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故事

只要通过脑机接口连上中枢计算机‘灰云’,现实世界的一秒,我们感受起来就是一天,一周,甚至一年。

这是智能生命传递给我们的信号?是在发出警告吗?!需要我们向它们传输信号,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吗?

西奥多(〇)

所谓最精悍的猎手,一旦锁定了目标,便会目不转睛地凝视,直至对方出现破绽。

稀树草原上的一匹猎豹埋伏在草丛后,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这已是它今天第3次出击。上天赐予它绝对的速度,却没有给它耐久的机体,很公平。惊人的爆发力也意味着循环系统和呼吸系统超负荷运转,110千米以上的时速它只能维持15秒,15秒后就会被角羚在弯道轻松甩开。而在最糟糕的情况下,如果连续失手5次,它就要因为体力不支而面对死亡。

猎豹选择了一次伏击,它的视线延伸到100米外,低矮的柽柳丛中有一团褐灰色的影子。也许是一匹小憩的斑马或者高角羚,但这不重要,对猎豹来说,脂肪和蛋白质被吃进肚子里,是不会标明来源的。

它伏下身体,腹部紧挨地面,暗淡的毛发与四周的干草混为一体。扁平宽阔的鼻孔轻微翕动,气息因为兴奋而变得急促。附着在肩胛骨的肌肉渐渐上弓,周身上了发条般积攒着张力。

视线里的柽柳丛簌簌骚动了一下——那团灰影正在翻身。

这就是时机。

猎豹后腿蹬地,身体像弹簧一样跃起,身后扬起一阵尘土。猫科动物罕有这样修长的四肢,可以在奔跑时交替蜷缩舒展。它高度进化的肌肉延展性优异,积蓄的势能被瞬间释放。陆地上最快的动物出击,如同一颗飞旋的马格南步枪弹,带着死神一起安静地掠过草原。

只剩下不足10米了,距离短到不足以让猎物做出逃窜反应。

猎豹一跃而起,扑向灌木丛后的那团灰影。

这次不会再出差错——它在空中张开嘴,喉头发出低沉湿润的呜咽,伸出利齿和布满倒刺的舌头,下颚几乎已能感受扼断食草动物喉咙的快感……

但它没有料到,在绝对的速度之外,还存在更迅猛的杀机。

一支利箭迎面飞来,猎豹的脖颈被瞬间贯穿。

原本滞空的扑食姿态凝固了,猎豹偏离了目标,伴随“嗵”一声闷响,重重摔在地上。喉咙被刺开一个口子,因痛苦产生的嘶吼变得破碎。温热的血从动脉里喷溅而出,从鲜红直至变成暗褐色,濡湿了土灰色的沙地。

过了大约一刻钟,猎豹的脉搏停止,它死了。

卡拉哈里沙漠的最南端,少雨的夏季,刚刚受完孕的跳羚为了寻找新的草场,结成庞大队伍进行长距离迁徙。一轮初升的太阳把血红色投射在成千上万跃动起伏的背脊上。

西奥多·埃尔斯拔出猎豹脖颈上的钢箭,再用一把猎刀割断了它的喉咙。完成这一切,他直起身子,远远欣赏着世界上最壮观的哺乳动物迁徙。

虽然人能够用工具杀死比自己更快的猎豹,但草原还是属于孱弱的羚羊。从现在开始的6个月的时间里,如果这些跳羚运气不好,便会在长途奔徙中丧命斑鬣狗和兀鹰之口;如果运气好一些,抵达水草丰满之地产下幼崽,后代就有机会去延续食物链底层的生活。

如果猎豹可以选,它会不会宁愿去做羚羊?或者干脆像西奥多一样,做一个猎人。

如果人类可以选,他们会不会宁愿放弃真实,去做一个完美又绵长的梦?又或者,离开地球,去深空里寻找新的边界?

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里一闪而过。西奥多继续埋头处理尸体,猎刀曾经的主人是父亲,他离家前把它偷了出来,用了那么多年依然被养护得很好,它在猎豹的身体上游走,可以很顺滑地分离肌肉、脂肪、软组织和皮毛。

而在身后,卡拉哈里的旱季,无数跳羚正背对着落日,奔赴向它们未知的命运。

西奥多(一)

一个雄厚而老迈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闪烁之神,你赐予我们的福泽悠远绵长。你带领我们从科学的泥淖中走出,找回真实而质朴的生活,重新教导我们与自然相处的技能,引领我们找回抗击灰云魔鬼的力量!”

“闪烁之神!请你归来!归来!归来!”众人应和道。

“闪烁之神,我们将永远谨记你的教导,物质、能量、信息三者之中,只有一个是人类永恒的归宿!我们必须做出选择!今天,是你再次降临人间的日子!今天,我们将点燃人间所有的火,照亮你归来的路!”

“闪烁之神!请你归来!归来!归来!”

平稳而持续的颂祷声与岩壁形成共振,仿佛中世纪基督教教堂里正在进行弥撒。

无论活着的时候曾多么迅猛有力,此刻,这张猎豹皮只能安静扁平地铺在岩洞的前厅里。100多个人以它为中心围成同心圆,半跪着念念有词。西奥多则站在猎豹皮上。

作为仪式的主角,他明显分心了。猎人的本能促使他想弄清岩洞的构造,但实在是太暗了,视线掠过人群的头顶,只能勉强看见几条小径向更幽邃处延伸。

终于,颂祷声停止,领颂的首领支撑着站起身,他的右腿有些跛,燃起牛羚脂肪制成的火把,光亮增加了一点儿,但还不足以让西奥多看清楚通向岩洞深处的路。

他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

“哥哥,真的是你杀了它?一个人杀了它?”

西奥多低下头,是个七八岁大的男孩儿,穿着体面,领口平整,修剪着利落的短发,和周遭灰土布裹身长发掩面的人群截然不同。他马上意识到,这就是首领的嫡子——也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弟弟。

“是的,你长大一些也办得到。”

“我能看看吗?”男孩儿比画了一个拉弓的姿势。西奥多会意,从随身的简易弓包掏出一把轻盈的小灵蛇手弩,递给男孩儿。

“这么小!用它怎么可能杀死一只猎豹?!”

“埃尔斯家族的男人,也从来不是大块头,但一直是卡拉哈里到好望角这一带的头儿,”西奥多蹲下身,用食轻轻戳了戳男孩儿额头中央,冲他眨眼,“如果你善于用这儿,头脑,那么体格大小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见过爸爸猎斑马,他的弓要大得多,大弓才能射出最快的箭,最快的箭才可以穿透野兽的皮肤……”

“那么,他打猎的时候,斑马会向他跑来吗?”

“这倒不会……”

“但是猎豹会。”西奥多说道,“小灵蛇手弩的初速度有每秒50米,而猎豹捕食时的冲刺最快每秒30米,我的钢箭只要快于每秒80米,就能刺透一定厚度的皮肤和脂肪。一道数学题,如果换成你,你会怎么做呢?”

“嗯!这……太危险了!……没人能面对面杀死扑过来的猎豹!”

“这可不一定。脖子是哺乳动物的弱点,皮下组织和脂肪都是最少的。它迎面扑来时,弱点正好暴露在射程内。只要我能够保证准头,剩下需要做的就是耐下心等着它自己断气,免得被绝地反扑了。”

动物脂肪燃烧引起的焦煳味和温暖的橘光一起袭来,那个领颂的低沉男声向他们靠近:

“咳,威廉,如果你想听更多丰功伟绩,或许可以等到今晚,西奥多从光之域回来的时候,他可以顺便跟你讲讲他是怎么点燃圣火的。”

人群默默散开一个口子,首领带着光亮向他们走来,叫作威廉的小男孩儿迅速停止了好奇盘问,战战兢兢地缩在一旁。

首领大约五十出头,跛了一条腿,但线条明朗的皱纹让他看起来精悍而睿智,和他的嫡子一样,穿着少见的体面衣裤,只是袖口和裤脚因为多次清洗而显得微微有些发白。

“你小子偏偏挑了今天回来……是成心的吧?”首领卸下了语气中威严的成分。

“说实话,打死一只猎豹……这作为御火人的试炼,比我想象中简单不少。我很好奇,为什么之前没人这么做,”西奥多漫不经心地说道,“你也没想到吧,老家伙?降临之日当天,我回来顶替你了。退休了有点儿失落,对吧?”

首领转向西奥多,因为酗酒变得混浊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我不失落,相反,我很欣慰。埃尔斯部落里的前24任御火人,也都会为你感到骄傲。泰德,很高兴看到你回来。”

“泰德?上一次你这么叫我,我还和威廉一样高。”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也许这就是闪烁之神的旨意吧!也许我再一不留神,小威廉也会离家出走,过几年再带着试炼之印证回来逼走老家伙……谁知道呢?”头领爽朗地笑了。

“我不会逼你走。虽然自从母亲去世,我就没再对你抱任何希望,但我不会逼你走。”

头领笑着摇摇头:“猎豹试炼产生部落新的首领和御火人,而老首领将会被放逐,在荒野上寻找新出路。这是埃尔斯家族的传统,也是闪烁之神立下的规矩。”

“闪烁之神?不要和我提它,它是假的。”西奥多打断道。

他的声音在空荡的岩洞中形成了尴尬回响。部落民众显然被这句话惊着了,纷纷交头接耳讨论这位新领袖是否过于出格。

一位用破烂长布裹身的老者上前,他的皱纹里满是泥垢:“年轻的御火人,请不要狂妄!大地曾被科技的云翳占领,鬼蜮以假象诱惑人类进入它的灰云,从而吸食生的灵魂……就在一切将遁入虚无时,就在灰云即将释放出万毒之毒时,闪烁之神降临人间!它带领剩余人类击败魔鬼,教人类重新和大地相处,寻回真实世界的生存之道……如今,闪烁之神乘着预言之舟回归天界已有300多年,埃尔斯部落经历过24位御火人。每一任御火人都承担着保护火种、传达神谕的职责。而你,作为新一任御火人,也是最幸运的一位,今天将点燃圣火,照亮闪烁之神的预言之舟回来的路!这是所有御火人心中最神圣的,却没有执行过的任务,你应该敬畏!”

西奥多冷冷一笑:“又是这些。闪烁之神、灰云、万毒之毒、预言之舟、真实世界……这些鬼话!”他的声音里隐含怒意,“我的母亲赤脚在雨天劳作,被水洼里的铁器割开一个口子,第二天她倒下,第三天全身扭曲抽搐再僵直,直至不能开口说话……我向闪烁之神彻夜祈祷,但第四天,她还是死了。活着的时候,她帮瞎眼的老人编制草席,为失去双亲的儿童提供食物,如果闪烁之神真的存在,为什么要带走一个善良的人?还有我们!我们就该这样活着吗?睡在草铺上,和动物一起喝雨水,用铁器追捕野兽,妇女和儿童被流行病杀死……如果闪烁之神所说的真实世界就该是这样,那么不听它的也罢!”

西奥多激动的话音落下,众人中几个胆大的纷纷发表意见:

“闪烁之神曾有过教导——即使真实世界充满牺牲,我们还是应该重拾祖辈与自然相处之道,回归本心。”

“但愿闪烁之神足够仁慈,不会因为你这番言论降罪于部落……”

“远古时代的大争论已经给过我们答案,唯有回归真实,回归物质,不依靠投机取巧,逐渐掌握祖辈失落的技艺,才是人类唯一的救赎之路!”

在嘈杂的质疑声中,西奥多意识到,尽管他早上通过了猎豹试炼,但真正的试炼才刚刚开始。

他就像一个孤立无援的演说家,大声对着人群说道:“我离开部落将近9年,我坐船,骑马,见识过欧亚大陆的城市。现在它们是废墟,但废墟告诉我,人类曾有过科技和希望。飞行器可以转瞬把人从这里送到极北境的格陵兰岛;矿冶技术提供强度最大的合金;曼彻斯特的工厂里还能造出织物,各色的织物!发光的,保暖的,剪裁成各种样式……我们曾发明一切,曾经是自己的神,现在却赤脚在洞穴里跳酬神舞蹈!如果万能的闪烁之神真存在,它在哪里呢?谁又见过它呢?”

西奥多·埃尔斯话音落下,200多双埃尔斯部落族人的眼睛聚焦在他身上,透过火光能看见他们眼睛的恐惧、愤怒和质疑。西奥多脑中忽然有个古怪的想法:假如此刻自己变成一张易燃的白纸,那么,会不会像是被阳光下的凹透镜照射一般,在这些目光里的情绪中被燃烧殆尽?

寂静压低了气压,让人胸闷。刚卸下首领职位的父亲歪着头沉默了一会儿,岁月和思绪共同协作,在他眉心犁出两道沟,他缓缓开口道:

“我带你去见闪烁之神。”

“什么?!”西奥多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降临之日,御火人在点燃圣火前聆听它的神谕,见证它遗落在凡间的神迹,心中才不会迷惘。”在目光的注视下,父亲一瘸一拐地朝岩洞蜿蜒的深处走去,停下回过头来摆了摆手。

“你跟我来吧。”他示意原地发呆的西奥多跟上自己。

S912(一)

在活了9230年之后,S912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他活得实在太久了——这次无论怎么看,都是要被擦除的样子。

尽管如此,今早他仍然在喜马拉雅山南麓攀爬,因为这个习惯已经维持5000年了。

5000年,一年是365天,一天爬一次喜马拉雅山。

简直是个疯子。

随着海拔逐渐上升,头顶的东亚冷杉开始增多,阔叶植物投下的厚实阴凉越来越少。S912抬头看一眼树冠,快速估算了一下,现在大约位于海拔4000米的亚寒带针叶林,以目前的步行速度,还剩下12个小时的脚程,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就可以登顶了。

“记得5000年以前,从山脚到珠峰步行来回只要10分钟,现在居然要12个小时!越来越费时间咯!”听他的语气似乎是完成了不得了的成就,说罢将登山杖插进蓬松的落叶层里,蹲下身子捡起地上一片火红的槭树叶子,捏在食指和拇指之间旋转,“这是五角枫啊?这个海拔上还能长?也太高了点儿……”

“S912,你有名单了?”

S912闻声抬起头,一个20岁左右的青年蓦地站在面前。S912迅速检索了公共池里的数据,眼前的陌生个体编号K1289888,存续时间5年。

“我真是老得跟不上时代了,‘你有名单了?’你们年轻人现在都这样打招呼的?”

K1289888皱起眉头:“你不老,是我过于年轻了,分不清老狐狸是不是在撒谎。”

S912两指一搓叶梗,红叶打着旋飘落到以针叶为主的腐殖质上,鲜明的水红色和土黄纤维碰在一起。他如同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冷淡的语气变得兴趣盎然:

“啊哈,每一帧都没失真!我记得一千年以前,叶子逆时针旋转的时候,边缘会因短时脉冲波干扰而融化。现在图像能优化到这样……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

K1289888挑起了左边眉毛,原本打算掩藏起的怀疑和轻蔑,这下彻底暴露出来:“别再装蒜了,你有大擦除的名单,对吧?”

“你是今天第209个问我这个问题的人了。为什么都来问我呢?问我又能有什么用呢?”S912终于不再埋首于地上的落叶,他抬头望着K1289888,眼里满是困惑。

“因为只有确定自己第二天不会被擦除的人,这会儿才能有心情爬山捡树叶玩吧?”

“就因为这个?还真是高看我了。哎呀……我只是一个痴迷于大自然的老人家而已。”

S912笑着摇了摇头,起身继续往山上走,而K1289888不近不远地跟着。朝阳在远处露出了一个头,雪线之上的山顶成了暖暖的浅粉红。林荫投射在两张年龄相仿的脸上,一个看起来没有那么老的老人和一个看起来没有那么年幼的孩子,并肩在山腰间默默行走。

由远到近,从两个黑点变成两张看起来整齐匀称的脸。他们都不算英俊,但又说不出相貌有什么缺点,过目即忘,仿佛五官跟他们的名字一样,只是一个用来区分彼此的随机组合。

几乎所有#08世界的居民都无氧登顶过喜马拉雅山,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个个身强体壮。#08世界是人类意识数字化后的储存容器,在这里人可以不受物理定律的束缚,瞬间飞跃40光年外,触摸大角星的橙色焰芒;也可以缩到微观尽头,无视电磁力,在两颗原子之间来回穿梭。

所以,在K1289888看来,此刻S912爬山的方式是极其诡异的。他太慢了——用1倍速攀爬,这是物质世界才会有的运行速度,也是桎梏着他们远古祖先肉身的速度。低速运行是罕见的,系统必须无压缩无损耗展现出地图里每一帧的细节,对#08世界来说是很耗费算力的。幸亏几乎没人这么做,不然系统早就会因为内存不足而崩溃。

“走那么慢,特别不适应吧?让我猜……你一定是个急性子,平常是用3万倍速在生活吧?”S912说。

“今天我开到了5万倍。”

S912怔了一下:“5万倍?那么快的数据流你接受得过来?”

“我把自己的数据备份了5份,除了这一个在陪你用1倍速爬山外,其他4个都在用5万倍速在运行。”

S912又是微微惊讶:“5个备份?这算违规操作了吧?那……另外的4个你都在哪儿?”

“一个在中世纪的热那亚,一个飘浮在平流层,一个贴着天鹅座黑洞的史瓦西半径环行,还有一个在幻想机械世界S1。”他说道,“哦,不,刚刚从机械世界到了蒸汽世界S8。”

“冒那么大的风险,你肯定不是为了环游世界吧?”

“我得寻找活下去的方法,如果今天是末日,那以后也罚不到我什么了。”K1289888的声音变得咄咄逼人。

这时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四周的虫鸣和鸟叫在刹那间销声匿迹,风在皮肤上拂过的轻柔感觉消失了,上方的云层停止了涌动,从洁白变成浓厚的深灰。这种机械的、非自然的骤变并不常见,意味着从中枢服务器传达来重要的跨服通知。

果然,暗下来的天空变成一块环形幕布,穹顶上投射出乳白色的字:

“亲爱的#08世界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为了满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08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进行。届时,大部分服务器将进入休眠状态,95%的非液态数据和人口将在休眠中被抹除。在大擦除正式开始前,系统将公平地甄选幸存者——所有能够在落日之前完成‘真实’成就的居民,将获得生存资格。祝你们好运。”

S912和K1289888知道,就在他们仰脖子看天的此时此刻,这段文字被送达到了#08世界的不同服务器里。无论是海底地图、都市地图、微观地图还是星际地图,都在同一时间暗了下来,遍布在几百万张地图的几兆人类几乎同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抬起头,开始思考一个一秒之前还从未存在的问题——“真实”到底是什么意思?

“真实成就……”K1289888喃喃道,“你听说过吗?”

“没有。”S912摇摇头,空中的文字淡出,天又渐渐变亮,一阵风带来了属于高山草地特有的凛冽气息。太阳已经从峰峦参差的天际线中完全显露出来。从现在到日落,还有13个小时36分钟,这也将是#08世界有史以来最戏剧化的13个小时36分钟。

“算了……管它是什么呢,如果说找到‘真实’就能够活下来……那我也只能试试了。”K1289888拉起衣领,叹了一口气,声音出现了半秒钟的虚化,他好像更加疲惫了。

“你又做了备份?”

“对,刚才我又做了5个备份,现在正将他们传送到不同的地图里。这样能够增大一点儿概率。”

“真那么想留在这个世界里?”

“你不想吗?”

“我无所谓,我活明白了。”S912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可知道,我们这里的一天,换算成外部物质世界的时间,其实不到1秒?我们的生命原本就只有一瞬……擦不擦除又有什么所谓呢?也罢……5万倍速,开着10个分身的你,又能感受到些什么呢?那几个分身感受到的世界,现在应该都糊成马赛克了吧?”

“画面边缘的像素是有点儿模糊,但那些细节其实看不看也无所谓。”K1289888心不在焉地说道。

S912叹了一口气:“……在意识数字化之前,我们的祖辈每天都在与周遭环境抗争,对物质世界的感应和反馈至关重要,可以说,对细节的感受支撑着人类进化。寒冷的空气、高山植被的景色,还有脚底的触感……在这样的海拔上剧烈运动,我们的祖先还应该能感觉到晕眩和脱水。”

“晕眩和脱水?就是很难受的意思,对吧?”

“应该是的。非常可惜,为了节约算力去容纳更多人类,服务器把所有被判定为‘消极’的感受都去掉了。所以我也不确定这两种感受具体意味着什么。”

“但消极的感觉又有什么好?”K1289888一脸困惑地问,仿佛在等待一个显而易见的回答。

“等你活到我这个年龄,就会明白一个道理。相比于物质世界里的祖先,我们的生命是残缺的。”

“他们为了填饱自己的肚子奔波,为了社会地位残杀,我们从来不用担心这些,只要脱离了物质存在,就没有紧缺的痛苦,没有斗争,没有饥饿,没有束缚……#08世界之所以伟大,不就是因为脱离了物质而存在吗?”K1289888说道。

S912摇摇头:“从来没有生过病,就不会体会到身体健康有多好;没有感受过饥饿,也不会知道食物有多好;系统甚至把‘呼吸’的感受判定为无意义的,我们连呼吸都没体会过,能够感受到‘活着’的美好吗?”

K1289888脑海里的许多意象都与“美好”这个词绑定:夏天的微风、园子里的花木、姑娘的发梢、下雪天里的暖炉。但它们丝毫激不起心里的波澜,他闭上眼睛,这些词如同一队僵硬的锡兵,排列整齐,面无表情。

他狠狠甩了甩头,把锡兵们赶出意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他没有时间思考这种哲学问题。

“抱歉S912,可能我们要分别了。我的时间紧迫,得找到达成‘真实’成就——”

“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树叶。”S912冷不丁说道。

“嗯?这是莱布尼茨说的,但是现在不是背名人名言的时候,我劝你也——”

“名人名言可不能全信,喏,你看,这两片就是一模一样的。”S912起身向他递过手中的树叶。

K1289888瞥了一眼两片树叶。一片是长条形锯齿边缘的栎树树叶,另外一片是鸭掌状的枫叶,颜色差别也很大。

“这两片树叶完全不同。栎树树叶刚刚落下,是水红色的,而这片枫叶都已经枯得卷起来了。”

“那是表象,你细看它们的纹路。”

K1289888看着S912的眼睛,发现他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样子,便低头去细细端详。那两片叶子有着一样的叶脉!从叶柄到最细小的网状脉络,哪怕是锯齿状的边缘也如出一辙。

“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那么巧?”

S912随手从齐腰高的灌木丛中摘了一片绿色的忍冬叶,又递了过去:“只是过去没注意罢了,谁会真正低下头来观察叶子呢?你看这片呢?”

K1289888接过那片狭长细小的忍冬叶,虽然四季常青的树种没有因季节变化而枯黄,但叶脉就连最细微的分叉点也丝毫不差,就是枫叶叶脉的一个微缩变形的翻版!于是他蹲下去,捡起了地上的每一片叶子细细比对,同样的叶脉一次又一次地出现。

K1289888抬起头,却没有得到S912的回应,他又迅速埋下身去捡起一片片叶子,一片,两片……

在扔下第七片叶子之后,他放弃了。

S912缓缓开口:

“活了这么多年,我每天一路爬山一路捡树叶,就为了找到两片不一样的叶子。可是……为了减少运算量和数据储存量,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样的。所以,你明白了吗?我们的世界是偷工减料的世界,这样的世界里怎么会有‘真实’?”

“叶子脉络都一样,那又怎样呢?”K1289888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摆,掸去冲锋衣上的泥灰,似乎想把自己从刚才的震惊中拉出来,专注更加重要的事。

“不仅是叶脉,结晶的形状、岩石的颗粒甚至是海浪的纹路和风的声音!它们都是一样的。”S912凝视眼前的年轻人。

“我不是你,我还想活下去,我不想把最后的13个小时浪费在观察花花草草上。我还要达成‘真实成就’,保重了,S912。”

说完,K1289888消失在雪地上。

S912看了看那个刚刚站着年轻人的地方,那一片雪地没有留下任何脚印,他耸耸肩,又缓缓迈开步子。

海光(一)

“海光领航员,务必记住,我们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准确地说,是13个小时36分钟的时间。”

“真的不能缓一缓?”登陆舱里的男人被仪器和操作台包围,此时脸上的表情是近乎哀求的,“几百年前祖先们删除了地球的坐标,这次捕手号误打误撞能再找到地球,实在是走大运了,就不能再多争取一点儿时间?”

“不能。”通信器那边传来的女声很坚定,“13小时36分,不对,是13小时35分以后,星梭会分裂出引子,吸附在捕手号上为我们加速,在离开地球同步轨道之前,你就得回来。”她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似乎在给听者一个警告,“如果错过这个时间,星梭下一次巡航到现在的位置就是300多年之后了。如果你想一辈子待在地球上,就随便你好了。”

海光撇撇嘴,放弃了抵抗:“好好!我知道了……唉,第一批用星梭来航行的就是麻烦,那帮能量委员会的专家,总在想怎么样让我们走得更远,却不研究该如何让我们随心所欲地回去……”

“不要质疑能量委员会。多亏他们研制出黑洞引擎,又造出利用黑洞引擎运行的星梭,我们才能以接近光速飞行。”

“哎?抱怨一下都不行吗……从小我们只在故事里读到地球,这次能回到人类起源的地方,其实我还是很激动的嘛。”海光笑起来,露出了8颗上牙,肆无忌惮的样子。影像透视畸变后出现在屏幕上,从轨道舱的婷的角度去看,就有一点儿痞气。

“……咦?婷,怎么你看起来不开心啊?”

“没有不开心,我也很激动。”可她的表情怎么看也不是激动的样子。

她当然不可能开心,虽然轨道舱和登陆舱只有一门之隔,但几十分钟后便会相隔出3万多千米,其中一个落在地球上的某一点,另一个在干净寒冷的真空中悬停在那一点的上方。

“喂,你不会嫉妒了吧?……谁会知道小船有一天能找到传说中的秘宝呢?早知道要登陆地球,能量委员会肯定派最先进的星舰来了,那登陆舱就不会只有一个座儿了……”海光戏谑道。

“没有嫉妒,分工不同而已。”但是她翻的白眼伴随信号传到了登陆舱,无论是图像还是情绪都没有丝毫失真。

“以为做鬼脸我看不到吗?你前平后板脾气又差,如果再把脸蛋弄歪了谁会娶你?”

“海光领航员!论职级你比我还低,工作时不要在频道里开领导玩笑。”女人的脸憋得微微泛红,海光不由得觉得十分有趣。

“我说……你还真是一点儿也没变哪,上学的时候就这样。两舱分离准备完毕!”随着登陆舱与轨道舱的分离,他们俩手头的工作多了起来,但双方似乎都没有嘴上休战的意思。

“收到。系好安全带,身体贴合座椅,以应对着陆时的冲击力!……什么叫作‘一点儿没变’?!你倒说说我上学时候是怎么样的?”

“安全带已系好,撞击防护设备检查完毕!仪表盘显示登陆舱轨道舱分离顺利进行中。上学的时候啊……你一点儿女人味也没有!体能课非要跟着男生选修定向越野。身体不如男生,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还非要逞强。”海光说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最后伤痕累累地爬回营地,浑身是泥,晕倒在营地门前500米处。简直像屎壳郎一样又臭又硬啊……两舱分离结束!”

“收到。两舱分离复位进行中。请再次检查安全防护设备……亏你还记得!那次定向越野至少我是回营地了,不像某些人!我听说截止时间后的第二天他还在40千米外!都快跑到母舰舱体边缘了,最后全舰排查才给找回来……”

他们的争执似乎完全不影响手上的操作,默契得如行云流水。两舱渐行渐远,争吵的声音被转化为信号,在地外空间飘荡。

“还好登陆舱只有一个人的位子,不然地球人会以为漂流文明的女人都和你一样凶悍……安全防护设备检查完毕!”

“当初领任务的时候,是你非要跟我一组的吧?如果现在真那么大意见,就在地球上待着别回来了!仪表盘显示,荷载1.5个G。”

“收到,现在能感受到荷载了……行啊!我就在那儿定居,娶几个妻子再生一堆孩子,过国王一样的生活。”

“凭什么你能过国王一样的生活?”婷狐疑地眯眼。

“童话不都是这样写的吗?外邦的英俊小伙子通过重重试炼,杀一头猎豹或者一头大象什么的,然后成为新一任首领……接管原来坏首领的家族……再……,再娶几个最漂亮的女人,然后……”

婷听见他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就瞥了一眼仪表盘,登陆舱的荷载已经超过了4个G,这意味着此时海光全身器官正承受着自重4倍重力的加速度,她迅速在周遭几个屏幕上检查海光身体的各项数值,嘴巴依然没有停下来:

“还想娶几个漂亮女人……哼,童话?你的童话都是在色情小说上看的吗?”

但她没等到海光的驳斥,频道里的人声安静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嘈杂的噪音——登陆舱进入黑障区了。

通信中断。

登陆舱飞入大气层,气体高速摩擦使得舱体表面出现一个几千摄氏度的高温层,气体和登陆舱表面材质被部分电离,等离子吸收并且反射电磁波,登陆舱就像进入了一只刀鞘一般,与外界的通话基本中断。

心跳140,血压180/120,屏幕上海光的身体指标正随着时间推移逐渐逼向临界值。几个数值也成了婷和海光之间唯一的连接,眼前浮现出他被超重的痛苦压抑到说不出话的表情,婷觉得错过欣赏无疑是暴殄天物。

其实令她耿耿于怀的,并不是吵架时自己总不占上风,而是更糟糕的原因——在这次任务中,她彻底沦为了配角。

从学生时代起,婷就一直和海光争高下。无论是航行理论、航天器操作,还是星际定位学,甚至连男生才需要修的负重越野,她都不甘落后。直到最后,他俩毕业成绩并列联合航天大学第一,同时作为联大空间航行系的毕业生代表在毕业典礼上致辞,但天意难料,在毕业3个月后,他们又以差不多的分数通过了考核,成为第一批利用黑洞引擎远行的人。

黑洞引擎是漂流文明对能量利用的又一次尝试。

黑洞有霍金辐射,尤其是小型黑洞,会源源不断地向外辐射能量并损失质量。将人工微型黑洞的霍金辐射作为能量源,可以将飞行器迅速增加到接近光速,同时,沿途的任何物质都可以丢进黑洞里用于补充燃料。

这看似十分理想,但黑洞引擎也有个缺点——它无法制动,一旦进入近光速运行模式,以漂流文明目前的技术水平几乎无法让它停下。作为弥补手段,能量委员会只好设计了永动的星梭,让星梭永远以近光速在轨道上飞驰,在目的地附近用“引子”为搭载在星梭上的航天器加速、减速。

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时空将被极大地扭曲,婷和海光从入选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与漂流文明的生活隔绝,进入完全不同的时间线……

“笨蛋,怎么没声音了?你还在吗?”

耳机里的男声再次响起,很虚弱,带着长时间超重后特有的沙哑音,但婷从体征数值和他的语气里能够感觉到,这个训练有素的宇航员正快速恢复着体能。

黑障结束,他快要落地了。

西奥多(二)

山洞里的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能到达神谕之地,看样子,父亲已经走过很多次了。跛腿丝毫不影响前进速度,动物脂肪燃烧的噼啪声在封闭的空间中很刺耳,焦油和黑色烟尘飘进眼睛里,西奥多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我猜猜,这个时候你肯定在想:‘为什么我们要放弃科技,没有保留电灯呢?’”

“不,其实我在想:‘为什么我没有一个打火把时知道照顾儿子,让他不至于被呛死的父亲呢?’”

“是啊……为什么你没有呢?”父亲笑道,“为什么我们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靠谱又省心,愿意老老实实给我侍奉闪烁之神的儿子呢?”

西奥多看了看走在旁边的威廉,他年龄太小,只能吃力地跟上成年人的步伐,不一会儿就有了沉重的呼吸声。前方依旧是幽暗一片的钟乳石过道,路却越来越狭窄了,他们需要侧身或蹲伏才能从潮湿的碳酸钙石林中穿过。

“还有多久到?威廉的体力快到极限了。”

“还远。他自己要求跟来的,就要忍着点儿。人要为做出的决定负责,这是最基本的道理。”父亲根本没有回头看他的幼子,这番话却让威廉的脚步加快了一些,呼吸声更重了。

“我以为那么多年过去了,你教育儿子的水平能稍微提高一些,至少会不像现在这样惨不忍睹。”西奥多说。

“我把你教育得不好吗?”

“至少没有好到让你省心的地步,也没好到愿意老老实实给你侍奉闪烁之神的地步。”

“嗯……这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我下次会注意的,再下一个儿子,如果他忤逆我,我就会加倍严厉地惩罚他,好让他尊重传统,像我一样态度端正地服侍闪烁之神。”

“你——你是开玩笑的,对吧?你知道自己老了,不会有下一个儿子了。”

父亲停下,似乎听到了最好笑的段子:

“哈哈哈……你太小看老头子了!等你乖乖接了班,我就要离开好望角,离开这个部落,我要往北走,或许更加接近沙漠,也可能往南走,靠近海边,那里风光更好。找到好地方了,我要挑战一个当地部落,战胜他们的御火人,然后迎娶部落里最漂亮的女人,繁育后代,建立我的家族。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有一群年幼的弟弟在远方降生,你得告诫你的女儿们,同样的姓氏万不可通婚……”

父亲的高谈阔论充斥在洞穴的过道中。

西奥多熟悉父亲的声音。

记忆是个奇怪的东西,每一种声音都会和特定的碎片捆绑,尘封已久的片段就像前路的钟乳石笋,层层叠叠钻出地表,又在时间和地点的维度上坍缩到一个具体的坐标。

——星夜下的野兔林。

那时候的西奥多比威廉还小,白天成年男人们都去打猎,他就自己在野兔林里玩。他在树林的最边缘找到了一根奇怪的铁杆子,杆子顶端有着一个晶莹剔透的小球。西奥多耗尽全身力气,想从倒伏的铁杆上摘取小球,而要弄断小球后面连着的细线,对一个赤手空拳的孩子来说并非易事,这耗费了他很长时间。

天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擦黑了,斑鬣狗嗤笑一样的嚎叫从四周传来,这令西奥多感到害怕。

隐约的绿色光芒,似乎每一双都是狼的眼睛,他开始奔跑,风从身上狠狠掠过,把指尖最后的一点儿温度也带走了。野地的黑暗像质密的液体,他无法摆脱这个无光的暗场,四处逃窜,却在更无边无际的虚无中再度迷失,他觉得自己要死了。

那个时候西奥多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这个声音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儿,似乎遇到再大的事情,父亲只需要喝一些发酵的浆果酒,再睡一觉,太阳出来什么都会好起来。

那个声音带着火把橘红色的亮光包裹了他,那个声音粗暴地将他托起,那个声音把他带回家,边咒骂边狠揍了他一顿,却为装睡的他轻轻盖上了被子,最后在他的额头落下一个吻。

其实,连西奥多自己也记不清了,那个胡子拉碴的吻可能是假的,是自己睡着之后出现的幻象。

他希望那是幻象。

“这,就是闪烁之神留下的神迹。”

同一个爽朗浑厚的声音,衰老了二十年的版本,它将西奥多拖拽回现实。

绕过巨大粗糙的灰色石幔,岩洞深处豁然开朗,不规律频闪的红色光芒映照在父子三人的身上。西奥多有猎人的眼睛,他本能地追寻红光的源头,一间数十米长宽的岩体内室里整齐摆满了一排排架子,架子上尽是相同大小的黑色匣子,每个匣子上都有一个麦粒大小的发光点。

成千上万个发光点各自以不同的频率闪烁、熄灭,共同把晦暗模糊的红光投射到岩庭中。和火把温暖的橘红色光芒不同,黑匣子上的红光自然界中罕见,是一种冰冷而机械的纯红。绝对的黑暗里,无数个细小的红色光源就像一双双啮齿动物的眼睛,它们每一只都能看见西奥多,但西奥多却无法确定其中任何一只的方位。

他跨过一圈围栏,径直走向垒放黑匣子的架子。

“这是……电线?!”西奥多愣在架子前。他注意到每一个黑匣子背后都拖着一条细线,所有细线在岩壁底部汇聚成一股黑色绳索,穿透岩体,通向外部。这和他在欧亚大陆的城市废墟里见到的电线很像,只不过后者通通残破不堪。

“这就是神迹!围猎、搬迁、寻找水源、战斗,任何重大事件发生之前,御火人都会来这里请示闪烁之神,闪烁之神会通过它们传达神谕,告诉我们该如何做出决定,为我们指明方向。”父亲解释道。

西奥多显然没有接受这一套说辞,自言自语说:“不可能,这是电。盒子上的红光我游历时见过,是发光二极管!现在即使是欧亚曾经的大都会,科技都退化到了铁器时代之前,造出简单机械已是勉强……怎么还会有这些?怎么会有那么多?!”

“我说了,闪烁之神在342年前留下了这些神迹……”

“你还当我是听故事的小孩子吗?”

“在神面前,我们都是孩子。”父亲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沉默了一会儿,任由闪烁的红光和火苗的噼啪声填充他们之间的尴尬,“或许,现在你可以问问闪烁之神,今天该如何履行你的职责。”

“什么意思?”

“御火人提出问题,神会给一个指示。长闪代表肯定,短闪代表否定。这是人类和闪烁之神独有的交流方式,从这儿到欧亚大陆的所有御火人,都世代传承着这个秘密。”

说罢,父亲的身影矮了半截下去,他单膝跪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用低沉的声音喃喃念祷:“闪烁之神,预言之舟再次降临时,我将不再是你的仆人,请赐福于新的御火人,赐福于草原和草原上的人类,让新的御火人顺利前往光之域点燃圣火,照亮预言之舟回来的路。”

他身旁的威廉也跪了下去,一同开始念祷。其实西奥多也不能够分辨清楚,小威廉的虔诚是来自信仰,还是来自对父亲的畏惧。

西奥多有一瞬间的晃神,似乎看见了自己小时候的影子。那一次他在野兔林里拼了命捡到的“水晶小球”,被赶来的父亲说成神在世间留下的神迹,被掴了两巴掌不说,还只能一语不发地看着父亲夺走自己的宝贝。

那个时候怎么会那样怕老头子呢?

“为什么要铺垫那么多?不能直接问问题吗?”西奥多不耐烦道。

父亲没搭理他,继续颂祷。

西奥多翻了个白眼,不情愿地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用清晰的声音向一片闪烁的红点提问道:“闪烁之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请显灵吱一声。今天傍晚在光之域,我点得燃圣火还是点不燃圣火?”

回音在山洞中瓮声瓮气地响了好一会儿,就在他想放弃等待的时候,千百个黑匣子上的红点突然齐齐熄灭,鲜红色的亮光骤然消失,黑暗中只剩一只火把,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凹凸不平的岩壁上。

令人窒息的黑暗在三秒后结束,那些红点再度亮起——只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杂乱无章的频闪,成百上千的红光整齐划一地开始了有规律的闪烁。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不是长的闪烁,也不是短的闪烁——它竟然接连不断地闪烁个没完。

“记下!”父亲吼道。

西奥多马上反应过来,蹲下用小刀在地面刻出长短不一的划痕。长条代表持续一秒以上的长闪烁,点代表半秒以内的短暂闪烁。

大约三分钟后,这种整齐划一的集体闪烁又消失了,所有光源恢复了之前无规律频闪的状态。

“不应该只闪一下吗?我刚刚问的不是一个二选一的问题吗?”西奥多问道。

“嗯,确实少见。神谕一般都是闪一下就完了,偶尔遇到过给一个单词的。”

“神谕怎么给出单词?”

“你说你周游世界,那你知道什么是摩尔斯电码吗?”

“无线电通信时代,人类最早传送信息的方式。我在海上见过,少量保留通信设施的船只还在用……”西奥多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端详地上长短不一的划痕,嘴中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拼出一句话——

“Through howling winds and fringing rains,to be by your side(飞越狂风暴雨,只为去到你身旁……)”他愣了一会儿旋即抱怨起来,“这算什么啊?歌词吗?我要的答案呢?到底点不点得着啊?”

父亲缓缓站起,跛了的那条腿无法完全站直,他揉了揉膝盖,试图调整到一个舒服的姿势:“to be by your side……也许这就是闪烁之神的启迪吧,神谕牢记心里,正确的时候它自然会为我们指明方向。还有,今天傍晚的点火仪式,我和你一起去。”

“什么?!你不是都卸任了吗?”西奥多惊得跳起来。

“你认识路吗?”

“……”

“落日之前要赶到光之域,我们抓紧时间。”

西奥多只好撇撇嘴,跟上父亲的脚步。原路返回走出了洞穴,又收拾好简易行囊,父子两人背着太阳开始行走。如果一切顺利,几个小时后就能穿过稀树草原,到达海边的目的地。

“哥哥!你的弓还在我这儿!”威廉站在土丘上挥动手里的小灵蛇手弩,对着一老一少的背影大喊,正午的太阳让他们的背影干净利落,影子很短,丝毫不拖泥带水。

“你留着练练吧,反正这次我也用不着。”

西奥多对小威廉说道,他并没有回头。

S912(二)

以杜鹃、山胡椒为主的灌木丛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高山苔原。S912感觉到今天地图加载得异常缓慢,如果放在以往,他会觉得这是件好事。

每走过一次这条路,沿途的一花一木就会被更深刻地印入脑海,几千年下来,即使S912闭上眼睛,也可以在脑海中勾勒出野草摇摆的形状。

这是一个数据和算法主导的虚拟世界,#08世界服务器检测到S912对这张地图越来越熟悉,为了让画面前后一致,从而维持#08世界的客观性和合理性,它不得不消减地图里随机生成的部分,复刻S912之前记下的细节。

比如S912记得路边的每一块石头,它们是沉积岩还是火成岩,是否有片麻状构造。服务器不得不记录下它们的位置和朝向,每次还要花费大量算力呈现出石头的细枝末节。

正因如此,这片地图加载的速度变得异常缓慢,S912企图用自己的数据库,吞噬和占据#08世界的一部分算力。他有个大胆的猜测,如果自己重复这样的路程无数次,记清楚所有细节,是不是地图的打开时间就会趋近于无限?那么他就会失去退出这片雪山草原的方法,永远被困在地图加载的那一个瞬间里。

无法完全打开,又无法退出……他对此兴趣盎然,因为这像极了祖先们生存的物质世界。

可惜他没有办法去验证这个思想实验了,因为今天是大擦除前的最后一天。

过了雪线之后,路变得难走了许多,阳光照在奶油蛋糕一样的细雪上。横亘在S912和顶峰之间的,是雪檐和冰堆,还有一条条冰雪沟壑深处的幽蓝色梦魇。

“看来要找些工具来帮忙了。”这么说着,他的手上出现了登山杖和一把冰镐,“要不要多加点儿衣服呢?”一件鲜红的加绒软壳冲锋衣罩在了身上。

松软的雪触及登山靴的底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他感受到自己湿热的呼吸濡湿了防寒服的高领,风吹了一会儿,领子变得坚硬冰冷。他的手因为肢体末端血液循环不畅渐渐变得僵硬。于是他干脆停下来,隔着手套使劲儿搓了搓手。

就在这时他定住了,一只山鹰从视野的尽头掠过天空,就在蓝天和雪顶交接的地方盘旋着。因为好奇心的缘故,他摘下了自己的雪镜,刺眼的白光让他一时无所适从。

是的,今天是特殊的一天,所有感觉都格外清晰……

他第一次体会雪盲、寒冷、缺氧和高山特有的凛冽气息。

“多活几年,多在这地图走几趟,说不定就能活明白了!”S912在K1289888面前装作不在意,其实内心还是惋惜的,四下无人,他只能自言自语,“为什么偏偏这一天回来呢?回来就回来,为什么要把全部的能源供给照明系统?当初他活着的时候又是装神弄鬼,又是大建工程,现在死那么久了,还要停了#08世界的电,大擦除会死多少人啊……我该说这是浪漫,还是胡闹呢?!大争论中选了‘能量’的人都是疯子!”

长着一张少年脸庞的S912,像所有长者一样,虽抱怨着,却没停下脚步。

但他还是把雪山想得太简单了。在两块冰川的连接处,S912驻足眺望了一会儿,绕着缝隙走似乎有点儿太远了。于是,他决定冒一次险,跳过冰裂缝。反复确认边缘是否坚实后,他闭上眼纵身一跃。

可冰川随着他落脚的那一下冲击,还是发生了崩裂,破碎成了雪白寒冷的一大片,随着重力的牵引,跟他一起掉进冰缝隙。

S912消失在高山雪原之中,曾经驻足的地方留下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海光(二)

“智能生命探测器找到人类聚居的城市了,还不止一座。”婷在轨道舱内说道。制动结束后,登陆舱启动了探索模式,并回传数据,利用轨道舱内的设备进行辅助运算。轨道舱和登陆舱,就如同大脑和手脚,只不过中间隔了荒芜的36000米。

“有多少座?带我去最近的!”登陆舱屏幕投射来外部的景象,海洋和波涛从脚下迅速掠过,海光从未见过这般景象,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兴奋。

“具体数字还没统计,估计在300座以上,分布在各个大陆的河流入海口。”

“啊……果然!古时候,贸易让人类聚居在海陆交汇的地方,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变!”

但当海光按着婷的指引,将登陆舱驾驶到河流入海口,却没有看见想象中的摩天建筑。事实上,他甚至很难把这片插满柱子的滩涂和“城市”一词联系到一起。

柱子密密麻麻立在海边,每一根都有三四米高。太阳还未升起,在黯淡的光线里,像一大片惨白的罗马柱残垣。退潮后留下的藤壶如同坚硬的甲壳,覆盖着柱子的下半部分。海光放低高度,小心翼翼地从罗马柱林里穿过。

“这得有上万根柱子?”

“从我这里看,少说有几十万根。”婷处于同步轨道,在高空能够看到全景,她将屏幕放大,系统识别图像后给了她一个7位数,“哦,不,一共一百多万根。巧了,这座‘城市’应该也是百万人口级别的……”

“婷……我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我习惯了,每次跟你一起出来总没好事。”

“别抢我台词,这句话也是我想对你说的!”

婷面前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异常的光点。

“等等,这里好像还有个能量密集区,似乎是一座……大型核电厂?!”

“哎?早在我们祖先离开地球之前,家用可控聚变能源不就取代了大型核电厂吗?是废弃的遗址吧?我们得去看看。”

靠近核电站之后,他们意识到海光推断得没错,它怎么看也不像正常运作的样子。或许当年是为了取得更多的冷却水,发电站被建在了海边,常年的海风腐蚀让建筑面的外层脱落得斑驳一片,杂草从门框和砖缝里挤出来,改变了平面桁架原本的形状。

“进行建筑结构力学分析,受损度29%,轻度坍塌威胁。”婷犹豫了一下,“建筑物会阻挡同步舱视线,我就看不见你了。进去之后自己小心,记得留意时间!”

海光点头。

太阳渐渐出来,给了这座建筑一点儿光辉,他探索着走进室内,发现建筑物半坍塌的门厅里,竟然有几个人影在一片瓦砾中闪动。

海光选择蹲伏在一扇虚掩的门后,人影处有对话声传来。这样的隐蔽方式让他一时竟开起了小差,是不是在数千年之前,他们的祖先在地球上狩猎,也会选择藏在掩体之后?就像他现在一样,听着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猜测那是一只豹子还是羚羊。

“头儿,咱们这样做……真能阻止缸人吗?”

“没问题,现在他们的中枢电脑正进行系统升级,笨办法只要坚持反而更牢靠。500年过去了,那些会跑的铁盒子都被我们毁了,他们的机器人帮手也100年没出现过了。缸人现在退化成了残废……机器只要被我们毁了就没有人能修理维护。所以你猜,时间到底站在谁那边?”

海光循着声音,看见了几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在地上捣鼓。

“但是头儿,我们和缸人对峙了几百年,如果现在把这最后一个可以供能的电站炸了,他们不会真急眼了,把电脑控制的病毒库打开吧?”

“你傻啊!对峙能平衡这么多年,也不仔细想想为什么?他们不敢放毒!缸人自己也会被感染……相反,如果我们放任不管,这座核电站彻底被修复的那一天,他们有了足够的电能完成意识上传,他们就真无所畏惧了!那个时候……你,你,还有你,包括我!我们都得死!”

海光眯起眼睛想看清楚那几个人,从肢体语言看出来,“头儿”越说越激动。海光连续按压了颈边的通信器三次,这个动作是和婷约定好了的,代表他虽然短时间内无法通信,但暂时安全,让她保持待命不必担心。

然后他又饶有兴致地听下去。

“但是!头儿,据说大争论之后的战争里,核弹能摧毁一座城市。等会儿这核电站要是爆炸了,我们能逃掉吗?”

“这问题够蠢……你现在真一点儿书也不看啊?”头儿在四五个人中间显得趾高气扬,“虽然核弹和核电站里都有铀或者钚,但含量差太多了,前者90%以上,后者只有3%。我们要做的只是炸毁水循环系统的主泵,这样,冷却水就不能带走核岛产生的热量了。”

“……为了不被缸人的中枢电脑入侵,所有大陆都颁布了电子禁令,我们这种平民出身的,哪儿有机会获得知识啊?不过……我们有头儿就行了,知识渊博,又愿意给我们讲。你说炸了水泵之后,核燃料的热量就不会被带走,那然后呢?”

“马屁拍得倒是勤快!核燃料跟我们平时烧的东西都不一样,碳和柴越烧越弱,而核燃料越烧越烈,如果热量不被带走,链式反应就会失控,堆芯裸露在空气中,最后被烧成熔融状态。那样的话……”

头儿的手下似乎想通了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一脸兴奋道:“那样的话……核电站就不能用了,缸人没有充足电能完成意识上传……”他皱眉想了好一会儿该用什么词,“数字文明也就完蛋了!他们是一群永远泡在缸子里的废物!任我们摆布!”

海光尽量压低自己的呼吸声,细细观察着眼前的一幕。

尽管根据仅有的信息,他无法弄清“缸人”究竟是谁,但面前这群原始人装扮的家伙,显然是为了一个庞大“阴谋”而来。可他们的装备又显得那么寒酸。防身的工具是插在腰间的铁镰和手中一些生锈的铁戟。衣服已看不清颜色,布料皱巴巴地被污渍粘在身上,一群人聚在一起,还不如中世纪的农奴。而这幅画面中唯一超越铁器时代的存在,就是他们手中正在捣鼓的炸弹。灰色的结实弹体,是水泥拌铁块钢筋凝固成的,雷管横出一截,就像一只蛀虫从水果里探出身子。

这种简陋的氯酸盐炸弹,大约也是大争论之前久远时代的产物了。海光感到不解,从登陆到现在,他目之所及,除了那些无法解释的石柱外,一切都远比祖先离开地球时落后,难道这些年间发生了不可抗拒的灾害,让人类文明出现了倒退?

“哎?你怎么哭了?”

“头儿,抱歉。我太激动了。我的弟弟,当初就是被灰云电脑诱惑,说什么可以通过算法预测人一生的命运,保证我和他永远衣食无忧,于是他加入了倒戈的部落,最后……”

“别哭!炸毁他们的能源之后,迟早有一天,我们还得毁了那台计算机!”

“对!为你弟弟和许多一样经历的苦命孩子报仇,我们要杀光所有异类!”

“彻底把数字文明逐出人类世界!”

残破的内室充斥着刺耳的讨论声,没人注意到虚掩的门后,一只黑洞洞的发射装置伸出,准心对上了一颗头颅。

海光拿着武器从门后走出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跟‘缸人’有什么仇,但你们的计划,怎么听都觉得要死好多人。”

“农奴”应声回头,虽然他们和海光隔着巨大的技术鸿沟,但自从人类有了战争这个概念之后,所有武器都惊人地相似,也惊人地容易辨认——出现在敌人手中,最具杀伤力的锋芒正对着自己。面对海光,他们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提高了警觉。

“你是谁?”

“我只是个路过的回乡旅人,但实在看不下去了……你们抛弃知识、文化和科技,还想把别人的技术成果毁了,怎么听着都有点儿……”

可还未等海光的这句话说完,他就感觉到了喉间传来的冰冷金属触感。

“怎么听着都有点儿可悲?”一个低沉的男声接上他的话,“你说我们抛弃了知识文化?所以我问问你啊回乡旅人,有一句充满知识文化的古语——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用来形容此刻的状况是不是还挺恰当?”

海光呼吸一滞,没想到这群原始人还有同伙,大约这个男人早发现了自己躲藏的踪迹,只是暗中观察自己的动向,从他挟持自己驾轻就熟的程度来看,绝对是个难缠的对手。

尽管拥有强出百倍的武器,但脖颈间的生锈铁器紧紧抵着,只隔着薄薄一层皮肤就能触及动脉,海光还是无力地垂下双手。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冰冷的声音带着强大的压迫力从头顶传来——

“究竟谁才是黄雀,还没有定论呢。”

中枢计算机升级完成,随着“吱吱”的声音,室内无数黑森森的发射口转过来对准了这群“原始人”。

西奥多(三)

好望角的碎石滩边,太阳走到了西边,身体变得燥热。这是印度洋与大西洋的分界线,顺着好望角一直延伸到无限的远方,两边的海水盐度和温度截然不同,在这里交汇成一体。岸边的木桩上拴了一只红影木做的船,只能乘坐两个人。但即使是这样的船只,在技术倒退至此的当下,也是精巧的稀罕物。

西奥多尝试解开拴船的绳子,却发现因为长年累月的腐蚀,绳结已经变得朽烂,粘连在一起无法分开。

“刀呢?”父亲问。

西奥多将猎刀递上,父亲娴熟地将刀抽出割断绳子,将剩余的残绳抛入水中,不一会儿它们就被浪卷入海深处。

“怎么把绳子扔了?这艘船不要了?”

“你是御火人,为了点燃圣火,为了预言之舟的归来,你连命都可以不要。”

西奥多撇撇嘴:“好好好……那至少把猎刀还我吧。”

“本来就是我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了。”

西奥多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他们合力把小船拽入海水中,与浪潮推搡了几个来回。等到海水没过腰部,父亲就跳上了船,在舱上站定,十分自然地向儿子伸出手——

可西奥多没理睬那双手,自己撑住船舷向下发力,船重重摇晃了一下,他的两腿和重心便缩入船舱。

父亲似乎没有在意,自然地收回手,又向他递去桨:“喏,接住。”

“怎么只有一支桨?你的呢?”

“我有肩周炎。”

“……要去的地方不会太远吧?”

“真实和虚幻的连接处,光之域是个岛。”

西奥多顺着父亲的手指望去,视线尽头一个小点若隐若现,蒸腾的水汽让它看起来遥远而缥缈。

“这么小的船……能去得了吗?”

“可以的,你离开家以后,我经常去。作为御火人,我需要守护祭坛和所有圣火,确保它能被顺利交接到下一任御火人手上。”

“结果就交到我手上了……也算你倒霉。”西奥多讪讪地说。

西奥多在船尾将桨当作橹一样摇着,朽木般的船就如同一条灵巧的鱼,在水里活了过来。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这个时候回来?”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一走9年?嗯?”

“母亲死了以后,我始终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力量让你们守着古旧的传统,放弃科学,宁可被愚昧害死。所以,我暗暗下定决心,要去看外面的世界,看看是不是地球上的所有人,都信仰什么闪烁之神,甘心退化成物质的奴隶。”

“……那么这些年,你都看到了什么呢?”

“出人意料,闪烁之神是一个全球范围的迷信。从这里到欧亚大陆,都有闪烁之神的传说,都有御火人的存在,连传说中预言之舟回归的日子都是一样的。”

“那让我来猜猜,看见这一切的你,也开始怀疑闪烁之神是否真的存在,于是你带着试炼之印证回家,为的就是点燃圣火,亲手揭开困扰你多年的谜团吧?”

渐渐起风了,小船摇晃不止,西奥多不得不降低重心才能在船尾站稳,带有海草咸腥气息的风把衣摆吹得猎猎作响,他将这些年的回忆倾倒了出来:“对。在欧亚大陆最大的城市,技术没退化得那么彻底,还能看到轮子和织机,信息保存得也比较完整……我在那里的资料馆待了一天一夜,明白了当初母亲浑身抽搐到无法呼吸,是因为破伤风梭菌分泌的痉挛毒素,而不是因为恶魔灰云向她眼睛吹了一口看不见的辛辣之气!”西奥多的语速渐渐变快,“当时能救她的是一支抗毒血清!而不是指望闪烁之神听了我们的彻夜祈祷,对准她额头降下治愈的冰露!”

父亲只静静地在风中看着他不作答,西奥多激动地说下去:“所以……我不管刚才在祭坛看到的是什么,也不管三百多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看到了你的愚昧,闪烁之神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传言而已!他是假的!”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

父亲叹了一口气,半晌,缓缓答道:“但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呢?年轻的时候总是黑白分明,等你娶妻生子就明白了,只有笨蛋才会把真真假假分得那么清楚。”

父亲只是在船头静默坐着,远眺天边的几朵积雨云,它们逐渐聚拢,变成了一片厚实的阴暗。伴随着一阵急切的气流,温度骤降五六摄氏度,这是典型的下沉冷锋,他们头顶的高空暖气团渐渐被冷空气抬升,而暴风雨就在冷锋之后。

“今晚闪烁之神会降临大地,如果你真有那么多抱怨,不妨向它当面讲。”

父亲说道。

S912(三)

S912用冰镐狠狠砸入冰壁,试图以此降低自己的滑坠速度,但还是伴随着雪块掉到了最深处。抬起头,阳光从冰川裂缝的四壁照射下来,呈现出柔和的冰蓝光泽,而裂缝深处却是幽静而清冷的,像极了中世纪教堂的墓穴。

S912集中注意力尝试了一下,他无法凭着主观意愿脱困,也无法终止地图运行,他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

地图确实越来越逼真了……

于是他开始尝试向上攀爬。

数十米厚的皑皑白雪终年沉积,被重力渐渐压实,形成了坚硬的冰壁。S912很快就理解了为什么在物质世界里,探险者坠入冰川裂缝就意味着死亡。冰镐和钉鞋都太无力了,他每次只能攀附着突出的结构向上爬三四米,很快就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滑脱,再次坠落到底部。

记不清多少次下坠后,他仰面躺在地上,剧烈运动导致汗水把身体浸了个透。在低温环境下出汗非常糟糕,四肢末端因为冷却的汗水带走了大量热量而渐渐失温,变得麻木起来。他看着自己呵出的白气逐渐升起,形成一缕逃逸的烟。

为什么偏偏要和这张地图过意不去呢?这下好了……可能在大擦除之前,会先冻死在这里。

死?

他重复了一下这个新鲜而陌生的想法。

物质世界里的祖先为什么要拼命攀登呢?

据说在外部的物质构成的世界里,地球上一共有14座8000米以上的山峰,有一群疯子,在能源技术尚未步入核时代的时候,立誓要集齐登顶这14座山峰的成就,而他们中最后只有不到一半能够活着爬完所有的山。

王尔德说,所有的乐观都来自于恐惧。S912想,那是不是所有的活着,都来自死亡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太阳高度角变小了,越来越少的阳光射入冰裂缝,温度急剧下降,他挣扎着站起身,想给自己一个体面的告别仪式。

但这时他却发现……冰裂缝的亮度,并没有因为太阳高度角的变化而下降太多。

他残存的理智马上告诉他,这很可能是因为头顶的缝隙并不是光线的唯一来源,冰裂谷的底端有另一个开阔的出口,他还有出去的机会。

海光(三)

对峙中,海光被中枢计算机救下,那些野蛮的“农奴”也被关进了封闭的空间。

他再次回到海边,双脚陷入一片泥泞,海水随着浪潮退下去,露出龟裂的盐碱滩涂。他轻轻触摸着那些石柱,冰冷的温度从掌心传来,莱姆石、白垩为主的柱体上,朴素而没有任何装饰。

冰冷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来:“刚刚我正进行系统升级,差点儿被他们扑了空,谢谢你救了我。你说你是个回家的旅人?”

“是的,”海光答道,“500年前,一部分人离开了地球,建立了漂流文明,我是他们的后裔。”

“500年前啊……巧了,500年前发生了大争论,也是我们‘数字文明’确定‘信息’作为发展方向的时候。如果我没猜错,你的祖先应该是因为大争论才走的吧?”

“是的,一切的起因都是500年前的那次科技革命。香农定理、摩尔定律的极限相继被打破,信息技术有了飞跃;同时,舱内生态循环装置和能源技术的成熟,让长距离迁徙和太空移民成为可能。但是,和过往的科技大爆炸一样,这一次,科技革命也带来了数不尽的社会问题和环境问题。”

“大争论啊,”那个无处不在的声音接道,“‘大争论’的母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里诞生的——面对艰难的生存境况和种种矛盾,信息、能量、物质,三者中究竟哪个是人类生存之根本?这原本是一个纯粹哲学层面的讨论,却因为政客和利益集团的参与,三方观点的持有者最终变成价值观敌对,甚至引发了战争。”

“我们的祖先相信‘能量’,能量蕴藏在深空之中,所以他们选择了离开。”

“在我听来毫无逻辑,利用‘能量’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地球呢?”冰冷的声音反驳道。

海光摇头:“每一次人类探索未知疆域,都意味着能源使用方式的进步,百万年前,直立人、尼安德特人、丹尼索瓦人分别走出非洲,他们渐渐学会了使用火;而大航海时代对新大陆的拓展,带来了新的资源和新的生产关系,又推动人类进入蒸汽时代和电气时代。只有走得更远,我们才能掌握新的能源。而停滞不前和安于故土,只会导致内耗和资源‘内卷化’,历史上的中国江南就是个例子。于是500年前,还是化学燃料的时代,我们先选择了殖民火星;后来又造起庞大的太阳帆,离开了太阳系;在那之后,为了走得更远,猎户座核引擎、反物质引擎相继被发明,我们也终于有了可以容纳整个文明的巨型母舰。在母舰上,文明主体发展兴旺,无数次级星舰又被分裂出来,继续探索未知世界。而现在我们有了黑洞引擎——”

那个声音打断道:“‘最美的风景,不要去遥远的地方寻找,它早已存在于脑海。’这是我们祖先留下的箴言,他们选择了‘信息’,我们坚信人类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必然会脱离对外部世界的依赖。就如同一个博物馆,宝贵的不是石头和破布,而是石头上的字,织物上的画。人之所以为人,并不是因为血肉之躯,而是因为他的思想。我就让你看看,你们究竟错过了些什么吧……”

话音刚落,海光所触摸的石柱发出了“咯咯”碎响。从底部到顶部,一条裂纹迅速贯穿着生长出来,如同有重锤狠狠砸过一般。

少许白垩的粉末落在海光肩上。

“小心!”婷在通信器那一头惊叫。海光下意识地退后了几步,离开柱体直到一个安全距离。

但意料之中的坍塌并没有到来,顺着那条裂缝,更多缝隙像树杈般生长。柱体表面像板结的石膏一样,被地心引力一块块剥落,簌簌坠入海水中。

“远离它!做好防冲击姿势!说不定是个炸弹!”

“你就不能早点儿说吗?!”海光大喊着迅速趴下,夹杂着颗粒的海水溅到皮肤上。

他没有合紧嘴巴,一口海水灌了进去,咸的。心里却有个机关被触动了,海光出生长大的星舰上没有海,却有无数和海有关的故事。教科书里写过,人的眼泪和血液之所以是咸的,是因为生命的起源就在海里,海水是咸的。

他之前只尝过眼泪和血,今天尝到了海水。

婷的声音又响起:“那个柱子……它好像裂开了。”

海光从混浊的海水里抬起头,发现粗糙的莱姆石外壳剥落后,出现了一个光滑透明的内胆,而内胆里面是……

看清楚的一瞬间,他心跳停滞了一拍——

人,那是一个人!

苍白、消瘦,在不明液体里浮浮沉沉。

和海光这种受过训练的健美人体完全不一样,那个躯体四肢纤细到病态。不知是因为天生畸形,还是后天肌肉萎缩,小腿胫骨像是被一张薄纸直接裹住。硕大得诡异的头颅戳在干瘪躯干上,五官比例倒是正常,但他两眼紧闭,白皙得几近透明的眼睑痛苦地皱起,似乎正在经历一个梦魇。

“活的?”海光一脸嫌恶地靠近,用蜷起的指关节叩了叩透明的内胆,像在敲门。

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作为客人,你还真是没礼貌。”

海光触电一般把手收回,四下张望。

婷说:“石柱。从震源来看,每个石柱都在发声!”

人形的躯壳依然双眼紧闭地漂浮在液体中,更没有开口,海光不禁好奇起来。

“你……是怎么说话的?”

“说话一定要靠嘴巴吗?”

“不然呢?你的嘴巴只是用来吃饭的啊?”

“我们进人也不用它来吃饭。”

“进人?你们管自己叫‘进人’?你还很熟悉插科打诨那一套。‘不用嘴巴吃饭?’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嘴巴、耳朵、眼睛我们早就不需要了。四肢也没什么用途了,如果严谨一些的话,恐怕这个单子上还可以加上一些脏器,比如胃、肺、肠道……”

“等等等等,那你们还需要什么?”

“进人只需要大脑。”

“你在说什么疯话?那我要叫你大脑先生?Mr.B?还是……脑脑?”海光将手掌压在透明内胆上,身子前倾压覆在圆柱体缸上,似乎想用咄咄逼人的气势压迫缸中人,但缸中人无动于衷。

“别看了,那个肉体不是我。”

海光将身子从缸体上撑起来,回过头四下张望:

“那你是谁,你在哪里?”

“我也是进人的一员,叫作08……”

“等等……08?这不是个名字吧?”

“名字的意义是为了区分个体,如果用特定序列的数字来命名,可以保证唯一性和可溯源性,比你们滥大街的名字靠谱多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每个人的名字都是父母对自己的期望,你父母……也太随意了吧?”

“我没有父母。”

“所有人都有父母。”

“这是退人才会有的观点。如果你非要问我的父母……那就是中枢电脑吧。在它的安排下,我们被人造子宫生产出来,出生后就在石柱中与它相连,每个人的数据都在系统中保存、运行,我们的诞生就是为了享受极致的体验,比你们的生活强太多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是原始人就是疯子,能不能把正常的人请出来?”

婷此时提醒道:“海光,说话客气一点儿。”

神秘声音又传来:“还是女孩子比较懂事。你女朋友?”

“不是!谁会找她当女朋友?”海光下意识地否认道,又马上觉得不对劲儿,“等等,你怎么听到了她的声音?”

“电磁波。虽然你们利用能源的能力和远程航行技术非常卓越,但似乎信息处理、传递、交流技术还是低效的。恐怕这种技术水平,连登陆时的黑障都没办法避免吧。相比之下,我们的传感器和信息传送技术要高明许多。根据红外辐射的变化,你这是脸红了?”

“我没有!少自作聪明可以吗?”海光暴跳如雷。

“哎?好像女生脸也红了……”

几乎是在话音落下的一瞬间,海光耳机里传来一声尖叫:“胡说!我在同步轨道上!隔那么远怎么可能感受到红外辐射!”

“嗯,没错,你很聪明,我确实无法感测到……不过……从你说话的反应来看,我判断得好像也没错?”

海光揉了揉太阳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蠢得可以啊,婷!”

婷清了清嗓子,更像是在转移话题:“不过……你们手脚被供给系统的管子束缚,不能生存在空气里,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你们身体被现实束缚,不能生活在无限时间和无限可能性里,这样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08回敬道。

“活在无限的时间里?你的意思是……你们的寿命延长了吗?”

“没有,个体的平均寿命是30年。”

“我们漂流文明为了去更远的地方,可以利用人体冷冻技术把寿命延长到几百年!30年叫什么无限的时间?”

声音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虽然时间是个客观的量,但人类对时间流速的感受却是主观的。惊恐中的一分钟,也许比睡着的一小时要长许多倍;小时候觉得一天非常漫长,而年龄越大就越觉得日子快。这都是因为神经适应性——当神经适应了外界环境,会进入低速响应期,而新刺激会打破这种适应性。新的信息需要较长时间才能处理,人就感受到时间被拉长了。”

“所以呢?”海光皱眉。

“所以,当我们的祖先确定了‘信息’是人类文明的根本后,找到了将时间主观感受拉伸到无限的方法——高速、持续而又安全稳定的信息流。只要通过脑机接口连上中枢计算机‘灰云’,现实世界的一秒,我们感受起来就是一天,一周,甚至一年。”

“但那些感受都是假的,是计算机模拟的结果。”

“我们可以在一生之中,读完所有人类写的书,听完所有的歌,看完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风景。而你们,只能在无边际的深空里漂流,短短一生就这么晃过去了……”柱子里的人顿了一下,“唉,就像你没法向盲人解释什么是‘红色’……你们榆木脑袋的祖先如果能理解数字文明的妙处,也就不会离开地球了。”

海光瞥了一眼柱子里的人体,他苍白畸形的本体仍旧在透明内胆中漂着,比第一眼看的时候稍微上浮了几厘米。他环视四周,指着一望无际的石柱林,说道:“真是难以置信,所有人,都泡在缸里……”

“也不是所有人,我就不是。作为第一个完成意识上传的个体,我现在没有肉体,思维和记忆都储存在中枢电脑中。”

“意识上传?就是那些原始人阻止你们做的事?”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带着脑机接口,这意味着我们大脑的全部构造、每一个神经冲动、每一次的选择,甚至最细枝末节的回忆,都被记录着。这些数据独立于我们的肉体存在,它们便是数字化的人!将这些数据激活、上传,并带入灰云的算法,就是意识上传。”

海光握紧拳头,困惑极了:“但那只是些备份……你的意思是,如果我写下了日记,日记就是我了?”

“如果用日记事无巨细记录下你的每一个想法,每一个神经细胞的所有动态,那么,日记就是你。”听他的语气,如同解释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理所当然,“只要能够完成核电站的修复,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能源和算力,让所有的进人都完成上传,数字文明将彻底抛弃肉体的桎梏,得到真正的自由!”

“你们疯了!一群人泡在缸子里疯了……”

似乎有什么东西抽取了海光的最后一丝气力,他无奈地垂下双手。婷突然明白了,原来海光对地球是有一个梦的。而当羸弱的“数字文明”和蛮荒的“物质文明”在他面前相互碰击,这个梦,关于蓝天大海勇者公主的梦“咔嚓”一声破碎了,变成了千千万万个悬浮的苍白躯壳。

她开口试图打破尴尬的沉默:“08,谢谢你的讲解,可能我的同事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但我们尊重每一种文明的形态,即使人体退化成这个样子,‘数字文明’也是值得敬佩的。”

“不是‘人体退化成这个样子’,而是‘进化’成这个样子。”08纠正道。

此时海光盘腿坐在海水里,瞪着容器内漂浮的人体发呆。婷接着说:“好的,进化。我们送上漂流文明最真挚的祝福。那个……海光,傍晚快要到了,捕手号回归星梭轨道已经进入倒计时,你也应该回同步轨道了。”

海光怔怔地起身,做出离开的姿态,但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道:“说实话,现在的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支持祖先的决定——掌握了能量的使用方式,我们就是自由的。”

他说完,四周便陷入沉默,唯有海浪一拍一拍地打着节奏。

“海光,时间。”婷在高空催促道。

“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海光忽视了婷的催促,转向08说道。

“问。”

“意识上传结束后,准备怎么处理‘退人’?”

“他们也没给我留下别的选项,不是吗?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破坏我的设备,几百年来都如此,今后还会是如此。如果不想有一天中枢电脑被他们用粗暴的方法弄坏,我们只能果断一些了。”

“所以……在全体进人数字化之后,你会释放病毒,彻底毁了所有还有肉身的人类?”

08没有否认。

西奥多(四)

海上的风浪已经大到了危及生命的地步,船被推送上浪端,又被狠狠摔下,西奥多感到内脏也被撞成一团。

海浪遇到峡湾,变成巨大的翻涌,而恶劣的天气让这一切变得更糟。在陡峭的岩壁下,波涛断裂拍出的浪花可以飞溅到10米开外的小船上,预示着水面之下,存在无数旋涡和暗礁,随时可能把红影木船碾成碎渣。

“现在靠岸就是送命!”很快狂风吞没了西奥多的声音。

“如果你真的害怕,今天就不该带着试炼之印证回来。”

“不能晚一点儿上岸吗?”

“不能,圣坛的火要在傍晚点燃,时间不多了。”父亲和风雨搏斗,给出的回答没有质疑的余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西奥多停下了手上的桨。

“我从小就这样教你,也这样教威廉,一个男人应该承担起他的责任。没人逼你做御火人,这是你的自由选择,从你带回试炼之印证的那一刻开始,你就要为此负责。”

“那你呢?!你现在已经不是御火人了,为什么还要跟着我一起送死?!”

“因为我是你的父亲,教育自己生出来的家伙,这也是责任,对儿子的责任!”

“责任?”

“是的,责任。在你小的时候,我没有照顾好你母亲,对你也疏于照料……”父亲从狂风骤雨中转过身,西奥多愣住了,“现在的你令我骄傲,儿子!我亏欠你一句道歉,我希望它不算来得太晚……”

西奥多感觉心里被什么狠狠撞击了,这和船只的摇摆无关。他没有想到在狂风怒号的此刻,在远离大陆风雨飘摇的海面上,父亲说出的话,是他前半生里从没听过的……他心里的一个结扣似乎松动了。

一个浪头拍来,狭小的船舱里进水了,两个人的重量加上风雨飘摇的海面,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沉。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看见父亲顶替上自己摇桨的位置,全力划动,想把船靠近峡湾。

“老头子,你不是有肩周炎吗!”

“骗你的!年轻人划船,老人家优哉地看风景,这不是自然规律吗?”

父亲爽朗的声音穿过了风雨,直达西奥多隐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斑鬣狗和野兔林之夜,原来,他还是那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听到了父亲的声音他就什么都不怕了。也许,那么多年他想找的答案根本不是闪烁之神的存在……而是父亲的这句话。

“我不仅没肩周炎,还比你想象的结实多了!等今天结束,你乖乖接了我的班,我就要离开埃尔斯部落。我要往东走,靠近太阳升起的地方,那儿水草也更加丰美。我要击败那里部落的御火人,迎娶他们最漂亮的女人,她会为我生下许多后代。看好你的女儿,同姓之间万万不可通婚……这是闪烁之神的旨意……”

父亲规划着未来,同时又在与过去的什么东西进行交割。

“你是老糊涂了吧?说过的话又重复一遍。你老了!你做不到这些了。省省吧,正好我需要一个助手……”西奥多脱下上衣,厚实的帆布料子围成一个袋子,双手持着,将海水一兜一兜地向船外倾倒。雨点和飞溅的海水打在脸上,他分不清楚究竟哪个更疼一些,但动作依旧轻快而迅速。

“我没听错吧,做你助手?”

“对!助手!我早不是单手就能提起来的小崽子了,现在的我力气比你大,箭法比你准。接过你的班你可以放心,虽然你说的那些闪烁之神、预言之舟的理论狗屁不通,但我也会勉强担起责来……因为你似乎还蛮看重它们的!”

西奥多笑了出来,他重新审视了一下自己的处境——在一条生死未卜的船上,去执行一个异想天开的任务,有一团莫名其妙的火等着他点燃,此时还因为往船外排水而感到体力透支——但他却感受到了肆无忌惮的快乐。

父亲大笑着摆摆手说:“助手!小子!这实在是太丢人了。如果让我当顾问,那还可以勉强接受。”

西奥多刚想开口反驳,一阵猛烈的晃动袭来。

咣——

一声巨响,下击暴流掀起风浪,小船被甩到礁石上。西奥多因为愣神忽略了周遭的危机,没来得及抓住船舷,冲击把他甩出船外。

在一瞬间,冰凉咸涩的海水就占据了他的感官。他不再听到风,而是被巨大的旋涡拖拽到水底深处。唯一能做的只有屏住呼吸,他也想用双手抓住一些可以固定的东西,却只有流体从指间滑过。

迎面而来的是海流中夹杂的碎木块和碎石块,它们在黑暗中碰撞着四肢,提醒着他自己还活着,但西奥多明白其实也活不久了。

成年人可以在水中闭气3分钟,超过这个时间,大脑会失去意识,呼吸道被迫打开吸入海水,肺部进水意味着溺毙。当然也有别的可能——在溺死之前,就先随着乱流被礁石砸烂,这样的话,寿命可能就剩下不到3分钟了。

西奥多沉沦到了意识的边界,突然他感到一双手从他腋下绕过肩膀,熟悉又陌生,结实又老迈。有人牵引着自己向上,拖到有微光的地方。

看来,刚刚的话还是说早了……那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居然还是那个用手就能提起来的小崽子。

他这么想着,安心地把自己托付给黑暗……

西奥多再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他平躺在目的地的岛屿上,后背的触感是阴冷潮湿的石块。他松了一口气,但下个瞬间,却又被遍布全身的剧痛折磨得皱紧了眉头。

“你的伤口我检查了,都是皮外伤,不会出人命的,我就不帮你处理了。”父亲的声音传来。

西奥多心想,父亲果然还是老样子,对自己的儿子心特别硬,巴不得他们都是睡一觉伤口自动愈合的怪物。可是当西奥多一抬头,吐槽的欲望就烟消云散了。

父亲坐在一块礁岩上,保持着上半身的僵直,头微微下垂,把苍白的脸埋在阴影里,从胸腔的起伏看得出他呼吸急促,就像一只被捞出鱼缸的金鱼,四周都是空气,却怎么也呼吸不到。

父亲对上西奥多的目光,勉强用下巴指一指左胸:“撞在石头上,肋骨断了。”

“不要乱动!折断的肋骨刺穿肺叶的话,会让内部出血,压迫周围脏器,你会死的!”

“我没动。”父亲低声道。

“现在风和雨都已经停了,我把你送回去……”

“即使我活着回去,又能怎样?医疗条件我知道的,当年夺走你母亲的生命,今天一样可以夺走我的生命。”

西奥多沉默了。

海上的雨幡飘走,天气渐渐晴朗起来。太阳从云层间隙里透射出橘黄的光——快要日落了。白昼和黑夜的交替在自然界里如此迅速,它不会顾及人的生老病死,更不会顾及有些心结刚刚解开,有些问题刚刚得到答案。

“去岛上最高的地方,那里有一扇门,打开那扇门。你……咳!咳!”父亲的嘴角沁出一丝淡红色的血沫,西奥多知道他无法捉住一个消失的生命,就像无法捉住流星的尾巴。

“然后呢?”他追问。

“你走进去会看到闪着荧光的操作界面,有语音提示的,按照指示……就可以切断#08供电系统,将电源接入整个照明电路。”

“照明电路?!”西奥多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父亲从贴身口袋里翻出一个破损的透明球体:“你还记得这个吗?也许因为身边没什么跟你相关的物件吧,我就留下来了……”

西奥多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7岁的自己在那个迷路的夜晚,从铁杆子上摘下的透明“水晶小球”!

“御火人一直守护的圣火,就是它……”父亲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意味着他正忍受着剧烈的疼痛,“闪烁之神还在人间时,亲自挑选了第一批御火人,和他们一起铺设供电系统,把无数这样的灯安装在世界的各个角落。神与御火人定下了契约,待他离开大地后会留下法力,通过黑匣子的闪烁泄露天机,让御火人的部落未卜先知。而作为回报,御火人世代传承他的秘密,守护圣火。他离开前曾告诉我们,342年之后的今天,预言之舟将会再次降临,我们要做的就是在降临之日为他点燃圣火。”

“你的意思是……闪烁之神真的存在?”

父亲艰难地点点头:“你所看到的一切,哪个不真实存在?圣火、神谕、光之域……只不过,虽然我们御火人传承闪烁之神的丰功伟绩,却也为它保守秘密,它的身世、它的过往、它的动机我们都讳莫如深。”

“我真的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么做?弄了那么多的规矩,又是御火人,又是世代传承,只为了点亮几盏灯?为什么有人会这么做呢?”

“我不知道……也许闪烁之神,也和什么人有个不能违背的约定吧……”父亲道,他已经很虚弱了。

“父亲!”

“是啊……你倒提醒我了……这一辈子……我从来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费那么大劲儿,就为了点亮那些灯……到底是给谁看呢?……哪个疯子会这么做呢……”

父亲在问西奥多,又是在问自己,但他似乎并不在意能否得到答案,随着句子和微弱的气息一齐吐出,就缓缓闭上了眼睛。

太阳要下山了。

西奥多背对夕阳,将父亲失去生命指征的身体放平。

“又是哪个疯子……自己快没命了,还要催着儿子完成仪式呢?”他小声念叨着,背脊上传来的温热渐渐消逝,他知道这意味着点燃圣火前的时间不多了。

人就是这样奇怪,几个小时之前,西奥多还觉得御火人的职责愚蠢至极,现在却是他愿意用生命去完成的承诺。

所幸这是一座不那么大的岛,刚才受的伤也不算太重。西奥多简单包扎伤口后,就手脚并用攀上布满鸟巢与鸟粪的崖壁。果然如同父亲所说,最高处有一扇凿在山体上的门。他推门而入,室内与他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全是电线和电子屏幕,机器转动,有细微的轰鸣声。

这里鲜少灰尘,似乎父亲经常打扫,一切被料理得井井有条。检测到有人进入,最大的屏幕亮起,显示出几行字,同时伴有机械男音响起:

“新一任御火人,你好。我是#08服务器大陆南部沿海地区的控制中枢。

“是否确认点燃圣火?

“提示:确认后,大陆南部沿海地区将切换为照明模式,停止向#08服务器供电。”

西奥多犹豫了一下:“服务器?指的是山洞里那些黑色的,会闪烁的盒子吗?如果……‘停止向服务器供电’,会发生什么?”

“是的,那些黑盒子就是#08世界的服务器,切断了它们的电源,#08世界就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部分服务器将进入一小时的休眠状态,会有相当大的一部分液态存储数据丢失,绝大多数#08世界居民的数据将被抹去。”

“你说的大部分意思我都不懂。人的数据被抹去是什么意思?”

“在#08世界,就是死的意思。”

西奥多皱眉,果然,第一天成为御火人,在没有搞清楚状况的情况下被委以重任,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现在能够做的,只有再谨慎一些:“会有人死?什么样的人会死?”

“数据抹除是随机的,所以仅会随机留下5%的人口,但介于#08世界居民的特殊性,这5%的人口会迅速复制和演化,数字文明会顺利存续。”

“那……”西奥多想了一会儿,“虽然我不懂为什么那些盒子里会住着人,但我希望活下来的那些人不是随机挑选的,而是善良的人和真实的人。”

过了一会儿,机械男音再度响起:“收到,亲爱的御火人。应你的要求,筛选幸存者的机制修改为达成‘真实’的人。我已拟好向#08世界集体发送的广播,将在地球时间19点44分59秒发送——‘亲爱的#08世界居民,抱歉地通知大家,为了满足外部世界供能需求,#08世界不得不大幅度缩减算力。大擦除定于今夜进行。届时——’”

“等等,”西奥多打断道,“19点44分59秒发送通知?我记得点火时间是19点45分,对吧?只给他们1秒的时间,够做什么呢?”

“足够了。#08世界是由算力和信息构成的,在那个飞速运转的世界里1秒相当于一天了,能在一天的时间里找到‘真实’的人,就会成为数字文明的传承者。”

西奥多依旧不明白,但在这一天中他经历的事,又有几件是能想明白的呢?人类进化到今天,又有几件事情是自己能够事先想明白的呢?……就像他想不明白“闪烁之神”降临之后会为他们带来什么,但他却相信草原上的未来不仅仅属于羚羊,还属于猎豹和他的族人。

“好,就按照你说的去做。我,西奥多·埃尔斯,作为大陆东南沿海第25代御火人,确认点燃圣火。我将带领我的子民恭迎预言之舟的到来,愿闪烁之神带我们走出迷茫,赐予永恒的安康。”

他念出这些话,仿佛又看见了父亲。

S912(四)

S912在9000多岁的生命里第一次感到寒冷。从前他只知道立毛肌是什么,但从未起过鸡皮疙瘩,今天他冻得感觉不到自己的鼻子、耳朵和每一根汗毛。

在一处较为平缓的冰壁上,他正缓慢向上挪移。冰镐打进头上方的冰里,碎裂的冰碴脆生生地落下来。现在已经是下午6点多了,距离大擦除的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以现在的状态,别说爬到山顶了,他甚至不可能从冰裂谷里出来。

太阳只剩下一点儿边角料了,余晖照在上方的冰壁上。

S912想看看#08世界里最后的夕阳……这夕阳陪着自己走过了9000多年,也曾经照射在每一个古人身上。

可是当他眯起眼睛去聚焦那一抹阳光,目光之极限停留在头顶的一线天,冰裂缝的边缘上似乎出现了一棵树?S912怀疑自己有了雪盲的症状,于是他闭眼,良久,再睁开。

没错,那是一棵树,一棵槭树,华盖像火一样烧在冰裂缝的顶端。

一种不知因何而起的冲动让他想凑上去一探究竟。

“这不科学。这不是幻想地图,写实地图里的引擎严格复刻了物质世界的规律,槭树没办法在这个高度生长。”

S912自言自语道。他将冰镐再次挥入冰壁中,双脚小步向上移动,直到肩膀跟低处镐的镐头齐平,两只鞋上的冰爪嵌入冰中,牢牢将重心吸附在高处。而这一系列动作也大幅消耗了他的体力,高原带来的缺氧让他四肢和意识都出现懈怠,不得不不时地停下动作大口喘气。

思绪完全不受控制,他想起了希拉里台阶,这一簇著名而陡峭的岩脊是通往世界最高峰的必经之路,在大争论之前,曾经断送过几千条的性命。据说他们的尸体因为无法被运下8000米的高度,至今还留在山上,皮肉已经完全革化。

而今天#08世界里几十兆人都要死,却不会留下一具尸体,一滴血。

所以,哪个故事更加血腥?

“喂,需不需要搭把手?”一个声音从上方传来,S912循着声音看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K1289888出现在冰裂缝边缘,高山和寒冷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S912看到老朋友的到来,显得疲惫而兴奋:“怎么样,你找到‘真实’成就了吗?”

“没有,我的10个分身翻遍了20000张地图,所有和真实世界有联系的地图,我都翻遍了。没有。”

“至少最后一天你过得挺充实。”S912戏谑地说。

“你可真乐观。”

一条绳子从高处甩下来,S912将它与自己腰间的挂环绑定,又拉拉绳索示意,渐渐地,一股向上的拉力传来。

“你怎么就这么点儿劲儿?”S912向上喊。

“我也不知道,好像……好像物理引擎发生了变化……我拉不动你。”

S912只好在此之外,也依靠自己的力量向上攀登。

他们的距离渐渐缩短,S912看见K1289888摇了摇头抱怨道:“那个疯子死了那么多年,到今天还把我们所有人都折腾疯了……你知道我都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

“我到了外事局,那里是做什么的你知道吧?记载着外部物质世界的所有数据,并且用它们预测外部世界会发生什么,最后再以摩尔斯电码的形式传给物质世界的人。在那里,我看到从100多年之前开始,物质世界的照明系统就进入启动程序的准备阶段。为了这个庞大的工程,有人不惜为此付出生命。我甚至在影像资料馆里亲眼看见了10年前一对非洲南部的父子,为了到达照明系统控制中心,驾着一艘小船,冒着狂风暴雨出海。”

“后来呢?他俩怎么样了?”

“父亲溺死了,儿子到达了控制中心,介于他们的一瞬就是我们的一天……大约现在他已经发出了点火指令吧……从极北之地到炎热的沙漠,几十年来,这样的故事一直在发生,成千上万的御火人都在行动。”K1289888说着,视线接触到了S912裸露在空气中的手,“等等,你受伤了?”

“是,不碍事的。”

“这是怎么回事?冻伤?#08世界里,不应该存在这种设定啊……”

在K1289888晃神之间,手上一个不吃力,绳子从手中滑脱,再伸出手够,竟发现绳子那头的力道突然变得如此之大,自己原本站在冰雪边缘,脚下一个趔趄,也被拖拽下了悬崖。

只有一棵不合时宜的火红的槭树,见证了这一切的发生。

海光(五)

海光跳上身边的登陆舱,却没有返回同步轨道,而是又向核电站开去。

“海光!你要做什么?!赶紧回来,星梭分裂出的引子马上就要为捕手号施加加速场了!”婷在频道里大声警告。

“婷,抱歉,我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登陆舱在阳光与海水之间穿梭,强大的气流使得平静的海面变得波光粼粼。景色在海光瞳孔中迅速切换,他忽然有了一丝幻觉……自己的祖先曾经也是这样在滩涂上奔跑,有的是因为被野兽追捕,有的是因为追逐心爱的姑娘。

登陆舱最终停在了核电站废墟前。海光径直走到关押退人的房间前,无视铁栅栏内的退人惊异的目光,将激光武器对准焊死的锁头。

在08的控制下,此刻所有黑漆漆的发射装置都指向他。

“你要做什么?”

“我们来谈个条件吧。你放了他们,我会守着核电站,直到意识上传完成的那一天……”

“海光!你疯了!赶紧回——”海光将通信器调为单向传输的模式,婷的反对被打断。

“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不怕我把你也杀了?”

“这一套对冷兵器时代的人有效,我将自己的武器和使用方法都留在了登陆舱里,如果我死了,退人可是有手有脚的,而且他们不像我这么好说话……我的要求很简单——在意识上传后的世界里,不要释放病毒,和退人一起在地球上生存。”

“这是不可能的,之前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来捣毁我们的设备……”08说道。

“是可能的,只要他们把你们奉为宗教就可能。只要他们崇拜你们,敬畏你们,以宗教的名义为你们进行硬件维护——我想这一点一直令你苦恼吧?如果消灭了世界上所有的退人,失去外界帮手,你的硬件设备只会随着时间推移损坏得越来越多。”

08的犹豫让海光看到了希望。此时,牢笼内几个精壮的退人愤怒地喊道:“你还没问我们的意见吧?我们为什么要跟这些残废共享地球?为什么要把他们奉为神?”

“因为当所有进人完成意识上传,他们的整个文明体就只在一台电脑里,不会与你们抢夺资源,不仅如此,还会给你们、你们的后代提供气象和地质灾害的预警,他们拥有强大的感应器和计算能力,甚至能预测农作物的长成和鱼群的出现。”

“他们擅长蛊惑!”退人的头儿说道,“信息、科技、预知这套东西,他们会用这些来分裂我们的族人,之前又不是没试过!为了防止被蛊惑,我们已经下了电子禁令,只有彻底毁灭他们,我们才有安宁!”

“我可以做出一些限制,如果他们只能向现实世界输出少量信息、传递低频次的信息流,比如,对特定问题回答是与否,这样一来……就不能挑拨离间了,不是吗?我们一起设计一套交互方法,可以是特定的声音、图像,甚至是只能表达0或1的频闪!进人和退人取长补短,共同在星球上生活下去,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地球文明的出路。”

“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我也说不清。”海光低声说道。

“可这过程很难,你想过吗?如果我翻脸了,随时可以杀了你。”08声线冰冷。

“我们也可以随时杀了你。”退人摇晃着铁栅栏对海光喊道。

“哈哈……看来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好的开始!至少在杀了我这个问题上,你们达成了共识!”此时海光一手将武器对准铁栅栏内的退人,一手试图解开他们门前的锁。但在这个诡异的姿势下,他居然笑了出来。

昏暗的室内,他通过丁达尔现象的光条感觉到自然光在外界迅速变换,笑声结束后,气氛是凝滞的。他手中的爆破性武器,在能量至上的漂流文明算得上复古,但通过多孔硅和氧气产生连锁反应,威力超过同体积TNT的100倍,依旧可以毁灭半个海滩。

“别这样看着我,我又没在玩花样。”海光熔开铁栅栏,对上了头儿疑惑的眼睛。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在一点点儿缓和,08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我有个要求。你的能源,你登陆舱上所携带的能源,我们都要了。这样的话,完成全体进人意识上传的时间就会大大缩短。”

“可以。”海光不假思索地答道,“但我也有个要求,能给我一些独处的时间吗?或者说,你们维持现在的状态不要互相伤害,等我回来就行。”

08迅速会意,没有阻拦海光,让他安静地一个人走向门外。

此刻海上的太阳已经沉下去大半个,倒影随着海浪的翻滚被撕扯成猩红的一片。他将通信器切换回双向通信模式,预想之中狂风暴雨般的责难并没有到来,半晌,只有一个哽咽的女声:“海光,现在还来得及。我以捕手号指挥官的身份命令你!登陆舱就在不远的地方。快回到登陆舱,启动返航模式!”

“唉……婷,你……还是老样子啊。”

“……求你了!跟我回去!回到母舰……”

“我们离开的时候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即使回到母舰,所有亲人也都已经逝去,既然这样,留在地球又有什么不同呢?”

婷的声音因为绝望和哭泣而变成滑稽的颤音:“有的,有不同的!至少我们两个的时间轴还是一样的!回来,回来你还有我!”

海光微微一怔,一时间所有情绪涌上来,在嘴角化成一个苦涩的微笑:“……对不起,婷。大争论……能量、物质、信息,究竟哪一个才是人之根本?我想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答案,我能做的,就是让诞生这个问题的这个星球继续运转下去。或许,未来漂流文明的人还会路过地球,那个时候他们就能找到答案了。”

通信器里的女声渐渐停止了抽泣:“如果你不走……那……就让我来寻找大争论的答案吧。我会回来的,回到母舰复命之后,我会直接通过下一列星梭折返!时间大约是……”她迅速读取屏幕上运算之后的数字,“342年!”

“如果,你到时候没有找到想要的答案呢?”

“那我就下下次再回来!如果还是没有,就下下下次……”海光看不见婷的脸,但仿佛可以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

“但是……这里可没有冬眠装置,342年以后我早死了。”

婷顿了一会儿,缓缓开口,这次终于不再有哭泣的颤音:“海光,我一直有件事情想问你。想了很久了,今天老实回答我好吗?”

“好。”

“那次毕业前的定向越野,我昏迷在半路的那次,是不是你把我送回营地的?”

“没想到你会问这个……”

“我问你是不是?!”

“你还是一样倔啊……”

“……我就知道是你。”婷叹了一口气,“把我送回去了,你为什么还要走呢?直接一起进营地你不也就完成考核了吗?”

“那样的话……我的分数就比你高了,就没办法跟你一起在毕业典礼上讲话了。”

“……”

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他俩没有再说话。婷听见那头传来海浪的声音,泡沫和沙砾正一次又一次有规律地摩挲海岸线,雕刻出大自然原本赋予陆地的形状,听着真让人安心。太阳一点点沉下去,颜色越来越红,她被景色美得不敢睁开眼睛,似乎就在夕阳和海浪创造出的宁静空间里,他们一起度过了一生。

海光看了看时间:“引子是不是已经和捕手号连接完毕了?”

“嗯,加速马上开始了。可能再过两三分钟,我们的通信就会被迫中断。”

“还有两分钟啊……不如……你给我唱首歌吧。”海光愉快地说。

婷清了清嗓子,她几乎没有思考,就选定了这首歌,一首地球时代的老歌,漂流文明的祖先几乎删除了所有地球上的音乐,不知为何却留下了这首:

Across the oceans,across the seas

飞越万水千山,掠过茫茫沧海

Over forests of blackened trees.

穿过漆黑丛林里树影幢幢

Through valleys so still we dare not breathe.

飞越那令人缄默的静寂的山谷

To be by your side.

去到你的身边

……

Every mile and every year.

这一里里,一年年

For every one a little tear.

一人心里的泪光点点

I can not explain this,dear.

亲爱的,要我如何解释

I will not even try.

我也不想流连

……

For I know one thing.

我只知道

Love comes on a wing.

爱乘风归来

For tonight I will be by your side.

今夜,我将守在你的身边

But tomorrow I will fly.

然而明日我又要飞远

清亮的女声在逃逸层的顶端,最稀薄的空气里飘扬。

婷不知道自己唱了多久,直到她从通信器里再也听不到海光的呼吸声。

西奥多(六)

西奥多站在海岛的高处,看见远处的海岸线被灯光点燃。透过氤氲水汽,橘黄色的暖光映射到云层之上。自从大争论之后,这片大陆就没了人工照明,黑夜是纯粹的黑,而现在它被无数手掌大小的灯点亮成灿烂一片。

“时隔342年还要我们费这么大工夫,闪烁之神真是个麻烦的家伙啊……”西奥多自言自语道。

他清楚地知道,此时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每个区域的御火人都点亮了辖区里的灯火。从干旱的沙漠到极北之地,也许这些御火人互不相识,但因为一些神秘的信仰,他们在同一时刻响应了闪烁之神的号召,共同点燃了地球。

他将父亲的尸体搬回船上,在一片静海中向灿烂的灯光划去。

“回去了……无论是闪烁之神也好,预言之舟也好,回归物质也好,这次我全听你的,你满意了吧?

“嗯,好好好,还有部落,我会照顾威廉,我会照顾部落里的老人和孩子。

“你要求真多啊!明白了,我会找个南部最漂亮的女人,给你生一群孙子……让他们继续侍奉闪烁之神……这样总行了吧?”

西奥多自言自语道,他感觉眼眶变得温热。

哭了的话,就太丢人了吧?为了阻止泪水的坠落,他猛抬起头,却意外发现朦胧中的那片璀璨的灯光发生变化了。

它开始了闪烁。

S912(六)

S912下方悬吊着K1289888,连接他们的是一条细绳。他们两人的重量全都依靠着S912手中的冰镐和脚上的冰爪。不知道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多久,直到他们听到来自系统的通知:

“大擦除即将在5分钟后开始,请各位居民合理安排时间,系统即将进入休眠倒计时。”

通知结束,意味着他们只有5分钟的存活时间。S912叹了一口气:“唉!你说你是来救我,还是来给我添堵呢?”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我刚刚都试过了,这张地图没办法关闭,也没办法用主观意识瞬间转移,现在连还在其他世界里的备份都不见了。大约是大擦除的时间快到了,需要处理的数据太多,这肯定是系统异常吧。”

“你可真重!”S912抱怨道。

“你不也是!我刚刚在上面被你给硬拽下来了!”K1289888像一只蜘蛛悬挂在一根蛛丝上,腰间的绳套便是他全部的依附。

“现在好了,我俩对调了,现在是你在下面拽着我。知道在外面的物质世界里,如果登山者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做吗?”

“会怎么做?”

“这种情况下,我应该割断绳索,这样至少两个人里还能活一个。”

“……至少两个人里还能有一个多活5分钟。”K1289888纠正道。

不知是因为释然还是因为自嘲,这蹩脚的调侃竟然让两人一齐笑了起来。

而此时的冰雪之上,一片槭树叶子从那棵诡异的树上脱落,伴随着笑声缓缓飘下深渊。这片刺眼的火红色先划过了S912的眼前,他先是一惊,本能地伸手去抓,已经有些晚了,只能看它向更深的谷底飘去。

“抓住那片叶子!”他对下方的K1289888大喊。

K1289888调整身体的角度,用力一蹬冰壁,如钟摆一般晃出去老远,一把抓住了那片叶子。

第二片叶子又飘下来了,也被K1289888牢牢抓住。

很快叶子像雪花一样纷纷落下,S912光用单手就抓住了好几片。

“这些叶子!每一片都不一样!”K1289888在下方惊叫道。

听罢,S912用指腹将两片叶子捋开展平,在手中细细查看。

果然,与他之前看过的千千万万片叶子不同,手中的两片有着截然不同的叶梗和脉络。

在这个瞬间他忽然明白了,在他无数次运行地图之后,在他无数次尝试用自己的数据库拖慢服务器之后,存在于两片叶子之间的真实,就是#08世界给他的最好的回馈。

“S912,恭喜你达成‘真实’成就,在漂流文明归来之后的时代,你的数据将存续。”系统给他发来了通知。

寒冷和缺氧的感觉袭来,他头疼得几乎睁不开眼睛,手因为长时间用力而渐渐变得麻木,已经渐渐握不住冰镐了。但此时,S912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充满了期待。

海光(六)

从这颗暗淡的蓝色星球的角度来看,婷再次回到地球,是342年之后的事了。但对她来说,只过了短短的一天。

像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一样,脱离星梭的轨道后,引子为他们进行减速。刚刚经过柯伊伯带,婷就开始搜索来自地球文明的信号。

但除了背景辐射造成的宇宙噪声外,她一无所获。

婷感到了绝望,海光是不是地球文明灭亡之前的一撮炮灰?

婷甚至可以想象,在她离开后,海光凭借一己之力在数字文明和物质文明之间筑起了脆弱的平衡,但不久就被轻易打破,拥有强壮肉体的人绞杀了所有机器,而拥有信息技术的人毁灭了整个生态圈……

那么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里,海光是怎样的呢?

也许他成了纷争的第一个牺牲品,而更糟的情况是他活了下来,守望着日渐破败的信息文明,也许会为他们做一些徒劳的修补工作,也许会和几个残存退人部落的首领交好,教会他们识别一些前大争论时代里人类的古文字。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在他日渐衰老,地球文明也日渐衰老的每一天里,他如同一个守灵人,低头是蒿草渐长的绝望坟头,抬头是让李白思故乡的明月,而比明月更远的地方,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母舰,是他再也见不到的人。

巨大的星舰缄默地前行,此时地球已经能用肉眼看见了,婷能凭着晨昏线上大气折射的冷光,看到朦胧的海岸线、云翳笼罩的南美洲大陆和冰层覆盖的两极——他们从太阳系外侧进入,他们现在能看到的正是地球背对太阳的一面。

婷的心被狠狠刺了一下——这一面是漆黑一片。和地球全新世之前的所有时代一样,一片晦暗,没有一丝人造暖光亮起。

没有光意味着失去在黑暗中生产的能力,也意味着蒙昧。她甚至不知道在这片黑暗中,她能够找到多少属于342年前海光的印记……婷渐渐低垂下眼睑。

直到身后的同事突然叫出声:“等等!……那是什么?!”

婷猛地抬起头,透过舷窗却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黄色的温暖的灯光正一簇簇沿着大陆边缘绽开,一开始是沿着海岸线的零星散点,渐渐它们向光晕外沿蔓延开去,点和点连成了蛛网,如同巨大生命体的神经网络。

“那是……”婷和她的同事们惊呼道。

那是文明。

从钻木取火的时代开始,人类就崇拜黑夜中的亮光,这是他们与其他生灵的不同之处,无数年之后还是如此,这颗星球用这样独特的方式,用带有橘黄色光晕的夜空,描摹了文明最美的形状。

更加让婷惊讶的是,过了不久,那些亮点聚合起的无数光斑开始发出规律的闪烁。

在她眼里,整个非洲大陆的海岸线的形状,此时正随着光影明灭而一下下地跳动。

“我……我没有看错吧?那些灯光……在闪?!”

“这是在传递什么信号吗?”

婷没有看她的同事,眼睛仍盯着舷窗之外。此时距离地球已经很近了,黄色的灯光逼近,成为视野里灿烂的一大片,如同金色的野火。婷迅速将情绪从震惊中抽出,随着光的闪烁轻轻敲击舷窗,短、长、短、短,停顿,长、长、长……

她立刻明白了。

泛着泪光的眼睛几乎可以看见,那是许多年前和海光一起上过的通信史课,一个平常至极的下午,教授正在用单调的声音讲解着人类最早的远程通信方式,而海光在床边微微打着盹儿,她在一旁记下笔记:“摩尔斯电码,考点。”

“海光……你这家伙心机太重!居然装睡!那节课明明你都听进去了……”

“嗯?指挥官?你在跟谁说话?”

“没有,我在解读灯光闪烁传递出来的信号。这是一种密码。”

“这是智能生命传递给我们的信号?是在发出警告吗?!需要我们向它们传输信号,表明自己没有敌意吗?”

“不需要了,”婷摇摇头,“这是一首老歌。只是……唱歌的人,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From the deepest oceans to the highest peak.

从海底到山巅

Through the frontiers of your sleep.

飞越你梦境的边沿

Into the valley where we dare not speak.

在令人缄默的静寂山谷里

To be by your side

我要回到你身边

……

Darling,I will never rest till

亲爱的,我将不眠不休

I am by your side.

直至回到你身边

Every mile and every year.

这一里里,一年年

……

Time and distance disappear.

光阴似水流年

I can not explain this,dear.

我该如何解释,亲爱的

No,I will not even try.

不,我不该流连

And I know just one thing.

但我清楚地知道

Love comes on a wing.

爱在向我飞来

and tonight I will be by your side.

就在今晚,我要陪在你的身边

But tomorrow I will fly away.

但到了明天 我又将飞远

Love rises with the day.

爱在与日俱增

And tonight I may be by your side.

在今夜我可会守候在你的身边

But tomorrow I will fly.

但到了明日,我又将飞远

Tomorrow I will fly.

飞远

Tomorrow I will fly

飞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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