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醇与父亲的重逢

佳醇8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她是在放学回家后才知道的。当时她照例拿了三双筷子摆到桌上,母亲却突然哭了出来,佳醇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慌乱得不知所措。

母亲哭了一会儿,终于停歇下来,缓缓地告诉女儿什么叫感情破裂,什么叫离婚,什么叫监护权,什么叫探视权。

佳醇以她刚上二年级的智商琢磨了半晌,大致明白现在的状况是:爸爸不爱妈妈了,爸爸和妈妈不会在一起生活了,自己以后只能和妈妈在一起,每隔一段时间爸爸会来看自己。

于是她问:“那爸爸什么时候会来看我?”

母亲说:“我也不知道。”

那以后的日子自然算不上好过,佳醇从早晨起床到入夜睡觉,都要经历各种各样不习惯的变化,母亲煎的鸡蛋不如父亲煎的嫩滑爽口;母亲经常忘记在前一晚的家庭作业上签字;下午放学不会再有父亲来接,更不会有他指着自己的下巴说“看,爸爸今天把胡子刮干净了”;晚饭早早开场,因为不再需要等待加班的父亲,桌上只会有两副碗筷,那只酒杯放在碗柜最高的地方,佳醇再也没见到过。她好像有无数的机会来抱怨,抱怨凭什么“爸爸”这个称谓突然就只能从别人嘴里冒出来,自己听到后还会那么难过。

可是她没有抱怨过,她睡觉时伏在母亲怀里,任母亲的泪水打湿她的头发,每一次都假装睡着。

父亲第一次回来看佳醇,是在5年后。

那天她经历了上中学后第一次大张旗鼓的考试,考得很糟,她拿着满是红叉的试卷,坐在小公园的长椅上,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远处草坪上那个跟爸爸放风筝的小孩。

“不开心吗?”

这是时隔5年后,父亲对佳醇说的第一句话。

13岁的佳醇望着眼前这个看起来没有任何变化的人——除了脸色有些不好,有一点陌生,这个声音毕竟久疏问候;有一点怨恨,这张脸孔毕竟久未谋面。她撇了撇嘴,努力了几次,最终还是不争气地哭了出来,眼泪顺颊而下,泪如断珠。“你都不回来看我!我不开心!我就是不开心!”她扑进父亲怀里,痛哭如嚎。

“没事的,会好的,刚开始是很难的。”父亲拍拍女儿的背,有些语无伦次。

佳醇向父亲诉说生活中的种种不如意:妈妈做的饭不好吃,邻居的狗晚上老是叫唤,坐在后排的男生总是玩她的长发,还有上课,“爸爸,数学真的好难好难啊,我可不可以不学啊?”

“爸爸,你别走了好不好,你回来吧。”佳醇仰起头,望着父亲。

父亲摇摇头,笑笑说:“不行的。”

那天,父亲挨着佳醇坐了半个小时,然后离去,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也没有约定再见面的日期,即使佳醇再哭出来,他也没有回头。

时间一直在走,对有的人来说过得很慢,对有的人来说过得很快。

佳醇高中二年级的时候,谈了第一场恋爱,无声无息地开始,无声无息地结束,还没来得及完全体味它的甜蜜,便要硬着头皮承受分开的痛苦。在她即将开始怀疑这个世界——是否都能毫无怜悯地抛弃她——的时候,父亲再一次出现了。

17岁的佳醇坐在父亲对面,只盯着眼前的咖啡,一次也没看他,她不想跟他说话,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听母亲说,这个男人这辈子只谈过一次恋爱,就是和母亲,连久病成良医的资格都没有。

她记起更小一些的时候,还曾经赌气跟母亲说,要离家出走去找爸爸,虽然最终未能成行,但那个时候,她多崇拜爸爸啊,认为爸爸就是世界上的神,没有什么是他解决不了的。可是现在——他跟我一样无能,一副弱小无知的样子。

“我听说,大学里有很多更好的男生。”

佳醇鼻子里哼出气,不置可否。

“我和你妈妈就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但你还是抛弃了她。”佳醇强忍着没说。

这次会面仍然只有半个小时,直到父亲离开,佳醇一次也没抬头,也没跟他说一句话。

大学在一个很远的城市,佳醇以为,既然年幼时就经历过离别,这次应该不会那么伤心,但看着母亲耳边的白发,她还是流下了眼泪——明明来机场的路上才刚跟她吵了一架。

临安检前,父亲出现了,他看起来好像还是那么年轻,但又似乎老了许多,也可能是越来越陌生,所以越来越没有感觉了吧,谁知道呢。

18岁的佳醇觉得才过一年,自己好像成熟了不少,她大方地与父亲对视,主动开口说:“这次没等个四五年,我还以为要大学毕业才看得到你呢。”

“女儿去那么远的地方,当然要来送送。”父亲张开双臂,朝女儿走了一步。

佳醇看得出来他不是很自信,于是松开拉着提箱的手,迈了一步与父亲拥抱,贴在他耳边说:“放心,我还没恨你恨到要当众让你出丑的地步。”

父亲尴尬地笑笑,转而耐心地说起大学的事情,如何跟室友相处,如何跟导师相处,什么课值得选,什么课不用去,事无巨细,听得佳醇心烦。

“好啦好啦,啰唆得很。我走了,拜拜!”佳醇向父母招招手,跨过了安检口。

母亲要求佳醇每星期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佳醇深知母亲的辛苦和寂寞,所以从来没有忘记过,但她还是会问:“爸爸去看过你吗?”

“都离婚了,还看什么?”

“那你有没有他的电话,他怎么都不给我打个电话?”

“大概是很忙吧。”

这样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发生,都在两个女人对同一个男人的抱怨中结束,直到佳醇毕业,都是如此。

毕业对每个人来说都是极为重要的日子,佳醇心里也这样认为,所以从毕业典礼开始,她就四处张望,寻找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典礼上的人很多,认识的、不认识的、笑的、哭的、兴奋的、失落的,唯独没有佳醇最在乎的。

最在乎吗?都没见过几次。22岁的她在心底嘲笑自己。到最后,父亲也没有出现。

大概这个城市真的是太远了吧,不值得。佳醇站在人群之中,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未婚夫问自己父亲会不会在婚礼上出现的时候,佳醇真的给不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她之前已经和他讨论过“母亲把我的手交到你手里”的婚礼方案,虽然不寻常,但只要大家明白新娘家的情况,应该也不会显得多么格格不入。

可是在心里,还是希望牵自己入场的是父亲——什么啊,明明已经很久没见过这个人了。

“我问过妈,说可能会来,”佳醇望着镜中的自己,回想十多年前在公园长椅上哭泣的那个小女孩,这样漫长的改变,父亲还认得我吗?“会来的,一定会来的。”

未婚夫那边的家人表示了理解,尤其是母亲离婚后一直没有改嫁,说起来都有点封建道德模范的意味。这样的故事,似乎更应给予同情,他们甚至同意婚礼在佳醇的故乡举行。

所以在结婚当天,母亲和佳醇准备好了应急方案,还想了一句自以为能逗笑全场的对白,“小子,别以为你一个人养她不公平,我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养的!”

如果不是父亲突然出现的话。

母亲很自然地把位子让给了父亲,好像理应如此一样——真是岂有此理,你竟然可以来捡现成的,佳醇愤愤不平地想。

25岁的佳醇被父亲领着走向未来的丈夫。这段路很短,短得两人想不出该说什么话,以洞穿横在他们之间7年未见的隔膜。佳醇偷眼望父亲,他好像还是没有老,又好像满脸疲惫,他的胡子仍然刮得干干净净,模糊的,是他眼中的泪水,还是佳醇眼中的?

只剩最后几步了,佳醇有些着急,她知道余生不会再有比此刻更神圣的日子,她希望,真真切切地希望,父亲对她说点什么,祝福新生也好,回忆旧痛也好,什么都好,她想听见父亲的声音。

在手被递到未婚夫手里之前,父亲终于开口了:“开心吗?”

佳醇的眼泪夺眶而出,用力地点点头,“开心,爸爸,我很开心!”

婚礼持续了整个上午,父亲却仍然只待了半个小时,他匆匆离去的背影残酷而无情,让这场温馨的仪式陷入一种凄冷的氛围之中。

佳醇为此向母亲埋怨:“他怎么可以这样,他难道不是只有我一个女儿吗?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我出嫁更重要的事情吗?”

母亲只是看着手表,一句话也没有说。

倒是丈夫抱着佳醇的肩膀,安慰说:“也许父亲真的有别的事情,我们要理解他,以后还有机会见面的。也可能,他毕竟这么长时间没见过你,和这里的其他客人也不熟,坐在这里会不好意思吧。”

“他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是他的女儿,他跟我亲就好了,为什么要在意别的事!”佳醇用手捂着眼睛,肩头抽动,“永远都是这样!永远都是半个小时!在他眼里,我就值半个小时!”

丈夫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更紧地抱着她。

“要是他没时间来,那就干脆不要再来了!”佳醇抹掉眼泪,最后说道。

佳醇确实没有再见到父亲,三天之后,母亲告诉他,父亲去世了。

此时的佳醇已经从婚礼的情绪化波动中平静下来,她无心追究父亲的我行我素,也不会后悔自己说过的狠话。她告诉自己,既然已经把一生托付给另一个男人,有没有父亲也就无所谓了。

但事实却并非如此,在父亲的死讯面前,她才发现自己所有的倔强都是假装的。

“他死的时候在哪里?是一个人吗?有人陪在他身边吗?”母亲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我带你去见他。”

佳醇突然意识到,某个埋藏了十几年的秘密即将被揭开。

这里是一所医院的地下室,寒冷而阴森,四周只听得到像冰箱一样发出的低低的“嗡嗡”声。

沿着走廊,除了顶部密布的管线之外,就是墙边依次排去的大铁柜子。

“那是什么?”佳醇问。

“人体冷冻柜。”母亲一边回答,一边朝远处一个柜子走去。

“是做什么的?”

“你知道冬眠吗?这个跟冬眠一样,可以把人冷冻起来,让时间在他们身上停止,等到需要的时候,再把他们唤醒。”

佳醇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要冬眠?人类又不缺食物。”

母亲走到一个柜子前停下,那上面写着父亲的名字,“每个人都不一样,有的是觉得现在活得没意思,想靠这种办法去未来;有的是得了绝症,医生目前治不好,只能指望将来;还有的,比如你父亲——”

“是因为什么?”

“因为剩下的时间不多。”

“你的意思是说——”

“是的,佳醇……”母亲转过脸来,看着女儿,脸上带泪,“我们骗了你,你爸爸他没有跟我离婚,这十多年,他一直都被冷冻在这里。”

“医生查出他得病的时候,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天可活了,医生说他虽然表面上看起来没什么大碍,但随时都可能死,以现有的技术,别说治疗,连病因都找不到。我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除了等死以外,我和你爸爸每天数着日子,看着他一天天憔悴下去,他连遗书都改了好几遍。快到最后的时候,医生问我们愿不愿意试试人体冷冻,因为还在试验期,所以是免费的。”

“你们同意了?”

“我们没有别的选择,一种是死,一种是保留一丁点儿希望。”

佳醇无法想象父亲那个时候对生的渴望有多么强烈,“可是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母亲按下柜子旁的阀门开关,“你还太小,不会明白这样做的意义。而且,你爸爸说,万一冷冻期间出了什么问题,他还是死了怎么办;也可能,不管冷冻到哪个时代,他的病都没办法治好,又怎么向你解释。与其让你被一个虚无缥缈的希望折磨,不如让你认为他是一个无情的父亲。”

佳醇内心感到阵阵酸楚,“那他怎么不乖乖冬眠,老是回来看我?”

“因为这才是他接受冷冻实验的真正目的。你爸爸对治愈没抱多大希望,他只是放心不下你,你还那么小,路还那么长,你碰到障碍和挫折的时候,他希望能亲自给你鼓励和勇气。所以,他请求医生和我安排时间唤醒他,以便在你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以及时地出现在你身边。医生一开始是反对的,因为这会严重影响冷冻质量,但架不住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恳求,医生最后批准了,但要我们保证每次唤醒只有一个小时。”

曾经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刻,都说得通了。

原来,每次半小时的重逢,都是父亲消耗生命换来的珍贵赐予。

母亲拉出大柜子,玻璃表面下,能看到父亲的脸,他似乎没有变化,胡子刮得很干净,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他在这里面躺了十几年,会不会很冷很孤独?”佳醇轻声问。“他有很多话想跟你说,都写在这里面。”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沓信,“这是他改了很多遍的遗书,每一个版本都在这里。”

佳醇接过信,看到最上面那一封的封面写着:“女儿,爸爸剩下的时间不多了,但还是想亲眼看着你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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