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65年10月

弗雷德丽卡的校外文学课越教越上手。弗雷德丽卡最近在讲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马斯·曼、卡夫卡和萨特的内容。约翰·奥托卡尔没有报名上最近的课程,当然,关于为什么不上课,他也未对弗雷德丽卡做过任何解释。基本上,大多数学生还照旧出现在课堂里,相处起来比以往轻松多了,也知道跟谁说话最能聊得来,也不尴尬。成人学生之间出现了更加细化的三三两两、成对成双,连彼此间的嫉妒心都随之增强了。裘德·梅森再没有出现在弗雷德丽卡的课堂上,但在塞缪尔·帕尔默艺术学院写生课教室里的红色灯光中,他河马般的灰色皮肤还是会隐隐约约透着光泽,他也时不时在弗雷德丽卡鸽子窝大小的办公室里塞进几张印着尼采名言的明信片。利奥在学校里结交了一个叫克莱门特·阿加彭斯的朋友,那是个脸盘很大、面相和蔼的高个子黑人男孩。克莱门特·阿加彭斯有个弟弟,名叫阿萨内修斯,两兄弟的妈妈是个夜班护士,他们还有一个偶尔才出现的父亲,他们说他的工作是“卖卖东西”。克莱门特和阿萨内修斯是第二代移民,父母亲来自加纳。弗雷德丽卡挺喜欢克莱门特,尽管克莱门特是哈梅林广场区的一个捣蛋鬼。他们一群男孩子总是绕着广场跑来跑去,而且还被怀疑常常玩一些恶作剧,比如,按了谁家的门铃后赶快逃走,或偷别人家门外的牛奶瓶,再不就是破坏窗台上的花盆箱,遭殃的多是那些中产阶级家庭,他们的花盆箱用白漆粉刷一新,还在门上装了黄铜的门环,花盆箱被弄坏了不说,连门环偶尔都会被拆卸下来。尽管如此,弗雷德丽卡对克莱门特却有种特别的感情——或者感觉,但她不敢向任何人述说。她为儿子和克莱门特的关系而感到欣慰:克莱门特和利奥真的非常喜欢彼此,亲密无间,两个小男孩随时随地都能玩在一起,也能讲个没完。她也为自己喜欢克莱门特而觉得很开心,克莱门特说的笑话总是能逗得她哈哈大笑,克莱门特讲的故事她也听得津津有味。她很庆幸她儿子有个黑人朋友——而且是个真心朋友,毕竟,在还没交到克莱门特这个朋友之前,利奥自己在哈梅林广场上玩时,三番两次被有意无意地撞倒,再不就是他的儿童三轮脚踏车突然间消失了一阵子又神奇地出现了,但少了车铃,脚踏板上的橡胶垫也不见了。这些事情都曾一度让弗雷德丽卡忧心忡忡。她小时候在学校里也遭到过霸凌,她被殴打、撕咬、绊倒、抓伤,事实上她自己觉得没什么,她习以为常了。她很小的时候,独自一人穿过小村庄去学校,一点也不会惊慌,每天在踏上回布莱斯福德的公交车那一瞬,她都感到自己比早上的时候长大了一点。她心目中设想的哈梅林广场,是一个具有都市生活特点的村庄,不过那只是她的期望,比起她度过了整个童年的地方,哈梅林广场是一个不太安全的地方。她对哈梅林广场到底有多不安全并没有实感,她觉察不出令她不安的因素——就像她的同辈人一样,往往对自己身处的那个时代有着迟钝的感受力。所谓的都市恐惧感在1965年才刚发端,还是个新名词,没什么实际意义。更令弗雷德丽卡害怕的是:万一奈杰尔的委任律师们发现利奥坏了的三轮车或那些脏兮兮的玩具该怎么办?“我也担心会看到儿子受伤的身体和哭花了的脸,他一边擦着眼睛,一边揉着伤口……”弗雷德丽卡想象着,“这样的情况谁说就不会发生在布兰大宅里,比如他在小围场里骑着他的小黑马慢跑时不小心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又或是在什么预科学校的更衣室或储物间里被一群不像样的小混混捉弄。”她一边吓着自己,一边下意识拿出自己做的司康饼和果酱给克莱门特,连给克莱门特和利奥读碧雅翠丝·波特的童书《托德先生的故事》时,也忍不住胡思乱想。

11月到了,克莱门特他们开始为篝火之夜收集柴火,哈梅林广场每年这个时候都有在广场中心泥地边缘上举行盖伊·福克斯之夜 [1] 的传统。男孩子们会去当地的商铺,讨要装蔬果的板条箱或坏掉的椅子。“我们不怎么收硬纸板,因为硬纸板着火后烧得很快,而且烧得乱七八糟,遍地火星。所以得用木头,木头烧得比较稳定。”哈梅林广场的父亲们,不管是中产阶级还是工人阶级的父亲,都拿出自家用不上的柴木。有一天夜里,克莱门特他们收集的所有木头一下子被偷走了,就算出动了大批人马到篝火举办地附近——比如炸毁的废墟或足球场上盯梢——那些被盗的木头也一根都没找回来。柴火的收集只好重新再来一次,而且也加派了人手保护收集来的柴火,白天看守的是些小男孩,晚上换成了怪里怪气的爱夜游的成年人。利奥对此感到兴奋,他根本没见过什么篝火,但仅凭一句“直冲夜空的光焰”就能点燃他的想象力。他万分沮丧地得知篝火之夜竟然落在他固定回布兰大宅的一个周末。他对弗雷德丽卡说不想去布兰大宅。这是他第一次对于在父母双方间的轮换提出异议。他有时候从布兰大宅回来后,脸色煞白,神情严肃,也不说自己在布兰大宅做过什么事,说过什么话。弗雷德丽卡也不会问他,她希望布兰大宅那一方和自己一样保有同样的默契。她不想去想皮皮·玛姆特或他两个姑姑奥利芙、罗萨琳德是否会向利奥问一些关于威廉·布莱克小学或克莱门特或约翰·奥托卡尔的有刺探性质的问题——尽管弗雷德丽卡从没向利奥正式介绍约翰·奥托卡尔,但利奥的确见过约翰·奥托卡尔一两次,见到他和弗雷德丽卡坐在一起,当利奥被安顿好上床躺下之后,弗雷德丽卡和约翰·奥托卡尔就只是坐着。弗雷德丽卡不知道利奥在布兰大宅里被问了什么问题,她对一无所知有着强烈的渴求,正是这份渴求让她能在儿子面前保持沉默。但是,她却不可自制地想象着,越想越害怕,尤其是想到利奥可能漫不经心讲出的什么话,搞不好可以成为拆散他们母子二人的有力证据。

利奥说:“我不想去布兰大宅,不想错过篝火之夜,怎么样也不想错过。”弗雷德丽卡说:“但你必须得去你爸爸那边。”利奥说:“不!我要留下来看篝火,我一定要去看篝火。”弗雷德丽卡说布兰大宅很可能也会生起篝火,照样可以看。利奥哭闹着,把自己搞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呼哧呼哧地大口喘着气,一边尖叫着,这让弗雷德丽卡想起她和自己父亲吵闹的情形。弗雷德丽卡说:“这件事我不能跟你爸爸商量。”利奥说:“你当然能,你就是不想去做而已。”弗雷德丽卡照实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利奥大喊:“你根本就很讨厌我!你不爱我!你不想要我!”利奥气得口不择言,声嘶力竭。弗雷德丽卡赶紧给阿诺德·贝格比打了个电话,阿诺德·贝格比在回电中说:“经过一连串信件交换,我得知布兰大宅那边也会举办盛大的篝火之夜,赫里福德郡好几个地方都会燃起篝火。”利奥听了弗雷德丽卡的转述后又开始发脾气,发完脾气后就不说话了。他竟然有超过二十四小时不说话!第二天夜里,弗雷德丽卡端着他的晚餐进到他的房间,看到他在讲电话。

“你告诉过我怎么打电话,怎么在我有需要的时候打电话找你,你是说过吧?我现在就得找你。我想留在这里看我们广场上的篝火,用来点篝火的木柴都是我们收集来的。”

利奥说完,听着电话那端的声音。

不一会儿,利奥说:“不,妈妈不让我留在这里,她说我不能留下,她说她不要我。”

电话里的声音又让利奥静下来听。

“我知道,那边的篝火也肯定不错。但我对我们广场上的篝火情有独钟。”

弗雷德丽卡对利奥的用词很是崇拜——“情有独钟?他从哪儿学来的?”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她不让我留下来,不然的话,我也不会现在打这通电话给你,对吧?她很不理智,你也知道她不理智。她不明白我到底有多么想留在这里和我的朋友们一起看篝火。她觉得你不会理解我想看我们广场上的篝火的这份心情,但我知道你能理解。你理解,对吗?”

利奥又静悄悄地将耳朵伏在听筒上。

“所以我能留下来吗?谢谢你!我就知道你能理解我。好,我去找她来,让你跟她说话,让你告诉她。你就告诉她吧,她人在这里了。”

“弗雷德丽卡?”听筒里响起熟悉的声音。

“是我。”

“你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对待利奥的?为什么他不能留在你那里看他情有独钟的那个篝火?”

“我以为你想跟他一起共度周末。”

“对,共度周末,然后你也想让他觉得我是个暴君!周末的安排是可以更改的,不是吗?如果他很想要什么东西,或很想做什么事情,他应该被允许提出自己的要求,而不是被你的个人意愿所凌驾。你就不能留他住一个周末?你就不能妥协一次?你周末还有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我当然能让他留下,我可以永远让他留下,我只是……”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自己的安排。反正我的意思是,如果他想留在你那里看篝火,你就应该满足他的心愿。我可以让他提前一个周末来我这边,这正好也能配合我的日程,我过几天要到荷兰处理一些公事……不说这个了,我们之前的约定不变,但这个礼拜让他提前过来吧,你让他来听电话。”

“谢谢你!”利奥欢呼着,“我就知道你肯定能帮我!”

电话里也传出心满意足的笑声。

弗雷德丽卡满腹怨气地走进厨房。

利奥从布兰大宅回来时,他一头头发全部被剃光了,他圆鼓鼓的后脑勺全部露了出来。弗雷德丽卡吓坏了。她一把把利奥抓进怀里,利奥也紧紧抓着妈妈,每次从布兰大宅回来后,他都这样抱弗雷德丽卡,越抱越紧,越抱越像要掐死妈妈。弗雷德丽卡不能相信她儿子的头发就这么不见了:“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啊!”

“佩尔说我看起来像个小女孩,像个小仙女,她还说,也像那种嬉皮士。她说她要把我变成一个小男子汉。”

“那么你喜欢自己的发型么?”

“不怎么喜欢。我觉得头很冷,也觉得自己看起来有点傻里傻气的。克莱门特的头发也很短,但他的头发是卷卷的,我的头发太松软了。皮皮说我早应该去找理发师剪一剪头发了。”

“但你不是不喜欢理发师吗?”

“嗯,对呀。我不喜欢他们把那些剪头发的大理发剪架在我脖子上。皮皮是用小剪刀和剃须刀给我剪的。她说要让我看看她的手艺,每个人都说她剪得很好,可我还是觉得头顶有点冷,而且我看起来像剃了个光头。但我的头发会长出来的,对不对?”

“没错,会长出来的。”

克莱门特和弟弟阿萨内修斯——大家都叫他萨内,两兄弟做了一个假人,他们把假人放在一个捡来的破旧折叠式婴儿车里,推着假人在街上走来走去。“给我们的假人捐点钱?”他们在当地的地铁站附近询问行人。他们今天来到了哈梅林广场地铁站的入口。这个假人的身体是用一个满是污渍的茶叶色枕头做成的,套着一件橘色、绿色条纹相间的T恤衫,上面还有鹦鹉和棕榈树的图案。假人的“双肩”各有一只瘪了的粉红色塑胶手套,用来代表手;松松垮垮的底部则连着一双小婴儿的橡胶底帆布鞋,那双鞋鞋底都裂了,鞋面上全是洞。假人的“脸”上是纸做的面具,一张亮晃晃的橘色折叠纸,正中央戳着一支毡头笔,象征鼻子,圆圆的眼睛和长长的卡通式睫毛大概也是那支毡头笔画出来的。对了,假人还长着虚张声势的胡须。这张面具贴在一个撒了气的足球上,很显然,这就是假人的“头”,头顶上戴着一顶老旧的棒球帽,帽子上印着“如日初升,阳光灿烂!”的标语。阿加莎站在哈梅林广场地铁站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假人,一脸批判地审视它的构造。

“嗯,我会给你们六便士,因为你们看起来费了一点心血。以前还有人举着个画了张笑脸的洗衣粉盒子让我捐钱,我什么也没捐。但你们这个缺胳膊少腿的假人让我于心不忍,不如你们今天晚上把这个假人拿到我家来,我们看看能给它添补点什么。”当晚,克莱门特和萨内推着他们发出吱吱呀呀声音的运输工具,把假人带到阿加莎的家里。阿加莎用废纸填充了假人的四肢,把裂缝和缺口都补好了——这个假人的新腿现在看起来有一种中性的线条美,胳膊也充实丰盈。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说当自己看到假人原本那两只摇来晃去的塑胶手套时,既心酸又害怕。“简直像由沙利度胺造成的海豹肢症畸形儿。”阿加莎厌恶假人制造工业,“我反感焚烧假人的行径,几百年前人们烧死了一个谋反者,这就值得被大肆庆祝至今?”“我了解你的出发点,”弗雷德丽卡说,“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篝火之夜上玩得很开心,毕竟那时候战争 [2] 刚刚结束,我还是个小女孩,烟火升空时我心中的兴奋喜悦一直让我难以忘怀。我觉得不该让现在的孩子们失去我们那个年代所享受到的乐趣。不过,想到一个人的手指头和内脏被烧得嗞嗞作响、焦臭刺鼻,我也恐慌不安。这种痛苦,是我们不能讲给孩子们听的。”“嗯,我知道。”阿加莎说。

阿加莎的故事书《北国行》中的角色们继续着旅程:

他们来到了一堵不可逾越的石墙下,那堵墙以冰冷的岩石砌成,陡峭、冰封、漆黑、油亮,像玻璃一样光滑。一行人寄居在靠近石墙的一个村子里,村子名叫“后村”,后村的居民人数不多,是个居住在一座座冰屋里的小群体。冰屋绕湖而建,那是一个很小的湖,湖中央有一个小到不起眼的间歇喷泉,整个小村子就坐落在一片荒芜的冰原中心点上。小湖深处涌动着温热的水,一群群珊瑚色的小虾和钢青色的小鱼游来游去,村民们很有节制地捕捞这些水生动物,只在节日的时候才吃一点鱼虾。村民们身材像球,手腕、肘部和膝盖上绕着一圈一圈的明晃晃的脂肪,像项圈一样套在身上;脸呈现玫瑰一样的红色,脸颊像圆苹果;身披用熊、狐狸、貂鼠皮做成的毛茸茸的斗篷;他们看起来乐天悠哉,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来到了这个村庄后,这群旅人或者说逃犯的身份被村民们不断争讨。而这群人除了原本几个人,现在还加入了几个新成员:他们结识了一只像是活过了几个时代的雄性画眉鸟,它浑身泥污,有时候还会说人话,但只有在想说的时候才说,多数时候并不想说;一只乌鸦也加入了旅人的队伍,只有阿特格尔明白它的语言,但阿特格尔不完全相信乌鸦的话;还有一条猎犬,毛是黑色的,猎犬常常是隐身的,别人看不见它——莎斯基亚执拗地认为这条猎犬有一天会变成一只狼;另一位朋友是马克路过平原时,从一个山洞里发现的奇异物体,这个物体有时候像蟾蜍般蹲坐着,像是很小的一条龙,有生命迹象,有时候很显然固化成了一块燧石一样的石头,在原本该是“额头”的地方下方一层层岩脊处,是闪着强光的硅石,在它是活物的时候,那里本该是它的眼睛。它的体型大小如公猫,所以变成石头时,重量之大可想而知。作为发现它的人,马克得一直抱着它走,而马克也随时有扔掉它的冲动,画眉鸟则让马克别扔,说这个半生半死的物体总有一天能派上用场,毕竟它有几种挺有用的本事,比如让湿掉的木头起火燃烧,他们把这个亦龙亦石的物体命名为多拉克西列克斯。这一行人最新的同伴名字叫作弗莱克西涅斯,有趣的是,多拉克西列克斯从石头变成爬行动物时,弗莱克西涅斯便会以人的形态和这群旅人一起同行,弗莱克西涅斯的身高比旅人中最高的还高出一半,而且形销骨立、瘦长丑陋,他的身体基本上是同一个色系的几个颜色的组合,比如说浅淡的黄褐色、棕色和干草色——他的牙齿像涂了焦糖,他的嘴唇是象牙色的,眉毛像是杂乱的干燥的茅草,他的眼睛是麦芽糖色的,还有一种雾蒙蒙的感觉,他发长及肩,泥色的头发打着结,一行人说他的头发色泽像“卧在雪地中的小山”的颜色。弗莱克西涅斯有变身能力,比如变成一把笤帚或扫把,而且能不假人力,自由活动,不过弗莱克西涅斯变成笤帚或扫把时,如果被人盯着看,它的动作往往缓慢又浑身作响;如果没人搭理或不被注意,它则轻飘飘地“扫来扫去”,像缠绕成一坨的麦秆,在风中被推搡着、推行着。后村这种拘谨地方,对弗莱克西涅斯和多拉克西列克斯来说,都不适合居留。所以,旅人们暂居在后村时,弗莱克西涅斯总是化身为一架破旧的梯子,呆滞地矗在冰屋外面的一角,在湖心间歇喷泉频繁喷发出的浓厚热气中,变得越来越苍白、越来越干燥。多拉克西列克斯也了无生气,像任何一块无聊的石头一样蹲坐着。画眉鸟则把头埋在翅膀下,乌鸦却带来了一个不寻常的消息:后村的村民们要在靠近绝壁般的“黑冰墙”的某个岩脊上举办一场篝火盛会。

克莱门特和萨内也迷上了这个故事。莎斯基亚本来不是很欢迎这两位新听众,但后来想通了——他们来分享的不是她温馨甜美的私人睡前故事,而是替她分担了一种力道极强的情景叙述。对莎斯基亚来说,母亲的故事几乎总是给她带来戏剧化的震慑——在星期天午间被讲述的这场冒险之旅,常让她在星期天晚上辗转难眠,但是,她无法不听这个故事。阿加莎对弗雷德丽卡说:“孩子们对‘星期天午间震慑’的需求,已经成为一种正式的日常必需,同时它又有令人满意的播送效果,就像成年读者追逐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白痴》或狄更斯《董贝父子》 [3] 的章节。”阿加莎《北国行》的故事与创作者、讲述者和聆听者的生活可以说没有什么直接关系,不过,既然讲到了后村村民的篝火计划,很难让人不联想到哈梅林广场中心泥地里也即将迎来的篝火之夜,孩子们难免两相比照。

阿加莎坐在沙发上,上身罩着一件黑丝绒上衣——像中世纪的女侍的外衣,下身穿着一条银色的针织毛裤。她乌发松散,垂挂在脸颊两侧,莎斯基亚蜷缩在她身侧,紧贴着她;克莱门特和萨内紧挨彼此,在暖洋洋的壁炉前烤着火,听着故事;弗雷德丽卡和利奥分享着同一张扶手椅。

马克和阿特格尔主动提出想帮助后村的村民采集柴火,却遭到村民阴沉的拒绝,村民们说这场篝火是他们村内部的事情,得由自己人负责。村民们为了找柴火,不得不去很远的地方。要找的柴火必须是又松又枯的,这样才好烧;他们把这些柴火放在雪橇上拖回来,雪橇是用兽皮和树干捆成的。他们住的这个荒芜区域实在没有太多树木,只有些矮小的荆棘灌木,生命力旺盛,顺着风向贴地生长,风也从来不善待这些灌木,总摇撼着灌木上的荆棘,并疯狂地吹来了冰晶,冰晶黏附着,像满满的碎钻贴在那些荆棘上。

朵儿·特罗斯托算是和后村里一个叫索罗迦的老妪成为了朋友,索罗迦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躺在年轻旅人们点起的火堆边,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她身下铺垫着一层又一层的兽皮,边在微弱的余火上烤着一些羊奶酪碎块,边打着瞌睡。后村的村民都不跟索罗迦说话,最多给她带一些饮用水,偶尔给她一只烤过的老鼠腿或兔子腿,多数时候都当她不存在。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朵儿·特罗斯托跟她说话时,她挺高兴的,她也向朵儿·特罗斯托讲了一些篝火盛会的事。

“篝火大会总是在夜晚最长的那夜举行,午夜前一个小时,篝火就必须点燃,”索罗迦说,“比较好一点的年景里,我们会在黎明时分就着篝火的余烬享用一餐盛宴,多是可食性植物的根块、烤司康饼和烤松鸡。如果那场篝火烧得非常快,便预示着春天即将到来,你可要知道:我们这儿不是每年都有春天的。村子里那些年纪太小的,都不记得春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春天一旦来了,我们就能拥有火热的、金色的太阳,一整天都能晒到太阳,有时候太阳连续出现好几天,甚至好几个星期,所有的花草树木都趁机钻出冰封雪冻,而冰雪也消融成水,匆匆流走,离开时还给万物万般慈爱的抚慰——春天里的天空,颜色也不寻常,是和画眉鸟的蛋壳一样的蓝松石色,不是现在的天空那种铁青色。”

“要让今年的这场篝火烧得旺,应该很难,”朵儿·特罗斯托说,“天气这么糟糕,除了冰雹,就是冷雨,天黑之后更是万物结冻,寒意入骨。”

“村里人会用兽皮盖着好不容易找到的柴火,”索罗迦说,“但没办法阻挡湿气渗入,湿乎乎的风也会阻碍木头着火。”

屋外的台阶上传来脚步声,一个金发男人从门后绕进来,脸上挂着微笑。是约翰·奥托卡尔。

“我敲了门,”他说,“没人应门。”

“因为我们正在听故事!”利奥没好气地说。

约翰·奥托卡尔摘下头顶的粗呢帽。他又穿着他那件光彩炫目的多色块毛衣。他朝着坐成一团的这群人跨了一步。

“我能不能也坐下来听故事?”他问,“你们不用理我,我在这里坐着就行,可以吗?”

他表现得谦恭有礼,边向阿加莎投去试探性的眼神边缓缓坐到地毯上,紧挨着弗雷德丽卡的扶手椅。弗雷德丽卡垂放的手捋了捋他发量厚重、颜色浅淡的金发。原本沉浸于朗读中的阿加莎被他的举动弄得有些意兴阑珊,她说:“我还是不读了吧。”莎斯基亚、利奥和克莱门特则催促她说:“读啊、读啊。”阿加莎耸耸肩,读了下去。

索罗迦继续对朵儿·特罗斯托说,村里的年轻人必须跳过篝火,似乎他们跳得越高,就越能为新一年带来光明的好兆头似的。老妪缓慢絮叨着,天气急剧恶化着。

这几个旅人旅途中从没遇到过这么一场雨,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怪雨,下着冰、下着雹块、下着冻成片状的烂泥,这场雨让那堵黑冰墙在日间成了一座湿淋淋的冰川,在晚间像一只用冰雕成的头盔——但不管什么时候,黑冰墙都能让任何一根擅自触碰它的手指冻伤,那冻伤的感觉跟灼烧很像,既烫手,又刺痛。后村的村民看旅人们越来越不顺眼了,村民中间开始流传一种说法,说旅人们携厄运而来,只要他们在,这场篝火就绝对烧不起来。索罗迦告诉朵儿·特罗斯托,村民们正密谋要把他们全部赶走,把他们驱离到距后村很远的荒地上,或者会对他们做出“更糟”的事情,至于什么是“更糟”的事情,索罗迦没有明说。

约翰·奥托卡尔叹了一口气,像是疲累的长吁,接着把身体倚在弗雷德丽卡椅子的扶手上。阿加莎的故事进行着:

当篝火大会要举办那一天,村民们从早上就咕咕哝哝地抱怨着,抱怨说导火线湿掉了,抱怨说他们把储存在冰屋里的燃烧着的木板运到岩脊的途中,木板上的火被湿冷的风吹熄了。乌鸦对阿特格尔说:多拉克西列克斯能把篝火点燃,阿特格尔气哼哼地说:“多拉克西列克斯要是恢复成龙的形状,肯定能把篝火点燃,关键是它现在就是块石头,没用的石头,没人知道怎么把它变回一条龙!”

“有一个办法!”乌鸦说,“你必须把它带到间歇喷泉,把它浸泡在热水中,不断地清洗它,翻动它,这样它就能重新获得生命力。其实它本来是一只火蜥蜴,最适宜火蜥蜴的生活环境就是间歇喷泉的热水层,只要把它放回它的家里,它自然就能活起来。”于是,阿特格尔和马克搬着这块沉重的死石来到了湖心处的间歇喷泉,两个男孩伸长了双臂,把石头浸到冒着气泡、水温很高的那一层,他们很留神地抬着石头,让它在水中被气泡冲击着,被热水冲刷着。他们明显地感到原本冰冷的石头开始复苏了,它的坚硬的表面逐渐变成粗糙的皮肤,并且抽搐着,他们还感觉到“石头”竟然有了心跳和血流的涌动,石头化成了一只生出了脚的蟾蜍,还带着一条短粗的小尾巴——这条尾巴是所有人从来没见到过的。蟾蜍在男孩们紧抓不放的手中持续扭动着、拉伸着,把男孩们的手拽向湖水深处。

两个男孩保持着安静,能听到水中只有咕噜咕噜的水声,连“石头”变形、成长的声音都被水声盖住了。

“它很喜欢待在水里呢,”马克说,“水真的能给它带来生命力,我看我们要是放开手,任它游走,它会一辈子留在这里吃小虾。”

阿特格尔伏在水面上,想透过热气和水面的气泡看到水里到底在发生什么变化,他惊见水中有两颗金色的明亮眼睛也正看着他。

阿特格尔朝着那双眼睛喊着:“多拉克西列克斯!多拉克西列克斯!快上来啊,帮村民们点燃篝火!”

多拉克西列克斯慢慢地浮出水面,重现于阿特格尔和马克眼前的是一条轻盈的、发亮的、头顶冒火的、浑身迸出金绿色光芒的爬行生物。阿特格尔举起了它,把它揣在自己胸前,用衣服包裹着它,匆匆地冒着雨雪穿越过荆棘丛,爬到山脊上。阿特格尔大汗淋漓,一方面是因为跋涉辛苦,一方面是因为他埋在湿衣服底下、紧贴着前胸的那个生物身体所发出的巨大热量。

村民们在雨雪中伫立齐聚,看着堆成塔形的柴火。木塔搭得很好,但顶端已经彻底湿透。一个村民说,在脑力能追溯的范围中,就连最差的那一年,也没出现过完全点不着火的情形。另一个村民说,柴火中一定要有七种不同种类的木材,但这次柴火中可以确认的只有六种木材,被认为是第七种木材的细枝种类并未得到确认。第七种应该是一种角木,那是一种很难找到的树种,而且一遇到霜冻就不能生长。阿特格尔上前一步,向村民询问是否可被允许介入,说自己有点燃篝火的方法。一个年老的村民说,篝火只能被去年火堆里没烧尽的木板点燃,另一个年老的村妇则问阿特格尔所说的方法到底是什么。阿特格尔打开上衣时,传来一股淡淡的烧焦味,精神奕奕的多拉克西列克斯显露在众人眼前。那真是一个活力旺盛的生物,在它的灰绿色的皮下,可以看见红色和金色的发光脏器,它们就像大火中烧红了的煤块。那个年老的村妇指着这条小龙说这是天赐的礼物,大家应该接受它;而先前那个老头子发话说,魔法是骇人的,可能会给遵循古法的村民们带来危害;村民中多数人都觉得天气太冷了,大家都为这连绵不断的雨和雪感到消沉,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在呆滞不振的村民中,这位年老村妇以热忱取胜,让阿特格尔得到了帮助他们的机会。阿特格尔获准把多拉克西列克斯放在柴火边上。他把多拉克西列克斯轻放在地上。多拉克西列克斯蹲在那里,在铁青色的地面上熠熠闪烁,它晃动了一下身体,张开了嘴巴,吐了一口很长的气。它吐出像一条变色龙舌头一般的东西,其实是一团液体的火焰,这团火焰绕着柴火堆盘旋着,盘旋了一圈又一圈,整整三圈,不曾断裂。多拉克西列克斯闭上了嘴巴,绕成圈的液体火焰黏着在湿掉的柴火上,发出了咝咝、嘶嘶的声音,接着冒出了热气,然后噼里啪啦一阵,火苗蹿了出来,火星也从柴火里冒起,一堆柴火就这么被点燃,烧起来了!不一会儿,火势越来越大,火焰熊熊,火旺到地上没有东西可以将其扑灭的程度。

村民们从没见过这么一场大火!篝火的边缘,村民们烧烤着肉食和用猪油、面粉做成的油糕;在火焰的顶点,巨大的火舌不断蹿升,在红和黄之间变换着颜色,有时发出翡翠绿和亮蓝色的光芒。火焰试图为天空描画出不一样的色彩,那顽强的气焰,让持续不断的雨雪都低迷起来。火焰竭力上升着,即使力有未逮,也在风中尽情绽放、摇曳。村民们一整晚都在狂舞,趁着气氛正热烈,而时间还未到午夜,村里的年轻人开始围着篝火跳跃,并向篝火里丢卵石,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黑色的,他们一边跳一边将石头丢入火里。不光是男人,妇女和少女也纷纷跳了起来——女人们都穿裤装,在那个严寒的地方,裙装失去了存在的意义。看着年轻人跳篝火的村民们开始鼓噪,在原地跳起圆圈舞,和着歌声、鼓声和笛声,他们吹的笛是用兽骨制成的。随着年轻人跳过篝火的速度越来越快,劲头越来越猛,围观村民们的圆圈舞转变成踏地舞,也换了一种新的音乐节奏来陪衬舞蹈。一个火辣的女孩拉起马克的手,邀马克一起跨越篝火;马克别提多害怕了,他尽可能跳得很高,还是感觉到由下而上升腾着的滚滚热浪,他最终还是跳过去了,眉毛被火燎到了,睫毛上也钩着烟灰,连眼泪都熏出来了。阿特格尔也跳了一下,跳之前还助跑了,他跳得不算太高,只能说刚好没被烧着,但落地时踏进了灰烬里,被扬起的冒着火星的废渣弄了一身。两个高壮的男人举着朵儿·特罗斯托跨过了篝火,她在空中就像个充了气的皮袋子,没什么重量。她紧闭着眼睛,感受到热气一闪而过,再睁开眼的时候,看到的是火光点缀着的漆黑夜空。她回神后,发现几乎每个人都跳完了,两个年轻男子这时半指引半拖拉着弗莱克西涅斯浅黄褐色的身体,想让弗莱克西涅斯也跳一下。朵儿·特罗斯托站了出来,说他们这样做不对,不能硬逼弗莱克西涅斯,说弗莱克西涅斯身体不舒服,这在他的外表上体现得很明显,说弗莱克西涅斯身体干燥得像引火物一样,一靠近火就会燃起来,朵儿·特罗斯托还指出弗莱克西涅斯并不是旅人中的一员。但村民们坚持说弗莱克西涅斯必须跳,因为只剩他一个人,他不能不跳。弗莱克西涅斯站在那里,不知是打着瞌睡还是犯着迷糊,他肩膀一节一节凹凸不平,两只纤细的胳膊摇来晃去。过了一会儿,他用他奇怪的吹口哨似的声音说:“我同意了。”

“万一你撑不下去,我们会把你拽过去的。”村里的小伙子们说,但口气不大好,有点像是看热闹,因为很多人头脑里都有这样一个画面:干巴巴的弗莱克西涅斯绝对会扑倒在火堆中,一瞬间被火吞没。朵儿·特罗斯托请求道:“他太干燥了,他会引火而焚的,篝火肯定会对他不依不饶。”

又是那个同意让阿特格尔想办法点火的老村妇说:“篝火只会烧被火选中的人。除非他是篝火选中的人,不然篝火一定会让他越过的。”

“我同意了。”羸弱的弗莱克西涅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意愿,然后挣脱了把持着他的两个人,姿态极其笨拙地朝着篝火踉跄而去。

弗莱克西涅斯靠近篝火时,轻身一跃,他跃得极高极高,像一片被上行气流托高的树叶,在褪掉黑暗的深蓝色夜空中轻游、摆荡。他悬浮在狂烧着的柴火木桩上,像一只巨大的蝙蝠或猫头鹰,村民们都为他的轻盈、从容、无重而喝彩。他旋转着降落了,却不是落在篝火的另一端,而是落在篝火正中,是火心的所在。火焰贪婪地吞噬了他,吸收着他的能量。他全身猛烈燃烧,爆发出热量,他的毛发、双手和肩膀都烧起来了,一股浓烈的烟雾包裹住他几乎要爆炸的形体。朵儿·特罗斯托开始抽泣,马克一边跨上前去要营救弗莱克西涅斯,一边大声求大家伸出援手。可是,弗莱克西涅斯直立于篝火中,尽情地燃烧着,他燃烧的同时,也在改变着形态,他似乎从火焰中汲取着变化的能量,而火焰也在从他身上索取着他的能量,这是一场力量的争夺战。在漫天红火中,他变成了绿色;他满是泥泞的头发化为藤蔓和新叶编织成的一张帘幕;他伸展着的枝杈一般的双臂冒出绿色的幼芽;他的双腿加粗、变绿,长成饶有生机的树桩,支撑着他柔韧的、翠绿的、滴水的、湿润的身体;再往上看,他的脸已经是一张金绿色的微笑的脸孔,绿苗从他的眼睛和嘴巴里肆意地长出来;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闪亮的叶片编织成的冠冕。他急速生长着,待他终于长得枝繁叶茂,他大跨步地离开了篝火,他的每一步都跨得很远很确定,他终于成为一棵光芒四射的绿色树形人,头发是鬃毛般硬挺的祖母绿色细枝,身上披着一件火焰翻滚的长袍,那火焰只是兀自干烧,虽然裹着弗莱克西涅斯的身体,却烧不着他,火焰也不触地,只是飘在空中。弗莱克西涅斯径直离开了原先陪伴他的几位年轻旅人,也把后村的村民远远甩在身后,他来到那座不可逾越的黑冰墙下,把手抵在墙上。他用手碰触墙壁的地方,涌出一股绿色的激流,冰开始融化,墙也软化了,像熔岩一样流走。一部分的黑冰墙就这样化解了、分裂了,裂成一道狭长、竖直的通道。通道的台阶是花岗石铺成的,台阶通往一个隧道,隧道两端耸立的石柱是黑冰墙里原本的石头凿成的,石柱底部长着的根茎类植物,石柱上盘旋着的蔓生植物,全都是绿色的冰滴下的水所长成的。弗莱克西涅斯穿行过隧道时,隧道里的植物都发出光芒,以示迎接,光芒照射在他身体的叶片上,那些叶片随着他的脚步,也折射出耀眼的光。他向黑冰墙的深处,也就是山的深处行弋,人们看着弗莱克西涅斯一步也不停地走着,他亮闪闪的身影渐行渐远,直到他隐入隧道最深处,化为肉眼可见的一个小光点。

当他消失在众人视线之内时,篝火也不知什么时候悄然熄灭了,晨曦盈满大片天空,篝火仿佛延烧到天上,黎明的天色是火红的。黑冰墙的那道裂缝此刻显得幽暗又危险,但裂缝就这样敞开着,再也没有关闭上。

阿加莎邀请所有人享用一顿星期天的早午餐。约翰·奥托卡尔说他很愿意留下来,他和阿加莎这时交换了一个微笑。弗雷德丽卡也挺开心的——她希望约翰·奥托卡尔和利奥能以一种宁谧、和谐、不复杂、不妥协的方式相见,她更多考虑的是利奥的感受。因此,对于阿加莎的邀约,弗雷德丽卡心存感激。她看得出约翰·奥托卡尔也赞同阿加莎是个外在、内在皆美的女人。弗雷德丽卡站起身来,帮阿加莎准备这临时起意的早午餐,弗雷德丽卡厨艺不精,食物储备也有限,所以无法单凭一己之力下厨请客,她只有几个蛋、一点乳酪、一些水果和两块鸡肉。阿加莎很快弄好了一个丰盛的沙拉,沙拉里有鱼肉、豆子、水煮蛋、绿色蔬菜和番茄。克莱门特和萨内没有留下来吃东西,他们说得回家,兄弟俩语焉不详地说了一句“每个礼拜都要去教堂”之类的话,他们家一家人都是天主教徒,但不是那种会排斥“盖伊·福克斯之夜”的天主教徒。做完沙拉后,阿加莎说还要准备一些烤薄饼,弗雷德丽卡在旁边帮忙打面糊。阿加莎说了一句:“他好像是挺不错的一个男人。”

“但他来去自若。”

“这不是什么问题吧?”

“问题是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你想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走?”

“我一点也不想。我不想让他在我生命中产生很大意义,如果太大的话,我会负担不起……”弗雷德丽卡没有说完整句话,她另起了一句:“这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他来与不来,对我来说也是有点困扰。”

“你不能开口问问他?”

“我看不能吧。”她想了一下才说,“我不认为从他那儿得到的答案能有任何意义。”

阿加莎的话有点劝诫的口气:“没有答案的事情,消耗着人的能量,让头脑受折磨。最好不要在心中存有太多疑问——我这是一种理想但不切实际的劝告,我知道。”

“不过,他人很好。”

“他确实长得很好看,个性也很好,你没说错。”

弗雷德丽卡想到阿加莎从来没有过男性访客,不管年轻的还是年老的,一概没有。“这让人觉得,莎斯基亚简直像是阿加莎单性生殖的产物。”弗雷德丽卡心想,“但是,不可能是那样的,因为肯定在某处有某个人。阿加莎会向我倾诉这一切吗?我挺怀疑这一点的。”

在阿加莎的起居室里,约翰·奥托卡尔正在教利奥和莎斯基亚玩一个小游戏——剪刀、石头、布。“我们必须同时伸出手,比出各自的手势。”利奥重复了约翰·奥托卡尔刚才那句话中的一个词:“同时。”约翰·奥托卡尔点点头,柔顺的金发滑到他眉毛上。他教两个孩子怎么摆出剪刀、石头、布的手势。平伸手掌和手指,是布;食指和中指做出叉状,是剪刀;握紧拳头,是石头。剪刀能剪碎布,石头能钝化剪刀,布能包住石头。这么简单的一个小游戏,让利奥和莎斯基亚玩得入了迷。他们玩的时候“性格”也显露无遗。利奥玩的时候,每次都变换不一样的手势:石头、剪刀、石头、布、剪刀、布、石头、布。莎斯基亚则耐心地连续好几次摆出同样的手势:布、布、布、布,然后突然出一个剪刀;又或是石头、石头、石头、石头、石头,剪刀。约翰·奥托卡尔笑着为他们俩记分。他对孩子们说:“我像你们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也玩过这个游戏,是跟我双胞胎弟弟玩的。”

“谁赢得比较多?”利奥问。

“没有人赢,”约翰·奥托卡尔说,“我们每次都是摆出一样的手势,完全没有差别。两个剪刀、两个石头、两个布。”

“那可没什么意思。”利奥嘟哝了一句。

“不是没意思,而是叫人生气。那简直不是玩游戏。”

“就像利奥和我在录音机里录下我们发出的噪声一样,因为我们俩只会一个劲儿喊C或B。”莎斯基亚若有所思。

“差不多是那样的,”约翰·奥托卡尔说,“我们以前也玩过用录音机录音的游戏。”

他留在那里,陪两个孩子静静地玩了一下午。他用剪刀剪下报纸上的树木,也帮孩子们把恐龙剪纸粘到剪贴簿上,还能和阿加莎、弗雷德丽卡轻松闲适地聊天。他留下来,吃了晚餐,把利奥哄上床,坐在利奥房间的角落里,一个床头灯照不到的地方,听弗雷德丽卡给利奥念《小灰兔》里的鼹鼠、小男孩,和一枚古老罗马硬币的故事。当利奥沉沉睡去,约翰·奥托卡尔跟着弗雷德丽卡来到她自己的房间,他拉下了百叶窗,抚摸着弗雷德丽卡的肩。弗雷德丽卡原本做着事情,这时也不得不转向约翰·奥托卡尔,望着他,他把手放在她的颈项上,好吧,她接受了;他把手放在她的臀部上,好吧,她也没抗拒;他把嘴唇贴在她的嘴唇上,把她的身体拉近自己的身体。他温热的皮肤贴近她,温暖了她,像突然间把她点亮,像一束可感的光线从她脊背上疾掠而过。弗雷德丽卡身体向后仰,让自己的嘴唇离开了他的嘴唇,沙哑地说:“这不公平。”

“什么?是什么不公平?你在担忧些什么?你不需要担忧,你不可以担忧。”

他正尽其所能,让自己和她两具衣衫整齐的身体合而为一。

“我们不能这么做,这里有利奥,利奥还在睡着。我不能和你,你不能和我……”

“好,那你坐下来,静静地和我坐着就好。静静地就好了。”

他们坐到了沙发上。未被满足的欲望令他们两人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欣悦的颤抖,他们沉浸其中。他们没有脱彼此的衣服,他们没有做爱。所以,当利奥睡到一半,迷迷糊糊走进来说睡不着的时候,就不会遇到意外的情形,也闻不到刺鼻的汗味,更看不到他这个年龄不该看到的成年人的性器官,取而代之,利奥看到的是一个高大的穿着小丑般毛衣并且正微笑着的金发男人,还有一个瘦弱的穿着巧克力色衬衫和紫丁香色裤子的红发女人。

约翰·奥托卡尔和弗雷德丽卡没说什么话,就挨着彼此,这么坐着。子夜,约翰·奥托卡尔要离开了。弗雷德丽卡送约翰·奥托卡尔出门,在门阶上,弗雷德丽卡说:“利奥下周末不在这里,你可以过来。”

“我不能来。”一开始,他似乎准备在留下这句话后,转身便走。但过了一会儿,他说:“我得去一个宗教静修活动,是我参加的一个组织举办的。成员有的是贵格会教徒,有的是从锡兰来的,还有几个是医生。你看,连医生也来参加了,所以这是一个新的尝试。我——我有时候会去参加他们的活动,这次他们也请我参加了,就是下个周末,我答应要去了。”

“去哪里参加?”弗雷德丽卡问。但她不敢问:为什么参加?

“这重要吗?我们会去一个叫作坦格尔伍德的静修所,在白金汉郡的一个贵格村,叫作四便士村。我知道这一切听起来太矫揉造作,但这些名称不重要,这些字眼也不重要。如果非要让它们显得重要的话,那么我可以改用别的描述方法。重要的是,我其实想告诉你这些事,但我又怀疑,你不会想听我说这些事,你不会想知道这些事。你对宗教没有兴趣。”

“但我对宗教并未抱有敌意。”

“真的吗?你先思考一下,我们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告诉我你的想法,告诉我你对宗教所持的想法。基本上,在相当一部分情况下,可以说在一大半的情况下,连我自己对宗教都怀有敌对心理。但无论怎么样,宗教就存在于你我身边,这一点你无可否认。”

“我没有要否认。”

他看着她,像看着世界上最伟大的反对派人物一样。他喃喃自语:“我就知道我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毕竟根据指令,我就不应该告诉你这件事……”

“约翰!”

“你看吧,你明明不想听。”

“我怎么可能知道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如果你什么也不告诉我的话?”

“我们根本不应该开始这个谈话,都是我的错。过来,让我抱抱你,别说话。这样是不是好多了?现在我们拥有的这一切才是真实的,不管这是什么,这是真实的。”

她敏感的身体这次倒没有像以前一样因激动而产生刺痛感。他轻抚着她的背,像让一把火循线向下延烧,那把火抑郁地冒着火星。他把他温暖、缄默的手遽然插到她两腿之间,轻柔地握住她的下体,静待着她的悸动,静待着她浑身紧绷着的肌肉一点一点松弛下来。他说:“这是真实的,记住了。现在,我走了。”

他走了。

大致上,弗雷德丽卡因为约翰·奥托卡尔和利奥拥有了一次公开、互不妥协的见面而欣慰。这更多是因为她不希望她和约翰·奥托卡尔保持这种不能见光、不能言说的暗中往来,而不是因为她想让她的情人和儿子达成一种特殊的互谅的良好关系,她也不想将约翰·奥托卡尔引入任何某种试探性的三人关系——男人、女人、小孩。“没人会愿意那样做。”弗雷德丽卡想,“我只求事事简单、和谐。”所以,后来约翰·奥托卡尔又来了好几次,而如果刚好利奥、莎斯基亚、阿加莎都在场,弗雷德丽卡都会尤其得意。他们一群人有次还一同出行,去了自然史博物馆,两个女人、约翰·奥托卡尔、小男孩、黑发小女孩,第一次集体去一个地方。弗雷德丽卡感到一种谨慎、稳定又成熟的关系正在形成。有天晚上,在餐桌上,弗雷德丽卡问利奥:“我们请约翰·奥托卡尔一起来过篝火之夜好不好?”

利奥很直接地回答:“不好。我不喜欢约翰·奥托卡尔。”

“哦,利奥,为什么?他还教过你玩剪刀、石头、布……不是吗?”

“当没有人在看的时候,他总是扮一个可怕的鬼脸来吓我。”

“不会吧……”

“他就隔着玻璃窗扮鬼脸,他扮鬼脸的时候脸都发白了。那些鬼脸很叫人讨厌。”

“他为什么要对你那么做呢?”

“而且我也不喜欢他的气味,他身上有一股恶心的气味。”

“利奥!”

“是你问我的。明明是因为你问我,所以我才回答。如果你想请他来看篝火,那么你自己邀请他。希望在广场上的时候,他的气味不会那么刺鼻,搞不好跟烟或什么混在一起,更难闻吧。”

“如果是你的意愿,我不会邀请他的。”

“我没有什么意愿。你问了,我就说了。我反正说了,他臭气熏天。”

弗雷德丽卡考虑要不要跟阿加莎讨论一下——弗雷德丽卡想知道利奥是不是故意跟她唱反调的。利奥口中说的约翰·奥托卡尔的气味,会不会是她和约翰·奥托卡尔做爱时发出的气味,不小心被利奥闻到了,不过,弗雷德丽卡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和约翰·奥托卡尔已经尽可能谨而慎之,应该不会被利奥发现蛛丝马迹。或许是利奥凭空胡说,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最适合骂人的话说了出来——这倒是挺伤人的,挺有泄愤效果的,如果利奥真有心那么做的话,自此以后,弗雷德丽卡再联想到约翰·奥托卡尔,就完全无法把他和利奥所说的臭气割裂了。这臭气,到底是真的,还是幻想出来的?如果是幻想,那么,来源是什么?弗雷德丽卡想不通。

篝火之夜降临了。阿加莎和弗雷德丽卡得到了邻居贾尔斯·安普尔福思和太太维多利亚的拜访。安普尔福思夫妇住在哈梅林广场拐角处一栋漂亮的白房子里,他们家的花盆箱被哈梅林广场爱捣蛋的孩子们砸坏了,但他们新换了维多利亚风格的敞面式百叶窗,而且门把还是擦拭得锃亮的黄铜把手。贾尔斯和维多利亚也想和哈梅林广场中所有的居民一道过个狂欢的篝火之夜,他们想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至少不被其他居民们排挤,毕竟他们是中产阶级家庭的代表,当地的工党势力对中产阶级家庭极尽排斥,不过,有些工党党籍的地方议员,却在伦敦东南部的一些贫瘠和沉闷的广场住宅区里把他们的住宅装修成颇有中产格调的排屋样式。贾尔斯是个建筑师,瘦削精干,总是一脸歉然的样子;他灰扑扑、乱蓬蓬的头发和掩盖在一副角质框架眼镜后的眼神,的确让他想重建、美化、拯救哈梅林广场上所有丑房子的坚毅决心表露得不那么明显。维多利亚则是儿童精品店“碎衣、标签、紫罗兰长袍”的店主,这家店不仅名称特别,选址也特殊,它莫名其妙地坐落在哈梅林广场商店街一排店铺中,夹在一个脾气不好的伦敦东区佬儿开的蔬果摊和一个巴基斯坦药剂师开的药房中间。她店里卖精致可爱的儿童洋装和小羊毛衫,还有一个海绵填充玩偶专区,那里是一些柔软又充满弹力的狮子、老虎和北极熊,一个个带着笑嘻嘻的表情,全都是维多利亚自己缝制的。贾尔斯特别想与阿加彭斯及厄特两家人交朋友,这两家是整个哈梅林广场失业者人数数一数二多的两个母系社会家庭,他们合住在哈梅林广场17号那栋挂着织锦窗帘的房子里,只有窗帘看起来堂皇。他们实际上是没有家具、没有地毯的,但偶尔从他们家的窗口能丢下几把破椅子,其中有几把椅子今天成为了哈梅林广场篝火的基座。维多利亚自制了一些热苹果酒,里面有浮浮沉沉的小苹果块儿,她还做了一些深色的、烤过的、黏糊糊的太妃糖,很担心没人要吃,所以不敢端出来。阿加莎对她说:“你不端出来,怎么知道别人会不喜欢?况且,英国人没有不喜欢太妃糖的。”贾尔斯和维多利亚走出来了,但更多的中产阶级邻人都先在各自家中的百叶窗后面观望、躲闪了一阵,直到整个节庆正式开始,才慢慢走出屋外。基兰·厄特看大多数人都来了,就点燃了铺在柴堆中央那块被汽油浸泡过的棕色大纸板,一丛火焰向上猛冲。烟花在各个区域施放,于是夜空中出现了红色的发出嗞嗞声的光束,绿色的火花喷水池,银色的间歇喷泉……不绝于耳的爆破声,五颜六色的火花,让哈梅林广场上的夜空格外热闹、绚烂。弗雷德丽卡帮利奥搬出他一整盒的罗马焰火筒、维苏威火山喷泉和孔雀烟花,利奥和莎斯基亚举着手上的小花炮,神情庄重地摇晃着。人在叫,火在烧,篝火烧得越来越旺,火光也越来越强。人们一个接一个从家里走出来,驻足在街上,观看篝火;孩子们边跑边尖叫,还躲在广场中停放的车后面玩捉迷藏;维多利亚·安普尔福思鼓足勇气端出了她做的太妃糖,果然得到了每个人的喜欢,大家开心地享用着她的手艺。受到了鼓舞的她,索性搬出紧固的折叠桌,布置成一个小摊位,放上她做的热苹果酒和红色、绿色、蓝色的做工精细的珐琅马克杯。天空中布满褐色的积雨云,感觉再过一阵子,银色的如箭一般的雨丝就会洒下来,一团蓝苍蝇也嗡嗡地飞来飞去。那个假人——克莱门特和萨内做的那个假人——在点火前就被固定在柴火的顶端,事实上是假人安坐的烂得不像样的藤椅被牢牢固定在柴火上,假人则被绳子和旧的羊毛线捆绑在藤椅上。“简直像德鲁伊教的献祭。”阿加莎说。那个假人懒洋洋地瘫坐着,脸上挂着微笑,火还没有烧到它身上。“幸好今晚没有什么风。”贾尔斯·安普尔福思观察了一下天气说,“但这场篝火对哈梅林这个小广场来说还是太大了一点,我们应该把水桶装满水,准备在一旁。”

“肯尼特太太一如往常,早就把胶皮管连到自家厨房的水龙头上了,”卡萝尔·厄特仰头从手中的瓶子里喝了一大口啤酒,接着说,“去年两个孩子不小心把头发烧焦了,还有一辆车的漆被弄花了。”

“不知道那辆小奥斯汀是谁的?”维多利亚指着不远处树下一辆奥斯汀小轿车说,“那辆车总是停在这儿,但没见过任何一个邻居驾驶它。”

弗雷德丽卡端出一篮烤栗子,也受到邻居们的喜爱。利奥撒娇说想要吃一根香肠,弗雷德丽卡说:“别胡乱要东西。”

抬起头,天空像一块爬满了红色大蛇的金色草地;大蛇退去后,天空又被银色的蕨类植物的巨大叶片给遮挡住了;须臾间,具象的图案没有了,天空在靛蓝色、橘色、乌贼墨色、亮黄色和鲜红色之间更换着色彩。

人们啜饮的饮品也多种多样,有的喝热苹果酒,有的从一个有开关的酒桶里往塑料杯里倒红酒喝,有的喝瓶装麦芽酒,有的喝不含酒精的软性饮料,有的把可乐和朗姆酒掺着喝,有的喝甜雪利酒,有的喝荷兰蛋黄酒。克莱门特和萨内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串串的中国鞭炮,布赖恩·厄特把其中一串挂在一根树枝上,树底下停放着的就是那辆不知道主人是谁的小奥斯汀。鞭炮被点着了,噼里啪啦地轰炸、爆裂、巨响、扭动着,利奥一下子给吓哭了,人群中有一个蓄着两撇胡子的秃顶矮个男人大喊起来:“小心我的车!”

篝火冒出了滚滚浓烟,哈梅林广场烟雾密布,人们如果站在广场一端,根本看不清另一端。人们在广场边缘,牵起手来高唱《噢,我心爱的克莱芒蒂娜》 [4] ,不知为什么,英国人时不时能从记忆中把这首歌翻出来唱一唱。烟雾渐渐消散了一点,透过烟雾,弗雷德丽卡看到了广场另一端的约翰·奥托卡尔,约翰·奥托卡尔之所以显眼,是因为他又穿上了那件色彩丰富的拼贴式羊毛衫;他正弯下腰来点燃什么东西。看到弗雷德丽卡正在看他,他直起身来,隔着灰蒙蒙的烟雾向弗雷德丽卡挥手。她不顾被熏疼了的眼睛,绕了一大圈,来到约翰·奥托卡尔身边。约翰·奥托卡尔点燃的东西没有立即在空气中烧得热烈奔放,也没有射出炸裂的光芒。那堆摞起来的东西烧得死气沉沉,围绕着边沿烧成一个圈,发出蓝色火苗,像一个蓝色的大兜帽。

“我在烧书。”约翰·奥托卡尔说。那是一个新的艺术形式,其实就是把书烧掉而已 [5] 。弗雷德丽卡厌恶烧书的行径,不过,约翰·奥托卡尔烧的都是俗艳的平装本。最顶上烧着的那本,封面上有个头颅渐渐消失的女郎,双乳挺立,冲破了身上的黑色蕾丝;下面垫着的一本,也快被烧着了,是保罗·田立克的《我们存在的根基》,这本书下面的是伍尔维奇主教的《坦对上帝》。

“我真的不赞成焚烧书籍。”弗雷德丽卡有点不悦。

“这就是烧书的意义所在啊,”约翰·奥托卡尔说,“没有必要烧别人毫不在意的东西。”

他举起一个盛满墨汁般饮料的玻璃杯,向篝火上的假人致敬。

“这杯酒是敬它的。它的主意再明智不过了,统统爆炸吧,从底炸到顶!然后就会有重新过上真实人生的机会!神在烈焰中浴火重生!”

“你喝醉了。”

“不不不,你才喝醉了呢。来,我们跳舞。”

他走入肩搭着肩跳舞的居民中,成为链接的一环,把另一只肩膀留给弗雷德丽卡,让她勾上自己那只肩,一起跳舞。弗雷德丽卡刚好能闻到他腋下的气味,呛鼻、发酸,还有另外的气味——浓重的熏香,是宗教仪式里使用的那种香,混合着麝香,还有甜腻到不行的香水味。弗雷德丽卡试着推开他,却被他越勾越紧。弗雷德丽卡仰头看着他的后脑勺,看着他篝火映照中红润可爱的面色。

“快,跳起来啊。”

烟雾弥漫,篝火熊熊,弗雷德丽卡惊见——广场另一边,也有一个约翰·奥托卡尔,穿着同样的多色羊毛衫。

弗雷德丽卡觉得没有通过对自己的一个测试,她可能一直期待着自己搞砸那个测试。

像小小的黑孩子一样,小小的白孩子的脸也熏得乌漆麻黑,像小恶魔一样逆时针方向横冲直撞着。约翰·奥托卡尔终于死死地钳制住弗雷德丽卡,把她拥在自己的左胸前,哈梅林广场的居民们喝得醉醺醺,一团和气,他们勾肩搭背地摇晃着、歌唱着——“我们一起真诚地举杯,友谊地久天长!”

[1]  盖伊·福克斯之夜是指每年11月5日在英国各地举行的庆祝活动。

[2]  战争指的是第二次世界大战。

[3]  《董贝父子》(Dombey and Son),是狄更斯的代表作之一。

[4]  《噢,我心爱的克莱芒蒂娜》(Oh My Darling Clementine),美国西部民歌。

[5]  烧书(skoob),为了表示对书籍泛滥的抗议和对书籍崇拜的讥讽,而将书籍焚烧掉的行为,“skoob”是“books”(书籍)的反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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