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学时期的抢劫伤人事件——”

得知田中幸乃被判处死刑的那天,小曾根理子有一种被从沉重的十字架上解放下来的错觉。

那是距今四年前的一个秋天。她盯着正报道判决结果的晚间新闻节目陷入了回忆,同时感到有一种莫名的情绪也跟着萌生出来,却一直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那么接下来就交给你了,小曾根老师。各位同学一起鼓掌欢迎一下!”

在教导主任的招呼下,理子站到了舞台一侧。临开始前,她看了一眼舞台后方挂着的巨大横幅。

小曾根理子老师 演讲会 演讲题目《活在“当下”的觉悟》

稍微清了下嗓子,理子抬头面向挤满整个体育馆的将近八百名学生。

“各位驹山高中的同学们,初次见面,我是小曾根理子。对于大部分同学来说,可能会觉得我今天演讲的内容很无聊,不过今天在场的各位之中,或许有人的人生会因为这场演讲发生巨大的改变。为了不要干扰到这些人听讲,恳请各位呼噜打得不要太大声。”

每次站在讲坛上,理子都必然会感叹:居然能够把每一张脸都看得如此清晰。这样的惊奇感依然让她觉得新鲜。

光明正大睡觉的孩子、看着手机的孩子、跟朋友聊天的孩子,也有一脸认真看向自己的孩子。虽然一概而论称他们为“学生”,可他们理所当然是千人千面的,怎么可能会毫无个性。

在这六十分钟的时间里,理子想要传达的内容只有一点,就是希望他们对活在“当下”能够有清醒的认识。理子一直努力着,想告诉这些孩子:把握住眼前的每一个决断,才能让自己在临死前不会后悔。

一如既往,学生们没有任何热情的回应。不过理子知道,那只是表层现象。几天后,学校会送来学生们所写的感想,里面必定令人惊讶地充满了热切之词。

理子按时结束了演讲,算着掌声结束的时机,教导主任问:“那么,接下来是提问时间。哪位同学有问题要问吗?”

接下来的流程也是一成不变的。基本上这种场合,只有学生会长他们会绞尽脑汁想一些适当的问题出来,回答完这些问题,剩下的时间也就打发掉了。

今天应该也跟以往一样吧。这么想着,就真的发生了一件不一样的事。在教导主任的不断催促下,她正准备结束演讲的时候,一名女学生举起了手。

“小、小曾根老师,我还有……我就只有一个问题想问,拜托您……”

看着这名从一片黑色校服中站起身来的少女,理子不禁“啊”了一声。她分明感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绷紧了。

病态的惨白皮肤,像老人一样佝偻着背,瘦长的身体,无所聚焦的眼神——一眼看去就不是那种会举手提问的类型,可这个女孩子依然拼尽全力将自己的问题当众讲了出来。

“我、我有一件非常后悔的事,或许再也无法挽回了。然、然后现在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挽回,非常不安。听了老师讲的话以后,我、我真的非常害怕……”说完,女孩像是下定决心了似的抬起头,“小、小曾根老师,您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当听到女孩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问出这个问题时,理子猛然感觉一个疑问解开了。她的膝盖瞬间颤抖起来,心中掠过了自己固执地盯着电视机时那卑鄙的表情。

是啊,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天,从新闻中得知田中幸乃被判死刑的时候,最先在心中冒头的正是一种令人作呕的安心感——“如此一来总算逃过了一劫”。

“我、我是……我自己——”

然而,理子的声音戛然而止。体育馆中一片死寂。许多人投来怪异的视线,而那名女生上翻着眼睛直盯着理子这边的目光,则压过了所有人。

刚刚那个乖乖女的样子就像假的一样,她黑色的眼瞳仿佛一直看透了理子的内心。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一片淡淡的影子盖在了小曾根理子正看着的书上。抬头望去,同班的山本皋月满脸带笑地站在面前。

“哦,皋月呀。你好你好。”理子条件反射似的作出讨好的态度。皋月低头看看理子手上的书,厌烦地叹了口气:“又在看书啊——这次看的是什么?”

现在是午休时间,横滨市立扇原中学的楼顶天台上难得没有其他学生的身影。皋月自己刚提起的《未成年人保护法》,转眼又被她扔在一边,理所当然地把话题转到了别处。

即使认识这么久了,理子依然会因为皋月主动来跟自己说话而感到由衷的开心,不过身体也依然会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仿佛是为了帮她放松下来,日渐柔和起来的五月熏风吹拂着脸颊。皋月顺滑的头发飘散开来,洗发水的香味弄得理子的鼻子发痒。

“筒爱——?那是什么?有意思吗——?”皋月一把抢走了理子手中的书。

“嗯,是《简·爱》哦。很有意思呢,虽然偏少女了一点。”

“哎——讲的什么事?”

“简单来说就是‘灰姑娘’那种故事啦。不幸的女孩子开辟崭新人生,最后跟喜欢的人喜结良缘。不过并不是那种因为运气好就坐享其成的老套故事,好看就好看在主角完全是靠自己的努力,而且这个版本的翻译特别好。我已经不知道反复看了多少遍了!”

难得皋月会对自己喜欢的东西感兴趣,理子一开心就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这样啊——我是不是也该去看点什么书好呢——”皋月摆弄着无人可及的黑发,歪着头说道。

望着她端正的侧脸,理子更胜以往地觉得不可思议。为什么皋月会来跟我做朋友呢?她在班上有着众星捧月一般的地位,脸上永远带着心满意足的笑容,而自己又能给她带来什么呢?

“哎呀,说起来今天怎么没看到惠子和良江呢?”

理子装出一副突然注意到的样子。那两个人跟皋月是从小学就开始交往的朋友,进入扇原中学后又加上了理子,四个人从一年级起就是同班,只不过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交集。理子是在上到二年级以后才进入她们那个圈子的。

“没——怎么,就——没有在一起呗,为什么——你要问这个呢?”皋月一如既往地用着那种拖长声的说话方式。

“没,就是——还以为有什么特别的事呢。”理子也被她带着拖起长声,一边说着一边放下心来。皋月的态度在她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和有其他人在场时是完全不同的。简单来说,前一种情况她通常都比较温柔,而后一种情况下她总是话里带刺。理子当然更喜欢前一种的皋月,她一直觉得皋月是个本性温柔的人。

理子既紧张又兴奋地继续跟皋月聊着天,内容大多是流行时尚之类的东西。在她与皋月亲近起来之前,别说化妆了,就连穿的衣服也都是妈妈凭自己的喜好给她选的。可现在,每月翻看时尚杂志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项目。皋月将她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也让她认识了一个全新的自我。

“啊,说起来我生日就快到了,到时候要办派对的,理子你也来吧?”皋月拖在尾音上的那个“——”突然消失了。这种时候要么是她很认真,要么就是不高兴了。

“哎——还真是呢——生日快乐。其实我之前就一直在想,你的生日会是五月的哪一天呢?”

“为什么你知道我生日是五月?”

“没有啦,就是你看,你不是叫皋月 [2] 么?”

“啊,是因为这个。”皋月似乎觉得很无聊,眼神飘向了别的地方。理子知道她自己不喜欢这个名字,皋月曾经很认真地说过,希望有个更时髦一点的名字。

那时候她们的关系还比较疏远,而且旁边还有其他人在,所以理子没有说出来,但她其实一直想跟皋月说——

“我很喜欢皋月的名字呢,非常可爱。既梦幻,又纤细。哪儿像我,叫什么理子,姓氏还是小曾根。不知道被多少人说‘毛骨悚然’了。”

皋月忍不住笑出了声,理子顿时感觉开心得快要晕过去了。自己这种没骨气的爱哭鬼,在班上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可是只要跟皋月在一起,就会感觉自己也变强了一些。这种感觉现在正充斥着理子全身。

这段午休中的大部分时间她都独占着皋月。“啊,总算找到你了!”背后传来这句话时,上课前十分钟的预备铃也响了起来。

理子与皋月一同回过头去,看到惠子和良江已经跑了过来。

“啊,理子也在啊?”良江气喘吁吁地说道,敷衍之情溢于言表。理子心里明白,她们两个到现在也没有接受自己,只是顺从皋月罢了。

“嗯,刚才偶然碰到的,就待了一会儿。”理子也口不对心地回答。

“话说回来,你们俩跑到哪里去了啊!我找了半天呢。”皋月半开玩笑似的恢复了平时说话的口气,甚至特意夸张了些。

两个人变成了四个人,话题却依旧无聊。真正让气氛一变的,是看到三个身穿运动服的三年级学生走过操场,其中就有理子暗暗憧憬的远山光博的身影。

一个声音将理子拉回了现实中:“哎呀,那不是远山前辈吗?”惠子不怀好意地笑着,良江也露出了一排白牙。

“哈哈哈!太厉害了——今天的刘海也一样是精心打扮过的呢!”

“而且还染成了棕色呢,初三就出道不会觉得丢人吗?”

“谁知道呢——不过,那个前辈貌似还挺受欢迎的哦?也有很多不好听的八卦就是了。”

“哎——真的吗?完全搞不懂呢。”

随口说说,她们就是随口说说,跟我并没什么关系。正当理子准备这样说服自己的时候,两道不怀好意的视线几乎同时转向了她。开口的是良江:“哎呀呀,理子的品位实在是太俗气啦——”

“对吧,这口味可真不一般!”

皋月被惠子的回应逗得直拍手,理子陪着她们露出笑脸。这当然不是高兴的笑容。她明明拜托过皋月千万不要告诉其他人的。

“啊,又要上课了啊——要不我们逃掉算了?”皋月当然就是发发牢骚,大家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正在此时,视线的角落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的发帘阴郁地垂在脸前,脏兮兮的镜片后面透出不安的目光,脸色苍白得不自然,个子却比在场的几个人都要高。

“嘁,怎么又是那家伙。别的不说,你看什么看啊!”惠子代替皋月喊出了她心中的话。不过,那个女生并没有露出胆怯的神色。就像故意无视其他人一样,她只看着理子一个。理子生怕其他人发现,赶紧不动声色地轻微摇了摇头,隔壁班的田中幸乃则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她手中握着一本小说,那本书是几天前她从理子这里借走的,艾米莉·勃朗特的《呼啸山庄》。

那一天放学后,管乐社团的训练拖了些时间,理子开始准备回家时天色已晚,周围都是深浅不一的影子,空中深色的云彩反射着附近繁华街道的霓虹。

理子急急忙忙赶到约好碰面的公园,她已经迟到一个多小时了。理子觉得对方肯定已经回去了,所以听到背后传来那声“理子”的时候,她打心底吓了一跳。

“啊!什么……幸乃?”她不由自主发出慌乱的声音。

“呀,对不起,吓到你了。我不是故意的。”幸乃非但没有抱怨,反而小声向她道歉。理子刚才还想着让她等了这么久一定要好好道歉的,现在却把这些都忘了,忍不住生起气来:“我说你别吓唬我啊!明明还有其他打招呼的方式吧!”

“对、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理子。”

“我不理你了!”说着理子就自顾自地往前面走去。走出去几米远,感觉幸乃没有跟上来,又不耐烦地回过头来,只见幸乃正晃晃荡荡地用脚踢着地面。

“好啦快点吧,走啦,幸乃!”一看到理子朝自己招手,幸乃立刻高兴得要跳起来似的露出笑容。啊,真可爱呢,理子像往常一样暗暗想到。

幸乃终于放下心,开口说:“对不起,理子。午休时我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因为我刚刚把《呼啸山庄》的上卷看完了,所以特别想找你聊聊。”

“读起来是不是很顺畅?”

“嗯,很容易就懂了,我原本以为会更难一些的。”

“对吧?我就说了那本也翻译得很好!”

“嗯。我之前曾经在图书馆试着看过另一个版本,结果完全看不进去呢。”

幸乃总是说中理子心中的那个点。通常情况下,接下来两个人就会滔滔不绝地讨论起小说的话题。然而,今天理子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原本《呼啸山庄》这么棒的小说是很值得两人畅谈一番的,她却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这上面。

理子心里非常清楚这是为什么,刚才幸乃说的那句“差点忍不住跟你打了招呼”令她难以释怀。

理子很难不觉得窘迫。“在学校的时候绝对不要跟我说话”,这是她每天都要再三提醒幸乃的事。

跟幸乃成为朋友,和皋月来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同一时间,都是理子刚升上二年级的时候。

当初,理子并不怎么喜欢幸乃。或者不如说,学校里应该就没有人喜欢幸乃。她性格阴暗又土气,是没人搭理的怪孩子。对她的这种评价在大家之间逐渐成为了共识。

不过,最先打招呼的却是理子自己。

“啊,《简·爱》。”

某天午休时,理子想躲开皋月她们自己一个人待着,于是跑到了天台上。听到理子突然跟自己说话,幸乃慌忙将正在看的书藏了起来。

“那本书是挺好看的呢!我也很喜欢。哎,你那是哪个出版社出的?”

“哪个出版社……”幸乃的声音在发抖。理子突然感觉十分奇妙而新鲜:原来她说话是这种声音啊。

幸乃磨磨蹭蹭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理子等得不耐烦了,一把将书抢了过来。书上贴着图书馆的标签,内页里还标有假名,看来有年头了,出版方是理子很不喜欢的一家出版社。

“喂,你在这里稍等一下,我马上就回来。一定要等着我啊!”

丢下一脸呆滞的幸乃,理子飞奔回教室。她的柜子里有自己喜欢的那个翻译版本,无论如何都想让幸乃读一下。

那天她只是把书硬塞给了幸乃而已。没想到之后过了一周左右,某天放学时,幸乃竟然在学校的大门口等着理子。

“那、那个,不好意思,小、小曾根同学。”

声音小得像随时会被风吹散似的。理子回头一看,幸乃眼神不定地朝她点了点头。等理子打发走管乐社团满脸惊讶的朋友们,幸乃一边从包里取出借走的那本书,一边说:“非、非常感谢你,借给我这么好看的书。”

理子愣了一下,然后马上笑出声来:“干吗用敬语啊,我们不是同年级的吗!”

她边说边在幸乃瘦弱的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从那天开始两人之间的距离就飞一般地缩短了。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不再对她用敬语,称呼也从“小曾根同学”变成了“理子”。对理子来说,与幸乃一起度过的时光,就跟与皋月她们一起玩耍的时光一样,都是五彩斑斓的学校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然而,两人的这种关系却突然笼罩在阴影之中。

“那家伙,可不妙啊。据说是个危险人物呢。”

依然是在天台上,一起吃便当的时候,皋月嘀嘀咕咕地说了一句,理子一瞬间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嗯,是有点呢——”

“话说,那家伙真的很喜欢待在这儿呢。”良江跟惠子也串通好了似的应和道。皋月先是不屑地瞥了两人一眼,接着将冰冷的目光转回刚刚一直盯着的地方。在她视线前方的人正是幸乃。

“那家伙,每天从宝町来学校上学。不过她应该不是一直住那边的,宝西小学的人没一个听说过她。这怎么可能呢?所以她一定是最近才搬来的吧?”

皋月一口气讲了一大堆。理子她们上的这所扇原中学,主要生源来自三个小学。大致划分的话,就是理子以前上的那所有钱人家居多的万永小学;以及大部分是皋月她们这些中产阶级子弟所上的峰内小学;还有位于劳动阶层聚集区宝町校区之内的宝西小学。

“就是这种每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丑女,一旦发起疯来肯定会干出超离谱的事。”

“没错没错,我觉得也是。”

“还是绝对不要跟她有任何瓜葛的好。理子你也这么想吧?”

惠子和良江讪笑着问道。对于突然从她们嘴里迸出的“丑女”这个词,理子没能马上点头认可。除去传闻今年要被评上“扇中校花”的皋月以外,老实说比起惠子她们,幸乃可要有魅力多了。

理子心中第一次萌生了反对大家的意识,不过皋月却抢先一步问道:“你知道了吧,理子?回答呢?”语气上像是在开玩笑,但她的眼睛并没有笑。想说的话到嘴边又消失了,理子回答了一声“嗯”。

第二天,理子将幸乃叫到了空无一人的天台,低下头说:“抱歉,幸乃,以后在学校里不要再和我说话了,跟你讲这种话真是抱歉。”面对垂着目光的理子,幸乃没有追问理由,只是带着温柔的微笑,将视线投向了港口的方向。

从禁止在学校交谈的那天开始,理子对幸乃的怜爱便与日俱增。她们即刻交换了联络方式,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打电话。放学以后还会偷偷碰面,一起聊喜欢的小说。幸乃也曾经到她家中来玩儿过,理子的妈妈亦是很喜欢她。

只有自己知道幸乃的可爱之处,每每想到这里,理子心中便会萌生出一种近乎于优越感的东西。

给予者与被给予者,守护者与被守护者。理子与幸乃的关系显然不同于她和皋月的感情,但理子认为正是自己给予了幸乃莫大的勇气,这让她们成为了对彼此来说都非常重要的朋友。

“都这么晚了,去你家打扰真的好吗?”虽然在公园苦等了那么久,可当她们来到理子家门口的时候,幸乃依然不安地四处乱瞟。

理子从背后推着不知如何是好的幸乃,特意让她去按了门铃。妈妈一脸不高兴地打开了门,肯定直到刚刚还在生气呢,不过一看到幸乃的脸,她立刻就温柔地露出了微笑。

餐桌上摆着五颜六色的点心,比起好不好吃,理子脑子里首先想到的却是万国旗。

“‘It's a small world’的感觉呢。”理子开着玩笑,幸乃却没有附和,她喉咙里轻微地咕噜了一声:“土豆炖肉。”

“啊?”

“有土豆炖肉。”

昨晚吃剩的土豆炖肉的确还不太体面地摆在餐桌角上。

“怎么了?土豆炖肉是那么稀奇的东西吗?”理子傻乎乎地一问,幸乃的脸上总算透出来了笑意。今天爸爸出差不在家,所以她们决定举行策划已久的晚餐会。席间,幸乃专心致志地大快朵颐着土豆炖肉,看得妈妈笑眯眯地由衷感慨:“你还真喜欢土豆炖肉呢。”点心大多还剩在盘子中,唯独盛土豆炖肉的容器眨眼间就空了。

平时几乎不怎么喝酒的妈妈,今天却很快就打开了第二罐啤酒,并且高高兴兴地聊着天。

“话说,幸乃你有兄弟姐妹么?”

啊,开始了。理子心中一阵郁闷。之前招待皋月来家里玩儿时也是这样,妈妈缠着人家不停问东问西。家住在哪里啊,每月零花钱多少啊,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啊,有没有男朋友啊……

皋月当时眼看着就不高兴起来,而幸乃不同,她只是淡淡地回答着问题:“没有,我是独生女。”

“是嘛。那随时欢迎你来我家玩啊,毕竟理子也是独生女。我啊,可担心她了。”

“哎呀别说啦,妈妈!”理子觉得太丢脸了,不高兴地插嘴道。

“可是我又没说错,如果有幸乃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安心多了呢。”妈妈根本不理会满脸怨气的理子,继续对着幸乃说,“我说幸乃啊,如果这孩子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你可一定要帮我阻止她呀。一定跟她说: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告诉她有人会因为她而难过,说得严厉些也没关系。”

看来妈妈是喝多了。理子满腔的郁闷之情,与笑得更胜以往的妈妈形成鲜明对比。她在妈妈的话里看到了皋月的影子。

好不容易来家里玩的皋月被她从头到脚问了个遍,妈妈却始终没有给人家好脸色看。在这一点上,无论性格、言行、说话方式,幸乃无疑都更合妈妈心意。

不过,这是因为妈妈还不知道。如果妈妈知道了她住在宝町,还会说出同样的话吗?大人们可是一直禁止理子靠近那地方的,并且还从不对此加以解释。如此一来,妈妈还会对幸乃说“欢迎你随时来玩”吗?

“拜托你了,幸乃。”妈妈不断重复着这句话,还像承了好大人情似的低下了头。幸乃则始终带着暧昧的笑容。望着她的侧脸,理子的鼻子里仿佛又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酸腐味。

妈妈应该是察觉到什么了吧,理子又想到。如果知道了自己最爱的女儿仅仅因为好奇就去了那条街,妈妈会怎么说呢?

宝町是条与周遭完全隔绝的街道。一眼望去,理子感觉有一条明确边界在告诉她“从这里开始就是宝町了”。算不上多宽的街上一座挨一座排满了便宜的小旅店,名字都是“××庄”之流,而且越是往街道中心走,价格就越便宜。理子见过最便宜的一家是“带电视,八百日元”。

多到离谱的自动贩卖机,还有落下卷帘门的酒馆和商店,以及用她从没见过的外国文字写成的招牌,再加上坐镇整个街道中心的、结构复杂奇怪的“宝町综合劳动福利会馆”。宝町这条街上似乎还残留着当年繁华的旖旎风姿,只是现在已看不出任何生气。

不过街上依然人头攒动。有人,但没有生气。路上来往的多是上岁数的男人,几个人围成一圈,有些人在喝酒,可大多数却只是动也不动地坐在路边。理子不敢去看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因为她感到那些人浑浊的瞳孔正望着自己。

非常不巧,今天是不合时令的回暖日。理子发现自己正额头冒汗,同时也闻到了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

“是不是觉得很臭?可能我自己已经差不多习惯了。”幸乃愧疚地说道。理子大方地摆了摆手,表示“完全没问题”。

“不过现在已经算好的了,大家都说过去还要离谱呢。”

“对吧。”

理子偷偷捂着嘴凑到幸乃耳边小声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啊?这条街是干什么的?”

说完理子慢慢转过脸去。横滨的主干道就在眼前,无论是横滨未来港、中华街,还是横滨体育场和元町,就连山手之丘也是几步就能到的。距离观光地如此之近的一条街,宝町却显得这样格格不入。

幸乃盯着理子看了一会儿,最终小小地叹了口气。然后她重新迈开脚步,边走边讲起来:“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清楚啦……”

幸乃说宝町这条街就是人们所说的“穷鬼街”。每天早上五点就有人来招当日的工人,为此,劳动者们也是一大早就会赶过来。

她还说,因为横滨的地理位置的关系,一般都是找人去干与港湾工作有关的体力劳动,于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活都会优先分配给年轻力壮的人。加上长期不景气的缘故,上了年纪的人经常找不到什么工作。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如此。我想那些应该是今天没找到活干的人,没有人给他们工作的话这一天就无事可做了,非常可怜的。”看着睡在路边的老人,幸乃讲话的尾音变重了一点。她继续说,这里也存在着掮客似的一类人,专门瞄准这些老人。那些人吃的是企业回扣,对找不到工作的人拼命压价。可即便如此,老人们也总算能找到个活干,这一天才能有饭吃。这里就是这样的地方,幸乃仿佛亲眼见过似的解说道。

“然后呢……”她忧郁地叹了口气,突然停下脚步。眼前是一间开在民房底层的小酒吧,现在还没有开业。打满补丁的遮阳棚上写着崭新的“美智子”三个字,看起来非常怪异,理子甚至觉得有些扭曲。

“我的外婆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很可笑吧?我也是得益于那些老爷爷才能上得起学。”

幸乃很自然地走进了小酒吧。虽然还没有营业,但却有个女人在吧台那边喝着酒,坐在她旁边的男人喋喋不休地用简短的日语说着什么。

“我回来了,美智子。”

幸乃回头看向理子,平淡地说:“这是我的外婆,我跟她一起住。”理子一时不知该先对哪件事感到惊讶——是这恶劣的环境;还是幸乃居然直呼外婆的名字;又或者是那个过于年轻的女人周身围绕的妖艳氛围,让人完全联想不到“外婆”这个身份。

女人的视线只飞快地朝这边瞟了一下,就毫无兴趣似的转回到男人那边,倒是男人的眼神一直黏在理子身上。

微微点了下头,理子便飞奔上楼梯,就算身后传来“真是个碍眼的孩子”这句话,她也没有回头。

跑进房间的时候理子觉得喉咙特别干涩,然而当幸乃端来了麦茶时,她却一口都没喝。因为她觉得恶心。玻璃杯上残留着水渍,杯子边上还有小小的缺口,透着生活的惨状,这让理子无论如何也下不去嘴。

从房间的窗户眺望出去,可以一览宝町的街道。日暮西垂,店前几根光秃秃的路灯杆上有灯光慢慢亮起来。人们不知从哪里涌上了街头,有下班回家的人,也有这个时间才拉起卷帘门准备营业的人。有人高声叫嚷着外语,人群中还能看到些小孩子的身影。这里是夜晚之街,理子突然想到。失去的生气仿佛又重新回归了,大家的脚步也不再沉重拖沓。

自己应该不会再到这里来了吧。理子一边望着日落迟迟的街道一边想。不过,幸乃的事则是另当别论。房间里的书架上零零星星地贴满了老旧的贴纸,却没有几本书码在上面。想到自己的好友每天就这样焦躁地看着时光流逝而无所事事,理子暗下决心要多送幸乃些礼物。总有一天,自己可以跟她一起把这个书架填满。

想到这里,理子刚要冲幸乃点点头的时候,突然发现书架深处似乎藏着一个从没见过的盒子。

这时的理子尚且不知那个盒子里到底有什么玄机。

那天晚上理子正一个人在家里翻着书。五月,长假结束后的第一个周六,持续了数日的春季强风终于过去,横滨的夜空中闪耀着许多星星。

理子等了足足一天的电话铃声终于从楼下传来,她的房门随即就被敲响了。当时已经是二十一点前后。“理子,电话。”妈妈只简短地说了这两个词。

一看妈妈的表情她马上就猜出了是谁打来的电话,理子连忙跑下一楼,拿起随意搁在一边的听筒,可她刚“喂”了一声,皋月的怒吼就瞬间冲进了耳朵。

“喂什么喂啊——!你也太慢了!”皋月的口气前所未有的尖锐。不只是声音,她的情绪也很奇怪。

“我不是说了要办生日派对,让你过来的吗?怎么回事啊——理子?你居然这么薄情,让我好伤心呢——”这回皋月又换了种口气,小猫撒娇一般的声音直往理子的耳朵里钻。理子怎么可能忘记,只是因为自那天以后皋月再也没提过派对的事,她也就不好主动开口了。

理子说了句“我马上过去”就挂了电话。她跑回房间,从衣柜中取出一条雪纺材质的粉色连衣裙,这是长假中一起去元町的时候,皋月帮她选的。

她又在连衣裙外面披了一件牛仔夹克。稍微犹豫一下,理子开始给自己化妆,然后她尽可能悄无声息地穿过客厅,以免被父母发现。到了门口,理子飞快地说了声“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就去开门,然而还是看到了一脸不快地注视着自己的妈妈。妈妈郁闷地叹了口气,说:“我送你去,你等一下。”

坐在车里,妈妈始终一言不发。“今天是皋月的生日嘛,我……之前给忘了,所以她有点生气。”理子嘴上这么说着,却也觉得自己这些话毫无说服力。

在这种尴尬的气氛中,她们很快就到了皋月家。她家住在一栋随处可见的砖瓦风格的公寓里。听说皋月的父母已经离婚,她跟当护士的妈妈两个人生活。

“对不起,妈妈,我真的很快就会回去的。”

看到理子如此诚恳地道歉,妈妈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要回来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过来接你。”

理子坐电梯上了楼,按响皋月家门上的门铃,那头传来她的声音:“门开着呢!”理子将礼物藏到了背后。皋月她们所在的房间很好找,除此之外家中感觉不到有其他人在。

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理子敲响了房门。等她慢慢将门推开时,最先感觉到的是呛眼睛的烟气,然后她在朦胧中看见扔了一地的空啤酒罐。几张不怀好意的笑脸包围了理子,除了她的三位朋友,还有两个扇中的学长在场。

“那是什么?”皋月貌似很开心地扬了扬下巴,理子只好把原打算藏起来的礼物拿在了右手上。

“啊,是给你的礼物,只不过我不太确定你会不会喜欢。”

那是理子精挑细选的一套莎士比亚全集,有十本之多。虽然这几乎花光了她所有的零用钱,但一想到皋月曾经跟她说的那句“如果有好看的书要告诉我哦”,她还是买了下来。不过她并不觉得这种环境下皋月会感到高兴,如果可能的话,她还是想在两人独处的时候再交给她。

果然,撕开包装纸的皋月兴致缺缺地“哎——”了一声。“这是什么啊?我说,你是认真的吗?”惠子拿起一本看了看就扔到床上,然后露出恶俗的笑容。

“不过今天的理子,看起来好可爱啊——这身连衣裙真适合你——”良江懒洋洋地换了个话题。

“对吧——?是我给她选的。这样出去钓男人也完全没问题吧?”皋月得意地眯起了眼睛。

朋友们都理所当然地来劝理子喝酒,无法拒绝的理子只能笑着将玻璃杯举到嘴边。有生以来第一次喝啤酒,味道真是不敢恭维。很快她就觉得似乎能听到身体里血液流动的声音,脑袋也开始一阵阵钝痛。

除此之外还有强烈的孤独感——完全不明白大家在笑什么,也听不懂他们在聊什么,心中唯一清楚的事情,就是自己与这样的场合格格不入。

脑海中始终挥之不去妈妈的脸,挥之不去那张眉目低垂、尽是悲伤的脸。理子一直在寻找脱身的时机,所以当听到皋月问自己“不要紧吧?你脸色很难看啊”的时候,她觉得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那个,大家,不好意思,我好像有点不舒服……”

然而理子的话还没说完,就传来了大门打开的声音。“哦,终于来啦。”惠子露出猥琐的笑容。紧接着,理子背后的房门也被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你来啦!人气男!”皋月阴阳怪气的声音引来大家一阵哄笑,理子在笑声中慢慢地回过头去。

“你们这些人烦死了。”他故作姿态地啧了一声。不知道是从哪个瞬间开始,理子其实已经有了这种预感,所以当她真的看到那个身影时,她并没有多么惊讶。那个用冰冷目光俯视着理子的人,正是她一直憧憬的远山前辈。

大家喝酒的节奏立刻变快了,远山也在大家的怂恿下喝光了一罐又一罐的啤酒。不知到底过去了多长时间,连房间里的灯都不知何时换成了间接照明,酝酿出一种成人场所的气氛。

良江和一名学长毫不在意周围人眼光地亲热起来,理子终于明白了自己那种孤独感源于何处——这样的事对这些人来说是非常“普通”的,却与自己的价值观完全相反。之所以头脑中总是闪现出妈妈的脸,也是这个原因。

“那个,我……稍微去一下洗手间。”她哑着嗓子随便对周围人说了一句,然后走出了房间。卫生间的荧光灯对于已经习惯了昏暗的眼睛来说显得格外耀眼鲜明。

坐在温热的马桶座圈上,理子一边方便,一边将脸埋在手心里。皋月的目光在胸中闪过,接着是良江她们嘲笑的表情。但是,她甩甩头,下定决心一定要马上回家。就算之后被她们抱怨,就算被她们讨厌,自己也是必须回家的。

理子抬起又重又疼的脑袋。就在她伸手去扯厕纸的时候,卫生间的门锁突然悄无声息地转动了。

理子吓得只“哎”了一声,两只眼睛瞪得大大的。慢慢打开的门那头,站着远山。一枚十日元的硬币正握在他手上,应该就是他开锁的工具吧。理子全身都被巨大的恐惧贯穿了,与此相比远山那句“啊,抱歉”显得无比空虚。

她条件反射一般地站起来,迫切地想要赶紧提上内裤,然而冲上前来的远山却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不要!好疼……”理子用力抵抗,然而远山像是要堵住她的嘴一般强硬地吻了上来,由于用力过猛,理子的后脑直接撞在了墙上。头晕目眩的感觉瞬间袭来,但理子知道现在不能晕倒,所以不顾一切地奋力反抗着。

可是,她与远山的力量之差实在太过悬殊,理子几乎当即就被制服了。远山左手用力堵着她的嘴,右手不管不顾地伸向她还没来得及擦干净的双腿之间。

“真好啊,小曾根,现在可比在学校时看到的你要好太多了。衣服、化妆,真的很好啊。”

眼泪很轻易地就掉了下来,理子感觉自己仿佛是出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远山的声音,反抗的力气也随之远去。注意到她的变化,远山放松了手上的力气,然后温柔地搂过理子的肩膀,扶着她走出了卫生间。

一抬头,理子就看见皋月站在昏暗的走廊中,她那引以为傲的长发披散着,唯独发帘被剪成了人偶模样的齐刘海。她是什么时候剪的呢?在此之前理子从未注意过。

站在旁边的男人将脸埋进皋月的头发中,好像在闻上面的味道。救救我,理子一瞬间想到。尽管皋月脸上是她从未见过的冰冷表情,理子却依然感到莫名安心。

“笑一笑,理子,不许哭。”皋月命令一般的声音从空气中传来。理子真的依她所言地露出了微笑。总是这样,只有皋月能为理子指明道路,皋月所说的就是绝对,只要跟她在一起自己就能变强。

“今天可是你很重要的日子哦,能够跟喜欢的人睡,这对你来说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

说完,皋月收回了温柔的笑容,将目光转向远山,并且把一样东西交给了他。看到那样东西,理子不禁呼吸一滞。那个盒子与放在幸乃书架最里面的那个一模一样。现在,理子已经彻底明白过来那是什么了。

“你记得对人家温柔点啊,随着你的性子胡来我可饶不了你。要是弄伤了人家,不管你跑到哪儿我都会把你找出来,让你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之前把脸埋在皋月头发里的那个男人好像要教训远山似的看向了这边,远山被他的气势压倒,点了点头。皋月眯着眼睛,指向对面的房间。

“你们可以用这间。虽然初夜用我妈妈的床可能没什么情调,不过反正她短时间内也不回来。”

理子被半扶半抱地带到了床上,等她清醒过来时,那件珍爱的连衣裙已经被脱了下来。远山似乎是真的听从了皋月的忠告,抱她时非常温柔。他的表情也极其认真,所以看起来十分愚蠢。

脑中循环着皋月的话。笑起来、笑起来……理子对自己说着。不许哭、不许哭、不许哭……因为这并不是暴力。正如皋月所说,我是跟喜欢的人睡了,根本没有讨厌的理由。我当然是幸福的。

理子对着远山露出了微笑,远山的喉咙中发出咕嘟一声,眉毛没出息地垂了下来。枕边的避孕套盒子反倒在一边,这是睡着以前理子最后的记忆。

霓虹灯的光从磨砂玻璃另一边照进来。理子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远山的踪影,也听不到对面的房间中有任何动静。春天夜晚的气息从开了条缝的窗户中吹进屋里。

头还是非常重。假装没有注意到下腹的疼痛,理子打算坐起身来,这时她才察觉到,有人在摸着自己的脸颊。

妈妈……?瞬间涌起了这个念头,但理子又立刻惊觉到不对劲的地方——鼻子里钻进来洗发水的香味。

“喂,理子,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那只手从脸颊慢慢滑到脖颈时,皋月说道。理子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一定是了。现在一定是在学校的天台上,和煦的春季海风吹拂着,皋月提起的法律话题让理子兴致缺缺,接下来的画面有些迷迷糊糊的。现在就是那一天的继续。

理子拼命驱赶着那些杂音、那些下腹的疼痛、那些现实的霓虹灯、那些远处传来的汽笛声,她竭尽全力否定着那些与梦境不相符的东西。

可是,皋月从未有过的平淡音调却盖过了一切。

“你记得几年前发生在某处一所中学的案件吗?就是有一个小孩把另一个小孩的脑袋砍下来了的乱七八糟的事。因为那个案子,这个国家把法律都改了。原本十五岁以下的人不管犯了什么罪都可以没事的,现在变成十三岁以下了。我还被前辈嘲笑说:你们可真不走运呀。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了,因为呢——”

皋月叹了口气,满不在乎地说:“我啊,今天就十四岁了。所以理子,万一我快被抓起来的时候,你要来做我的替身哦。放心吧,他们是绝对不会去抓你的。”

抚摸在理子额头上的那只冰冷的手,离开时仿佛带着无限留恋。下一个瞬间,伴随着一声干脆的开关响,屋里的荧光灯被点亮了。

“刚才你妈妈打电话过来了,现在大概正在往这边赶。我说你好像玩得太累所以睡着了。”

理子一下被拉回了现实。“妈妈?”她愣愣地重复着,皋月则紧紧地抱住了她。

“只要你一直做我的朋友就没事了,相信我。”面对皋月命令的口气,理子只说了声“谢谢你”。

理子委身于这种只有皋月能够给予她的全知全能的感觉中,这句话她说得发自肺腑。

从那天晚上开始,理子与皋月她们的来往越来越亲密。不仅在学校里一直与惠子和良江组成四人小团体状态,就连放学以后,只要她们来找她,理子也会翘掉社团活动随她们去任何地方。

理子穿制服的方式也发生了变化,她将裙腰卷起变成迷你短裙,她的发型也学皋月一样换成了成熟妩媚的样式,上课时戴的眼镜同样换成了隐形的。就连见到远山的时候,理子也会主动跟他打招呼了。

最重要的,是理子的笑容变得更多了,和皋月她们在一起时也不再觉得害怕。当然,并不是说跟她们在一起就一定会沾染不好的东西,或者不如说理子觉得自己扮演着监督者的角色,起到了压制她们的作用。无论如何,黑暗之中皋月的声音,以及那句“在你十三岁的这段时间里——”,于明艳的阳光下是如此无力,仿佛只是个幻觉。

一方面积极地投身于新环境之中,另一方面理子也与许多事物断绝了往来。社团的伙伴、补习班的朋友,与他们分开并没有想象中痛苦,然而她却无论如何也割舍不开对书籍的喜爱。不,应该说故事的力量如今变得更加重要了。

从小时候起,书就是她唯一可以随便买的物品。看完一本后,只要跟妈妈聊聊感想,就又可以一起去书店挑下一本了。虽然现在一起去书店的机会变少了,但小曾根家依然保留着这样的习惯。

理子只要一拿到零用钱,立刻就会去买新书。《哈姆雷特》《麦克白》《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白鲸》《老人与海》《安娜·卡列尼娜》《乱世佳人》……即便是已经买过的书,只要看到不同的翻译版本,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买下来。

很多描写都是一目十行地带过,也有些许不能理解的地方,可理子还是不停地看下去。如果说有什么理由让她这样急不可待地阅读,那应该就是幸乃。理子一本接一本地看完的书,第二天就会交到幸乃手上。虽然幸乃必定会露出犹豫的表情,但是只要强硬地塞过去,她还是会以不输理子的速度整本看完。

对理子来说幸乃这个人也是必要的,就如同书中的故事一般必要。与皋月她们在一起当然是开心的,可不知为何,越是跟她们在一起,理子就越需要幸乃。

结束了忧郁的雨季,期待已久的暑假也因为补习班课程的缘故眨眼间就过去了。迎来新学期后,与许久未见的皋月一碰面,她便立刻问起:“喂,理子,马上就是你的生日了吧?你不办个生日派对吗?”

这句话里应该没有什么暗含的意思,理子也并不觉得害怕或者怎样,但她的腿还是微微抖了一下。

“我家大概是办不了了。”

“为什么啦——?”

“我妈妈不喜欢咯。对不起呀,皋月那时候还特意请我去了呢。”

其实,妈妈非常想办派对。即使是理子自己,直到刚才为止也是打算要邀请皋月的。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谎言。

“哼——是吗——算了,你那个妈妈也难怪。那我就只能好好给你挑个礼物算了。”

看着爽快接受的皋月,理子的眼神略微暗淡了些。本已强迫自己忘记的那一晚的记忆,再次被唤醒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理子终于彻底想通了。原来自己一直在衷心期待着。

我一直在衷心期待着。十三岁结束的这一天。

从那天开始直到生日的一周时间里,理子一直在说谎。良江说:“喂喂,现在开始策划派对也还来得及哟——”理子便露出为难的表情回答:“可是,我妈妈还是不同意啊。”

“那再来我家办吧?”等到皋月这么说的时候,她又回答:“抱歉,那天我必须跟家里人一起吃饭,我也觉得很麻烦啦。”这当然又是一个随口而出的新谎言。

理子只对一个人说了实话,那就是幸乃,而且她还邀请幸乃来参加派对。

“喂,幸乃,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吃饭?是为了庆祝我的生日哦!”

生日的前一天,在经常碰面的那个公园里,幸乃快要蹦起来似的立刻回答:“嗯!”似乎是为了压制她的兴奋,理子加重语气强调:“但是,你一定要答应我,明天的事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还有,来我家的时候千万不要被人看到,拜托了,幸乃,能答应我吗?”

“嗯,谢谢,理子,我答应你。”

第二天,太阳还未完全落下的十八点,家中的门铃响了两次。一打开门,理子就看见外面站着的幸乃戴着一顶帽檐压得极低的棒球帽和一副圆形镜片的墨镜。

“哎?变装?”

“嗯,姑且。”幸乃一脸认真地回答。

这孩子什么时候都是认真的,为了满足自己的任性要求竟然如此拼命努力。想到这些,理子流着眼泪大笑不止。

随后爸爸也回来了,这天晚上四个人围坐在餐桌旁。

“都怪你突然说要办派对啦,弄得我都来不及好好准备。”只有妈妈一个人还在抱怨。今天早上理子告诉她想招待幸乃来家里的时候,顺便点了两道菜。一个是理子喜欢的带蓝莓酱的芝士蛋糕,另一个就是土豆炖肉。

那天晚上幸乃吃得格外多,也笑得格外多,让理子忍不住想,如果幸乃平时就是这个表情的话,应该会交到更多朋友吧。她当然为能够独占幸乃而高兴,但同时也觉得很不可思议。至今为止,幸乃依然没有对她解释过自己所背负的那种阴影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要跟外婆一起住呢?为什么父母不在身边呢?为什么要住在宝町呢?此前在群马又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偶然问到触及这方面的问题时,总会被幸乃含含糊糊蒙混过去:“那个啊,反正就是有很多情况啦。”被她这样糊弄地一说,理子就很难再追问下去了。

饭后,妈妈调暗了餐厅的灯光,然后将插着蜡烛的蛋糕端了上来。爸爸也抱起了吉他,随手拨着和弦弹些曲子。摇曳的烛光中,理子发现幸乃的脸上笼罩着忧郁的影子。是为什么呢?幸乃盯着爸爸手中的吉他的眼神好像很不安。理子有一种直觉,她们最好不要继续待在这里了。

“真是的,爸爸,多不好意思啊,快别弹了,我要把蛋糕端到楼上去吃啦。幸乃,我们走吧。”

幸乃老实地听从了理子的安排。躲回房间,两个人沉默地吃着蛋糕,直到喝了几口茶壶里泡好的红茶后,幸乃才仿佛终于平静下来了一些。然后她说了一声“对了”,眉眼间终于有了笑意。

幸乃把手伸进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纸上印着“佐木旧书店”标志的东西。似乎是觉得拿不出手,还特意在上面系了根粉色缎带,结果却显得更加寒酸了。

“对不起,我没有多少零花钱,所以买不了新书。我跑了好多地方,到处找理子可能喜欢的东西。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是很想换张包装纸的……”

幸乃为自己辩解着,可理子其实完全不在意。她当然开心了。幸乃选择书作为礼物送给她,她怎么会不开心呢?

“我可以打开吗?”理子说着已经动手拆起了包装。当看到里面的五本书时,忍不住惊讶得“哎”了一声。

“史努比?”

幸乃依然满脸紧张:“其实一共有十本的。对不起,我会尽快攒齐的。”

“那倒没关系啦。为什么会选史努比呢?”

“因为我觉得对理子来说,应该是什么书都已经看过了,所以我就问了那家书店的老婆婆。虽然她是个挺可怕的人,不过据说在书这方面懂得非常多。”

“你怎么说的?”

“我说自己有个将来要当翻译家的朋友,问她有没有什么书是这个朋友会喜欢的,然后那位老婆婆一下子就拿出了这套书。”

理子傻呆呆地张着嘴。当翻译家确实是她的梦想,但她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就连自己的妈妈应该也是不知道的。

“据说这本书的译者,是一位叫谷川俊太郎的诗人。老婆婆说,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居然是这个人在翻译美国漫画。”

“为什么啊?”理子下意识说。幸乃没有听明白,正歪头思考的时候,理子一下凑到她旁边:“为什么幸乃会知道啊?我想当翻译家这件事,为什么?”

幸乃耸了耸肩膀:“我当然知道啊。哪会有中学生这么在意小说的翻译版本,而且理子你在上英语课时尤其认真呢。我总在想,你以后一定能成为非常棒的翻译家。”

“等一下啦,你别自说自话的。你这样太狡猾了!简直就像一眼看穿了我最不想被人知道的地方,那我也要知道幸乃的梦想。”

“嗯——不过,我并没有梦想啊。”

“你看,就会耍赖。你这样太狡猾了。”

“可是,这是真的啊。我没办法想象自己将来会是什么样子,总觉得思考未来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尽管说话的口气还是像往常一样没把握,但幸乃的表情却非常严肃。

“好啦,我也差不多该回去了,待太晚了也不太好。”

幸乃说着站起身,而理子马上抓住她:“幸乃,对不起,再给我二十分钟的时间就好,有件事我从以前就很想试试了。”

“想试试什么?”

“化妆啊,搭配衣服啊,虽然我也不是那么擅长,但请让我做一回吧!”

“哎?不是、那个、可是……”

少见幸乃如此慌张,可理子还是硬拉着她坐下。给别人化妆并不像给自己化那么顺手,好在只是稍微加些腮红,再涂上口红,花了十五分钟左右也如愿完成了。

接下来理子又开始在衣柜里找适合幸乃的衣服。幸乃那边总是想找机会照照镜子,理子拍拍她的胳膊,下定决心拿出了“那件”衣服——那件自从皋月生日之夜以来,她再没有穿过一次的粉色连衣裙。

理子穿时还是过膝的裙子,在高个子的幸乃穿来却已经是迷你裙了。这样反而更加突出了她的一双长腿,比想象中还要合适。

理子将手放在目光低垂的幸乃肩膀上,轻声说道:“真好看。”幸乃仰起的脸颊上一片绯红。

“你看,很可爱吧。我就觉得一定没错。不过,后背要挺直一些哦,挺直了会更漂亮呢。然后,硬要说还有哪里的话,幸乃的眼睛是内双,很难被看出来呢。”

当说到眼睛的时候,幸乃的脸立刻陷入忧伤之中。不过听到理子继续开玩笑说什么“没事,等我们长大了一起去整形就好了”,她又轻松地重展笑颜了。

理子的视线重新回到镜中,她越过幸乃的肩膀看着倒映在里面的自己的脸。啊,是啊。我今天也十四岁了。终于逃脱了——

毫无预兆地,眼前的景物突然扭曲变形。“哎呀……?”话一出口,眼泪就瞬间溢出了眼眶。

面对突然哭起来的理子,幸乃有些不知所措。不过她很快便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像安慰小孩一般小声念着:“不要紧。嗯,哭吧。”就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让理子的感情彻底决堤,而幸乃则紧紧拥抱着她。

不知道这样过了多久,等到理子总算调整好情绪,她讲起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自己的愚蠢、不检点、轻薄、幼稚,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尽管她深深为自己的行为自责,但理子心中的某处却始终觉得,如果是幸乃的话,一定能够原谅自己。

幸乃握住了理子的手。化了妆的她看起来成熟很多,只是注意挺直背而已,居然就能变得如此漂亮,让理子总有种自己多了个姐姐的错觉,忍不住一直对她倾诉。

“我不能没有幸乃,因为只要幸乃在,我就会不由自主挺直腰杆,因为只有幸乃会认同我。我真的不能没有幸乃。”

就在理子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打算结束叙述时,幸乃不知为何突然睁开了眼,像受到惊吓似的松开了手,并且夸张地使劲摇头。她只说了个“我其实——”就猛然止住了话头。

幸乃的声音戛然而止,眼睛凝视着某处,好像在朝一个看不见的人询问:我可以说吗?还是不行呢?这孩子会是我的敌人吗?还是朋友呢?理子仿佛听见她在心中这样说道。

等了一段时间,当幸乃终于决定开口时,那些话语就好像再也按捺不住自己要从嘴里满溢出来的一样。她所讲述的,是一个少女与母亲的故事。与泪眼婆娑的理子相反,幸乃口气平平,脸上时而露出自嘲的微笑,时而有所不甘地眉头紧锁。

“其实我也有跟妈妈一样的病,至今仍然会在精神高度兴奋的时候失去意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说无法想象自己的未来,我总觉得自己不会活得太久呢。”

理子难掩脸上的惊讶之情,幸乃却并不在意地继续说道:“在群马的生活一点都不好。不过也很合理,毕竟是自己曾经舍弃的城市,周围的人们自然只会用冰冷的目光看待我们。所以美智子找了有门路的人,结果那人推荐了宝町。我怎么都不愿意来横滨,拼命反对,可毫无意义。最后借着上中学的机会,美智子带着我搬了过来。”

“差不多就这么多了吧,讲话完毕。”幸乃最后做了个鬼脸,带着笑容看向理子。

理子完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她当然为幸乃心疼,但也并没有多么想哭。明明为自己流了那么多眼泪,为什么现在却哭不出来了呢?

“那,你的姐姐和爸爸现在也还在山手吗?”理子首先想到了这个问题。见幸乃暧昧地歪了歪头,理子凑得更近些:“但是,也还是有可能在的吧?那我们去看看吧。去拜访一下幸乃住过的家。”

那一瞬间,幸乃露出了非常不快的表情,可是理子并没有胆怯。这么做是有意义的,理子认为,在她那充满绝望的故事中,这是唯一的希望的种子。

“你绝对不要做多余的事哦,理子。”幸乃烦闷地叮嘱道。

“知道啦。”

“说真的哦,不然我真的不会原谅你哦。”

“不原谅会怎样?”

“就不会再跟你做朋友了。”

尽管幸乃如此强硬的措辞令她心中感到隐隐作痛,不过理子已经下定决心要前往山手了。不管结果如何她都不会后悔。

因为对理子来说,已经无法想象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了。

可是,就结果而言,理子还是没能造访山手。谁都不曾想到,做了“多余的事”的人,竟然是幸乃。

第二天午休时,理子来到学校的天台上,与其他三人一起打开了便当。皋月她们的对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无聊,理子这边也像昨晚无事发生一样享受着拂面的微风。

一道影子突然盖住了四人,最先察觉到的是皋月。

“怎么了你,有什么事?”

皋月的声音有一点颤动,惠子和良江也抬起了头。当看清站在那里的是幸乃时,理子一瞬间全明白了。

“喂,山本同学。”幸乃叫着皋月的姓氏。除了皋月自己,在场其余人全都被眼前的突发状况惊得闭上了嘴。

幸乃直截了当地说:“能不能请你向小曾根同学道个歉。”

面对眼前一排呆住的脸,幸乃大义凛然地昂着头:“山本同学生日时发生的事,让小曾根同学非常受伤。我觉得你这么聪明应该早就发现了。”

“拜托你向小曾根同学道歉。”幸乃最后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深深地低下了头。理子闭着眼睛听她说话,她紧咬住嘴唇,只是一味等待着有人来打破这段寂静。

最终还是皋月,她突然高声大笑起来:“哎——真有趣。实在太有趣了,田中幸乃。知道了,我道歉。理子,对不起呀。我完全没有注意到呢,根本没想到会让你受伤,真的对不起。”

说完,她看都没看一眼语塞的理子,反而再次转向幸乃:“幸乃也不要傻站在那里了,过来坐吧。你带便当了吗?我们一起吃吧,本来你们两个人也没必要偷偷摸摸的嘛。”

理子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好了。皋月其实已经知道她跟幸乃的关系了吗?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什么至今为止都要装不知道呢?

幸乃将视线投向了理子。皋月注意到了,露出温和的笑容对幸乃说:“好啦,快坐下吧。”

“可是……”

“我都说没关系了。”她的口气不容置疑。等到幸乃犹犹豫豫地坐了下来,皋月立刻开始更加热情地跟她搭话。皋月看起来似乎比以往都要高兴,简直就像现场只有她们两人似的。

自从这件事以后,理子身边的环境就发生了变化。皋月似乎比理子还要看重幸乃。

幸乃的确有着这种能够挑起别人占有欲的能力,不知道皋月是不是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第一次目击皋月和幸乃两个人单独待在天台上时,理子一边半开玩笑地说“喂喂,你们不要排挤我啊——”,一边在内心为同时失去两个重要的东西而感觉万分焦虑。

十月初,天气终于渐渐有了秋意。某个幸乃因感冒休息的日子,其他几个人午休时在天台上聊起了最近流行的掌机。皋月很宝贝的那个游戏机坏掉了,最近什么都玩儿不了,她为此唉声叹气的。

“其实买个新的就行了啊——可我又不知道哪里还有卖的。”皋月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着,理子突然脱口而出:“那我帮你买吧。”

“帮我买?去哪儿买啊?”

皋月的眼神一下就变了。这台游戏机一直是有价无市的状态,可以说一机难求,已经成了社会性话题。理子当然也没有头绪,但她有种强烈的预感,自己能够以此将某种失去的东西找回来。

“我自然是知道才这么说的啦,反正我就是能买到。”

皋月高兴得脸上放光,惠子她们虽然一脸无趣,却还是附和着皋月的情绪。理子最后还不忘加上一句“交给我吧,我帮你想想办法”来卖人情。

从那天开始,理子走遍了横滨街头,然而无论是听到传闻一大早跑去的家电商城,还是打电话咨询的玩具店,都没有那种掌机的踪影。

最后,还是理子的爸爸帮她找来了一台,那是他在秋叶原的黑市上以接近定价十倍的价格买回来的。理子当然高兴得不行,爸爸却揉着脖子说:“饶了我吧。”此时距离她跟皋月许下约定的那天,已经过去三周多了。

理子给游戏机重新换上漂亮的包装纸,再将它送出去,皋月高声尖叫着扑了上来。良江与惠子脸色难看地站在旁边,在她们面前,理子品尝到了从未体会过的优越感。

于是理子越来越得意忘形。“啊,皋月,不用给钱啦。”这种自己都没想过的话也是张嘴就来。

“你看,我当初送给皋月的生日礼物太寒碜了不是吗?所以就让我用这个挽回一些面子吧。”这样的话就像自己从嘴里流淌出来一样不受控制。

皋月脸上的表情简直是迷恋:“谢谢你,理子,我真的好开心啊。”仅仅是被她叫了名字,理子的心就填满了幸福。

理子和皋月之间重新诞生出了亲密的关系——皋月积极主动地向理子尽情撒娇,理子也努力回应着她的愿望,只要听说她有什么想要的,肯定会想尽办法弄到手,如果自己的零花钱不够,就毫不犹豫地找父母去要。

等回过神来,幸乃已经再次被扔出了圈外,理子与皋月的亲密度却不断增长。皋月甚至会在放学后只叫理子一个人来自己家,然后两人一起度过一段亲密的时光。皋月不断塞给理子一些首饰衣服,或者化妆品什么的,而且必定会加上一句“要对其他人保密哦”。理子当然很开心,不过如此一来她也必须要还礼才行。

皋月的要求不断升级,等到快圣诞节的时候,已经到了理子想尽办法也无法满足皋月要求的程度。自己的书和游戏,有时候还有皋月送给她的衣服和首饰,只要是能卖的东西她都卖掉了,甚至还从妈妈的钱包里偷过钱,过一阵子见妈妈没有提起也就那么过去了。可有时候妈妈又会一脸不安地问:“你是不是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啊?”

不是问有没有偷拿钱,妈妈说的是“被欺负”。理子不由得笑出了声。

然而妈妈脸上严肃的表情却不见松动:“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正面回答我。”

“等一下等一下,我怎么可能被欺负啊。说到底谁会欺负我呀?皋月她们吗?”

“这个嘛……”

“真是的妈妈,你饶了我吧。这怎么可能呢,绝对不可能的啦。”

理子发自肺腑地说道。怎么可能会被欺负呢?妈妈实在是太爱瞎操心了。每次理子染发的时候、化妆的时候,妈妈也都是一脸闷闷不乐的,还经常忧心忡忡地来问自己:“是不是有什么烦恼啊?”这误会也太离谱了。光是“时代不同了”这句话,理子就不知道说过多少遍了。

“可是,你最近真的有点奇怪哦,都没怎么见你读书了,你的钱真的都拿来买书了吗?”

“当然是买书了。”

“真的?那妈妈可相信你了。”

“烦死了。不管你信不信,我每天都过得很正常。”

理子的视线往旁边一转,突然瞥见了桌上的镜子。那里面映出的是一个完全脱胎换骨的自己,是皋月帮她找到的全新的自己。

没错,我现在过得很正常也很快乐。对着妈妈重新点了点头,同时理子也在心中重复着。

总之妈妈这边是姑且应付过去了,可要拿来当圣诞礼物的包还是没有着落。皋月当初在横滨女王广场看到那个包时,两个眼睛直放光,不愧是标价超过五万日元的高档货。

万般无奈,理子只能去跟爸爸说自己需要图书卡。其实她早就暗中计划好了,要来卡就立刻转卖掉。到了圣诞前夜吃晚饭时,爸爸倒是真的拿出了一张卡,还带着满脸施恩于人的神情对理子说:“这下又能买好多书来看啦。”然而那张卡的面额只有五千日元。因为去年圣诞节的礼物是价值三万日元的毛呢大衣,所以理子理所当然地认为今年应该也是差不多价格的礼物,谁知却猜错了。

那天晚上,理子辗转难眠。一闭上眼,脑子里就都是被朋友们排挤到外围的自己。跟皋月约定的时间是在新年之前,自己还夸下海口说放寒假以前就能让她拿到那个包。可是现在,除了去跟她坦白实情,理子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转天到了周一,原本打算等到午休时再说,可刚下了第二节课,理子就按捺不住行动起来。

皋月每次课间休息时都会带着惠子她们去厕所,就是其他人都不会用的那间B座四层的女厕所。

理子调整好呼吸,抬腿走了进去。三个人说话的声音马上传进了她的耳朵。虽然无法完全分清哪句话是谁说的,但谈话内容却听得一清二楚。

“真的假的?太狠了吧。”

“可是是她自己说的嘛。”

“真好啊,还有这么方便的家伙。”

“我可不会把她让给你哦!”

“幸乃不也挺好吗?”

“但是幸乃太穷了。”

“确实。”

“那,你今天又拿到什么了?”

“嗯?Kathy的包?”

“为什么啊?”

“怎么了?”

“你又不喜欢那种东西。”

“啊,我是要拿去卖的。这种名牌货卖二手也不会掉价。”

“卖了?”

“当然要卖了,我又不喜欢嘛。”

“你这人真可怕。”

“话说,那你一开始要钱不就好了嘛。”

“要钱的话那孩子多可怜呀。”

“为什么?”

“人家只是喜欢送我礼物而已啦,又不是我敲她竹杠。”

“呜哇,你这人果然很可怕。”

“哈哈哈,的确是很可怕呢——”

……

快点逃,快点逃,快点逃——与这种强烈的念头相反,理子的身体纹丝未动。那三个人就站在L形厕所的拐弯处,就在放扫除用具的隔间前面。

最先发现理子的是惠子,她不禁“啊”了一声,良江的脸色也眼看着渐渐变青了。这两个人吓得直往后退,可皋月与她们不同,三人中唯独皋月脸上还是一副风轻云淡的神态。她就好像从一开始便已经知道理子在那里一样,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不仅如此,皋月甚至还走到理子身边,对她说:“我要的包带来了吗?”

理子用力摇了摇头,拼命忍住眼泪:“已经不可能了。皋月,我已经没有钱了。而且听了刚才那些话,我什么都不会再给你了。”

即便如此,皋月仍是毫无动摇。她轻蔑地哼了一声,把手伸进背在肩上的学生包里,掏出一本厚重的时尚杂志,然后语气平平地说:“说要卖掉是我不好。因为我留着也没什么用嘛。所以呢,理子,我真正想要的是这个。那就拜托你了,理子,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当理子垂下视线去看那本杂志时,她身上最后一点剩余的力气也被抽空了。翻开的那一页上,刊登着一个连理子都知道的知名大牌的系列背包,皋月所指的那个标价“十八万八千日元”。

她脱力的原因却不在于此。名牌特辑那两页中间,夹着一张照片。裸体的理子被远山压在身下,脸上带着笑容。本来那只是个毫无防备的表情,但是被拍成照片就显得格外猥亵。

“拜托你了,理子。”

听到皋月强调的声音,理子咬紧了嘴唇。事到如今她连一句反驳的话都说不出,不仅如此,理子甚至很乖顺地“嗯”了一声。

果然自己没有这个人不行。跟幸乃在一起自己就会变得温柔,但是只有跟皋月在一起自己才会变强。

不过眼泪依然自顾自地流了下来。并没有什么悔恨之情,理子只是独自在厕所中哭泣着。

寒假期间,理子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幸乃在一起的。白天幸乃来家里找她,她们就一起在房间里做功课,等到写累了就出去散散步,回来以后继续学习。太阳落山后,基本上每个晚上幸乃都会被留下吃饭,是妈妈特意嘱咐理子挽留幸乃的。

理子知道只要自己跟幸乃在一起,妈妈就会放心下来。实际上,也只有在跟幸乃独处时,她才会忘记皋月的事。

可是,这段逃避现实的时光,也仅仅持续到了新年伊始。迎来新年的理子心情却日渐忧郁。她是不可能帮皋月弄到那个包的,但是这种话要如何说出口呢。等到新学期开学,自己一定会被欺负得很厉害吧。心中的不安渐渐膨胀,感觉快要爆炸了。

一月三日夜里,理子依然在跟幸乃一起学习。幸乃看上去跟平时没什么两样,但是在理子看来,那张脸上写的全是无忧无虑。

“我啊,或许已经找到了呢,幸乃的梦。”理子望着骤然空掉很多的书架,突然说道。

“我的梦?”幸乃的眉间皱起了小小的细纹。

理子对她点了点头,说出了藏在心中很久的话:“嗯,我在想,你将来从事个插画师之类的工作不是很好吗?幸乃,你一直都很喜欢画画吧?”

以前,理子曾经跟幸乃交换过日记。在那些日记中,幸乃总会额外画上几笔。并不是一般初中生画的那种可爱的插图,而是更加写实,或者说更加正经的东西。

其中让理子感到特别震撼的,是一幅描绘横滨夜空的画,上面缀满了繁星。夜空下面有一棵被风吹拂的樱树,满天飞舞着粉色的花瓣。

“喂,幸乃,你觉得怎么样?这样的未来依然无法想象吗?”幸乃看着她的眼神非常严肃,理子却毫不介意地继续说道,“这样一来我们就能一起工作了呢,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我是因为那本史努比才想到的。将来我翻译好了书,就由幸乃来给它加上插画。然后,我们两个一起到世界各地去旅行,寻找新的书。再一起把书带回日本,介绍给大家。就用我的翻译和幸乃的插画。”

说着说着,理子的眼泪就落了下来,幸乃比她哭得还要厉害。聊过这些梦一样的话以后,总还是要从梦里回到现实中。看着幸乃脸上温柔的笑容,理子想要不跟她商量看看吧。并不是想让她帮自己解决问题,只是希望能够让幸乃听自己说说。

可理子最终还是没有那么做,因为她怕会发生跟之前一样的事。这样一个愚蠢的、不知检点的、轻浮到可怕的自己……如果连幸乃也开始鄙视自己,那就真的没有容身之所了。

她变得害怕幸乃的视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换了个话题:“明天我们一起去买东西吧,好久没去了,偶尔也要喘口气啊。”

“哎?难道不是正相反吗?既然说出了这些话,那就应该更加全情投入地努力学习才对啊。”

“哎呀,偶尔一次没关系啦。就当是约会吧,约会。”

“真是的,理子你啊。”幸乃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明天如果是晴天就好了,理子模模糊糊地想着,拉上了窗帘。

虽然远不及幸乃画的那幅画,但冬季的夜空中依然有几颗星星在闪耀。

第二天,幸乃上午就早早跑了过来。她穿着理子送的那件粉色连衣裙,搭配抓绒外套,一条红色的长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她一定没注意到,自己的背比平时挺直了许多。

理子先把幸乃领进家中,帮她化了妆,然后自己也盛装打扮了一番。这个造型走在街上,一定没人能想象到她们在学校时的样子。

理子也挑了件粉色的连衣裙从头顶套下去,外面披上件抓绒外套。这么刻意地追求双胞胎效果多少有点羞耻,但最终开心的感觉战胜了一切。稍微犹豫了一下,理子还是拿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围在脖子上。

两个人肩并着肩,走过了许多地方。其实并没有想好要买什么,却一家接一家试穿着可爱的衣服。理子只要发现了适合幸乃的衣服,每件都会让她去试一下。

在一家进口品店铺中,理子等着幸乃试衣服出来,店内的导购小姐跟她搭话说“你好可爱啊”。

“是亲姐妹吗?双胞胎打扮很适合你们呢,还有围巾也是。”

正在此时,幸乃打开了试衣间的门。“这个会不会很奇怪?”身穿一身黑色西服裤装的她羞涩地说。第一次看到如此成熟的幸乃,理子脸上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导购小姐的反应却与她完全相反:“嗯,很奇怪,太奇怪了,穿成这样完全不可爱嘛。反正这种衣服再过几年你想不穿都不行的,所以现在还是尽可能穿可爱的衣服吧。”

理子跟幸乃互望了一眼,同时大笑起来。她们开心地跑出商城,发现天空已经被夕阳染红了,街上闪烁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与落日余晖中的天空交相呼应,显得无比美丽。

“我好像……有点想坐那个。”这是今天幸乃提出的第一个心愿。在她手指的前方,可以看到横滨太空世界的巨大摩天轮。

“好,我们走吧!”理子抓起幸乃的手,一直跑到了摩天轮下面。幸运的是今天人并不太多,只等了五分钟左右,两个人便手拉手坐进了一个轿厢中。

“我还是第一次坐这个,虽然小时候经常看别人坐。”幸乃时不时就会语气平平地说出让人大跌眼镜的话。

“幸乃你不是在横滨出生的吗?怎么可能没坐过?”

“嗯,确实是在这里出生长大的,我还会唱《横滨市歌》呢。我——们日本啊是个岛国——,朝阳与大海陪——伴——我——……”

唱着这首可以作为市民身份证明的歌曲,幸乃却没有露出开心的神情。横滨的街道在下面铺展开去,不仅是霓虹闪烁的横滨未来港、法院等政府部门所在的官厅街、野毛山那边的动物园、伊势佐木町还有曙町的闹市,当然还有幸乃生活的宝町。在这片曾经是海洋的土地上,许多的光与影混杂在一起。

幸乃呆呆地盯着某个方向,不用问理子也知道,那边就是她以前居住的山手之丘。她们的手握在一起,所以理子能够感觉到幸乃的手心里正不停冒汗。

“肚子饿了吧?”

理子说着,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幸乃突然回过神来似的两颊一阵绯红。

“嗯,我们吃点东西回去吧。”

跳出轿厢时两人松了手,但还是紧紧靠在一起地走在路上。她们漫无目的地穿过樱木町的高架桥,朝野毛方向走去。一个熟悉的名字吸引了理子的注意。

“哎呀,这里是?”望着那块老旧的招牌,理子脱口而出。

“佐木旧书店”——幸乃正是在这家旧书店买下了那套《史努比》,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了理子。

理子望着幸乃的脸,幸乃则惊讶地望着店门口。“小慎?”她自言自语地呢喃道。

理子转头去看,一个年纪与她们相仿的男孩子正从店里走出来。他穿的双排扣大衣肩膀明显过宽了,牛仔裤的裤腿反而短了一截,脸上一副土里土气的黑框眼镜,刘海阴郁地垂在眼前。在学校里并没有见过这个男生。

“认识的人?”

“哎?啊,不是,没什么,只是跟我一个熟人长得有点像。”

“嗯——是吗?先别管这个了,这个佐木旧书店啊——”

尽管转换了话题,理子依然留意着那个男生。以前幸乃给她讲过自己小时候的事,其中有两个男生登场,其中一人的名字好像就是“慎一”。不过……

看着那个逃一般离去的背影,理子下意识摇了摇头。故事里的两个男生给人一种正义感很强、家教很好、外表也非常帅气的印象,跟这个畏首畏尾、眼神乱飘又满脸青春痘的男生实在相差太远了。

幸乃自己似乎也没太放在心上,很快就重新露出开朗的笑容:“没错,我就是在这里买到《史努比》的。”

“我们进去看看吧。”

“嗯,好啊。”

两个人再次拉起手,一起踏进了佐木旧书店。外面依然是天寒地冻的天气,幸乃的手心却带着些潮汗。

店内的暖气根本没有效果,室内简直比外面还要更冷些。干燥的空气中,充斥着旧书特有的霉味。店内听不到任何广播或电视的声音,耳朵里只有荧光灯管轻微的电流声。

理子跟幸乃一样看起了书。她随手挑了一本封底已经明显变黄的《简·爱》。理子从未听说过发行这一版的出版社,看了看版权页,上面写着“昭和四十二年(1967年)”。

虽然有些介意这本书的老旧程度,但是作为今天的纪念品,理子还是拿着它走向了收银台,准备买下来。这时候她才感觉到一些异样:为什么之前都没有发现呢?这家店里根本看不到店员。杂乱地堆满了书本的店内,只有理子与幸乃两个人。

理子无意识地将书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眼睛看向收银台,收银箱的钥匙就插在上面。开阔的视野突然都集中到了一点上:除了自己,这里没有别人。一种奇怪的感觉占据了整个大脑。

与皋月的约定突然闪过心头。距离新学期开始还有三天,虽然她已经决定要据实已告,道歉说自己已经到极限了,可会不会还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呢?理子突然这么想。

自己今年收到的压岁钱第一次超过了十万,如果再加上眼前这个泛着褐色的老旧收银机的话……无论她如何努力想要遗忘,皋月失望的脸一直在自己脑中挥之不去。

理子迈步走进收银台里面,嘴里涌上来一股酸水,又被她努力咽了下去。她伸手转动了插在锁眼中的钥匙,冰冷的声音响起,钱箱轻而易举地敞开了。理子的视线完全被收银机里的东西吸引住了。

她无意识地伸手拿起了钱。纸币共有八千日元,剩下都是些零钱。这点钱当然不够拿来买包,但是很不可思议的,她并没有觉得沮丧,只是一下子醒过神来。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啊,理子想到,并且准备把钞票再放回收银机内。然而就在此时——

“果然是你啊。听说你住在宝町我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一直都觉得奇怪呢。”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理子的右手腕。那只手上遍布着凸起的血管,如同置身梦中一般的游离感,与轮廓清晰的真实感混杂在了一起。

“你给我过来!今天我决饶不了你。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我这就报警,你给我在这里等着!”

严厉的女声突然中断,手也一起松开了。理子完全听不懂她的话。果然?一直?宝町?今天?干了什么?她根本一个字都听不懂。

是不是把我跟什么人弄混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一定要赶紧解开误会才行。本来我也没打算偷钱的啊,我刚才正要把钱放回去的。对了,要赶紧告诉她——

理子深吸一口气,下定了决心回过头去。然而就在此时,她突然听到女人嘀咕着:

“啊,如今这世道真让人讨厌,都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教育孩子的。之前的那些,我肯定会让你父母一起赔上的。”

听着那干哑的声音,理子全身的细胞都仿佛尖叫着爆炸开来。妈妈的笑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是从小到大都一直站在自己这边的妈妈的脸。

不要,她唯独不想让妈妈知道这些。理子恍惚地望着天花板。不只是今天的事,从初二开始发生的所有事,都不想让妈妈知道。被皋月她们随便利用又随便利用幸乃的自己,如此卑劣的自己,不想让妈妈知道。自己卑鄙的本性,不想让妈妈知道。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理子突然察觉到自己无意中把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她使劲咬住自己的手。

屏住呼吸,慢慢转过身,老婆婆弓着背的身影进入了理子的视线。不干不行了。这个念头冒出来的瞬间,理子发出一声怪叫,猛地朝老婆婆撞去。

老婆婆的头撞到了堆积的书山上,伴随着轰响和四散的大量灰尘,无数书籍散落到地板上。

每当有书本打在她身上,老婆婆就会发出“呜”的呻吟声。她的身体趴伏在地上,正以一定的节奏抽搐着。

本该只有自己存在的单色世界,渐渐恢复了颜色。理子膝盖一软跪倒在地,胃液猛然涌上来,又被她拼命咽了下去。因为她突然想到,绝对不能留下痕迹。

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她将左手上的《简·爱》塞进了包里。要消灭证据。事到如今还能思考这些事的自己真是可怕,理子不由得颤抖起来。

感觉有道视线看着这边,理子一抬头,发现幸乃不知为何站在那里。对了,我是跟她一起来的。理子终于想了起来。糟糕,这下坏了。全都完了。这样一来就逃不掉了。

似乎是明白了理子的心情,幸乃用力点了点头:“逃走吧,理子。你这样妈妈会伤心的。有人会因为你而难过的。”

理子的腿抖得更厉害了。必须逃走——既然幸乃都这么说了,那就得马上逃走才行。想要强迫自己服从的念头和认为不可能逃掉的想法相互交替,推搡着理子。结果,她一动没动。就如同以前的某个晚上一样,她已经没有逃跑的力气了。

理子瘫坐在原地,抱着头大叫起来。她看见了皋月的眼睛,还有妈妈悲伤的脸。紧接着,在理子心中闪过的,是她曾在某时某刻的黑暗中听到过的、魔鬼一般的低语。

理子半张着嘴,呆滞地仰起脸,然后不明所以地嘿嘿傻笑起来。她看着视野中那个与自己外形十分相似的人,自然而然地开口说:“我说,幸乃。”

理子语气坚定,对满脸急切的朋友说道:“你知道《未成年人保护法》吗——?”

她拼命忍着笑——这样的表情绝对不能被对方看到,为此理子又低下头等了等,然后用更快的语速滔滔不绝地讲起来。

“幸乃你是三月出生的吧?所以你现在还是十三岁吧?那就没关系了。因为他们绝对不会抓你的,大家都会原谅你的。”

那种卑劣的笑容非但没有丝毫减退,甚至最后她还笑出了声。理子知道自己很奇怪。没错,做错事的就只有我自己,现在应该还可以回头,所以赶紧道歉吧,向老婆婆、向皋月、向妈妈,也向幸乃。

尽管头脑中不断如此重复,她的身心却完全分裂开来。等回过神来时,理子正摆出下跪磕头的姿势,脑门抵着地面。

“求你了,幸乃,我能依靠的就只有你了,我不能没有幸乃。所以求你了,请你帮帮我。”

店内回荡着静谧而紧张的气息。沉默中时间不知过了几秒钟还是几分钟,随即,一只苍白纤细的手搭到了理子的肩头上。

“嗯,说得也是呢。毕竟有人会为理子感到悲伤呢,而且理子一直以来都这么照顾我,现在理子又是如此需要我。”

幸乃搭上来的手慢慢移开了,她的双脚掉转了一个方向。在幸乃前方,能够看到一扇半开的拉门。高出一截的屋内堆满了书,数不胜数的书籍中间,放着一部黑色的电话。

“没事的,理子。你快逃走吧。”

“可是……”

“没关系,你走吧。我有点担心老婆婆,得去打电话叫救护车。所以你快逃走吧。”

理子在催促中站起身来,下身脱力的状态仿佛瞬间化为乌有,她迈开脚步朝外面走去。

最后一次回头看时,收银台那里已经不见了幸乃的身影,不知从哪里模模糊糊传来她胆怯的声音:“扇原中学二年C班的……”

走出店门的瞬间,寒冷的空气令理子身体一僵。她看见那个早就应该离开了的男生,不知为何从附近跑开了。就是那个幸乃叫“小慎”的男生,他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奋力狂奔而去。

理子愣愣地盯着他的背影,等那个背影消失在人群中以后,理子才突然想到,他说不定全看到了!恐惧一下包围了她全身。

直到开学前的几天里,理子一直过得提心吊胆。她打了许多次电话,可是别说幸乃,就连她外婆也没有来接过。

她也去了好几次宝町,那家叫“美智子”的店根本没亮灯。等到新学期终于开始,理子才明白了自己所犯的最大错误究竟是什么。

幸乃的事已经在学校里传开了。让她烦闷的是,几乎所有人的反应都一样,不是“没想到竟然是那孩子”,而是“是她的话就不奇怪了”。明明他们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

几个像是不良少年的男生还这样说过:

“C班的田中幸乃,听说被抓进监狱了啊。”

“骗人的吧?不应该是少管所么?”

“不是啦,是儿童自立机构什么的。也就是过去的少年教养院 [3] 。”

“不愧是经验之谈,知道得真详细啊。”

“别开玩笑了,我才没有过那种经验呢。反正,不管是哪种,那家伙应该都不可能再回这里来了。”

“是吧。初中生抢劫杀人什么的,完全笑不出来呢。”

“哎?杀人了吗?”

“没有吗?”

“是伤人吧?我记得是抢劫伤人啊,不过无论是哪个都不好笑呢。”

“话说,那家伙原来是这种类型吗?”

“谁知道呢,大概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吧?”

“为什么?”

“可是,你看,她不是住宝町嘛。”

“啊,是因为这个啊?那确实是为了抢钱吧。”

“果然不好笑吧?”

“啊,的确笑不出来。”

传闻总会带起更多传闻,最后已经分不清什么才是真相了。大家都随口说着自以为是的话,事态发展仿佛坐上了一辆刹车失灵的汽车。理子每天都在亲眼目睹现实被逐渐改写,她恨不得捂上眼睛生活。

只是,在这之中也有不折不扣的事实,比如理子搞错了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就是其中之一。理子一直以为只要是十三岁以下的人,无论犯什么罪都会被原谅。所以不管是监狱还是少管所,不管是儿童自立机构还是教养院,理子觉得这些都与幸乃无关。她对此深信不疑,等到新学期开始了,幸乃就会回来学校上学,谁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她们可以继续像平常那样生活。

然而不管她给幸乃家打多少次电话也没有人接,不管过了多少天、多少星期,幸乃依然没来学校。最后连传言都慢慢消失了,大家开始讨论起新话题,关心的不是考试就是恋爱。

除了理子之外,只有一个人仍然在意着幸乃的事。即将迎来二年级毕业典礼的某日,理子正趴在桌子上,一个影子遮住了她。

“事情干得挺漂亮啊。”

理子慢慢抬起头,就看到皋月交叉着手臂站在那里,她俯视着理子的目光中,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一瞬间,理子全身的细胞都紧绷起来。

理子沉默地站起身,用尽全力扇了皋月一巴掌。教室里一瞬间鸦雀无声,只有一些干巴巴的回声。

皋月脸上泛着红痕,却并没有收起笑容,然后她毫不犹豫地也还了理子一巴掌。

“别得意忘形,理子,我可是还有那张照片呢。”

仅仅一瞬间的手足无措之后,理子突然深深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觉得疼,而是因为她发现什么都无所谓了。在她所犯的错误面前,那张照片又算得了什么呢。

理子抬眼看去,除了惠子和良江以外,皋月还带着一个女生。是隔壁班的,之前并没有说过话,那个女生正一脸不安地站在旁边看着她们。想到她应该就是自己的替代品,理子笑了。

“我无所谓,你想散出去的话就散出去好了,所以请你离我们远点,求你别来找事了。”

盯着皱紧眉头的皋月,理子想起了那一天的事。耳畔重新响起老婆婆的叫声,每当回想起那句“你知道自己都干了什么吗”,就会有一阵战栗感席卷全身。不可能是幸乃干的,而理子又是第一次去那家店。那么,到底是谁呢?

所有一切都令人恐惧。幸乃如今人在哪里?又在做着什么?她真的没有出卖自己吗?将来她又会怎么样呢?那个逃走的男孩子有没有看到什么?那一天的自己到底又是以怎样的决心,说出那么残酷的话的呢?

再怎么想,头脑中也没有任何答案浮现。盯着那个曾经一度以为会是自己朋友的女人的眼睛,理子又一次开始因恐惧而颤抖。

理子真正意识到自己所背负的十字架,是事件过去四个多月后的初三早春。她经常会过来看一眼的“美智子”,突然变成了一个空壳。

“是趁夜逃走的。现在,正有许多可怕的小哥红着眼到处找呢。小妹妹你还是不要再来这种地方的好哦。”

当路边的一个男人这样跟她说过后,理子哭了,这是她自从事件发生以来第一次哭。她不停地哭、不停地哭,一边呜咽一边祈求宽恕,然而此时此刻,伴随着背上的沉重感,她同时也感觉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期待:自己终于能够彻底与那孩子断绝关系了吧?

理子借此抓住了改写人生的最后机会。她彻底告别了山本皋月,并且坦然面对随之而来的惨烈霸凌——她觉得这都是自作自受,然后将所有精力投入到学习中。

她得到的回报便是成功升入自己第一志愿的学校,一所位于学区范围外的县立高中,并且在高中毕业当年考上了国立大学的英语专业。包括研究生时代在内的六年当中,她始终像被什么追赶着一样不断拼命地学习。

后来她曾经考虑过成为一名日语学校的老师,不过在研究小组教授的强烈推荐下,最终被东京郊外一所新创办的私立大学聘请为兼课讲师。在外人看来这必定是光彩照人的资历。每当理子取得一个新的成绩,妈妈也都会高兴得眼眶湿润。

然而,理子的心中一次都没有满足过。教授在得知她始终有一个成为翻译家的梦想后,就为还在读研究生的她介绍了多家出版社的关系。当其中一家传来内定她的消息时,理子却越发感到内疚。

无论自己做什么,无论自己实现了什么,那个人的影子总是令自己心惊。她一直不停地在心中祈求宽恕,然而这声音自然无法传达到任何地方。理子陷入了无边的忧郁。那天夜里寒冷的空气,她一次都不曾忘记过,背上的沉重感也一味地逐年递增。

所以当一个素未谋面的记者因为田中幸乃所犯下的重大纵火杀人案,而提出想请她“作为初中时代的朋友谈一谈”时,理子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她不仅接受了,甚至打算努力保护幸乃。

采访一开始,理子就明白过来,记者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参加不良社团”的少女形象。

这种事理子当然不会承认,她原原本本地讲述了真实的幸乃。自己的人生已经不能背负更沉重的罪责了,所以她尽量不去管记者那个仿佛已经知道了一切的猥琐笑容。

“那个孩子并不是能够犯下如此残酷罪行的人。她其实非常温柔,也非常替朋友着想。”

最终,前前后后的发言都被完美地剪辑掉了。看着新闻中被马赛克处理过的自己,听着那种仿佛吸入了氦气一般滑稽的声音,理子放声大笑起来。

很不可思议地,她竟觉得可以理解。采访里所描绘出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经常听说的那种罪犯形象。如此空无一物的台词、平淡无奇的证言,早就不知在新闻中看过多少次了。

背上的十字架更加沉重了。即使想要反抗,也没有任何力气。理子不由得想要诅咒这般无能的自己。

关上电视,回到电脑前,桌上放着她正在翻译的绘本。那是她在旅行途中发现的一本名为《滑稽的埃莉诺》的古老童话。看着这本童话,理子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不,不是的。应该诅咒的不是软弱无能,而是时至今日都没有讲出那一天所有真相的自己——我应该诅咒的,正是自己的卑鄙。

理子忍不住在心中祈祷,希望能够有那么一个人存在:一个能够在如今支撑起幸乃的人,一个需要着幸乃的人。她急切期盼着,在什么地方,能够有一个这样的人存在。

突然间,她想起了曾经听说过的那两个英雄。

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段模糊的记忆,也已经被旧书店前慌忙逃走的少年身影所取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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