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中断的魔术

“你以为魔术的本质是什么?”

“是欺骗观众吗?”

“不是,是欺骗自己。”

龙三和秋声在魔术师圈子里小有名气,颇得艳羡,因为他们是一对夫妻,而且是技艺超群的夫妻。

龙三没怎么上过学,靠跑江湖闯出名堂,秋声却是大学魔术表演协会的副会长;龙三表演的时候穿大褂,开演前要先敲上一声锣,秋声但凡登台必穿燕尾服,背景音乐得用钢琴曲《星河与波光》;龙三的观众都没什么钱,常常有人逃票钻进棚子来看他变花样,秋声年年随团出国表演,坐在第一排的都是大使、参赞,他们戴的手表晃眼得很。

龙三和秋声各有所长,各投所好,下里巴人,阳春白雪。

就是这样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偏偏走到了一起。结婚当天,秋声的大学男同学们个个喝得面红耳赤,愤愤不平,不服气的还要质问一句:“你跟他有什么可说的?”

“有……有一个,魔术。”秋声回答。

婚后的生活没有新鲜事,件件都透着习以为常的喜悦。

龙三和秋声开始同台表演,龙三做主,秋声做辅。龙三想串词,句句能把观众逗乐;秋声选服装,件件都让观众亮眼。龙三跟秋声学舞台魔术,其实也简单,就是把他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换得亮堂一些,变水缸换成变钢琴,变猴子换成变美女。

这美女,就是秋声自己。

秋声喜欢给龙三做助手,因为他总能把寻常的魔术变出新意,新得让行家里手都无法理解。人家变鸟变鱼总是准备两只一样的,变一只死一只,他从来都是一只到底,绝不杀生;人家玩活人瞬移都得满世界找双胞胎当托,他随便拉个观众就能变,几十台摄像机跟拍也找不出破绽。

秋声问过他:“老公,你是怎么变的?”

龙三笑笑说:“这是魔法。”

秋声自然不信,心里却也不快,原来就算是夫妻,也还在心里装着同行的防备。

直到排演电锯活人的时候,秋声才终于信了龙三的说法。

别的魔术师把女助手锯成三段,龙三把秋声锯成四段;别的魔术师心里忐忑,因为柜子那么大,观众总会怀疑,龙三面色坦然,因为柜子狭窄得秋声想翻个身都困难。

不,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龙三是真的用锯子把秋声的身体锯开,就像撕开一幅美丽的图画。

秋声觉得那种感觉很美妙,没有痛感,也不会流血,只是心念转动,远处的大脚趾会调皮地跷起来,神经相连,身首异处。

这真的是魔法,是常人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魔法。

“老公,你的魔术是——”

“是欺骗,把魔法伪装成魔术,骗你们每一个人。”

于是,电锯活人,这个观众早就看腻的魔术成了他们的主打。他们邀请最有名的魔术师来观摩,让他们猜是用了什么手法,他们却只带走再也合不上的下巴,什么话也没有留下。龙三甚至允许观众上来操刀锯开秋声,然后在男男女女惊恐兴奋的尖叫声中将妻子复原,让她完整无缺地在舞台上走个来回,接受这世上最热烈的喝彩。

事故在最后一次电锯声中发生。

戏院里挤进了开演以来最多的观众,舞台边的地上都坐满了人。灯光打在舞台上,所有的观众背光而坐,只能看到他们冒光的眼睛。

龙三站在妻子面前,和她对视了一眼,做了个切菜的动作,秋声忍住没笑。

似乎和往常没什么不同,龙三熟练地下了三锯——当胸、齐腰、过膝,再将每一截柜子分开,让观众清楚地看到,人确实被锯成了四段,就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三文鱼。

龙三做了几个过场衔接,又说了几句逗笑的话,下一步,就是再把妻子拼回去——

而就在这时,舞台边一个观众突然站了起来,背光之下,龙三没有看清他手上的动作,其他人却发出一声惊呼。

虽然有人第一时间扑上去,但枪还是响了。

子弹打进了龙三的肩膀。

龙三没有时间惊惧,只是捂着汩汩冒血的伤口,一步步走向秋声,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什么。

手刚扶在柜子上,他便晕了过去。

醒过来时是在医院,龙三拉住护士的手,要求见妻子。

护士说你妻子现在的状态很不好。

“护士,现在就带我去见她,只有我能救她!”

他说对了一半,他确实能救秋声,但那是过去时。当他看到病床上断成四截的妻子时,盖上被子,试图再使用他的魔法。

却失败了。

可能是因为突遭袭击,也可能是因为失血过多,不管怎样,龙三的魔法消失了。

“不……不可能……”龙三语无伦次地重复着,跪在妻子面前,茫然无措,他想哭,想抱着妻子哭,却不知道该抱她的哪一部分。

秋声看着这个失去魔法的男人,他的一半魔法将自己变成了活着的碎尸,另一半魔法却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再也不能复原她了是吧?”

“对不起……对不起……”龙三抓扯着自己的头发,号啕大哭。

凶手被捕、受审、获刑、入狱,整个流程没用太多时间,不知道动机,是竞争对手雇来的,还是狂热到发疯的崇拜者,搞不清楚,搞清楚了也毫无意义。

龙三和秋声再也不能登台表演,他们整天躲在家里,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身体垮掉了,一个灵魂崩塌了。

龙三本来也去看了很多医生,但总是在说到“希望恢复我的魔法能力”的时候被赶去精神科。后来他又找到各路半仙,在家里各个位置给各式名号的鬼怪烧纸钱,除了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以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他渐渐认命,唉声叹气,借酒浇愁,对着秋声怪异的躯体,一边流眼泪一边打自己。

“老公,我不怪你。”秋声说,“是我们自己玩魔法玩得太过了,我们不该用魔法骗人。”

“不用魔法,是吗?”龙三重复道,他认为这是妻子的暗示,那些不需要魔法的技巧,他还记得多少?

“不用魔法,我能练到以前的水平吗?”

“为什么不试试呢?其他魔术师都是这么做的呀。”秋声鼓励他说。

“你愿意等吗?”

“我都成这个样子了,不在这等你,还能去哪儿?”

这是个漫长的过程,龙三几乎是从头学起,手法的快慢、精准度,道具的精确、细密,每一个环节,失去魔法的辅助,对他来说都难上加难。

他无数次想要放弃,又无数次因为秋声的鼓励而重新站起来。

一开始,没有多少人认可他漏洞百出的表演,虽然大家都知道他遭

到了袭击,可能心灵也受到创伤,不会当面嘲笑他,但谁也不愿意花钱看他那些平淡无奇的节目。

于是,他把摊子支到戏院外面,在地上倒放一顶帽子,捏碎一把花瓣在手里,手往半空一抓,变回一枝红玫瑰。若被正排队买票的观众看到,倒也有几声稀稀拉拉的掌声,就像当年在街头卖艺时一样。

慢慢地,一枝玫瑰变成了一大束玫瑰,面前的观众从几个变成了几十个,到最后一层一层人头攒动,前排欢呼,后排喧哗。终于,戏院又邀请他回去,回到那个曾经属于他的地方。龙三的复原魔术成了他新的招牌,甚至有人传说,连博物馆那些碎掉的古董瓷器,都是龙三给变回原样的。

他终于又回到了神奇的顶峰,在没有魔法的帮助下。

机会成熟了,他选定一个星期五的黄金时段,让戏院挂出了“最后一场”的海报。

全城震动,每个人都想知道,龙三在最后一场魔术里,将复原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星期五转眼就到,戏院里挤满了人,老板叫人前后往复,足足查了三遍的票,清出去三十几个逃票的。纵然如此,人和人之间也没半点缝隙,吸口气都闻得出来旁边的人今晚吃的是什么。

前面表演的那些魔术虽也有人喝彩,但看得人终归是兴味索然,什么百变衣装,袖底出鱼,都是老把戏,也只有那些没见识的小孩还在瞪大眼珠子想看个究竟,叽叽喳喳吵个不休。

开场两个多小时之后,龙三总算上场了,刚往舞台中间一站,还没说话,场下便是一阵三分钟的掌声。他右手一抬,示意大家安静,场子里便马上鸦雀无声。

龙三穿一袭青衣大褂,瘦弱的身材显得有些干瘪,谁也猜不到他衣服底下有没有藏着道具。

“曾经,我有一个魔术被中断了,没有给大家表演完。”龙三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我想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四个助手各抱着一只大箱子走上台,他们将箱子放在舞台中间,取下挡在前边的挡板,露出里面的“东西”来。

“呀!我的天!”胆子小的已经叫出声来,胆子大的只管“咔嚓咔嚓”地拍照。

“这是我的妻子,在那次被中断的魔术里,她是最大的受害者。今天,我希望在你们的见证下,弥补我的过错。”龙三走过去,抚摸了一下妻子的面庞,与她相视一笑。

观众个个都嫌眨眼的时间太长,他们看着龙三拿出一块黑布,将四只已经拼接在一起的箱子盖住,箱子里断成四截的秋声立时被挡在了布的后面。

龙三隔着黑布抱住箱子,动作舒缓,在每一道箱子与箱子之间的缝隙处吻了一下。

然后,他直起腰,看着台下的观众。

戏院定格了十秒钟,无人说话。

龙三长出一口气,将箱子之间的挡板一一抽去,最后掀开那块黑布——

观众“轰”地响起一片掌声。

因为大家都看见秋声从箱子里坐起,活动自己的四肢,她站起来,迈着久违的步子在舞台上走了两个来回,身姿绰约,美妙动人。

“你成功了,成功救回了我的身体。”

说完这句,秋声停住手中摆动的怀表,直视着丈夫失神的双眼:“就到这里吧。”

秋声中断了她这次的催眠术——或许也是最后一次。在她为龙三设计的场景里,龙三重新学会了魔术,并拼回了秋声的身体。

她并不打算唤醒丈夫。

从此,龙三将不会再生活在悔恨之中,也不会再颓废下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复原了妻子。他眼里的秋声,完整并且美丽,他们又回到了过去的生活轨迹,又做回了魔术圈顶尖的搭档夫妻。

“老公,你知道魔术的悲哀是什么吗?”

“是什么?”

秋声半截身体坐在轮椅里,望着夕阳,想象着身后的卧室床上,自己那根跷动的大脚趾,回答说:“是可以骗所有人,却骗不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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