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养父所带来的残酷暴力行径——”

田中幸乃被宣布了死刑判决的第二天,仓田阳子站到了三浦半岛的高台上。这片陵园面积广阔,西面能够眺望整个相模湾。阳子拉着独生子莲斗的手,俯视着许久未来拜祭的父亲的陵墓。

“呜哇——这地方好漂亮的呀!妈妈,海面上闪闪发光的呢!”

刚过五岁的莲斗已经将扫墓的事完全抛在了脑后,陶醉地看着面前的大海。他这种奇怪的说话方式是从上幼儿园中班以后开始的,阳子原以为是园内流行的语气,结果似乎只有莲斗自己是这样。

“真的是呢,闪闪发光呢。”

“下次我们在夏天时过来好吧?”

“嗯。那时候就是跟妹妹一起来了。”阳子示意性地抚摸着肚子,莲斗也眯起眼睛学她的样子。两人共同期盼的那个小女孩,还有三个月就会来到这个世上了。

阳子仔细地擦干净墓碑,再把花插好。莲斗也跟着双手合十,口里念叨着南无阿弥陀佛。阳子被他这样子逗笑了,招呼着:“我们回去吧。”莲斗却若有所思地歪起头问:“我的爷爷就在这里面吗?”

柔软的声音敲打在阳子的鼓膜上,她回答:“是呀,这是跟大井町的爷爷不一样的另一位爷爷,是妈妈的爸爸。”

莲斗依然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妈妈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啊。妈妈曾经有一个妹妹。”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她已经死了,在妈妈只有九岁的时候就死了。”

莲斗却是个意外敏锐的孩子,听了这话,他仰起头望向阳子的脸,仿佛在寻找什么的样子,不过很快就又作罢似的叹了口气。

“是这样啊。那妈妈的妹妹也在这里面吧。”

说着,莲斗温柔地摸了摸墓碑。昨天没能流下的眼泪突然涌上来,阳子拼命将它们忍在眼眶中,抬头去看天空,耳畔突然回响起父亲的话:“你不是姐姐吗!”那一天他呵斥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如此真切。

阳子将视线从天空转回到莲斗身上,然后又慢慢地看向随身的手提袋,里面是她带来准备扔进海里的东西。

那是妹妹……是田中幸乃送给她的泰迪熊,已经有些脏了,看起来好像带着一丝不安的神情。

阳子非常喜欢妈妈阿晶,也非常信任温柔的父亲,而比起他们两人,她更是打心底里爱着妹妹幸乃。住在横滨山手区的野田家,充满了灿烂的阳光,客厅里永远满溢着一家四口的欢声笑语。

唯一不和谐的地方就是幸乃因为身子太瘦弱,从小时候开始便疾病缠身。四岁的时候因为感染肺炎,她甚至一度徘徊在死亡的深渊旁。她有一激动就会失去意识的老毛病,所以不管有什么兴趣爱好,都只能克制,不然情况马上就会急转直下。

三月二十六日,阳子即将升入小学四年级,幸乃也要上三年级了。这一天是幸乃的八岁生日,她们计划好了要跟两个同样住在山手的男孩子去看数年一次的流星雨。

可是,大概是太过期待了吧,晚上的生日派对上,幸乃塞了满嘴最爱吃的土豆炖肉,看到妈妈把亲手做的蛋糕端上来的时候,因为兴奋,幸乃像睡着了似的倒下了。

“啊,又来了,好像去年过生日时也是这样吧。”父亲温柔地将幸乃抱起来。他的表情充满怜悯,但说话的口气却透着一种异样的轻松。明明以前每次幸乃倒下,他都会吓得脸色发青。

不过话说回来,阳子自己也不是很惊慌,毕竟幸乃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再加上同样有这个病的妈妈也说了不用担心,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都不再会为了这样的情况手忙脚乱了。大多时候,过个几分钟到几十分钟,最长也就一小时,幸乃就会醒过来。今天大概用了三十分钟,她眨了眨眼睛,好像在确认着自己身在何处。

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幸乃似有怨恨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小窗,慢慢开口说:“啊,又这样了,真没意思啊。姐姐已经走了吗?”

“没有没有,我还在哦。再说了,我怎么可能扔下你不管嘛。”

“姐姐,对不起。等到阿幸的病治好了,我们大家还能一起去看星星吧。”

之前曾听妈妈说起过这种病的名字,不过那个词实在太过复杂,阳子没有记住。可是妈妈抱着失去意识的幸乃,一边落泪一边说着“对不起,都是妈妈的错”的那个表情,直到今天她都忘不掉。

“那当然了,翔和小慎也都盼着阿幸的身体快点好起来呢。”

“真的吗?阿幸……很喜欢那两个人呢。能让我加入‘山丘探险队’,阿幸太开心了。”

“是呢,他们俩都在等着你哦。”阳子点点头说。

“山丘探险队”是与阳子同岁的丹下翔创建的小团队。“我们在隧道旁边的小山上建了秘密基地,阳子也带着小幸乃来玩儿吧。”在这样的邀请下她们俩都加入了其中。

“去基地的路上必须过一个非常急的陡坡,阳子的话应该没问题吧?问题是小幸乃,不过大家一起帮忙的话总能解决的。”

翔就像动画片里的英雄一样讨厌恃强凌弱,总是站在被欺负的孩子一边。

“好发愁啊,到底是继承爷爷的事业当个医生,还是跟父亲一样当个律师呢。”平时说着这种大人口气的话,但是看看他出类拔萃的成绩,又不会觉得他是在开玩笑,而且他的家境也的确非常富足。

微微打开的窗户吹进来一丝令人舒服的风。幸乃躺在床上,阳子一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边想到,要跟翔说一声,她们去不了了。

可能是察觉了她的心思吧,幸乃劝她说:“没事的,姐姐你去吧。”

“我才不要,那样你不是太可怜了吗?”

“不会啦,你去看吧。然后等你回来,给阿幸讲讲是什么样的星星吧。”

幸乃的表情虽然柔和,口气却非常坚定。她是个平时看着优柔寡断,可一旦说出了口就言出必行的孩子。身体固然孱弱,幸乃的意志却一点都不弱。阳子这样对自己解释着,打算把这种晚上跟翔见面的喜悦,推说成是妹妹的原因。

“那我真的去了哦?”

阳子再次确认之后,幸乃的脸上满溢着笑容:“姐姐,我们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哦,然后两个人去看好多好多的星星。”

街上到处都是出来看流星群的人,非常热闹,所以晚上阳子一个人出来也并不觉得害怕。走出家门,阳子跑了大约十分钟,很快就到了隧道这边。

见到等在黑暗中的另外两人,阳子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立刻上前跟翔打招呼。也正因如此,她隔了一会儿才注意到有人问:“话说,小幸乃呢?”

提问的是走在阳子他们身后几步开外的佐佐木慎一。慎一比阳子和翔小一届,跟幸乃同年。他脸上挂着一副镜片很厚的眼镜,镜片还总被刘海挡住。慎一个子不高,又非常瘦小,肯定不能说是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却有着不输给翔的强烈正义感,特别是在幸乃的事上,比谁都更敢直言不讳。

幸乃因为走路很慢,时常被朋友们落下,唯独“山丘探险队”的成员会配合着她的步调行动,就是因为慎一曾经说过“至少我们要等着小幸乃”。

“啊,对了,今天幸乃来不了了。”阳子慌慌张张地回头去看慎一,总觉得好像是自己的喜形于色被看透了似的。

“为什么?”

“还是以前那种失去意识的毛病。”

“小幸乃没问题吧?”

“没问题的。我出门的时候她已经恢复精神了,还说让我回去给她讲讲是什么样的星空呢。”

阳子尽可能说得轻松,翔在旁边也笑着接话:“是吗?那太可惜了,我跟小慎还给她准备了礼物呢。”然而慎一的表情却并没有因此变得高兴起来。

又往山上走了约十分钟的时间,终于到了他们的秘密基地。这里四周有高高的樱树包围,街道上繁华的霓虹都被挡在了外面。如果抬头仰望,一定可以清楚地看到满天群星。他们心知肚明这一点,但真要抬头看,却是需要勇气的。慎一的表情依然很阴沉,因为在他看来这种行为是对幸乃的背叛。

大家一语不发地用脚踢着地面,一段压抑的沉默过后,慎一开口道:“果然小幸乃还是太可怜了。”

他用这种完全不容阳子他们插嘴的语气接着说:“我们四个才算是‘山丘探险队’,少一个人就没有意义了。”

短暂的沉默后,翔嚅嗫一阵终于笑逐颜开道:“也对。那我们今天就此解散吧。等小幸乃好了再来看星星。”

结果,他们三人从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天上。顺着刚刚费了很大劲爬上来的斜坡又回到山下,再次踏上平整的县内公路,两个男孩子说什么也要一直送阳子到家门口,因为“怎么说阳子也是女孩子”。

“那我们走了,小幸乃就拜托你啦。”翔大力地挥着手,慎一却叫住他:“喂,小翔,礼物。”

“啊,对了,完全忘光了。给你,就是这个。”翔从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了礼物。阳子接到手上,同时下意识往二楼的房间扫了一眼。

“要不你们跟我上去吧,直接交给她不好吗?”她一边把包装袋还给翔一边说道。

“这个不太好吧,被阿姨发现了会生气的。”翔摇了摇头。

阳子却没有放弃:“没关系,被发现了不就是被赶出去嘛,只要我再偷偷放你们进来就好了。”

“说得没错,我们还是亲手交给小幸乃吧。”最先下定决心的是慎一。他在翔背后拍了一下,翔回头看他一眼,露出了“坏小子们”恶作剧似的微笑。

于是他们三个小心翼翼地四下观望着上了楼梯,然后尽量悄无声息地打开屋门。果然,幸乃正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的那扇小窗发呆。在苍白月光的照耀下,阳子觉得妹妹好像一个随时都会消失的幻影。

幸乃看到他们吓了一跳,险些叫出声来,幸亏阳子轻柔地捂住了她的嘴,并在她耳边低语道:“大家都说想跟幸乃一起看星星,所以我们四个人一起眺望夜空吧。”

阳子与幸乃躺在床上,翔跟慎一躺在地上,大家一起仰头看着天窗,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明明应该有很多想问的问题,幸乃却也只是沉默地直视着夜空。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长时间,因为不愿发出声音,几个人甚至动都没有动一下。正在这时,一粒微光从窗外划过。

“啊!看到了吗?刚才那个。”翔压低了声音问道。幸亏他们选择盯着这一小方窗户,而不是漫无边际的广阔夜空。“嗯,看到了。”慎一这么一说,“我也看到了。”幸乃也难掩兴奋地开口道。

然后又过了五分钟左右,窗外接二连三地有星星划过。明知道站在阳台上应该能看到更多的,不过谁都没有开这个口。肯定是因为他们都想跟大家一起看同样的景色吧。至少阳子是这么想的。

天真烂漫的眼瞳映着夜空,翔自言自语似的说:“无论是谁遇到了难过的事,大家都会一起帮忙。这就是‘山丘探险队’的约定啊。”

谁都知道他指的是幸乃的事,可此时此刻,最先表示赞同的却正是幸乃自己:“嗯,没错。幸乃会守护大家的。”“我也是,我也会守护大家的。”慎一马上跟着说。

我也应该说点什么。心中如此焦急的同时,阳子却只是入迷地看着翔的侧脸。正当此时,突然一道强光闪过,穿透整个房间,将四个人朦胧的身影照出了清晰的轮廓。

谁也没有搞明白发生了什么,慌忙再去看窗户外面,天空中依然残留有那道强光拖出的尾巴。

“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好厉害!对吧,大家都看见了吗?”

幸乃越说声音越大,兴奋地问着。慎一和翔略显呆滞地点点头:“嗯,看到了!”“我也看到了!刚才那一下也太吓人了!”

只有阳子一个人没看到,甚至连探险队的誓言,也只有她自己没说出来。

“那、那个,大家……”好不容易阳子开了口,屋子里却再次亮起来。这回不同于刚才那幻觉似的一闪,而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亮了。

“怎么回事,你们几个,这是干什么呢?”

心跳仿佛漏了半拍。妈妈阿晶站在房门口。纤细的身体,烫出波浪的浅棕色长发铺散在肩上,能让人眼前一亮的白皙皮肤,还有阳子无限憧憬的细长眼睛。

妈妈的表情虽然严肃,看起来却像在微笑。应该是没有真的生气吧,不然她怎么会给四个人拿了杯子和碟子,还用大盘子把蛋糕端了上来。

妈妈先让翔和慎一去给各自的家里打了电话。看着两人离开,她沉默地给每个杯子都倒上了红茶,然后给每个碟子里分了一块蛋糕。那正是幸乃之前没吃到的生日蛋糕。

茶杯上腾起氤氲白汽的时候,那两个人回来了。“好棒——看起来超好吃的样子!”听到翔这么说,妈妈有些责备似的看着他。

“哎呀,对不起啦,阿姨。我就是特别特别想四个人一起看星星,这都是我出的主意。”事实并非如此,翔却代表大家道了歉。

“你妈妈说什么?”

“她说二十分钟以后来接我。”

“小慎那边呢?”

“我家也差不多这个时间。”

“是吗?那大家就一起吃着蛋糕等吧。就算你们偷偷摸摸地也还是被我发现了呢。我玩捉迷藏很厉害吧。”妈妈终于露出了温柔的笑容,大家的紧张感立刻消失无踪,所有人一起高声说了句“我开动了”,然后专心致志地吃起了蛋糕。

“啊,真好吃——!这是什么蛋糕啊?是阿姨亲手做的吗?”看到翔说话时两眼放光的样子,妈妈成就感十足地反问:“好吃吗?”

“超好吃的!真好啊,阳子的妈妈。人这么美,又年轻。话说,阿姨你今年几岁了?”

“我二十五岁了哟。”

“厉害!果然好年轻!阿姨你叫什么?”

“晶。用假名写的。野田晶。”

翔听完眨了眨眼。慎一慢慢地转过脸,看向了阳子那边。他们在想什么,不用说也知道。因为阳子自己对此也非常不满:明明“晶”和“幸乃”都是非常可爱的名字,为什么就只有自己是叫“阳子”这种名字呢?

每次闹别扭问起这个问题,妈妈总是不知如何是好地望向父亲,而父亲也会一度别过脸去,继而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装傻充愣地说:“怎么了,不是很好的名字吗?这可是爸爸给你取的哦。”

爸爸什么都不懂,就是“爸爸给取的”这一点让人不满啊。不仅是名字,幸乃从头到脚都能彰显出妈妈那边的遗传基因,阳子这边却继承了浓厚的爸爸的血缘。无论是看着就很健康的黝黑皮肤,还是骨架大到藏不住的宽肩膀,以及从来不感冒的强壮身体,都让阳子愤恨不平。

另外还有一点,是阳子不满的关键,那就是妈妈的口头禅。当只有妈妈和幸乃两个人相处时,阳子无数次听她那样说过。

“幸乃,让你有这么多痛苦的回忆,都是妈妈不好。你要原谅妈妈啊。”

“为什么?阿幸并没有觉得痛苦啊。”

“是嘛,谢谢。不过,说到底还是因为幸乃跟妈妈太像了。”

看着极尽所能撒娇的幸乃,妈妈温柔地顺着她的头发。每次目睹这种仿佛只存在于两人之间的秘密场面,阳子的心中总会一阵烦躁。

“喂,小翔,礼物。”

慎一那小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让阳子回过神来。翔吐了吐舌头:“啊,我又给忘了。”说着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平板形状的包装盒,交给了幸乃。

“好开心。我可以打开吗?”

见两个男孩子点了头,幸乃打开了包装纸,里面露出了三十种颜色的蜡笔。

“小幸乃,你很喜欢画画吧?这是小慎选的哦。”翔这么一说,慎一马上不好意思地抹了抹鼻尖。幸乃遇到高兴的事时,眉间必然会出现细小的皱纹,妈妈看见了便会摸摸她的头,这简直是妈妈的习惯动作。

“对了,妈妈也有礼物给你,稍等一下哦。”

说完妈妈直接走出了房间,不过不到一分钟就又回来了,手上拎着一个纸袋。在众人的注视下,她从袋子里掏出了一只粉色的泰迪熊。那是一家人外出购物时,在横滨的商场里看到的,当时阳子和幸乃两个人还为了它大闹了一场呢。

“哎?阿幸……已经收过礼物了啊。”幸乃一脸困惑地嘟囔着。

妈妈露出坦然的笑容:“那是爸爸给你的礼物,而这个是妈妈给的。幸乃,这是奖励你一直那么的努力。要对爸爸保密哦。”

阳子心中突然萌生出一种灼烧的感觉。当然了,今天是幸乃的生日。可是就算大脑里再怎么清楚这一点,一直想要的布偶摆在眼前时,那种心情还是无法抑制。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点,妈妈突然说了句让阳子意想不到的话:“然后,这个是给阳子的。也一定要对爸爸保密哦。”

妈妈又从袋子里拿出了一个布偶,是跟幸乃手上那只一模一样的泰迪熊。面对这个惊喜,幸乃显得比阳子还要开心:“姐姐,太好啦!是和阿幸一样的哦!”她欢呼起来。

正在这时,爸爸抱着吉他从一楼走了上来。幸乃慌忙将布偶塞进了床底下。

“怎么回事啊?你们不能自己玩得这么开心,却扔下爸爸不管啊。”听到父亲的玩笑话,翔也打趣地回应:“叔叔,您已经喝好了吗?今天是可以敞开喝没人管的日子哦。来来,再来一杯吧!”说着还模仿起喝酒的动作。父亲跟他有来有往:“怎么啦,翔,你也要一起喝吗?”然而立刻遭到了野田妈妈的呵斥:“孩子爸!”

大家一齐大笑起来。虽然表面看来妈妈是在配合他们的玩笑,但阳子却知道她真正的心情。爸爸的酒品非常不好,所以从阳子她们记事起,爸爸就已经戒酒了。两人之间如此令人怀念的对话,又仿佛曾在何时听到过。

爸爸无聊地噘了噘嘴,最后不情不愿地抱起了吉他:“在等你们妈妈来接的这段时间里,我们来唱首歌吧。”

大家以翔为中心眺望着天窗,一起唱起了《向星星许愿》。这个时候,阳子想起了自己憧憬“幸乃”这个名字的另一个理由,那就是阳子非常喜欢“幸福”这个词。有可爱的妹妹、漂亮的妈妈、温柔的爸爸,还有最喜欢的朋友们,时时刻刻都有种被守护的感觉,非常幸福。

“十一月的时候还有流星呢,到时候大家一起去看吧。”慎一像故意说给谁听似的嘀咕了一句。而他那个投向幸乃的眼神,一定也只有阳子注意到了。

四年级第一学期结束的时候,刚进入暑假,班上有些孩子就已经要去上补习班了,不过这其中并不包括探险队的成员们。就连要参加私立中学入学考试的翔也还在一脸讥讽地说什么“现在为时尚早,眼下就应该尽情享受小学生活”的话。

按照惯例,暑假里一家人依然要外出旅行。目的地是三浦半岛,顺便也要去扫墓。不过旅行途中出了点小状况——在酒店退房的时候,姐妹两个人一模一样的泰迪熊丢了一只。

在阳子看来,她非常确信是幸乃那只丢了。昨天晚上,父亲带她去附近的便利店时,她清清楚楚地记得幸乃是非常宝贝地抱着那只布偶走的,却不记得她有把布偶带回来。

听到阳子的说法,幸乃瞪大了眼睛反驳道:“这是幸乃的!这个左手上面有块脏东西,所以是幸乃的!”

“你在瞎说什么啊,那是我不小心打翻了葡萄汁弄上去的,当时你不是也一起看到了吗?快还给我!”

“不要,我不要,你不要来抢幸乃的宝贝。姐姐是笨蛋!”

幸乃的表情中带着一种与以往不同的执着,甚至令阳子都感到胆怯。但是,妈妈送的宝贵布偶就在眼前,怎么可能轻易退缩。最后,爸爸突然插进争执不下的两人中间,并且毫不犹豫地说:“喂,阳子,你不是姐姐嘛,一个布偶而已,就让给妹妹吧。”

爸爸尖锐的目光只朝向了阳子一人。阳子实在是委屈得不行,忍不住向妈妈求助,而妈妈也的确正用责备的眼神瞪着幸乃。

啊,又是这样,阳子立刻想到。又是这样的组合:爸爸和自己,妈妈和幸乃。为什么一定要这样来区分呢?

慢慢转回视线的幸乃,这次表情突然一变,整张脸都苍白起来,她似乎在努力调整着呼吸。阳子马上明白过来这是她休克的前兆,于是再也无法多说什么。

还没来得及跟幸乃和好,暑假就结束了,她们迎来了新学期。阳子慢慢注意到,围绕在自己身边的空气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以前关系很好的同学们,现在不知为何都像是在躲着她似的。

幸乃也有着同样的感觉。偶尔一起放学回家的时候,幸乃出人意料地问:“那个,姐姐,‘后妻’是什么啊?‘陪酒女’又是什么意思啊?”

从妹妹嘴里吐出的这两个词,打得阳子措手不及。虽然她也不是很明白正确的意思,但还是感到了围绕着这两个词的可疑气息。

“你是听谁说的?”

“就是随便听到的,总觉得大家都在盯着幸乃笑呢,还说我是‘后妻’的孩子。”

“虽然不知道是谁在这么说,不过这种事无视它就好了。如果觉得不开心,就去跟小慎聊聊吧。”

“啊,对呀。嗯,就这么办吧。”

嘴上这么回答,幸乃的表情却没有放晴。那天快到家的时候,又发生了更让两个人心绪难安的事情。在平时常去玩的公园前,有几位妈妈正在闲聊家常,她们的视线不时瞟向阳子她们这边。

那些人阳子并不陌生,她们大部分都曾与自己的妈妈聊过天,其中甚至还有慎一的妈妈。大家不但互相认识,平时见了面还会亲切地打招呼呢。

幸乃不安地紧紧握住阳子的手。

“可以吗?”都已经握住了,才想起来问,然而阳子也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如此一来,幸乃就好像将不久前发生的事都给忘了似的,重新笑逐颜开起来。

“我还是把那只泰迪熊给姐姐吧。”

“你说‘给’是什么意思?是终于承认那只是我的了吗?”

“不是,倒不是那个意思。”

“那我就不要,直到你承认为止我都绝对不会要的。”

“但是……可是幸乃很想跟姐姐和好啊。”说着,幸乃怯怯地抬头看看阳子,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继续说:“那我们一起玩好不好?我们一起玩那只泰迪熊吧。”

幸乃说完就悄悄低下头,额头上冒出一层汗。为了不让两个人拉着的手松开,她拼命配合着阳子的步伐,胸口也因此而阵阵刺痛。

“嗯,知道了,就这么办吧。不过,你可不要忘记了啊,那本来就是我的。”

“真是的,姐姐你的脾气也太倔了。”

看着笑容满面的幸乃,阳子顿时有一种责任压身的感觉。

我一定要保护好这孩子。身后那些妈妈们的目光如针一般扎在背上,阳子却在心中暗暗起誓。

从这一天开始,投向阳子她们的冰冷视线与日俱增。特别是幸乃,她的境遇更加糟糕。好不容易与姐姐重归于好,虽然那之后两人也没有聊太多,但是放学回到家总算又能一起躺在床上玩儿了。

妈妈的样子也明显变得奇怪起来。阳子总觉得这跟她们升入新学期后所直面的问题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心情也就更加烦闷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刺眼的日照终于有所缓和,街道上的景色也逐渐轮廓清晰起来,某个日子里,阳子终于叫住了正在厨房忙碌的妈妈。

“那个,妈妈——”

小窗中照进的夕阳将整个厨房染成了红色。妈妈握着菜刀的身影矗立其中,就像是一幅画那样美,然而阳子望着她,却不由得手心冒汗。妈妈不断地切着菜,案板上的洋白菜已经碎得不能更碎,她却没有半点停下来的样子。

这是自阳子出生以来,第一次觉得妈妈看起来非常可怕。她悄无声息地转过身,一溜烟跑了出去。要去的地方只有一个。途中又看到了那些妈妈们聚在一起聊天,不过阳子选择了无视。

隧道旁的秘密基地中,翔与慎一正在爬树,两人看到阳子以后的反应却完全相反。

“喂——阳子!怎么啦,没听你说要过来呀?”翔满面笑容地挥着手,慎一则神情复杂地移开了视线。看着他们从树上下来,阳子将所有的事和盘托出。先是说了最近所有的违和感,接着又问道:“那个,后妻的孩子是什么意思?你们要是知道什么的话就告诉我吧。”

这下不只慎一显得手足无措,阳子意外地发现,就连翔也露出了严肃的神色。

“拜托了,幸乃也很痛苦的。如果你们知道什么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等了一会儿,翔终于开口回答了她,然而那并不是阳子期待的答案:“虽然我不清楚是谁说了什么,但阿姨绝对是好人,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不是!我不是想听这种话!”

“可是,我知道的也只有这些而已!阿姨绝对是个好人!”

正在这时,慎一露出无力的笑容打断了两人:“那个,我……先回去了啊。”

阳子花了一点时间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你这算怎么回事?不要逃走啊。”

然而慎一还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满腔的不甘与不安淹没了阳子,她瞪着慎一的背影,眼底涌出了泪水。

翔微微地叹口气,把手放在阳子的肩膀上:“听我说啊,阳子,现在暂时忍耐一下吧,那些无聊的传闻很快就会消失的。”

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被风吹动,在两人身上轻轻荡漾。翔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可阳子只觉得他是在回避问题。

忍着眼泪回到家中,阳子一进门便看到玄关处放着一双磨损严重的红色皮质高跟鞋。肯定不是妈妈的。妈妈才不会穿这么没品位的鞋子,而且也不会让自己的东西如此破破烂烂。

玄关没有点灯,幸乃一言不发地坐在正门台阶上。

“你在干什么啊?怎么还不去……”

幸乃竖起一根食指抵在嘴唇上:“妈妈生气了,因为有个可怕的阿姨来家里了。”

“可怕的阿姨?”

说话间阳子望了一眼客厅的门。听不到任何声音,却能感觉到一种不祥的气氛。阳子瞬间察觉到她们不应该留在这里。

于是她拉起幸乃上了二楼。日暮西垂,已经过了往常吃晚饭的时间,到了晚上八点多的时候,一楼终于传来些响动。

阳子制止了想要马上冲下楼去的幸乃,自己起身从窗子眺望外面的情况。一个身形矮小的女人快步从玄关走了出来,那样子与幸乃所说的“可怕的阿姨”怎么也联系不到一起。那人披着一件白色长款大衣,背影看上去非常年轻,也就二十几岁的样子。

女人走到路灯前突然停住脚步,猛地回过身来。阳子慌忙躲进窗帘后面。在惨白的路灯照耀下,离得这么远她也能清晰看到那个女人脸上所化的浓妆。连同她身上的服饰,这个人只是在拼命装出年轻的样子,而实际上绝对不止二十几岁。

女人不知为何露出了微笑,再次转回身走掉了。异样的感觉一瞬间在阳子心中扩散开来,并且马上转变成一个切实的念头贯穿了全身。那女人走路时有点拖着左脚,这样的姿势令阳子有些眼熟。

应该是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她曾见过一个女人在公园跟慎一说话。那人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无袖上衣,配上迷你裙,如此故作年轻的风格让阳子忍不住留意了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可是随后那个女人看见了迟到的阳子,竟然脸色一变,然后逃跑似的迅速离开了。

慎一只是说“没什么,就问个路”,而阳子也全心全意地跟来晚了的翔聊起了其他话题,所以没有再多问什么。之后她就完全忘记了这件事,只是那个拖着脚走路的奇怪姿态在记忆中残留下了一个影子。

阳子牵着幸乃的手刚走下楼梯,就看见黑暗的房间中妈妈在无声地哭泣着。与呆立当场只能瞪眼看着的阳子不同,幸乃马上扑向了妈妈。

“妈妈,你怎么哭了?别哭了,没关系的,幸乃会保护你的。”

看着幸乃用手温柔地抚在妈妈背上,阳子不知为何突然冒出一个妈妈要被抢走了的错觉。于是她也慌忙跑到妈妈身边,把手放了上去。妈妈吃了一惊似的来回看看两人的脸,然后马上将她们一起紧紧抱入怀中。

“对不起呀,妈妈是你们两个人的妈妈呀,我哪儿也不会去的。”

阳子完全听不懂妈妈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也不容她多问,妈妈摇了摇头,擦掉眼泪:“啊,真是太不好意思啦,得赶紧去做饭了呢,想吃什么?”

“土豆炖肉!”幸乃马上喜笑颜开地说。

阳子责备道:“不要提这么麻烦的要求啦,做点简单的不就好了。”

“可是幸乃最喜欢土豆炖肉了嘛。”

“没问题,就做这个吧,土豆炖肉,不过要稍微等一下哦。”

大约又过了一个小时左右,加上回来的爸爸,一家四口久违地齐齐围坐在餐桌旁。对于这顿比平常迟了很多的晚餐,爸爸难免露出讶异的表情,但是在妈妈拼命使眼色的暗示下也没有说什么。

除了阳子以外,所有人都在漫无边际地搜罗着话题,他们都说着、笑着。妈妈的眼睛也眯成了两条线,之前才哭过的事就像假的一样。

时隔很久的全家聚餐,热闹得更胜以往,可这种热闹却像是为了抵抗沉默而故意制造的一样,令阳子感觉到隐隐不舒服。

对于那日造访家中的中年女性,妈妈似乎完全不打算作任何解释,如此一来只能再去问慎一了。就在阳子打定主意的时候,那个事故发生了。那是在女人来访的几周之后,原本因为不知何时就会发作的休克症状,爸爸是禁止妈妈开车的,然而那样的妈妈,却出了车祸。

大雨倾盆的黄昏时分,阳子在带着微微寒意的家中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那时她就已经敏锐地察觉到,自己一直珍视的那个世界,被打破了。

她打了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并不知道自己路过的那个路口就在事故现场附近。医院里寂静无声,一脚踏进其中的瞬间,阳子心中那份妈妈还在努力求生的热切期盼便消失无踪了。

看见阳子她们来了,爸爸也只是无力地点了点头。他说,损伤太过严重,无法让她们最后看一眼遗体。从那一刻开始,阳子的记忆就变得非常模糊。究竟是现实,还是做梦?幸乃当时是什么表情,自己又作何感想?这些她都很难回想起来。

从那以后,鲜明的记忆便所剩无几。其中之一是在守灵的时候,见到了那些之前对母亲退避三舍的邻居妈妈们前来吊唁,那些家伙居然也装模作样地流下了眼泪。

爸爸红着眼眶向她们客气地行礼,站在旁边的幸乃则放声哭泣。唯独阳子没有哭。她无动于衷地面对着那些妈妈们,看她们用手绢按着眼角惺惺作态。阳子只是动了动口型,无声地说道:“都是你们害的。”冰冷的空气干涸了嘴唇,让上面布满裂痕。

从警局到医院再到丧葬事宜,爸爸将所有杂务都处理得井井有条。至少爸爸还是个爸爸的样子,这一点令阳子备感宽慰。然而,爸爸的心其实也已经明确无误地破碎了。

头七法事结束的那天晚上,亲戚们——不知为何就只有父亲这边的亲戚——以及公司的同事等都全部散去,自事故发生以来,他们终于又能吃上一顿只有自家人的晚饭。

唯独不见了妈妈的餐桌前,两个姐妹从来不曾见过爸爸喝得如此烂醉。阳子此前也只是听说过爸爸以前饮酒的事,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她知道爸爸在守灵的晚上也曾去附近喝过酒,只是自己绝对不会多说什么。

就是那个爸爸,像喝水似的把一杯杯酒灌进胃里,一旁的阳子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能够阻止他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阳子牵起幸乃的手打算带她回二楼去,却被爸爸制止了:“不要逃走啊,阳子。我们是一家人吧?”那低三下四讨好般的笑声割开紧绷的空气,击打在鼓膜上。

“喂,阳子,妈妈得的那种病叫什么来着?”爸爸继续自言自语似的念叨着,“对不起啊,要是我强行把她的驾驶证抢走就好了。都是我的错啊,全部都是我的错啊。”

阳子突然反应过来,这还是自己第一次听到父亲用这种成年人口气与她们说话。父亲开头还喋喋不休地说着这种忏悔的语言,突然又变成破口大骂地斥责妈妈,下一个瞬间却转而满心懊悔地抽泣起来。脆弱、纤细、无依无靠,简直没有比现在的他更加脆弱的人了。

看着眼前蜷缩成一团的父亲,阳子突然觉得他才是那个需要别人来保护的孩子,心中很不可思议地萌生出一种“想要拯救他”的情感。自己必须替代母亲的职责——这个想法也随之一同涌现出来。

父亲也仿佛领悟了这一点似的,话语一点点变得如同撒娇一般:

“阳子啊,你能原谅我吗?”“阳子最喜欢妈妈做的汉堡肉饼了吧。”“妈妈她啊,总是跟我说,阳子是最可爱的呢。”“还说有阳子这个女儿真好。”“总是说阳子……”“总是对阳子……”

爸爸为什么只提起阳子呢。想到这一点,她猛然低头去看幸乃,就发现幸乃脸色苍白,死死地盯着某一处地方。

“不要紧吧?”阳子问道,然而幸乃只是歪了歪头,什么也没有回答。于是阳子接着说:“好了,我们上去吧。就算没有发病,你也肯定是有哪里不舒服了吧?”

幸乃没有理她,慢慢走向了父亲。瘫坐在地上的父亲抬起头,似有不安地看向站在面前的幸乃。两人对视一阵,最后还是父亲忍受不了先移开了视线,并且深深叹了口气:

“别这样,别用那种冰冷的眼神看我。”

在阳子看来,反倒是说出这句话的父亲一直冷着脸。幸乃并没有从父亲身边走开,她蹲下身,让自己的视线与坐着的父亲重新对在一起。

她那令阳子无比熟悉的温柔声音在房间里飘散开来:“爸爸,别哭了。幸乃都已经不哭了。我原谅你,幸乃会原谅父亲的。所以求你了,别哭了。”

说着,幸乃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父亲低垂着脑袋,依然没有停下摇晃身体。幸乃也没有放弃,准备更进一步地从后面抱住他,却被父亲很不耐烦地甩开了手。不仅如此,他的拳头也慢慢握紧了。

事情发生在一瞬间,甚至没给阳子出手阻止的机会,一声闷响震动着四壁。等她反应过来,就看到幸乃捂着左半边脸,沉默地缩成了一团。

父亲将杯子里剩余的酒一饮而尽,低头看向倒在一边的幸乃:“我需要的不是你,我需要的是阿晶!”

父亲的话语一点点渗透进了阳子的耳朵,她却听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这些话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让幸乃听到。阳子跪在地上,把幸乃紧紧搂进怀中。

幸乃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对、对不起,非常抱歉。”然后又慢慢地抬头望着阳子,“姐姐,对不起呀。”

说完这一句,幸乃突然脸色惨白,如同睡着一般失去了意识。阳子的心中闪现出祭坛上妈妈的遗像——只有幸乃从妈妈那里遗传了这种病。阳子有种错觉,仿佛幸乃那瘦小的身体变得更轻了,让她不由得抱紧了妹妹。

以前,阳子曾经问过幸乃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感觉,幸乃若无其事地笑着回答:“感觉身体被温暖的空气包围着,非常舒服呢。眼前一片白茫茫,好像到了天堂似的。”

怀抱着幸乃,阳子的眼睛一直盯着露出自卑笑容的父亲,脑海中浮现出了翔所说的“探险队的约定”——

没关系,因为我会保护大家的。

她对这句话深信不疑,然而父亲那句“我需要的不是你”却如同流沙般将他们的约定无情吞没,也支配了阳子的心。

从那一夜开始父亲的眼睛就很少再有清明的时候,而每当父亲显露出无法掩饰的脆弱时,阳子便愈发思念翔和慎一。

所以在某天的傍晚,脸上瘀青未退,只得跟学校请假在家休息的幸乃,突然提出“想见见那两个人”时,阳子的心中也跟着一跳。

“你身体不要紧吗?”面对阳子的疑问,幸乃使劲点了点头。

“真的吗?”以防万一,阳子又再次确认了一遍,不过在幸乃点头的同时,她已经牵起了妹妹的手。

太久不曾配合着幸乃的步调走路,如今阳子甚至有些觉得不耐烦了。这是妈妈葬礼以后的第一次碰面,才刚在秘密基地中看到那两个人的影子,阳子就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男孩子们的反应却与她截然不同。慎一冷冰冰地盯着幸乃的脸,阴郁地问:“是被谁打的?”

听到他一反常态的带刺语气,幸乃有些怯懦地转过头来看向阳子,而阳子也突然感到一阵心虚。凭着直觉,她明白这时候自己必须保护的反而是父亲。

“不是的,只是不小心在楼梯上摔倒了。”她脱口而出一句电视剧台词般的谎话。

“你说谎。”慎一嘲笑似的睨视着她。

“我没有说谎。”

“肯定说谎了!那绝对是叔叔打的。大家都在说呢,这件事已经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慎一的声音陡然变大,阳子下意识地朝他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你给我说清楚,‘大家’是指谁?他们说什么了?你不要随便胡说八道!”

慎一虽然捂着脸低下了头,可他过长的刘海后一双眼睛依然尖锐地瞪着阳子,那种挑衅的表情让阳子觉得全身更加燥热。她又一次抬起了右手,只是千钧一发之际,幸乃抓住了她的手腕。

“是真的!姐姐说的都是真的!所以大家不要吵了!”

说着,幸乃就大哭起来,慎一也像是被她带动了似的红了眼睛,就连沉默地看着他们的翔这时也吸了吸鼻子。唯独阳子一个人没有哭,就像守灵时那样。为什么总有一种自己被排除在外的疏离感呢?阳子想着。

“翔,你告诉我吧。到底发生了什么?到底是谁,说了什么关于我们的事?”

尽管阳子的语气中充满了恳求,翔却只是摇了摇头:“总之现在先忍耐一下吧,传言什么的很快就会消失的。就算是为了幸乃,你也要振作起来。”

“可是……”

“没关系的,一定很快就会结束的。”

翔说得斩钉截铁,可烦心的日子却依然持续着。阳子一边期待着能有一件意外的事打破眼前的局面,同时又对那即将发生的事感到恐惧。一种事情不会简单了结的预感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因此,当那通电话打来时,阳子既感到满心厌恶,却也感到了一丝安心。那是与翔他们在秘密基地见面的几天之后。

“我叫田中美智子。”阳子对这个名字并没有印象,但她马上就明白了,是那个曾经在公园里跟慎一讲话,然后又来到家中让妈妈哭泣的女人。

“田,中,美,智,子女士。”她像是要将每一个字都烙在心中似的重复着。而那女人只是淡淡地说:“你是小阳子吧?你好。你爸爸在家吗?”

阳子告诉她父亲这时不在,女人的语气立刻失望地降了下去。听筒中一阵简短的冰冷沉默后,女人假惺惺地加了句:“请节哀顺变。”

虽然大人们都没有对她提起过这件事,但阳子始终觉得,在母亲出事前与她见面的正是这个女人。与此同时,她也怀疑所有的传言都起始于这个女人。听到这个女人事不关己地随口甩出一句“请节哀”,阳子那个有事即将发生的预感变得确信无疑。

意料之中,那个女人没过多久便再次造访。父亲果然也知道她的存在,尽管他在见到这个女人的瞬间露出了怯懦的表情,但马上又把她迎进了家门。

阳子小心翼翼地从二楼下来,生怕吵醒睡着的幸乃。她走到客厅门口,把耳朵贴到门板上,女人鼻音浓重的话语立刻传了过来。内容与最近这几天阳子不想听却不得不听的恶言恶语没什么本质区别。

虐待的事已经……

如果闹上法庭的话……

只要你这边出赡养费……

坊间的传闻也……

阳子立刻就听不下去了,她逃命似的冲上二楼,一言不发地将睡在床上的幸乃紧紧抱在怀里。可是没过多久,卧室的房门就被粗暴敲响了。

幸乃猛然坐起身,她们两个一起看过去,女人双颊通红地站在门口。她看都没看阳子一眼,径直向幸乃走去。

“哎呀,小幸乃!”她边说边夸张大哭的样子,看起来也不过是自我满足的表演罢了,阳子只觉得恶心。

可幸乃却眨了眨眼,仿佛在确认什么一般。紧接着,她突然开始轻抚女人的后背。一定是本能让她伸出了手吧,毕竟就算她看错了也不奇怪,不知为何这个女人的体形确实与妈妈很像。

女人被吓了一跳似的抬起头:“小幸乃,对不起呀,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了,除了你以外我实在不知道还能依靠谁,真的活不下去了。”

她那满嘴黄牙的口中,说出了与父亲完全相反的话。阳子狠狠地瞪着这个女人,她很明显是在乘虚而入地侵略着这个家。

不知道父亲到底跟她聊了些什么,但是当天晚上,幸乃就被那个女人带走了,说是就先去住一晚。然而不管阳子如何缠着父亲问理由,他却只是不停重复着“等时机合适了再说”,此外就不肯多说一句了。不仅如此,父亲的手又开始伸向酒瓶,但阳子是不会允许的。她抢先一步夺过酒瓶,将它砸进厨房的水池中。阳子盯着零零散散的玻璃碎片,讲起了那天晚上的事——现在已经不得不直面父亲曾经对幸乃动手的野蛮行径了。

父亲听着她的话,就像是第一次知道有这种事似的睁大了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摇着头重复:“知道了,我已经知道了,不要说了。”

他用不知所措的眼神看着阳子,叹气的时候整个肩膀都垮了下来。虽然一直不停逼问,但阳子也已经猜到了大部分的事实。

父亲就像河坝决堤一样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阳子的亲生母亲在生下她之后很快便死了,他跟阿晶是在横滨的餐馆认识的,当时十七岁的阿晶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幸乃。明知如此,父亲还是选择接受了一切,而妈妈也接受了父亲。那个女人其实是幸乃的祖母。妈妈跟你并不是亲生的母女,幸乃跟你也不是真正的姐妹……

“不过,我们彼此是真心相爱的。我当然也是爱幸乃的,至少这一点是真的,你一定要相信我。”

低垂着脑袋的父亲,应该没有说谎吧,阳子想到。我们曾经真真切切地幸福过,从来没有怀疑过大家是不是真正的一家人。

正因如此才无法原谅。即使没有血缘维系,我们也依然是真正的家人。是真的母女,也是真的姐妹。并不是因为事故,而是因为醉酒才导致了暴力行为,最终毁掉了自己珍视的一切。不只是妈妈,现在就连最爱的妹妹,也要被父亲夺走了。

父亲塌下肩膀,开始像个孩子似的哭泣。阳子用尽全力不断击打着他那看上去已经消瘦了许多的身体。

幸乃现在大概也在听那个女人讲同样的话吧。如果真是这样,那孩子今后会怎么样呢?

阳子拼命回想着幸乃的笑容,可不知为何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阳子把翔叫到了公园。如果是翔的话一定能理解我吧。只要翔理解我就可以了。可是尽管她在心中拼命恳求,自己和盘托出的话语,对翔却没起什么作用。

翔若无其事地用脚踢着地面,听完也只是觉得麻烦似的挠了挠头。

“那样的事我们也没什么办法啦,都是大人们才能决定的问题。”

“这算什么,不是说遇到困难大家一起帮忙的吗?”

“可是,我们毕竟是小孩子啊,无可奈何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阳子没有继续说下去。此时她突然看到那个女人拉着幸乃的手往坡上走来。幸乃应该是看了一眼这边,却装作没有注意到他们的样子,径直走过去了。

阳子连跟翔告别都顾不上,就那么愣愣地朝着幸乃的方向追了过去。一路飞奔进家门,就看到父亲站在玄关处跟那个女人说话。“暂时会在群马那边……”顾不上去想听到的只言片语,阳子直接冲进了二楼的房间,只见幸乃面无表情地收拾着行李。

大脑完全跟不上如此突然的变化,阳子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从背后抱住了幸乃。

幸乃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轻轻地说了一句:“这个,给姐姐你吧。”

幸乃拿出来的,是那个左手沾着一点污迹的粉色泰迪熊布偶。一个决定人生的关键时刻,却如此淡淡地从眼前掠过了。

大约用了半个小时,幸乃终于作好了准备。就在她离开之际,阳子感到心中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反倒是幸乃,瞥了一眼桌子上妈妈的照片,先开口道:“我也会像母亲一样,因为同一种病而死去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啊,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你这么肯定?”

“反正,也说不定会变成好事嘛!”

“不会的。”

“会的。”

“会怎样?”

“就是说,比如,那个——”阳子拼命振奋着精神,“也许反而会救你一命……”

然而她话说到一半却戛然而止,这种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只会越说越扫兴。幸乃也觉得无聊似的,冷笑了一声。

父亲站在玄关处,他低垂着头说道:“真的非常抱歉。”幸乃只是略微摇了摇头。

女人拉着幸乃一走出大门,就看到了等在那里的翔和慎一。对他们两个人,幸乃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就继续往前走去。女人按照自己的步调走路,幸乃只能被连拖带拽着尽力跟上她。

求你了,照顾一下那孩子的步伐吧——

阳子在心中呐喊着,那颤抖的声音一直涌上喉咙,眼看就要脱口而出。就在此时,一个男孩子的声音却盖过了她。

“要记得我们是同伴!别人无所谓,我永远是你的同伴!”分不清究竟是翔还是慎一的声音。

幸乃消失在坡道下面之前,仅仅朝这边回了一次头。翔他们立刻安心了似的使劲朝她挥手,唯独阳子觉得胸口一窒。

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那样的妹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害怕着什么一样,空虚的眼神中浮现出的是对所有人的猜疑。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从阳子所熟悉的那个幸乃的身体里连根拔起,彻底抛弃了。

“那孩子,是谁啊……?”

阳子无意识地自言自语道。这是十一月的一天,可以观测到狮子座有大型流星雨的日子。

当妹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坡道那头时,自妈妈发生意外以来一直没能流出的眼泪,终于从阳子的脸颊上滑落下来。

仓田阳子没有一天忘记过妹妹的存在,但是她每天忙得天旋地转,幼年时的那些记忆渐渐变得模糊而难以捕捉,那个应该存在于某处的名叫幸乃的人,越来越没有真实感了。

所以最初从新闻中看到那起案件的时候,她心中很不可思议地竟没什么波澜。当然,记忆很快便被唤醒了,阳子像被钉在了原地似的看着媒体的报道一动不动,可她也并不觉得有什么需要自己去做的事。或许这样说很冷酷,但对她来说,这件事跟那些数不胜数的虚构故事几乎没有区别。

只是其中的两条报道,令阳子心中起了疙瘩——一条报道武断地将温柔的母亲说成不负责任的陪酒女,另一条报道则将三年前过世的父亲说成是虐待养女的醉鬼。

父亲从那一天开始便真的戒了酒,而且自此以后一滴也没有沾过。虽然阳子并未因此就原谅他那一晚的野蛮行径,但那个人确实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直到临死前最后一秒都受着良心的谴责。

父亲只对幸乃动过那一次手,这一点阳子比谁都清楚。然而媒体却不停宣传着什么“受到了养父的频繁虐待”,一定是有人故意煽风点火吧。那么,会是谁呢?那时附近主妇们轻蔑的神情她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

海面上吹来的风带着刺骨寒意,阳子下意识握紧了牵在一起的那只手,莲斗立刻皱起脸叫道:“好疼啊,妈妈。”

“哎?啊,对不起呀,莲斗。”说着,阳子的目光再次转向手中的提袋,并且将里面那个经过十年时间已经变旧泛黄的泰迪熊拿了出来。

泰迪熊的左手上依然留着一片污渍。“外公应该挺寂寞的吧。”阳子小声嘀咕着这样的说辞,将布偶放在了供花的旁边。

“要一起活到一百岁哦。”曾经那样天真烂漫的妹妹,如今她的人生就要落幕了。想到这里,一种无法言喻的恐惧涌上心头,阳子的脸颊上再没有像那天一样流下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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