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

任何坚定的动力,在宇宙的浩大面前很容易被压缩到无限小。

理智,野心,理想,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够把他们带到目的地?

他又做梦了,回忆像画片一样在脑子里闪过。

人为什么要离开自己的家呢?

一旦离开了家,梦里就都是家。

去念大学的时候,第一次离开家。那时候妈妈哭了,他离开家是为了接受教育,自己能有一个好的前程。

参选宇航员的时候也离开了家,妻子哭了,那一次是为了理想。为科学做贡献,有牺牲是正常的。

出发去地球的时候,算是彻底离开了家,这一次,他自己哭了。

可是母亲已经死了,妻子也走了,他在亚尔夫海姆早就没有家了。前两次明明是没有哭的,如今,他又在哭什么呢?

航天总长对他说:“离开亚尔夫海姆,去地球,就是回家了。”

地球,亚尔夫海姆人遥远的故乡。

400多年前100多个“拓荒者”离开地球,定居10.5光年外的一颗星,那个时候,他们如果做梦了,梦里会有家吗?

一阵急促的蜂鸣声响彻舱室,梦被强行终止了。

头痛欲裂中,舰长勉强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不是唯一一个从冬眠中被唤醒的人。其他两名宇航员和他一样,推开各自的冬眠舱,拖着沉重的身体往门廊集合。

他马上意识到大事不好:这是一次紧急唤醒!从程序启动到人体完全恢复知觉,只用了短短的1个小时。

没有在半休眠模式里多待上23个小时来恢复身体机能,令身体的冬眠“后遗症”格外明显,比如四肢僵硬酥麻,比如大脑混沌,比如语言能力低下。

但在真正的危机面前,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

他们所乘坐的北极燕鸥(Arctic Tern)号原计划从亚尔夫海姆飞往地球,但路途漫长,全程即使全速航行,到达终点也需要50多年。为了节约时间,舰组施行一年一换的轮岗制——单个宇航员值飞期间,其他人进入冬眠(冬眠状态下器官新陈代谢大大下降,实现“冻龄”)。在这样的轮换模式之下,只有当北极燕鸥号遇上了险情,系统才会同时将所有宇航员紧急唤醒。

那么接下来,他们将要面对什么呢?

“怎么回事?谁是轮值驾驶员?”舰长一边套上值飞的制服,一边向周围的人问道。

“是嘉阳,嘉阳轮值。”

“嘉阳……他是亚尔夫海姆上技术最好的驾驶员,不会有大问题的……”他宽慰其他舰员道,“我们去舰桥看看。”

此时此刻,谁都没有注意到,航天专用的紧身衣下,平日里沉着冷静的舰长正将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交叠在一起,暗自祈祷。

茫茫宇宙里,航天器如同一叶扁舟。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不会有另一个巨浪向他们打过来?

从第一批智人走出非洲起,人类探索未知领域的脚步就从未停止。航天科技的进步把这一进程拓展到了地外空间,从500年前开始,无数地球人告别家眷,乘坐远程航天器飞往星空。

他们中有的人从此消失在茫茫星海,渺无音信;有的在受尽了辐射、小行星撞击、黑洞和寂寞的折磨后,选择回归地球安度余生;还有极少数的人成了星际移民,在数光年外的类地行星上扎根,修建基地,改造大气,开垦土壤,繁衍后代,直到将他乡变成了故乡。

亚尔夫海姆,就是一个因此诞生的人造伊甸园。

第一艘登上亚尔夫海姆的人类飞行器叫作Skirnir号,400多年前,它登陆的时刻成了亚尔夫海姆纪元的开始。历经十几代人的建设,亚尔夫海姆由一片荒芜发展成了繁荣的经济体。如果你从高空俯瞰,这颗星球表面有了大气包裹,云团下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和蔚蓝浪漫的海洋。在河流的入海口,人口聚居形成城市群落。到了晚上,照明亮起,城市之间又连接成闪耀的蛛网……

除了星球体积略小之外,它简直是一个翻版的地球。

如此一颗忠实延续人类文明的星球,在被移民的400年后,第一次拥有向地球派送使者的能力。

尽举球之力(亚尔夫海姆上没有“国家”的概念,人们视星球各处皆为一体),耗时40年,凝结2000名科学家、工程师和数以万计技术人员心血,亚尔夫海姆打造出了精良的飞行器——北极燕鸥号。毫无疑问,这艘星舰代表了亚尔夫海姆最高的科技水平。可是由于是次生文明,亚尔夫海姆的科技生产水平相比地球还是倒退了几百年。直到近期才造出只能乘坐四个人的北极燕鸥号,运力远不及当年从地球开往亚尔夫海姆的Skirnir号。

要知道400多年前,从地球飞来的Skirnir号上除了100多位移民之外,还携带着几十万个人类和动植物胚胎,各类建设所需的器械和物资若干。如果没有这些初始的条件,也不会有日后燃遍星球的文明之火。

亚尔夫海姆所有的小学课本都教过,400多年前,这100多个最初定居亚尔夫海姆的宇航员被誉为“拓荒者”,他们乘坐Skirnir号从地球出发,有的人将大半辈子的时间都献给了旅途,有的人在登陆亚尔夫海姆后,担负起培育胚胎教育幼儿的责任,还有的人冒着生命的危险建立了星球上最早的人类定居地。

他们的故事在亚尔夫海姆上四处流传,奠定了这颗星球上的人共同的价值观:探索、坚韧、勇敢。

因为这样的精神,400多年来,一代代人在年轻的星球上坚持建设,逐渐发展出了独特的文明和科技技术。

因为这样的精神,舰长才会告别家乡,成为自己小时候憧憬的英雄,和“拓荒者”们一样,单刀赴会,向着宇宙深处,不问归期。

因为有这样的精神,即使制造不出400多年前地球水平的星舰,即使只能承载四个人,亚尔夫海姆还是启动了北极燕鸥号,第一次向地球派出使者。

但是谁又能预测到北极燕鸥号是这样的命途多舛?

传说1000年前,地球才刚刚进入电气时代,大财阀用当时最先进的科技修造了一艘空前的巨轮。可是,没等完成处女航,它就撞上了冰山,带着上千人沉入了大西洋。

处女航的诅咒也同样发生在北极燕鸥号身上,在空间中行驶了30年后事故降临了——由于误入高密度星际尘埃的区域,星舰外壳发生大面积磨损。

这艘星舰不得不在距离地球不到5光年的地方掉头,原路返回亚尔夫海姆。

要知道,此时行程已经过半了!

想起那次事故,舰长不禁皱起了眉头。

舱内报警的蜂鸣声还未停止,硬生生把他拉回了同样糟糕的现实。舰长边走边思忖,那场事故让星舰元气大伤,宇航员士气低落。如今才刚刚折返,无论是人还是北极燕鸥号,是再也承受不起任何差错了。

从星舰艉部的冬眠舱起,他们走过栈廊、生活区、会议室、机房……一切都风平浪静,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但诡异的平静中,也没有见到轮值宇航员嘉阳的踪影。思绪让他们的步伐愈发沉重。来到位于星舰最前端的主控室门前,舰长的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儿。

嘉阳应该就在里面,如果星舰有什么故障,也应该就出在里面。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缓缓输入打开主控室的指令。

液压门缓缓打开。

透过门缝,视野一寸寸地变大。

他们看见了,嘉阳就坐在驾驶座上。

一切都符合驾驶规范,双手放在主控界面的边缘上,这样可以避免小动作引起操作失误,腰杆挺直,视野清晰,这样对脊柱也好。

只不过——

他死了。

北极燕鸥号包裹着命案现场,在浩瀚星海里匀速直线航行,星光从几十光年外照射过来,早就没了温度,散落在三个活人和一具尸体上。巨大的舷窗外是绝对的真空,绝对的真空意味着绝对的静谧。

静谧里嘉阳成了一具木乃伊。

不知道是多久的静谧时光把他风干成为一具木乃伊,毛发指甲完好,保持着死亡时的最后姿态,只是血肉已经在干燥无菌的空间里蒸发控干,一具青灰的皮囊下不再有任何生命特征。

此时,液压门才算彻底打开,随着“咔嚓”一声,门扉固定到位。就如同一声快门,炼狱中的景象定格在每个宇航员的视网膜上。

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绝望,舰组唯一的女性宇航员,杏子,这个时候发出了一声尖叫。

“快!快去排查舰体异常!”

不愧是北极燕鸥号的舰长,出色的心理素质和控场能力让他迅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并以最快的速度向下属们下达命令。简单明了,不容置疑:

“格秦,你留在这里负责航控系统,杏子,现在不是情绪化的时候,迅速到机房检查核动力系统!我下去查看生态循环系统和重力模拟装置。我宣布,全舰即刻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各位舰员迅速到岗执行任务!”

嘉阳死了,他的死会不会与电脑叫醒他们的原因有关?他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又会是谁?究竟是什么复杂情况?这个情况会不会影响星舰的安全?

这一连串的问题,如同一列高速开来的火车,每个车厢都在宇航员们脑中迅速闪过,但此时他们来不及去追火车,一如没有多余的时间做出任何揣测。

三个人拿起各自的通信耳机,跑着散开。包括女宇航员杏子,她迅速用袖口擦干了眼泪,来到舰桥旁的机房里就位。

接下来的时间流逝得飞快,质密得如同水银一般的空气里,每个人都只听得见输入指令的按键音和自己被肾上腺素加速过的心跳声。几十分钟过后,检修状况陆陆续续从频道中传来:

“报告舰长,核动力系统正常。”

“报告舰长,航控系统正常。”

“……这里是舰长,生态循环系统和重力模拟装置也没有发现问题。”

这意味着他们暂时安全。

一艘万吨巨轮沉入海底,一百年之后尚可打捞起骸骨,如果北极燕鸥号葬身星海,也许一个浪花都打不起来。

想到这里,舰长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真是虚惊一场……

他走向上层甲板,在穿过动力室时看见正在配平方程的杏子。她脸上的表情肌凝固,手指飞快敲打输入指令。她身上每一寸紧张的肌肉都说明这个女人正在尽全力履行一个宇航员的职责,但她的眼睛——那双含着温热泪水的眼睛说明她的内心从未平复。

这不是他第一次打量杏子。

按照轮岗顺序,舰长之后就是杏子。

一个人轮值是相当寂寞的一件事,一年的时间里,窗外的景色几乎静止不变,手上的工作千篇一律。时间被拉伸到无限长,长得令他忘掉这趟行程的目的地在哪里,长得令他忘记离开亚尔夫海姆时的雄心壮志,长得令他忘记为什么自己要踏进这艘船。

绝对的孤独每每向他袭来,他都会盼望有人说几句话,哪怕是有人不说话,静静面对面坐着呢?于是杏子醒来成了枯寂生活里唯一的希望。这种盼望是奇妙的,渐渐地,舰长心里生出一些柔软的东西。

他不喜欢杏子哭。

“好了,杏子。我们上去吧,”舰长拍拍女宇航员的肩膀,“没有大的问题,剩下的一些细节就留给计算机彻底排查吧,跟我上去。”

“明白。舰长……”杏子停下手里的活,可是眼睛里的泪珠没有忍住,在停止敲打键盘的那一瞬间,滚落了下来,她没有用手擦,仿佛这样别人就不会发现她哭了,“我为刚才极不专业的工作态度表示抱歉!”

舰长见到那两滴眼泪,心中又是一紧,摇摇头说:“不用抱歉杏子,嘉阳……”他注意到,随着这个名字的发音,杏子平滑修长的眉毛微微一蹙,又有两大颗眼泪从眼角滑出,于是连忙改口道:“……驾驶员出这种事……我也很遗憾。跟我上去吧,我们得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舰桥内的主控室里,格秦的检修工作也进入了收尾阶段。

“计算机排查之后也没有发现问题,是吗?”

格秦回答道:“报告舰长,我负责的航控系统没有发现问题,只是舰载航行记录仪瘫痪了,暂时不能查看航行历史和舱内录像。”

舰长一边摘下通信用的耳机,一边推测:

“那就好,这是个小故障……我猜应该是电脑自测到了这个故障,报给轮值驾驶员没有响应,才把我们叫醒的。”

“嗯,很可能就是这样,”格秦表示认同,“所幸这段时间里星舰一直在开阔的星际空间航行,不容易遇到星体和星际物质,无人驾驶模式才没出什么大问题,不然……我们可要被嘉阳那小子害惨了……”

听到这里,杏子狠狠地瞥了格秦一眼,但他仿佛没有看见。

舰长知道格秦和嘉阳素来不和,也见怪不怪了:“话说回来……刚才真是惊险,我们三个被叫醒以后,什么也没顾上,匆匆忙忙就去排查故障了,到现在连时间都还不知道呢!格秦,现在的日期是?”

“舰长,就像我刚才说的,行驶记录仪坏了,无论是航行日志、监控数据,还是来往通信,嘉阳驾驶期间的所有资料现在都调不出来,就连日期也查不到。”

舰长接着问:“那航行坐标呢?如果导航系统工作正常,坐标总可以利用邻近的恒星定位出来吧?”

“这个是没问题的,”格秦打开定位系统的界面,输入一行指令之后,屏幕上出现了几个代表临近恒星的光斑,有淡蓝色的,有橘黄色的,也有深红色的,不同的颜色代表恒星们的温度差异,而屏幕上这些恒星连线的交点发出闪烁,就代表了北极燕鸥号现在的位置,“我们还在撤回亚尔夫海姆的道路上,向着母星方向航行。前方距离亚尔夫海姆约5.2光年,后方距离地球约5.3光年。”

杏子接道:“我是嘉阳之前的轮值驾驶员。在交接的时候,我进行了最后一次定位,当时的位置数据我还记得,舰亚距离5.4光年,舰地距离5.1光年。对比过去的数据,我们背朝地球,向亚尔夫海姆推近了0.2光年。”

“向亚尔夫海姆推进了0.2光年……燕鸥号星舰的航行速度是光速的20%……”舰长自言自语道,“从你结束轮值,嘉阳开始驾驶到今天,刚好过去了1年的时间,也就是说,现在是我们离开亚尔夫海姆的第38年……按照规定,他就快要换岗了啊。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格秦,等航行记录仪修好了,把数据调出来我们看看。”

“哦,好的,明白了。”

舰长将目光移回嘉阳的尸体,清了清嗓子说道:“现在我们距离母星亚尔夫海姆路途遥远,发出的请示要近10年才能收到答复,所以作为舰长,我有权利直接宣布,现在的首要工作就是调查清楚嘉阳的死因。”

“没什么可查的,就是得了急病死了吧?”格秦打断道,他向来尊重舰长,此时却倚靠在液压门上,双手抱臂,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我们都睡着的时候出了事,主控室里又没有打斗或者挣扎的痕迹……何必还大惊小怪呢?”

杏子反驳道:“急病?连叫醒大家的时间都没有?那得是多急的病?我们登上北极燕鸥号之前,健康和体能的筛查是怎么样的严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起飞之后,一路上星舰都处于封闭的状态,我们接触不到任何病源。更何况……在起飞后的每一次体检里,嘉阳的各项健康指标都显示的是优秀啊!”她显然激动了起来,脸上的毛细血管此时正在舒张,挑起了一层淡粉色。

“那就是自杀咯。在宇宙里飘了那么多年,眼看着走了一半,快到地球了,胜利指日可待了,偏偏船又坏了,不得不返航,算是前功尽弃。我们每个人都沮丧得要命。轮到他一个人值班1年,所有曾经看过的风景又要换一个方向再次路过,想说话的时候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很容易想不开吧!”

“你不要忘了,心理测试也是健康指标的一项,嘉阳在这上面也从没有出过任何问题。”杏子依旧不肯放过。

“那倒不一定……心理健康的指标跟血压血象可不一样,没有直观的数学标准。如果嘉阳在登舰前蒙混过关,可没那么难……”格秦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变得低沉,“他的情况,跟我们三个可是不同啊!难道……难道你们忘了?”格秦不再倚靠门,站直身子,看着舰长反问道。

舰长叹了一口气,他怎么会忘记呢?

嘉阳,是当年北极燕鸥号成员里,最后一个被确定下来的人。

格秦。

每个报名参加北极燕鸥号宇航员甄选的人,目的都不尽相同。

有的人为了理想,为了个人的一小步和人类的一大步,可以背井离乡,可以妻离子散,比如舰长。

但格秦很少考虑那么宏大的东西,报名的时候他觉得被选上了就是成功了,而成功才是最重要的。

至少40年前,他是这么想的。

参加甄选的时候,他毫不顾忌地向考官透露出自己对浩瀚星海的征服欲,仿佛那些恒星是大航海时期盛产香料的未知岛屿,是西进时期印第安人的部落。

入选后考官告诉他,他的野心是难能可贵的,在星际漂流中,理想和使命感会迅速被时间稀释,也许他的野心能够帮助同伴们到达目的地。

让自己从上千人的甄选中脱颖而出的居然是这样简单的理由,他费解极了。

但那个时候他还年轻,这种念头在脑海只停留一下,便转瞬即逝。

他还年轻,还有很多更精彩的东西等着他。

自从被确定为舰组成员,他就成了亚尔夫海姆炙手可热的英雄,所到之处皆是仰视的眼神,甚至有许多机构邀请他去做关于宇航主题的演讲。

那些话他都背熟了:“400多年前Skirnir号来到亚尔夫海姆,那些拓荒者不仅仅带来了文明的火种,还带来了勇气和探索精神。现在,把这两件最宝贵的礼物再传达给地球,这是我们的使命!”

他真的以此为使命吗?

他真的懂自己在说什么吗?

他只知道每一次当自己说完这么些话,都会引起一阵欢呼:“他还这么年轻,看他说出了多么伟大的话!”老人们拍着他的肩膀为他祝福,孩子们在作文里写长大要成为他,姑娘们用最火热的眼光炙烤他。

他还年轻。

鲜花和掌声在他进入航天中心的那一瞬戛然而止。

全封闭的生活和训练开始,这意味着他将永别家人和故乡。旅途太过于漫长,即使一切顺利,他到了地球,有朝一日又通过冬眠技术重返亚尔夫海姆,那也是100年之后的事,不出意外他全部的直系亲属早已过世。

那个时候回来,没有了家人,家不是家了,为什么还要回家呢?

这无疑是让人沮丧的,也是英雄们必须要支付的价码。

随着北极燕鸥号准备工作的推进,格秦逐渐熟悉了其他舰组成员,舰长是对飞船动力设备了如指掌的工程师,而杏子是一流的计算机专家,忙碌的训练和与伙伴们的朝夕相处,让格秦对出发的忧思渐渐得到了缓解。

可是真的得到了缓解吗?

就在航天局挑选最后一名舰组成员的时候,亚尔夫海姆的航天总长,也是北极燕鸥号的总指挥为他们带来了一个人。

格秦清晰记得嘉阳第一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

他看起来年龄不比自己大多少,却莫名其妙添了一些混浊的粗粝感,甚至站在年迈的航天总长身边,也丝毫不觉得他身上有多少新鲜的活力,这一点在和他双眼对视的时候感觉尤为明显。

嘉阳不高,只在一米八出头(亚尔夫海姆重力略小于地球,导致成年男性平均身高超过一米九,一米八的身高实在要算个小个子了),好在五官深刻,也算是出挑。刚刚见到伙伴,他没有任何尴尬,大方地打量每一个人。

“他叫嘉阳,之后将会和你们一同登上北极燕鸥号,”总指挥简洁地说道,“这样四名舰组成员就算是到齐了,可以尽快进行配合协作式的训练了。”

“请……先……先等等,总长。我相信您的眼光,挑选出来的宇航员一定是人中翘楚,但就这么定下来,是不是有点儿草率了?”舰长犹豫地说道。

“作为舰长,你肯定有你的顾虑,这一点我明白的。”遇到舰长的质疑,总长似乎丝毫不感到意外,和颜悦色地解释道,“嘉阳他是一位学者,亚尔夫海姆没有多少人比他更加精通地球文化了。你们一路上少不了他。另外,让他加入你们,也是航天中心最高指挥部多次协商后的决定。”

“总长,我能不能讲两句,”这一次是格秦,总指挥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虽然北极燕鸥号上配备最先进的生态循环系统,能把废物生成宇航员生活所需要的资源,但以我们现在核引擎的推进力,再先进的循环系统也不能做得太大,只能供4个人生活。我们只有4个名额,每一个都非常珍贵,所以选出来的几个舰员,每一个都必须有无法取代的一技之长,一些在长途飞行过程中能帮得上忙的一技之长。”说到这里,格秦似乎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嘉阳,继续道,“恕我直言,我不认为在数十年的长途飞行中,一个搞上古文化研究的学者能帮上什么忙!”

航天总长没有生气,而是饶有趣味地打量着驳斥他的年轻人:“你就是上周入选的格秦,对吗?”

“是的。”

“据说你面试的时候说自己就是为了征服宇宙而生的?你从上航天学校的那一天开始,就被称为天才宇航员?因为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优异,在你手里的航程,无论是大错还是小错,从来都没有出现过。是这样吗?”

“是的。”面对领导的赞扬,年轻的宇航员没有谦虚和推托,而是略微点点头,“但那些都是过去的荣誉,我现在最关心的事情,是北极燕鸥号的未来,是我们能不能顺利到达地球。”

“很好,你能这样想很好。为了北极燕鸥号的未来,嘉阳更有必要加入。”总指挥坚定地回击道,“资料里显示,他的无差错飞行里程,比在座所有人的总和还要多。现在,你们还怀疑他是否够格吗?”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的几十双眼睛都投向了领导身旁的嘉阳,这些眼睛包括了三个舰组成员的,包括了航天中心工作人员的,眼神是惊讶的、怀疑的、恶意的。

嘉阳安静地承受着所有目光落下那一刹那的重量,也安静地看着格秦与总指挥的争论。

“他……他看起来不会超过30岁!累计无差错航程怎么可能比我们三个加起来还多呢?如果真存在一个那么厉害的驾驶员,他早就出名了,我们早该知道了!”

“格秦……你注意点。”杏子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不是你们三个,是这十几个人的总和。”

“这……不可能!”格秦认为这样的设定已经超越了他的认知,下意识反驳道。

航天总长收起和颜悦色的态度,扬起眉毛,不怒自威:“你是在怀疑我信口开河吗?嘉阳的档案放在军部,属于保密的S级别,真实性还轮不到你来质疑。我刚刚说过了,航天中心最高指挥部已经做出了决定,嘉阳加入北极燕鸥号舰组。从今天开始,你们将作为一个团队无条件互相信任,共同配合完成工作。”

总指挥缓缓扫过每一个人的脸,示意这个话题不必继续讨论,舰长却这个时候不合时宜地站起身:

“总长,我能理解格秦的顾虑,我们三个人都是通过数月的体能和心理考核,才得到入选舰组通知的,背景和能力,都有清晰的数据记载。我们的所有信息,就像纸一样摆在大家眼前。”舰长条理清晰,徐徐道来,他看见周遭的工作人员向他投来赞同的目光,便继续说道,“而星舰将在太空中飞行数十年,舰组成员间互相信任的前提就是互相了解,可是今天,嘉阳先生就这样突然被确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没有进行公开筛选,背景资料又在军部,我们无权接触到,不能开诚布公,恐怕我们很难良好地配合……”

总长刚想反驳,一直安静的嘉阳开口了,他站起身来面向舰长,声音温和,但刚好能让会议室内的所有人听见:

“我从前就听说选定的舰长逻辑和口才都好,刚才是见识到了。我入选北极燕鸥号也不是高层的草率决定。说实话,我经历的考核时间远比每一位舰组成员都长,但我的档案确实属于军方保管,不便向所有人公开。口说无凭,倒是有个折中的办法:我愿意在训练中接受大家的考核,如果在准备和训练期间,我的各项分数,无论是理论知识、器械操作、心理素质,其中任何一项只要低于你们中的任意一人——”此时他停顿了一下,看了一眼格秦,“那么,我自愿退出舰组。”

“等到那个时候退出又有什么意义,浪费了那么长时间,会错过发射窗口——”坐在格秦身旁的杏子使劲揪了一下他的衣服。

“适可而止吧,格秦,就按照嘉阳说的去办。”航天总长说道,他站起身子,对着嘉阳站定,他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花白胡楂,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满是关切,但又不似简单的长辈对晚辈的爱护,更像是一种共振,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掩盖了眼神后面的光。

但他又迅速关闭这个共振豁口,焦虑地闭上眼,摇着头踱步走出会议室。

紧随其后的是数十名工作人员。

于是会议室里只剩下四个人了。

四个会在不远的将来,代表这个移民星球第一次飞向地球的人。四个即将在狭小空间里共处50多年的人。四个没法去问前程和命运的人。

门被带上,光线暗下来一半,室内还留着争执过后特有的那种尴尬。

“啊……还没有正式打招呼呢。我的名字,嘉阳,你们刚才已经知道了。从今天开始,还请多关照。”

嘉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和他年龄相称的笑。

“所以你们都还记得吧?当初他是怎么加入进来的?没有经过任何背景调查,象征性做完了健康测试就开始训练了,所以说,他在航行过程中出了任何问题,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格秦冷漠的声音把剩下的两人从回忆中拉了出来。

一个笑貌尚且明晰的人,如今变成了一具木乃伊,杏子觉得难受极了:“他在后来的考核中,成绩确实没有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差。就算没有背景调查,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区别真是太大了。你们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所有我们能看见的关于嘉阳的信息,都破绽百出,比十几个资深宇航员的安全里程数加起来都多?他年龄就摆在那里,根本飞不了那么远。还有,什么地球学学者?亚尔夫海姆的所有大学100年前就不教这门课了,学地球学的人早就死得差不多了,他上哪里去学?”

杏子一时无法反驳,只有保持沉默,但这倒助长了格秦的兴致:“一开始,我以为他只是高层塞进来的关系户,后来发现事情可没那么简单。训练的时候总是一副平易近人的样子,可到独处的时候,却又是思虑很重,鬼鬼祟祟的样子!我猜,他很可能是被派来监视我们这些舰组成员的。航天总长那样力保他,说明了他和高层的关系绝不一般。高层把他插在我们中间,所有考核通通给他放水,就是想让他把所有人的一举一动悄悄汇报上去。”

“你这样说太过分了……”

可是格秦没有被打断:“你们应该听说过吧,关于北极燕鸥号是否应该去地球,当年航天局里是有过一派激烈反对的!我想,他一定是反对派安插进来的。说不定,就是他!他偷偷修改了运行路线,让机体受损,害我们不得不返航!可惜啊可惜……根本就不适宜长途航行的心理素质,还偏要硬跟着一起来……落得自杀的结果……”

杏子觉得很荒唐,半晌,叹了一口气:“格秦,其实我能理解你。出发的时候,你就是我们之中对这趟行程最积极的。我能明白遇到任务失败这种事,肯定最不好受的是你。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就信口开河,把怨气全发泄到嘉阳身上啊。”

舰长接道:“确实,把那场事故算到嘉阳头上是不妥的。出事之后我们做出了放弃继续向地球航行,立即返程的决定。当时反对这个决定的人,只有嘉阳一个!”

杏子。

杏子的轮值排在嘉阳之前,她的个性在四名宇航员里不算突出。相比于和所有人打成一片,这个女宇航员更喜欢安静地待在机房里,工作也好,看书也好。

机房在密集排列的设备之外,只留了一扇小窗,她循着窗口望出去,看不到亚尔夫海姆,却能看到连接着亚尔夫海姆的万里虚空。

杏子报名参选北极燕鸥号舰组成员的时候,就知道路途中的大部分时间将与虚无为伴。当时她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反正她也不怎么喜欢人群。

上学的时候,没有课,她总是一个人泡在图书馆里。图书馆里保留了这400多年来陆陆续续从地球传来的资料,亚尔夫海姆上的学者们将它们拼凑整理,地球的历史和文化得以重现,并在亚尔夫海姆上延续下来。这些书是有魔力的,常常一本书翻完,她抬头一看,发现窗外的太阳变得又红又亮,大半个已经下了山。

她看着那个剩下一半的薄薄的暖团,心里就想,地球上的太阳是不是也是这样?群山把它吞进去,让它不冷,一个黑夜过了,在天还不亮的时候,又从海里一点儿一点儿地吐出来?

吞吐1次是一天,吞吐100次是一年,吞吐10000次是一辈子。

地球上的一天、一年、一辈子分别又是多长?她的眼睛,是在10光年外进化出来的,是不是到了地球,那里的太阳发出的光,会在眼睛里呈现出更美的颜色?

她在心里构想一个世界,那里的太阳是什么样,那里的城市是什么样,那里会有什么样的人。渐渐地,真实存在的世界就变得不重要了。无关紧要的人从她的生命里进进出出,可有可无的事在身旁纷纷扰扰。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不属于亚尔夫海姆。

“总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仿佛地球就是我的家,我想回家看看。”30多年前,北极燕鸥号舰组面试的时候,她这么对航天总长说道。

“回家……作为拓荒者中最后一个剩下来的人,我也有这种感觉,”航天总长若有所思道,“可是你知道吗?这一路,实在是太长了!任何坚定的动力,在宇宙的浩大面前很容易被压缩到无限小。”

“任何坚定的动力,在宇宙的浩大面前很容易被压缩到无限小。”

当初航天总长说的这一番话是对的。

星舰飞出了亚尔夫海姆所在的天苑四恒星系后,黢黑深沉的宇宙像一个无底洞,而自己处在无底洞的中央。

上下左右,无论杏子做了什么,皆不会有回音。

在为期1年的轮值期内,除了机械性重复的维护工作外,闲暇时间她会去做能想到的一切事情。但很快她就发现书是那么不经读,游戏是那么不经玩,在一切事物都乏味了之后,还是要转过头来面对宇宙里最生硬的虚无。

此时地球上阳光的颜色,自转一圈的时间,花的声音,风的香气,变得像一场梦一般虚无缥缈。

那里真的是家吗?

如果是家,为什么那么远呢?

就在她对寂寞的耐受到了极限的时候,其他舰员们的情绪也发生了变化。出发之时最激进的格秦也有了退缩之意,终日心不在焉。原先她和舰长之间是单纯的上下属关系,但现在如果和他独处,她觉得这个原本果决理智的男人在一点点儿地融化,眼神在融化,语言在融化,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跟着一起融化。

只有嘉阳,作息规律,情绪稳定,一如他出发的时候。

就在此时,星舰出了事故。

作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杏子向来严格遵守操作流程,一丝不苟地监测星舰在每一时间节点上的坐标和方向,但北极燕鸥号居然还是偏航了。由于误入了高密度星际尘埃带,星舰外壳受到了严重磨损。

杏子不能够原谅自己,并不仅仅是因为在她轮值期间犯了不能弥补的错,更重要的是,她在做完舰身检测的时候,内心居然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回家了!”

“不!不能回去!”一向温和的嘉阳,在这个时候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起来。

“我们也不想这样……但现在,外壳严重磨损,勉强继续飞,谁也不能保证会出什么问题……”舰长无奈地把头埋在掌心里,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我同意舰长的话,继续飞就是送死,我们没必要白白送死。”格秦附和道。

“可是现在我们正处在两颗星的中间点,向哪个方向飞距离都是一样的!何况星舰虽然受到磨损,但是并不影响它正常的运作,不是吗?”嘉阳据理力争。

“你说得没错,以现在的状况确实能飞,但是保护层已经不存在了,我们再也经受不起任何事故了。只要再出一点点儿差错,再来一次星际尘埃,我们就会像流星一样,像大气层里的流星一样,烧得精光!”

“格秦说得有道理,”舰长说,“虽然我们现在到地球和到亚尔夫海姆的距离一样,但是来的路我们是已经走过的,去地球的路却是陌生的。我们能够保证返回亚尔夫海姆路上不再遇到危险,可是前方呢?风险太大了,我们失去了保护层……明智的做法是返航。”

杏子看出来了,舰长、格秦和她一样,庆幸这场事故可以把他们带回家,便顺水推舟道:“在我轮值期间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现在我们不得不返航,请让我承担所有责任。”

嘉阳站起身,在舰桥内快速地踱步,这是他表现绝望挣扎的方式:“什么返航!我们只要再坚持同样的时间!同样的时间!我们就到达目的地了啊!”

“……好了。这样吧,我作为舰长,本来是有权力决定舰上一切事宜的,但事关重大,我建议我们投票表决。”

杏子点头附和,聪明如她,怎么会看不出来:目前至少三票支持返航,占大多数,投票表决可以轻松地稀释掉舰长“临阵脱逃”的责任。

“同意继续完成飞行任务的举手。”

只有嘉阳一人把手举起来,他叹息一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同意放弃任务,返航的举手。”

3只手举起来,就像荒漠里的3株枯树。

投票结束后,嘉阳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整两天。

杏子就在门外默不作声地等着。

她在内心里为自己开脱过——虽然星舰是在她轮值期间出事,但分明没有操作失误,事故责任未必是她的。而在舰体受损的情况下,返航几乎是一个必然的选择。他们能否到达目的地,到了地球之后又会有怎么样的遭遇,他们已经厌倦了未知。这场事故间接结束了除了嘉阳以外,其他三个人的无期徒刑。

是好事。

但舰长宣布结果那一瞬间,嘉阳那一声叹息还仿佛徘徊在耳边,慢慢撕割她的耳膜。

所幸两天之后,嘉阳从门里出来了。他满脸倦容,似乎一下子老了许多,但会议上的那种痛苦愤怒不见了。脸上所有表情如同无风的大海,一切归于平静。

“对不起……”

“没什么好抱歉的,确实该回家了。”嘉阳的嘴角向上抽动了一下,勉强是笑的。

“你想通了?”

“嗯,想通了,回家。”他眼神里的光又出现了,不同于朝气蓬勃的,会闪烁的星光,更像是一种柔和的,温暖的烛光。

之后的日子里,嘉阳很快恢复了精神,甚至参与团队一起完成了令飞船转向的工作。他每天作息规律,待人也如往常一般亲切。

就在北极燕鸥号转向成功,正式飞向亚尔夫海姆的那天,他甚至还劝慰了一直闷闷不乐的杏子:“就要回家了,你怎么还不开心?”

“我原来一直以为,地球也是我的家,我以为我能够去地球的。”

“一个人只会有一个家。你这一路上每天都生活在煎熬里,不快乐,一个不快乐的人怎么可能是走在回家的路上呢?”

他摇了摇头笑了,起身,给杏子留下一个背影。

现在想来,那种状态实在不像一个会将飞船驶入星尘的人,更不像一个会轻生的人。

在嘉阳的尸体面前,杏子对两位同事说道:“他不可能是高层安插在我们中间的人,更不可能自杀。他是一个想清楚了事情,就会坚持下去的人。他对我说过,他愿意回家。”

“那……你的意思,是他杀咯?”格秦问。

“……不,那也不是的。”她支支吾吾道。

“这艘星舰正以光速的20%飞行,不可能有人进出,如果不是自杀,那么凶手就在我们几个人里……你是在怀疑我们吗?”格秦继续推论下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好了,这样争论下去也是没有意义的。等航行记录仪修理好了,我们把这段时间的资料调出来,不就知道结果了吗?”舰长揉着太阳穴,只想终止这次对话。

他向来以理性和沉稳著称,遇到了这样的情况,竟然也无法处置。谁要他当年在亚尔夫海姆大学学的是宇航呢?要知道,他们学技术的,最看不上的就是学航天法、宇宙刑侦学的那种文科生了。

“无论如何,现在嘉阳就这样坐在驾驶位上,实在是不合适的。我们把他搬回休息室里,等回到亚尔夫海姆再隆重下葬,也希望他能够安息吧……”杏子提议道。

这一次,她的话得到了其他人一致的同意。

他们将原先扣在嘉阳身体上的安全带一个个松开,就在把尸体抬到空中的一瞬间,一截木棍从他宇航服上衣的口袋掉了出来。

“这是什么?”舰长问道。

“一截木头,中间有个凹槽……我从来没有见过,不是星舰上的东西,是从亚尔夫海姆带来的吗?”

“我看看。”杏子接过,仔细地端详起来。

这是一截木雕。一段食指长的木枝被雕成了柳叶状。两头尖细,向上翘起,中间段滚圆的地方被凿出一个半指宽一指长的凹槽。这像一艘地球古代时候的小船,但它的刻工实在粗糙,又因为时常把玩的缘故,原本凹凸不平的外表裹上了一层包浆,实在难以辨认。沿着船舷,杏子隐隐摸到了镂出的花纹,再把船举起,对着光看,似乎才看出了什么。她将船攥在手里,不再说话。

“这是什么?”

“波利尼西亚人的独木舟。”她低声说道。

“独木舟?那是什么?”其他人问道。

杏子当然认得独木舟。

她被排在嘉阳之前轮值,每当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就会启动唤醒程序让嘉阳醒来。此时她若不急着入睡,两人就会有一小段共处的时间。

生态循环系统将室内温度常年控制在23摄氏度,令人没有冷热感觉,窗外星光清晰可见,似乎都在移动,但定睛一看,又似乎谁都不曾移动。

刚刚完成值飞任务的宇航员终于获得难得的放松,杏子这个时候比往常的话要多一些:

“离开亚尔夫海姆22年了……整整22年了!”她感慨道。

她语气里阴郁的成分显而易见,但嘉阳选择忽略它,说:“是啊,等你再醒过来,咱们就走了一半了——”他指向窗外,“天狼星……看见了吗?它也越来越亮了!我们离地球真的近了。”

“在哪里?”杏子循着他的手指方向望去,可是没有了大气的过滤,银河里的星星多得连成一片,她费一番工夫才找到具体的一颗星,“看到了,这颗星星有什么特别的?”

“它是地球夜空最亮的一颗星,冬天的晚上,天狼星所在的大犬座是地球人看到的最耀眼的星座之一,我们看它越来越清楚,说明离地球越来越近了。”

“大犬是什么?是狗的意思吗?”

嘉阳笑了:“对,是狗。你的地球学还学得不错呢,居然知道‘狗’是什么意思。我以为亚尔夫海姆上像你这样的年轻人都不存在了呢!”

“像我这样的年轻人?……明明你自己也是年轻人啊!”杏子觉得跟嘉阳聊天很轻松,于是便打开了话匣子,“我喜欢历史,还是学生的时候看过一些地球的资料。据说狗是人类最早驯化的动物之一,它有狼的敏锐和战斗力,但又对人特别忠诚,书上总说它是‘人类最好的朋友’。我不太明白,为什么拓荒者没有把狗带上亚尔夫海姆……”

“因为离地球太远,运力珍贵,当初拓荒者带到亚尔夫海姆的动物胚胎都是精心挑选的。他们仔细计算了稳定维持一个生态系统的最少的物种,狗就不在里面。这很好理解,它早已被人类驯化,在野生条件下没有生态学的意义了。而对人类来说,在石器时代过后,他们的蛋白质来源已经由狩猎转向了养殖业,所以狗之于人类更像是宠物而不是帮手。带着它来亚尔夫海姆,显得太多余了……”

“……当初航天总长告诉我们你是个地球通,我们看你那么年轻还不信呢!”

“……总长过奖了,他才是真正的地球通。”嘉阳推辞道。

“可是他和你不一样啊,他在地球上生活过,他是亚尔夫海姆活着的最后一名拓荒者!”

“最后一名拓荒者啊……”嘉阳自言自语。

“……他是400年前跟着Skirnir星舰来到亚尔夫海姆上的拓荒者!参与了星球最初的建设,后来通过冬眠技术成了时间移民,在这个时代苏醒,负责北极燕鸥计划。虽然航天总长的档案属于S级……但这在航天中心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这些……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一些。”嘉阳望向窗外,距离他们启程已经过去了20多年,即使采用了轮值,每位宇航员也老了五六岁。想必这个时候,当初已经白发苍苍的航天总长在离乡万里的亚尔夫海姆上早就过世了吧。

杏子没有注意到他陷入了思考,只是自顾自说道:“我看历史书里,总是说地球是一个很好的星球,地球人又是最恋家的。所以我就想不通了,那些拓荒者,包括航天总长在内,他们当时为什么要离开那么好的地方呢?他们不会想回家吗?”

“那,你现在又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我……”星舰出发之后,杏子曾经无数次后悔离开亚尔夫海姆,此时此刻,面对嘉阳的提问,她自然无言以对。

嘉阳继续说道:“写历史书的人,八成也没在地球生活过。他写的‘历史’,也不过是亲历者的第二手资料罢了,而有些事情……从地球来的人是不会讲的。”

“什么事情?难道地球没书里写得那么好吗?”

“那倒不是。这一点书里没有写错:地球是人类的原生星球,那里有孕育这个种族的土壤。资源和生态系统远比亚尔夫海姆来得丰富,无数伟大的人在那里演绎过伟大的故事。只是……告诉你也无妨,当初那些拓荒者离开地球,是被迫的。”

“难道他们不是为了探索宇宙吗?就像我们现在这样?”

“他们是不得不走。地球上科技发展迅速,底层劳动者的工作逐渐被机器取代,巨大的失业浪潮就来临了。与此同时,阶级高度固化,富人永远是富人,穷人则再也不被整个社会所需要。

“为了让自己的后代得到一个还算有希望的未来,一部分来自社会底层的人自愿签下协议,将自己的后代撒入茫茫宇宙寻找新的机会,代价则是他们将永远不能在地球生育。最早来到亚尔夫海姆的一万个胚胎就是这些穷人的后代。

“至于那些拓荒者……他们也不是什么地球勇士,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人,生活所迫才铤而走险。Skirnir号离开地球的时候,没有欢送,没有仪式,他们乘坐的星舰和星舰上携带的拓荒设备,是故乡对自己最后的一点资助。就在那么一个寒冷安静的晚上,星舰只有一道光,星空里一共就这么一道光,他们就这么独自走了。”嘉阳的脸上露出了忧伤的神色。

杏子困惑极了:“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航天总长,他是我的老师,他在亚尔夫海姆大学任教的时候教过我,他告诉我的。”

“原来如此……你是他的学生!我们总是好奇为什么他总是对你高看一眼,为什么不早说!”

“怕你们说我走后门啊……”

“那你再跟我说说地球上的事情。”

“你就那么想知道?”

“是啊,我向往地球才上了北极燕鸥号,但这几十年的飞行实在太漫长了,我甚至都开始怀疑,是不是关于地球的一切都是杜撰出来的,我们根本没有那样一个‘故乡’。”

嘉阳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截小木头,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不知道。”

“它叫独木舟。当然,这是缩小的模型,真的比这个大很多,是可以坐人的。”

“坐人?”

“对,看到中间那个凹槽了吗?那个凹槽就是坐人的地方,一条独木舟可以载1~4个人。6000年前,源自中国华南的南岛人就是用它渡过大海,将文明散播到大洋中央的波利尼西亚群岛上……你学过地球地理的对吧?知道太平洋吗?”

“我知道。太平洋是地球上最大的海洋,海上又时常有巨大风浪,这种只能坐三四个人的人力小船,怎么可能划到大洋中央?”

“当然不是一次性划到海中央。他们每到一个邻近的岛屿就会在那儿定居繁衍,等人数达到一定规模后,又坐独木舟出发。耗费几千年,几十代人,他们就这样一个又一个地征服岛屿,从马来群岛,到大溪地,再到巴厘岛,一直到太平洋中央的夏威夷群岛,南太平洋的新西兰,世界最边缘的复活节岛……”

“遍布整个太平洋?”

“是的,遍布整个太平洋。事实上,太平洋中央的那些波利尼西亚人可能从来没有看见过大陆,也忘了自己的祖先究竟来自哪里。但你仔细研究他们的文化就会发现一致性。一样的文身文化,一样的草裙舞,一样的图腾柱,当然包括他们的独木舟也是惊人的相似。来自南亚的文明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延续。”

“亚尔夫海姆就像一个岛……地球就像大陆……”杏子喃喃道。

“是的,你很聪明,南岛人对太平洋的征服,跟后来人对宇宙的探索是多么相似!你出生在亚尔夫海姆,从未到过地球,可是你的表达方式,你习惯的社会构架,你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个细胞都来自地球,你会的每一种语言、说的每一句话都起源于地球。你的存在本身,就印证着地球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我身上的一切都是地球存在的证明?”杏子迟疑地说。

“我知道,这些你理解起来都是很抽象的。其实不仅仅是你,当初很多航天局的高层也反对过北极燕鸥号的提案。他们觉得没必要浪费资源去地球,因为地球如今怎么样,他们对我们的态度如何,这些已经很难琢磨了……亚尔夫海姆人离开地球太久了……已经忘了家的感觉。就像蒲公英的种子,飘落在远处生根发芽之后,就跟自己的母株再无瓜葛。”

“那后来,北极燕鸥号……这个提案还是在内部通过了?”

“那要感谢航天总长,他极力推动了这个决议。这艘舰的名字就是航天总长命名的,北极燕鸥是地球上迁徙路途最远的候鸟。每年,它们都要从南极飞回北极,回到出生的地方繁衍。航天总长一直都想返回地球,可惜已经没有机会了。”

三位宇航员将嘉阳的尸体安置在他自己的床上。

在北极燕鸥号上,宇航员能够携带的私人物品非常少,这让整理遗物的过程变得很简单,所以一些细小的物件,哪怕再不起眼,也能很快引起他们的注意。

“这是什么?”

“一封信。”舰长解释道,“在地球上的人发明电子文档之前,他们用笔把字写在纸上来传递信息。”

“但这又有什么用,他为什么会带这个?”

“可能对他来说是有纪念意义的东西。我们打开看看?”舰长说道。

信纸的一面写满了字。

嘉阳:

没想到,我们最后一次联系用的是这种古老的方式。电报民用化前,如果人离家出远门,靠的都是写信。

你说当时出远门的人,信上会写些什么呢?

问候父母健康,报个平安,零零散散,琐琐碎碎,啰啰唆唆。

可是我在地球已经没有父母了,更没有人在意我的平安。

你要和那群孩子一起走,我很羡慕,年轻真好,能回家真好。

我们从地球出发的时候,年龄差不多也和他们一样大吧?可是没有他们那么好的条件,什么荣誉、使命,都是没有的。电脑的运算结果里,航行方向的无限远处有一个恒星系,据说那里有颗行星是适合人类居住的,于是我们就朝着那个方向飞。至于我们会不会到达那儿,那儿有什么等着我们,一切都是不知道的。

路上冬眠时间最长的人就是我们俩,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Skirnir的主驾驶一路上都没有冬眠,出发的时候他跟我们一样大,到了亚尔夫海姆变得头发全白,垂垂老矣。登陆基地建成以后,没过多久他就去世了。

他死前说:“没什么好悲哀的,我只是个开飞船的,你们接下来要做的任务,可比我要艰苦得多。”

他说得没错,接下来的任务确实是很不容易的,我们逐批孵育胚胎,传授小地球人文化和科学知识。再带着这些小移民开垦荒芜的行星,建设基础设施。

逐渐地,基地初具规模了,第一代移民也长大成人。他们具备地球人的常识,懂得科学文化,有了职业分工,在这颗星球上繁衍生息。这颗原本灰白色的荒凉星球上,第一次有了社会的雏形。

而这一切都是我们亲手建造的。

也是在这个时候,许多拓荒者谢绝了成为新星球行政管理层的邀请,自愿进入冬眠状态,成为时间移民。

从那以后的300年时间里,他们逐批醒来,参与到亚尔夫海姆不同阶段的建设中。我们俩在冬眠过程中也有过短时间苏醒,但每次醒来都是为了参加过去同伴的葬礼。

他们一个又一个度过自己完整的人生,把生命献给了亚尔夫海姆的建设事业……直到最后,只剩下我们俩了。

最后一个同伴葬在俯瞰首都全城的山顶上。此时的亚尔夫海姆已经截然不同,我们带来的树种遍布全球,一片郁郁葱葱;大气改造终于完成,不再需要穿着厚重的宇航服进行室外活动;永冻的坚冰早已融化,气温宜人,河流从首都中间穿过,像流淌的丝绸……

你就站在这样的山顶上,身后是无限好的风景,却不看它,你面对着墓碑,风把你的声音吹得猎猎作响:

“是时候回去了。”

宇宙就像海洋。

每一艘小舟向它的中心驶去,都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返航。

参加完这次葬礼,你又进入了冬眠,而我则接管了航天总局,开始筹备起北极燕鸥计划。经过40年的努力,长途航行技术终于成熟,计划进入最后阶段。

然后你也醒来了,将作为星舰上唯一一个返乡者和其他舰组成员一起踏上北极燕鸥号。当然,你没有让我们把你的身份公开,说有一天你自己会告诉他们。

我认为这么做不妥,果然,今天把你介绍给那些孩子的时候,他们就把你给呛了吧。特别是那个叫作格秦的,挺有你年轻时候的样子,都是劲劲儿的。是不是所有“天才飞行员”年轻的时候都是这个臭脾气?

其实,看着那些被招进来的新面孔,有时候我会非常感慨,在不久的将来,他们会像当时的我们一样,漂流宇宙数十年。如果他们能够真正体会到将要面对的虚无,哪怕十分之一的虚无,他们还会选择上路吗?

理智、野心、理想,这些东西到底能不能够把他们带到目的地?

而地球对他们来说究竟又是什么呢?血脉模糊的故乡?还是似曾相识的他乡?地球变成什么样了呢?地球人还会记得我们吗,他们又会怎么对待这些孩子呢?

我羡慕你能回家,同时我也庆幸自己不用再遭一遍罪。

年轻的时候,我还在美国上学,偶然读过一个南美的魔幻现实主义故事,叫作《河的第三条岸》。我们的一生,就像一只漂流在河中央的薰衣草木小船,每个文明则是一条没有尽头也没有源头的河流。

在地球上的时候,我仰望星空,我是真真切切地想去征服它们,可是到了星舰上,我又渴望安定的土壤。如今我们在亚尔夫海姆开拓了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壤,我又想回家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他乡和故乡有什么不同?人群和孤独有什么不同?出发和到达有什么不同?

无论你我,永远无法登上河的第三条岸。

你会觉得孤独吗?

也许我们离开家,就是为了回家。祝你回家路上,一切顺利。

你认识了400年的老友

十一

“原来……嘉阳才是最后一个活着的拓荒者。”半晌,杏子怔怔地讲道。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自杀就太奇怪了。”舰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说道。

“哪里奇怪了?”

“他曾经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从一个星球到另一个星球,从一个时代到另一个时代。开疆拓土,沧海桑田,他都活过来了,怎么可能只是短短1年轮值,就会受不了然后自杀了?”

就在这时,航行记录仪亮了起来,格秦检查之后向舰长报告:“……航行记录仪恢复正常了。需要调取嘉阳轮值期间的数据吗?”

“好的,我们也看看这1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起来吧。”他们再次一起走进主控室。

舰长在航行记录仪上输入一串复杂的密码后,一行行的数据就向屏幕下方生长,渐渐占据了整个大屏幕。

“不可能……怎么会是这样!”

杏子咬住下唇,盯着屏幕不禁呆住了,连格秦也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嘉阳轮值了不是1年,而是55年。

北极燕鸥号在他们沉睡期间也不只是飞行了短短的0.2光年,而是10.4光年!

嘉阳……驾驶着飞船向地球打了一个来回。

在和杏子交接完之后,他就中断了星舰一年一换的轮值程序,让整个程序进入单人驾驶模式。嘉阳不愧是最优秀的宇航员,他将向亚尔夫海姆飞去的星舰减速,掉头,调整向地球飞去的路线,再加速,这一切他居然一个人完成了。

更不可思议的是,根据航行记录仪的记载,嘉阳仅凭一人之力,执行了北极燕鸥号的原计划——降落地球。

但在这一切结束之后,飞船在地球仅仅停留了3年的时间。短暂的3年地球生活之后,嘉阳又独自驾驶着飞船向亚尔夫海姆返航了。

嘉阳死在返航途中,死前,他将唤醒系统设置成了自动触发。触发航行坐标是距离亚尔夫海姆5.2光年,距离地球约5.3光年。刚好是当初交接后,按原计划飞行1年的坐标。

其他宇航员此时被唤醒,坐标、航行、窗外的风景只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仿佛刚刚过去1年。可事实上,半个世纪的时间从他们的睡眠中悄悄划过。

“……他一个人是怎么坚持下来的?50多年啊……”杏子用颤音说道。

“报告舰长,航天记录仪里关于在地球停泊的那3年的数据全部被人工删除了!”

“到了地球没有把我们唤醒,把我们全部送回这里?还删除了停留地球期间的数据……这是为什么?!”舰长疑惑极了。

“难道是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受欢迎,必须离开?难道地球现在已经不适宜人类居住了?”格秦猜测道。

杏子回答了他:“这不就是我们要的结果吗?当初我们全都投下了反对票,是对继续航程投的反对票,也是对探索未知投的反对票。现在他把我们如愿送回来了……至于他在地球上发生了什么,我们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他们争执不下,谁也没有注意到,在争执过程中,那封航天总长写的信轻轻落了下来,背面朝上,字迹与正面的完全不同,只写了一首小诗,并一句话:

日暮苍山远,

天寒白屋贫。

柴门闻犬吠,

风雪夜归人。

杏子离开陷入争执的两个宇航员身边,走过来捡起那张纸。亚尔夫海姆上的人从来没学过诗,更不懂什么是古诗,什么是五绝。她只是觉得这些字连在一起读,韵律还挺好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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