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加莎带着莎斯基亚离家远行了,弗雷德丽卡孤零零地待在房子里。时空被扩张延展了,弗雷德丽卡心浮气躁,仿佛连碎裂、明亮的空气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伦敦的夏天是干燥、扬尘的,在这白漆墙壁的地下室里,弗雷德丽卡感到晕眩,觉得自己好像被风扬起,变成了一只没有拴绳的热气球。她终日无法入睡,她被欲念所侵蚀——她想利奥,一想到他,就能哭出声来;她想工作,她那些雄心壮志不知道在这时跑到哪里去了;她想恋爱,她的人生中一直不缺恋爱对象,亚历山大、拉斐尔·费伯,这些男人都曾在她的感情线上被她紧紧拉扯。她想象自己还能做什么工作。“我到底想做些什么事情呢?应该是创造。”她自问自答,“或许我应该回到剑桥,跟拉斐尔谈一谈,看我能不能修读博士学位,毕竟我曾这么考虑过。或许我应该去大英博物馆,阅读弥尔顿和他那些比喻。”她想到弥尔顿,紧接着是《失乐园》的人物形象像幽灵般在她脑中闪现:亚当和夏娃在绿茵如碧、繁花烂漫、果实丰硕的花园里,正迎接着全身像是由通透光彩汇集而成的天使,撒旦和巴力西卜则死气沉沉却怒火滔天地在地狱火湖中浮游,鳞片发出幽幽光芒的蛇卷曲蜿蜒,在涂了瓷釉般的天堂草坪上爬出它的邪佞之路。“像我这样才是人类啊!”弗雷德丽卡有点发狂地想,“在脑中招待这样的客人,招待这些由语言和光芒创造出的神话生物,这才是人类。”

这一切在弗雷德丽卡身心中从未改变过,不知怎的,关于拉斐尔和到剑桥读博士学位的想法,却变得不那么叫她开心了。剑桥的绿坪、回廊、茶杯和烟卷,对弗雷德丽卡来说,无非是陈年往事里的残破光影。

“到底什么才是我真正想要的?”弗雷德丽卡对自己质问着。坐在这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到血液敲击着她空荡荡的头颅。她对自己的问题无以自答。独自一人的弗雷德丽卡是一个不真实的生物,她的真实是因为利奥的存在。

她决定给利奥打一个电话,这仅仅是利奥离开她身边的第二天。但她害怕从电话里听到布兰大宅传过来的声音,她害怕住在那里的人。除了利奥,她也害怕可能发生在利奥身上的改变,更害怕听到利奥说如何如何看待她。

“这里是布兰大宅。”电话那端响起的是一个女性的声音,声音听起来舒心,弗雷德丽卡却悬着一颗心。是皮皮·玛姆特在接电话。

弗雷德丽卡说:“我是否能与利奥说话?”

电话里一阵死寂。弗雷德丽卡听得到也看得到窗明几净的大厅、沉重喑哑的门扉。

“我想要和利奥说说话。”弗雷德丽卡又说了一遍,她很庆幸不需要自我介绍。

“恕难安排。”电话里的人终于吐露出第一句回应。

“我只想跟他打一声招呼,和他保持联系。”

“我们也都想和他保持联系。”

“我知道,”弗雷德丽卡无意详述自己的心迹,也不想对皮皮·玛姆特提出恳求,尽管她知道皮皮·玛姆特也很宠爱利奥,“利奥在吗?”

“我不认为他在。”

“你看看他在不在。”

又一阵死寂。

“不,他不在,他出去了。”

“你能不能告诉他我打过电话给他?他能不能回电?”

“恕难从命。”

“说不定他想打给我。”弗雷德丽卡说,但她实在无法对皮皮·玛姆特使用“请”这个字眼。

“他可能不想打给你。”皮皮·玛姆特说,“你最好不要打扰——如果你需要我的看法,但我相信你并不需要。”

弗雷德丽卡听到了憎恶的声音,她努力控制自己,轻轻放下电话。然后她不由自主发起抖来,眼泪夺眶而出。

她决定给她的朋友们打电话。她打给了休、艾伦、托尼、亚历山大、丹尼尔,还有埃德蒙·威尔基。她决定办一个派对,她致电邀请了戴斯蒙德·布尔和鲁珀特·帕罗特,以及鲁珀特的太太梅丽莎——弗雷德丽卡从没见过梅丽莎。鲁珀特问梅丽莎是否能来参加这个派对。托尼现在也有了一个女朋友,彭妮·科穆韦什,托尼也要带彭妮来。威尔基则和往日女友卡罗琳重修旧好,卡罗琳是威尔基创作诗剧《阿斯特赖亚》时结识的,他们后来各有对象,但此刻又走在一起了。弗雷德丽卡请他们所有人自带酒水,因为弗雷德丽卡没什么钱。托尼·沃森说最近跟欧文·格里菲斯重新取得了联系,在剑桥读书时,欧文·格里菲斯曾经恋慕过弗雷德丽卡,他目前在工党的研究部门工作。弗雷德丽卡决定不邀请托马斯·普尔——可能是怕私人领域里的事情被公诸公众领域,也可能是怕自己的私生活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她也根本没想到该不该邀请裘德·梅森,但是对于裘德·梅森竟然和丹尼尔结伴而来也见怪不怪,裘德·梅森眼下似乎跟丹尼尔走得很近。

这是一个挺棒的派对,各种声音融汇、交杂,也保持了清醒或反对的立场。

“你去没去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举办的诗歌节?”

“我没去,但我有几个朋友去了。他们说是很狂野的活动。”

“所有参与者都在号叫、嘶吼、咆哮!现场真是要多混乱有多混乱。”

“现场的气氛一度让人想起希特勒造访纽伦堡看望支持者的往事。我本人也去了诗歌节。”

“杰夫·纳托尔 [1] 和约翰·莱瑟姆 [2] 也都去了,他们全身上下都被漆成蓝色,打扮成书的模样,就是他们毁掉的那些书。人们因此纵情狂舞。”

“参与者都兴奋难耐,他们好像在集体神游太虚。阿德里安·米切尔读了一首关于越南的诗歌,更让人群情昂扬。”

“美国在越南投下了伞兵部队,他们现在发动了攻击,这已经成为他们的战争了。”

“哈罗德·威尔逊——我的首相,应该对美国的举动表示反对。”

“他才不会反美,我们的福利制度全赖美国的救济和补助。”

“美国人想让威尔逊派兵,他们强烈要求他出兵。”

“威尔逊那么狡猾,他是不会派兵的,他只会给每个人口头上的鼓励,别的什么也不会给。”

“他在控制着大企业税收的下议院没有多数议席,他没有靠山,他做什么大决定,比如参战,都得经过投票。”

“我们当初应该选雷金纳德·莫德林 [3] 当首相,他应该会是亚历山大·道格拉斯-霍姆很好的接班人。”

“我们的保守党应该赢不了下届大选。搞不好得请托利党重新出山。”

“我还是不能把哈罗德·威尔逊排除在人选之外,他的确是太精明了。”

“听说他被一个名叫马西娅·威廉斯的操控着?”

“不是操控,是哈罗德·威尔逊信任她。”

“这不就是厨房内阁吗……”

这是鲁珀特和丹尼尔的对话:

“啊,丹尼尔,正好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位神学女作家菲莉丝·普拉特吗?她还是想撤回她第一本书《日常食品》的出版。她开始要撤回那本书是因为她丈夫不喜欢这本书。现在她要撤回是因为她丈夫又喜欢上了这本书。她丈夫跟她说,他觉得她描绘出了一幅我们当今社会中‘上帝已死’信念的壮丽画卷。她丈夫认为书中那个遇刺的丈夫是献祭的羔羊,我也是这么看的。她丈夫还写了一封信给我,信中说:当书中的牧师失去信念,无异于成为‘上帝已死’的信众之一,而当牧师的妻子,也就是书中的女主人公刺杀了牧师,牧师的死其实象征着‘上帝重现’。牧师的死为上帝的回归开辟了道路,因为牧师之死意味着妄念之死。”

丹尼尔从文学概念上评论道:“菲莉丝·普拉特丈夫的话听起来十分具有现代性。”

“菲莉丝·普拉特本人则说:‘如果这本书能撤销出版,那么上帝将更加彻底地被湮灭。她还说她正在进行另一本书的写作。她甚至给它起好了书名,叫作《磨碎其骨》,那将是另一个有关神学的惊悚小说,讲的是一位教堂管事把教区牧师和副牧师制成堆肥的故事……我永远也猜不透她什么时候是在开玩笑,什么时候不是。但我不会撤销她第一本书《日常食品》的出版,封面都已经设计好了,封面上是马格里特 [4] 画风的一条面包,从面包里爆出血块。”

“太可怕了。”

“但肯定会畅销,至少在现在这个时局中,这种书会大卖。你能不能帮我和普拉特太太谈一谈,解开她的一些神学疑惑?”

“我宁可不要。”丹尼尔退缩了。

“那么还是我继续找她谈吧。”

“休,你听说帕特里克·赫伦 [5] 在伦敦当代艺术中心的事了吗?他言论攻击美国人。他指责美国人的文化帝国主义。帕特里克·赫伦认为这是以沙文主义思维进行的政治求和,所有的英国艺术评论家总是不遗余力地宣扬:美好的事物都来自美国。”

休·平克说:“帕特里克·赫伦近期的创作都难以想象地瑰丽。那些飘浮不定的圆盘和色彩饱和的空域,都叫人赞叹。看他的作品,就像在看造物的元素,在看天使的飞舞,而且不需要用类比法来推敲,你看到的就是生命元素和天使灵性。看得快让我发癫。”

“发癫?不会吧,休,这是为什么?”

“因为帕特里克·赫伦的画让我有写作的冲动,就好像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值得去做的事情。但是我讨厌关于绘画的诗歌,那让我觉得是二手创造,是陈词滥调。帕特里克·赫伦作画,我则想用如他的手法来写诗,但是并没有什么好写的,因为都被他画出来了。或许还有些没被他画过的东西,但我却不得其门而入。”

弗雷德丽卡看到了裘德·梅森。

“你还好吧,裘德?”

“病恹恹的,不耐烦,失落。”

“出版商似乎想要删掉你书中的一些被认为是有伤风化的文字,他们用红色笔圈了不少段落和字词。”

“我绝不容许我的原文有任何删除或修改。”

“当然了,出版社会去跟律师商榷的。”

“我不允许被阉割、被去势!”

“别担心。你的书应该会保持原貌。不管它是否具有冒犯性,就算有,整本书也已经冒犯性十足了,所以删减一星半点的字句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

“你在安慰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至少我不认为有安慰你的必要。你是否已经在写下一本书了?”

“我魂不守舍,也心神不定——这是我不写或写不出任何东西时的感觉。但我没有人生可写,我寂寂无名,人生潦倒,所以我总在那些没被邀请的聚会上不请自来。”

“我如果知道你住在哪儿,肯定会事先邀请你的。”

“我总是能给自己找到方向,你看到了,我就是这么有办法。我喜欢你住的地下室房间,但你不会喜欢我的房间。”

威尔基踱步到弗雷德丽卡身边。

“你最近过得怎么样,弗雷德丽卡?”

“不怎么样。我儿子现在不在我身边。我做了一份教师的工作,但我的教学工作是阶段性的。还有,我正在提出离婚。”

“我无法理解你当初为什么要结婚。如果你要的话,我可以在电视台的资料部门给你找一份工作,你想做吗?你有没有什么长期规划?”

“我不确定。今天早上我还在想,我可能会去读个博士学位,既然我已经发掘了自己的教学能力。”

“难以想象。”

“我可以想象。”

“好的,你可以。他们说‘能者成事,不能者教书’,你到底是哪一方面不能?”

“我大概不能写小说吧。别挖苦人了,威尔基,我喜欢教书。教书对我很重要,不信你去问亚历山大。”

“他知道什么?”

“他现在正在一个教育委员会里担任重要工作,他进出不同学校,进行实地访视。”

“嗯,说不定这能拍成一个很好的电视节目。人们怎样学习?人们学习什么?你知道吗,北约克郡大学有一组人正在研究我们学习时,大脑的运作状态。我们是计算机,还是水母,或者是会计算的水母?我以为我自己就是个水母人,我觉得我们是果冻状的肉、血和神经细胞组成的,但这已经不是什么时髦见解了。现在最时髦的话题莫过于运算法则,每件事情都与运算法则有关,每件事情也都能被二元对立的理论来解释,每件事情都变成了‘若不是这样,必然是那样’,这世界上可能只剩下你和我知道:事情其实‘既是这样,也是那样’,我们也知道其他一些有用的事情。不过,现在世人已经有事可做了——研究记忆。”

“我弟弟马库斯就在研究记忆。”

“太好了,没想到他如此优秀,这叫人惊喜。”

托尼·沃森的新女朋友彭妮·科穆韦什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担任讲师,她的父亲是一位匈牙利犹太裔经济学家,这位经济学家的理念被哈罗德·威尔逊的财政部采用了。彭妮·科穆韦什和开朗乐观的欧文·格里菲斯就哈罗德·威尔逊的厨房内阁聊得正开心,两人都各有消息来源,他们的闲话还说到威尔逊的妻子在唐宁街10号住得有多么不舒服,以及马西娅·威廉斯对威尔逊的政治影响力。彭妮·科穆韦什个子不高,肤色不白,身材不瘦,留着一个沙宣式的波波头,这个发型挺适合她。欧文给大家讲述了乔治·布朗的酗酒问题。戴斯蒙德·布尔和休·平克讨论着帕特里克·赫伦发表的反美艺术声明,觉得此事的重要程度不亚于伊恩·史密斯宣布罗德西亚脱离英国独立的恫言。鲁珀特·帕罗特因为有太太在身边,显得跟平时不大一样。鲁珀特的妻子梅丽莎是一个来自乡村的女子,脸型精巧,一席银灰色的长发更让她的面部骨骼显得柔和,她的头发有着自然优美的卷度,那个年代,有教养的并且注重头发卷度的女性似乎越来越少。她一整晚几乎没说什么话,但人们一旦开始讲话,她必定转过头去面带礼貌和兴趣,专注地看着说话的人,也表现出对他们的谈话饶有意兴的样子。另外一个没怎么说话的人是丹尼尔,他本来想来这里见阿加莎,他喜欢阿加莎,他跟亚历山大提过这件事。“我觉得阿加莎可能去约克郡了,”丹尼尔说,“她说如果我去约克郡看威尔和玛丽的话,她可能会和我约在那里见面。”

“她没有跟我说她要去约克郡,”亚历山大对丹尼尔说,语气中有一种略显愉快的伤感,“她把斯迪尔福兹委员会的学校探访报告初稿的前两章交给我了,她文笔非常清晰干净。”

弗雷德丽卡在厨房里切黑面包、法式长棍面包、西芹和奶酪,裘德·梅森悄悄出现在她身后。

“你看起来不是很开心。把你切好的东西交给我吧,我帮你端出去。”

“我不是很开心?我想这是你对我做出的第一个个人评论吧?”

“我在你家做客啊。”

“所以你觉得有必要对我表示慰问?”

“不是,我只是觉得我有一定的判断能力。你有太多情感纽带,你应该如我一般生活,无欲无求的,这样你就会变……”

“变成什么?变成裘德·梅森?”弗雷德丽卡有点朦胧醉意,裘德铁灰色的脸,让她难以对焦。

“你会变得专心致志。你正在虚耗着自己,在对别人的好感和关注中虚耗自己。丹尼尔就很专心致志地要带走世人的罪孽——虽然这么说有点亵渎神明。但我对你的预言是:你终究无法实现潜力,无法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

“这话太伤人了。”

“我对温情脉脉的表述不感兴趣。年轻的女士,请收起你所有延伸开去的触角。这些事情对你而言都太过琐碎,这些闲聊也对你毫无裨益。我认为我们真正的神,是时间,时间主宰着尘世一切生物——我们的神不会宽容任何一个人对琐碎人事物的嗜好。”

“你未免太浮夸了。我对琐碎人事物没有任何偏好,我只是置身其中。另外,这派对、这些友人怎么说都不能被称为琐碎,他们对我来说像是细胞的增殖,是一股蓬勃繁荣的生机。”

她转头看了一眼自己房间里的面孔,也让交谈的声音进入自己的耳膜,这一切都像是一种潜在生命力的温暖酝酿,是生命不同形式的展现,充满着无限情趣——不过,她得设计出属于自己的对这种生命力和生命展现的礼赞方式,她得寻找到自己和这一切的真实无欺的联系。可是,什么是“真实无欺”的?

裘德一脸不快:“我对你的细胞增殖说感到厌恶、不快。”

“那是你运气不好。”

裘德正色对她说:“我见过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人间惨况。真正的恐怖,反而无法用口语言说。”

他在弗雷德丽卡桌前的椅子上重重坐下——或者说跨下,打翻了桌上的一只盛着红酒的酒杯,摆着切好的各式面包的木板也摔到地上。酒杯碎裂,红酒洒了满地。丹尼尔拿来一块抹布要去擦地,裘德闭上了眼睛。“他神情很恍惚。”戴斯蒙德·布尔说。裘德正面砸向桌子,灰色头发盖住了他扑倒在桌上的头颅。

“他不能就这样倒在这里。”弗雷德丽卡惊慌失措。

“我带他走,”丹尼尔说,“我带他去教堂,暂且安置他。”

“我也来帮忙,”鲁珀特·帕罗特说,“我现在感到对他负有责任。”他妻子梅丽莎·帕罗特也随即站起身来。

“那么我们就快点行动,我出去找一辆计程车。如果我们对他负有责任的话,那我们就别空等着。”

“我可以抬他起来。”丹尼尔正在使劲扛起裘德。

“鲁珀特说也有责任,我们一起来搬他吧。”梅丽莎指挥着。

“都是受虐狂。”被众人架起来的裘德从他松弛颓丧的嘴唇上丢出这么一句话,撑开一只眼的眼皮,就像爬行动物的眼皮一般,又闭了起来。

老朋友、新朋友都散去。弗雷德丽卡站在门阶上,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黄色街灯的灯光泼溅在台阶上。所有人都匆匆赶去搭乘地铁,只有几个人除外——鲁珀特、梅丽莎、丹尼尔和四肢绵软呆钝的裘德,他们四人乘一辆黑色的计程车离开。弗雷德丽卡转身要关门时,一个人从弗雷德丽卡邻居门道上的浓浓黑影中闪了出来,静夜之中,那个人的脚步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弗雷德丽卡倒抽了一口气,往自家的门边退了好几步。她看不清那个人的脸,只看得到他戴了一顶松软的大圆边帽檐的帽子,帽子戴到底,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她见过这个人,见过这个人曾戴着这顶帽子,穿着一件反光的一动就会发出声响的聚氯乙烯材质的雨衣,就在这条泥泞的环形街道上,就是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此刻,这个人呆若木鸡地,又站在这个广场的一角。他一周前是不是就站在那儿的?

“别害怕,我只是想见你。”

黄色的街灯下,一张白皙的脸照入弗雷德丽卡眼帘。

“我刚才举办了一个派对,你应该也来参加的。”

“但我不想贸然闯入你家,不想出现在一个派对上,我只想见你。”

“你最好进来。”

弗雷德丽卡的确有些害怕,尽管她知道来者是约翰·奥托卡尔。他也登上了弗雷德丽卡站着的门阶。不远处传来一辆车咳嗽般的引擎声,然后又停止了这种“咳声”。弗雷德丽卡尽量不去理会那些杂声。

“进来吧,喝杯咖啡。”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该进去。”

“那你为什么要来呢?”

“你知道原因。”

他摘下他的帽子,他的聚氯乙烯材质的衣服因为抬手、脱帽、拿下这几个连续动作,又发出毕毕剥剥的声音。他一整头浓密金黄的头发乖乖地卧在头皮上,光滑而光亮。

弗雷德丽卡不能回答他什么。她的确知道,又恍似不知道,所以说不出“我知道”。

“我一直在悄悄地观察着你住的房子。”他说。他的声线低,似乎充满预谋。尽管房子多数时候是空着的,他是一个情人,不是一个窃贼,但弗雷德丽卡并不情愿告诉他:“房子多数时候是空着的。”他突然开口说道:“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会失去我拥有的。”

弗雷德丽卡明明可以说:“不,不会这样的。”又或者可以问他:“那你想要的是什么?”她确知他想要的是什么,可她还是问了:“那你想要的是什么?”

“是你,”他坚决地说,“你就是我想要的。想要到一种叫人难堪、难忍的程度!”

“进来吧,”弗雷德丽卡又说了一次,“你不能站在这里——我们不能站在这里,这毕竟是门口。”

他们顺着楼梯走入了地下室。他脚步沉重,脸色凝重。在教室里,在酒吧中,这张脸的表情总是机敏的、漾着淡淡好奇的、满是欢喜的、易于共鸣的,而现在这张脸好像被一种漫不经心的意愿和动力督促着。弗雷德丽卡想要笑出来,但不能笑。他身体中的紧绷感透过空气传达给弗雷德丽卡,或者说传达给他们俩。他们在弗雷德丽卡房间里两张正对面的扶手椅上各自坐下,且都坐在边缘上。

“你没来上课,一连好几周缺课。我以为你放弃了我们两人的关系。”

“我的双胞胎兄弟生病了,我得去照料他,还得处理一些事。我已经处理好了。那是一段艰难的日子,我能做的只有想你。”他踌躇了一下,继续说,“在每况愈下的情形中,对我来说,有一件事情却变得越来越清楚——我得来见你。我知道我言不及义。”他又犹豫了一会儿,说了下去,“我跟你说过,我的语言能力不够。但我……我脑海中想象出一幅画面,就是你对我能够完全地了解……”

“完全?”

他垂下他的头。

“比如说我的……历史。两个人共处一室,不仅是身体,也带着历史。”

弗雷德丽卡不是没有想过他的身体,但的确没想过他的历史——她无从想象他有些怎样的历史。她回想了一下踏进这个房间里缓缓踱步又在刚才急切离去的所有男人的身体:休·平克,白肤、红色毛发;亚历山大,细长又有些佝偻;欧文·格里菲斯,手舞足蹈;托尼,身姿轻盈;艾伦,优雅;丹尼尔,身体像岩块一样结实,却喷发着活力;鲁珀特·帕罗特,浑身发出粉红色的光;埃德蒙·威尔基,颓废、苍白,粗框厚眼镜让他更显孤绝;戴斯蒙德·布尔,肌肉发达,身上溢着化学药剂的气味;总颠三倒四的裘德,是灰白的、像长着鳞片似的。她喜欢约翰·奥托卡尔的肩膀,喜欢他宽阔的嘴巴,总之,他的身形是她喜欢的。他的身体发肤对她来说,一直在勾画一种有意思的光彩、电流、气场——那几乎是一种能量,一种肉眼可见的气味和氛围的涌动。

弗雷德丽卡说:“我不知道你的历史。”

“对。”

他的眼神落在地上,他没有向她讲述历史的打算。他抬起头来,沉默地盯着她。弗雷德丽卡也以注视回报。他们的眼神在触碰着对方,这让他们两人都感到震动。她嗫嚅着说:“我得把这乱成一团的房间整理一下。”但她的身体没有移动。

“等一下,”他说,“现在不用整理。”

他站起身来,走上地毯,那地毯突然化为一片无垠的萧索之地,他却终于行了过来。他把一只手绕在她的后颈上。弗雷德丽卡想:“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约翰·奥托卡尔摩挲着她的脸、她的发、她的腰腿处、她小小的乳房。他的摩挲是轻柔的,那么轻柔,让她开始动了欲念,半愠怒半强迫地,她想要被更激烈地揉捏。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轻吻了她的脸颊,他的手像对她的衣服提出着疑问,是一颗纽扣?是一截拉链?是一条系带?当他把“疑问”都解开后,藏在衣服里这个赤裸的女人就被鲜明地定义了,她隔着衣服也能生动鲜活起来。她的头脑却未曾停止发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她侧目望向地下室的窗外,街灯将一柱圆锥形的光束洒下,她看着光束,微微皱起眉,她的嘴唇却因为快感,无意识地张开来。她脑中回旋着:“这就是我想要的吗?”她想起了自己在豆蔻年华里才有的贪婪和求知欲——“我想了解我的身体,我想了解性爱,我想了解男人的身体”。她那时候可以漫不经心、不假思索地攥紧、探索、困惑、浪笑、恶心。她此刻害怕了,她更年轻时则不会害怕。她的身体对触觉尽管不是陌生的,却也不是放肆地能够胜任也甘愿投入的。她想起自己少女时期费尽心思去抢夺亚历山大的关注,让亚历山大也对她显露欲望。她此刻才惊觉那些事太幼稚,也担心自己逐渐老去,已经处于失去诱惑力的边缘。她回想起那时对亚历山大产生爱恋情愫是因为两人差距悬殊——亚历山大是教师,是她爸爸的友人,是禁忌。而此刻,她想,和约翰·奥托卡尔的这段关系有着同样的刺激:“这次,换成了我是教师,我之所以被追求,是因为我单身,我被注视着,但还是有一段禁忌的阻隔需要跨越。”她站在她脚下那块地毯上,看着窗外路灯的锥形光束,顷刻之间,联想了许多许多。在她思绪翻飞的时候,上身的衣服贴着她的身体一件一件簌簌滑落,约翰·奥托卡尔的手指找到了她衣服的所有系扣处,正让她成为一个女人,一个他想要的女人,一个他想象过的女人,一个他未曾见过的女人,一个他终于得见的女人。“我太瘦了,”弗雷德丽卡想,“对任何人来说,我都几乎称不上有乳房。利奥除外。”约翰·奥托卡尔将手伸向她裤中温热的三角地带,他巨大的手伸入她裤中,将她的裤子极其温柔地褪至她的膝盖处,然后跪在她的身下。弗雷德丽卡把自己的手放在她金红色毛发覆盖的三角处,约翰·奥托卡尔吻了她的手,也吻了她的毛发,他的动作是极轻的。

他仍穿着所有衣服,包括他的聚氯乙烯雨衣。当他趋前去吻她,或慢慢跪下时,他的雨衣因材质和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喃喃私语似的,却很大声;他的头发像送到她的手边,他头发的触感柔滑、浓密、温和,连金色都似乎摸得出来,有了实感。弗雷德丽卡的思绪还没止息,她努力地抑制自己,不在脑海中勾勒利奥和奈杰尔的样子,可是,利奥和奈杰尔好像突然出现在这个房间里。她的鼻腔中弥漫着利奥头发的气味:那是最亲密、最强烈、她最爱的气味。她情不自禁地弯曲了双膝,俯身面对约翰·奥托卡尔的头顶,把自己的脸埋进了他的金发中:啊,闻起来真好,是很有疏离感的一种气味,像在闻一条吃起来对身体有很多益处的面包。她开始微颤、轻曳。约翰·奥托卡尔试图从他的聚氯乙烯外皮中脱身,他里面穿了一件繁花烂漫的衬衫,衬衫的图案是开满绿色菊花和蓝色玫瑰的一座花园,真是一个拥挤的天堂,但衬衫的剪裁很好,是一件可以搭配西装外套穿的衬衫,形廓和款式讨喜,却不流于俗套。弗雷德丽卡怯懦地伸出她的手,去解他衬衫上的珍珠母纽扣。她心里又在穷追不舍地问:“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没有任何一颗珍珠母纽扣能对她回应,几颗纽扣各安其位,却连成一线。约翰·奥托卡尔脱鞋的动作不是很雅观,弗雷德丽卡识趣地转头回避。他的裤子脱得顺利,像灵蛇脱壳。他的阳具壮美,金黄的卷毛将其围绕,它似乎对自己的存在感有着异常的确定。弗雷德丽卡看到时,忍不住笑起来。他们两人一同倒下,温暖的身躯粘连着温暖的身躯。“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我想要的吗?这就是我想要的。是的,没错。”

他们在地毯上大笑着打滚儿,差点滚到裘德·梅森的那摊还没完全干燥的红酒渍上。他们紧抓彼此,热切抚摸,无人牵引,各显温存,是一场美好的性爱。他们没有任何对话,自始至终没有人说话,但弗雷德丽卡听到他在睡梦中呓语,是一连串低声的没有意义的音节,以“z”和“s”为主,又突然来了一阵急促的“t”,是怡悦的哼唱,最后一声奇异的口哨声,像鸟儿尖细的啭鸣,就此安静无声了。她默默地忍下了几欲夺眶的眼泪,不愿再自我放逐。她小心翼翼地收留好内心的欢愉,是如此紧绷,又有几许隐秘。

早上,他们两人赤裸地从弗雷德丽卡窄小的床上苏醒。直到他们终于决定起床了,也还是没有言语上的交流,约翰开始收拾昨夜弗雷德丽卡派对上留下的残余,身上一丝不挂。他端着用过的酒杯和空了的酒瓶,进进出出弗雷德丽卡的厨房。弗雷德丽卡呆滞地看着房间里的酒瓶、烟灰缸和利奥的玩具——一只坦克车,一只机器恐龙,一只有枢节的木制蛇。

“我不能待在这里,”弗雷德丽卡怔怔地说,“我不能一个人待在这里。”

“我们可以去个什么别的地方。”约翰转身对她说。

“我在想要不要去约克郡,去看一下我的父母。”

“我们就去约克郡,我没去过那里,反正我现在放假。”

“我们不能一起去我父母亲家里啊。”

“你可以一个人去父母家,之后,等我必须回来工作的时候,我们可以先待在一起几天,就你和我两个人,可以对吗?”

“我们不如马上穿好衣服,锁上家门,一起去北方。”

“我有一辆车,我可以载你。”

“当然好!”

“这没问题,对吗?”

“没问题。”

她的身体里嗡嗡作响,是快乐的哼唱。他用心地缓缓环视着她住的这个地方:书籍、玩具、打字机、摞起来的打印文件——都是鲁珀特·帕罗特那边送来的书稿。

“我们快点走。”她催促道。

[1]  杰夫·纳托尔(Jeff Nuttall, 1933—2004),英国诗人、演员、画家及出版人。

[2]  约翰·莱瑟姆(John Latham, 1921—2006),英国概念艺术家。

[3]  雷金纳德·莫德林(Reginald Maudling, 1917—1979),英国政治家。

[4]  勒内·马格里特,亦译为雷内·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比利时超现实主义画家。

[5]  帕特里克·赫伦,亦译为帕特里克·海罗恩(Patrick Heron, 1920—1999),英国抽象画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