是再令人高兴不过的事了。

想到这里,翔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了幸乃的事。或许在幸乃的人生中,只要能有一个这样的人出现,她也就不必误入歧途了吧,就不会染指那样的暴行了。

最近翔经常会想起这些问题。在她的妈妈依然健在的时候,即便作为带过门的孩子,幸乃也无疑是幸福的。如果把那段时间切割出来单看的话,自己跟幸乃的人生也并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那场事故却成为分歧点,让两人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果幸乃的妈妈没有发生那场交通事故,不,如果那天没有下起冰冷的雨,她的家人自然就还健在,也就不会被田中美智子乘虚而入,幸乃现在一定仍然过着被众人包围的幸福生活吧。还是说,会杀人的人,其残虐本性是与生俱来的呢?

无论在心中自问多少次,始终都得不出答案,但他又无法让自己不去想这些问题。那间冰冷的会面室中,亚克力板的那头与自己之间到底隔着什么呢?为什么犯人会被众人视为“与自己不同的生物”呢?其实只要偶然间少下一场雨,大家或许就都能过上平凡的生活了。

“你那是什么表情啊,又在想田中幸乃的事了吗?”远处隐约传来一个声音,翔抬起头,只见健吾带着无可奈何的笑容看着他。

“啊……不是,这个……”

“有时候想太多也不一定就是好事,这不是你的座右铭吗?”

“哪有你说的那么伟大。”

“好啦,总之先笑一个吧。”

“啥?”

“你笑一个我就告诉你件好事。快笑吧。”前不良少年的魄力如今依然健在,语气上虽然是半开玩笑的,可还是有一种无形的气势让翔不得不服从。

“好吧。这样总行了吧。到底有什么好事啊?”勉强扯出的笑容转瞬即逝,翔催促着问道。健吾再次坏笑起来,从背后的碗架上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其实今天叫你来呢就是为了这件事。我啊,终于收到回信了。”

“回信?”

“装什么傻啊,还不就是你拜托我帮忙的那件事。‘死刑犯A子’前男友的那位好朋友。名字好像叫八田聪,比我们大一岁,今年三十了。”

翔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大约半年多以前,健吾执拗地缠着他问“有没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地方”,当时翔正苦于无法让幸乃同意二次会面,能做的事情本就有限,所以翔一度摇头拒绝了他,说:“一点都没有。”

然而健吾反而更加穷追不舍:“骗人的吧,一定有的。”在他的追问下,翔只得把自己的日常作业拿了出来——自从父亲告诉了他那个《我与某位死刑犯的日常》的博客以后,他一直在定期给作者发邮件。

“为什么突然就回信了……”翔从健吾手中接过手机,出神地盯着屏幕。本来从对方栩栩如生的博客内容来看,翔估计他是不会回信的。至今为止自己连续好几个月发出的邮件也都石沉大海,所以他才觉得干脆把这件事扔给健吾也没什么问题。

“哎呀,真是不容易呀,我可是用尽了各种手段呢。”健吾得意地眯起眼睛说。

“你都写了什么?”

“你自己看咯。”

“总觉有点难以置信呢。”

“说什么呢。总之他跟我说要见面聊聊,说虽然不会讲网上写的内容以外的东西,不过跟丹下先生或许能聊得来。”

“丹下先生?”

“是啊,我自作主张用你的名字注册了网页邮箱的登录名,然后跟他说‘换了个邮件地址,还是我丹下翔’。一会儿我把用户名和密码告诉你,你就可以看到全部邮件了,里面也有我给他写的那些,然后你再重新开始跟他交流吧。”

突然而至的沉默散去后,祖父感触颇深地说道:“翔真是个幸运的人啊。有这么好的朋友,还有这么好的工作。”

“不愧是丹下医生,讲话就是有深度。不过嘛,我反正看不出这种一分钱好处都没有的工作叫什么好工作就是了。”

“不能这么说。这可是最幸运不过的事了。包括我在内,很多人都是一边工作一边烦恼着自己干的事对这个世界来说毫无意义呢。在这一点上,翔的工作可是已经有了明确目标的啊。”

很久以前曾经听大人讲过自己出生时的故事,如今那段往事突然从翔的心头掠过。祖父看着眉头拧在一起的健吾,脸上露出了布满皱纹的笑容。

“并不是为了钱,钱什么的都是次要的。你这里的鰤鱼如此好吃,还不是只卖这么便宜的价格吗?那不就等于说,比起金钱,你更想追求的还是看到客人们喜悦的笑容嘛。”祖父满意地望了健吾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把视线转回到翔身上,“能让人赌上整个人生的事,一辈子也不过一两件而已。你比别人都要早的得到了这个机会啊。”

“是啊,爷爷。我听过这句话哦。”

“你听过?”

“嗯。老爸曾经对我说过完全一样的话呢。我记得那是司法实习期刚结束的时候,他说‘是一位我非常敬重的人告诉我的’,直接告诉我是爷爷说的不就好了吗?”

“呵,广志居然会说这种话啊。”祖父反复念叨着。

翔将手机还给了健吾,向他低下头说:“之后可以将全部内容转发给我吗?真的非常感谢你啊,健吾。”

“再有什么事可一定要跟我说啊。话说,现在有没有什么要我干的呀,感觉有点手痒了呢。”

“虽然现在没有,不过一旦有了我肯定会来找你的。毕竟我已经见识过你厉害的手段了。”

翔本来是开玩笑的,没想到健吾对这话却真的很受用:“因为我就是那种没法对朋友的困难坐视不理的好兄弟咯。”说着还非常自豪地挺起了胸膛。

祖父亦跟着说道:“我也是个幸运的人啊,有这么好的孙子。”

很奇怪的,翔并没有觉得特别不好意思,只是切身感受着两个人对自己的期待,令他有一种久违的责任感。

在那之后又过了两个月,二月里异常寒冷的某一天,翔终于见到了博客的作者八田聪。地点是八田选定的一家咖啡厅,尽管是工作日,店内却依然聚集了很多年轻人,显得异常热闹。之前通过往来的邮件和博客文章,他给翔的印象是个忠厚老实的人,如今感受着店内华丽的氛围,翔着实有些意外。

翔比约定的十八点早了两个小时到达店内。因为在来涩谷之前,他先去了一趟看守所。

周五下午去看守所的习惯他一直保持着,也一样还会在返回途中往附近的邮筒中投信。只是今天他在最后关头打消了这个念头。翔左思右想还是觉得应该等跟八田见过面以后,连同这件事一起写到信中。

店员带翔走到了咖啡店最里面的座席边。他点了一杯咖啡,然后坐下来翻看自己的笔记,想着除了井上敬介将幸乃介绍给八田认识的经过、平日经常对她暴力相向的事、她对药物的依赖之类,还有什么遗漏的问题。等到他听见有人跟自己打招呼时,太阳已经快要下山了。

“请问,您是丹下先生吗?”

抬头一看,眼前站着一个身穿驼绒长外套的男人。翔下意识回答了一声“是”,却迟迟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八田。八田比他想象中要年轻太多了,而且浑身散发着开朗的气息。他递上来的名片印着某著名公司的标志。

“你喝的是什么?”八田一边不慌不忙地脱着外套,一边看向翔的杯子。因为突然很想喝酒,所以点到第三杯时,翔换了带酒精的爱尔兰咖啡。

他很老实地向八田坦白了这件事。八田微微一笑,连珠炮似的说:“确实不错。那,我也点杯酒吧。晚饭你有什么打算?这里的鸡肉料理还挺好吃的。”

一下说这么多,翔完全被问愣了,竟有些哑口无言。他不禁怀疑对方这样是为了隐藏内心的真实想法。

可八田话头一转,突然说道:“我不太擅长回复别人的邮件,总是因为这个得罪人呢。”

翔被这句话打了个措手不及,老实地点了点头:“博客上看不出你是这样的性格呢。”

“那个嘛,文章毕竟是文章啦。而且回想起那时的事,心情不由自主就会变得低落。无论哪种性格都是真的,我并没有伪装什么。那晚饭要怎么办呢?”

“就听你的吧。”

“鸡肉料理是吧?也来点啤酒吧?”

八田叫住了店员,点了几道菜和一瓶啤酒。啤酒端上来以后,两个人碰了杯,八田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然后他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这家店,就是我第一次跟她见面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吗?我还在想为什么要特意约在涩谷。”

“这家后面有个非常大的弹子机房,你知道吗?”

“不知道。”

“敬介经常去那边。啊,敬介就是井上敬介,田中幸乃的前男友,那个案子的受害人家属,也就是我博客上所写的‘朋友B’。”

“没关系,我能猜出来。”

“我在博客里也写过了,那家伙有段时间玩老虎机上瘾,我也经常被叫来陪他。然后,不管是谁赢了笔大钱,时不时就会来吃这边的鸡肉料理。就在这家店里。”

“原来如此。那么,请问你还能想起是因为什么跟她见的面吗?”

“我记得是敬介给我介绍的,说是他新交的女朋友。”

“是什么时候的事?”

“嗯……那时候我还没开始工作,大概二十二三岁吧。差不多也过去七八年了呢。”

“第一印象感觉怎么样?”

“当时觉得是个相当阴沉的女人。”

“还记得都聊了什么吗?”

“这个嘛,聊了什么来着……这个暂且不说,我先确认一下,今天是这种形式的会面吗?总觉得像接受采访似的啊。你该不会是媒体的人吧?”

八田拦下了奋笔疾书的翔,重新看起他之前递上来的名片。

“啊,不好意思。我实在有太多问题想问了。”

“不不,其实没什么关系的,只是我一直都非常怵媒体的人。”

“有这样的事?”

“嗯。我几乎拒绝了所有关于她那件事的采访。其实,前前后后我真正接受的采访就只有一次,而且还就是最近的事。有个跟你一样通过博客给我发邮件的人,他可比你难缠多了。”

听了这话翔突然想起,幸乃纵火的那间公寓的房东草部猛,还有四谷的律师高城等几个翔联系过的人,都提到过有这么一个记者。

翔刚想提问,八田却抢先晃了晃肩膀:“媒体的报道总是很片面对吧,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吃过他们的亏了。就拿这次的案子来说,我也觉得他们把敬介描述得太过完美无瑕了。”

“可是,井上先生毕竟是受害者的家属,我想还是应该尽可能保护他的。”

“真的是这样吗?”八田挑衅似的歪了下头,“如果事情真的有那么单纯就好了。那样的说法放在绝对无辜的美香或双胞胎女儿身上当然是毋庸置疑的,但对于敬介来说,我并不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可以被原谅。”

“你的博客中也写过类似的话呢,像是‘并非要给他定什么罪,只是想把自己所看到的事实原原本本讲出来’这种。”

“田中幸乃所犯的罪行是绝对不可饶恕的。可是呢,即使放火的瞬间她确定无疑地变成了怪物,可就我近距离接触到的感觉来说,她并不是天生如此。那么又是谁将她变成了怪物呢?我认为这是很值得去验证的。一段段拼凑我所见到的她,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我自身的净化。”

“你是说净化吗?”

“嗯。不只是敬介,我的博客中也包含了对自己的批判。她之所以会犯下那样的错误,周围所有人都难脱关系,毫无疑问我也是当事人之一。”

的确如此。在八田每天不间断更新的博客中,缓缓流淌着他对自己的批评,甚至有些让人感觉悲观过头了。

“如果要这么说的话,那我也是其中之一了。”

八田对于翔的说法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继续说道:“她让我感觉背负了巨大的包袱。我不是能够坐视那个案件不理的人。当我终于想通了这一点之后,就尝试着接受了媒体的采访。”

“你有没有去探视过幸乃呢?”

“没有。至今一次都没有,以后我也没这个打算。”

“为什么呢?”

“我觉得已经没必要重提旧事互舔伤口了吧,我也不可能原谅她的所作所为。而且敬介毕竟是我曾经的好友,虽然已经很多年没见了。我现在实在不知道该用何种脸面去见她——”

八田讲的话很流畅,却又戛然而止。翔注视着他的脸,发现八田正面色冷峻地盯着某处。

“不,不对。不是这样的。”八田将视线慢慢转回到翔这边,然后似是有些愧疚地垂下了头,“抱歉,丹下,这些都不是实话。老实说,我是害怕背负上更加沉重的包袱。关于幸乃的事我从来都没跟家人提过,如果知道我背地里偷偷写博客,我妻子一定会很不舒服吧,还有我三岁的女儿也是。”

“你已经有孩子了啊。”

“嗯,小小年纪就已经十分嚣张了,将来还不知道多可怕。丹下你呢?”

“我连女朋友都没有呢。不是因为工作太忙什么的,而是我从小就不怎么受女孩子喜欢。”

“是吗?看着完全不像啊。说到底还是你太挑三拣四了吧。”

翔刚被说得有点窘迫,八田又再一次停下了这种流于虚表的话题,表情重新认真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严肃。恐怕他是要说些从来没有跟任何人透露过的心声了。如果可以的话,翔真的很不想听下去。

“说得更坦率些,我倒是盼着她能够更早一点行刑。我知道这种想法非常过分,但就是没法抹消这个念头。一想到她现在仍然活在某个地方,就令我感到恐惧。我想逃离那几乎每晚都会出现的关于她的梦境。”

果然今天应该先把信寄走的。在一段比之前都要长的沉默之中,翔这样想到。并没有什么新内容要写进去——他是不会在信里写上自己跟一个盼着幸乃早点死的男人见面的事的。

之后翔又跟八田敷衍地聊了一会儿。虽然他看得出八田其实很想多谈谈幸乃的事,但翔却并没有让话题继续深入下去。

“以后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今天聊过之后我感觉也轻松了不少。”

八田理所当然地伸手去拿账单,这个举动令翔突然火大,他有点争抢意味地把账单夺了过来。

“啊,不好意思。今天当然应该我来付账的。”

眼看最后关头又要陷入尴尬的沉默,翔慌忙转换了话题:“那个,请问八田先生可以告诉我,采访你的是哪家公司吗?说不定我也能跟他们聊一聊。”

他这么说倒不是因为有什么打算,只是单纯希望能够多一点机会。

其实就算得到更多关于幸乃的信息,就算把事件的轮廓还原得更加清晰,翔也还是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他感觉自己或许再也见不到幸乃了,而上诉请求也是完全没影的事。可是,不能就这样结束。至少要以自己的方式反抗一下,这样才有可能打开局面。

八田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并不是什么公司。他说自己是自由撰稿人,我记得名片上写的也是他家里的住址。”

“是有名的撰稿人吗?”

“不,好像说是刚入行。年纪也不大,看着跟丹下你差不多吧。嗯……叫什么名字来着……”八田回想了一阵,突然一脸豁然开朗地说:“啊,对了,我记得他说姓佐佐木的。嗯……佐佐木什么来着——”

“SHINICHI?”

翔下意识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他又觉得怎么可能呢,正要打消这个念头,八田却眨了眨眼:“呵!好厉害!没错,就是佐佐木SHINICHI。他竟然是那么有名的人吗?我之前还在网上查过,结果什么都没查到,我还觉得奇怪呢。其实他确实看着有点怪。”

“有点怪?”

翔只觉得浑身汗毛倒竖,然而他依然强装镇定。被八田知道自己跟SHINICHI的关系倒也没什么问题,但他还是觉得不说为妙,因为他害怕好不容易抓到的这一点线索又从手心溜掉。

八田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色:“其实我应该是见过他的。在他来采访我的很久之前,我曾经在法庭上见过他。判决下达以后,仅有一次,幸乃回头望向了旁听席这边。而我印象中,佐佐木就坐在她看向的那个地方。不过他一直说自己绝对没有去过庭审现场,是最近才开始调查这件事的。只是这个说法太牵强了,让我有点想不通呢。”

绝对错不了。八田的话与幸乃说的完全吻合。翔若无其事地摊开了笔记本:“那他去看守所探视过么?”

“没,他说没去过看守所。”

“你还记得‘佐佐木SHINICHI’的‘SHIN’是哪个字吗?”

“嗯……应该是‘谨慎’的‘慎’吧。”

“真的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告诉我吗?”

“嗯,回去之后我给你发邮件,我想他应该也是想知道更多消息的吧。啊对了,说起来他好像特别关心中学时代的那起抢劫案呢,一直问我有没有听说过什么。”

“那件抢劫旧书店的案子吗?为什么?”

“谁知道呢,可能是觉得有什么疑点?不过就算我这么问他,他也只是说没什么特别原因,然后就蒙混过去了。”

不知道八田是怎么理解翔脸上那个陷入沉思的表情的,等翔回过神来,就听到八田带着温和的笑容对他说:“希望你早点找到吧。”

“我是指女朋友。我始终觉得你应该是很受欢迎的。”

可翔并没有把八田的话听进去多少。他一直盯着自己的笔记,拼命忍住双手的颤抖。

那天夜里,回到家的八田马上就给翔发来了邮件。除了对请客晚饭表示感谢,邮件中还写了佐佐木慎一的住址、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

令翔吃惊的是,慎一居然也住在横滨市内。“横滨市神奈川区神之木台——”翔将这个地址输入到网上进行搜索,结果连建筑物的外观都显示了出来。他既对这种毫无隐私可言的状态感到不舒服,同时又很感谢互联网让自己可以窥见慎一生活的一隅。

慎一居住的公寓看来相当老旧。离得最近的是JR横滨线的大口站,从八田和井上一家居住的中山站乘坐去往横滨站方向的电车,只要五站就能到达。应该是偶然吧,翔想着,却又总感觉有种他不想面对的违和感。

他先给八田回复了一封道谢的邮件,然后就拿起手机,照着邮件中的号码拨了出去。但是通话键按下没多久,在对方接起来之前他又将电话挂断了,因为翔想到还是应该先告诉幸乃一声。当他从幸乃口中听到“慎一”这个名字时,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必须进行的工作发生了变化。现在,翔回想起了那一天的心情。

翔从包中取出了今天没能寄出的信,将它扔进了垃圾桶。然后从桌上拿起一张新的信纸,心无旁骛地写了起来。因为太过专注,他甚至不记得这期间发生了什么。

过了一小时左右,眼睛干涩的感觉才让他回过神来。他重新检查自己写下的内容,字迹比以往要凌乱许多,还有不少错字,但是翔并不打算重写一遍。自从上次看到流星雨的新闻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像这样直白地表达自己的心意。

翔再次拿起信纸,想象着读到这封信时幸乃的样子。然后作好了思想准备,在信中加上了最后一句——

“很快我就会跟小慎见面了,或许也会带他去看你。你想见到他吗?请告诉我。”

接下来的一周简直度日如年。终于等到了星期五的中午,草草喝了一杯咖啡后,翔正准备离开事务所,父亲却突然一脸严肃地叫住了他。

“就是今天了吗?”

翔不太明白地皱起了眉毛。他既没有跟父亲说过慎一的事,也没有说过自己写的信。

“你怎么知道?”

“看脸。”

“脸?”

“从早上起来你的表情就十分异常呢。而且不只是今天一天,最近你的样子都有点吓人。连你妈妈都害怕地说,好像不是我儿子了似的。”

“啊,我自己完全没觉得……”说着说着,翔突然止住了话头。父亲无意中的感叹,让他突然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觉。

“嗯,或许就是今天了。”

“是嘛,是今天啊……到底是什么事来着?”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却接不上来,父亲露出了滑稽的困惑表情。眼前仿佛喜剧电影般的一幕,令翔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如果能让事态有所改变的话,那一定就是今天了。虽然这种预感不断增强,但要从头说清个中缘由又太过麻烦,翔于是随便敷衍道:“不好意思,老爸。保密义务。”

去往看守所的路上,翔只想着一件事。没有看书,没有翻笔记,也没有听音乐,只是不断地想着幸乃的未来。

进入看守所后,他还是如往常一样提交了会面申请,然后心平气和地在接待处等着叫到自己。真的叫到他的号码时,他完全没有了以往的激动心情,只是平静地办好了手续,连记事本都没带,直接走进了会面室的门。等了几分钟后,一阵脚步声传来。

开门的还是跟上次一样的女狱警。仅仅一年未见,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褐色的头发变成了黑色,脸上的妆也变淡了。

跟在她身后的幸乃,却让人完全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无论是她头发的长度、眼下的黑眼圈、纤细的线条,还是苍白肌肤上的光泽。所有这些让幸乃真正成为幸乃的要素,不知为何让翔感到些许焦躁。

翔呆滞地从位子上站起来。眼前与自己对峙的已经不是幼年时的好友“小幸乃”了,而是在众人的期盼下获得了制裁的凶犯,是夺走了三条无辜生命的死刑犯。所以看到幸乃对自己所犯的罪行毫不在意的样子,翔怎么都无法接受。

“为什么你一点都不悔过自己的罪行呢?”翔茫然地问道。旁边的狱警已经变了脸色,冲他喊着“请坐下”,翔却仿佛没听见似的,将手拍在亚克力板上:“为什么一点都不反省呢?你明白自己干了什么吗?不要逃避自己犯下的罪恶,这不是只要你死了就一了百了的问题,还有很多人无法逃离你的影响啊!”

不知道为何,幼年时慎一的身影突然在脑海中闪过。幸乃直直盯着翔,眼睛中突然浮现出一丝卑劣的笑意:“我并不想见慎一。”

冰冷的寂静仿佛刺穿了翔的身体。

“今天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以后请不要再来了,也不用给我写信了。非常感谢你之前所做的种种,我由衷地感激你。”

幸乃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就那样慢慢掉转了脚步。那句“不要逃走”只出现在翔的脑海中,甚至没能变成言语。

会面室中只剩下翔独自一人。无论他笑还是不笑,现状都不会有所改变了。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感觉到的就只剩自己的无能为力,但翔却并没有因此就意志消沉。

不如说他反而下定了决心。从审判日开始,时间已经过去三年多了,所剩应该无多。至少要让她直面自己,直面自己的罪恶。自己只剩一件事可做。

下意识把手伸进口袋掏了一阵,翔才猛然想起自己把手机预存在柜子里了。即使是取回手机所花费的这短短几分钟,也令他感到无比焦急。

对于包括自己在内的“山丘探险队”来说,这是最后的希望了。救赎一定就在那里。

翔咬紧了嘴唇。他相信,将慎一与幸乃联结起来,是自己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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