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谁更重要

1

到了周三,曾鲤要去医院拆线,那天正好是艾景初的门诊。艾景初事先和葛依联系过,葛依上午有手术,叫曾鲤一早去。

艾景初开车去她家里接了她,然后才去医院。

“害你绕这么远,一会儿还要忙大半天,我自己去不就行了?”曾鲤说。

“我要是得空,以后你上下班我也来接你。”

“没必要吧?你上班比我忙多了,还得抽空来接我,多费心啊。”

“那把车给你,你每天来接我?”

“我……”她从不知道原来艾景初也这么爱顺杆爬。

到了医院,她去九楼找葛依,他去六楼自己科室开诊,下电梯的时候,他忍不住转身叮嘱:“弄好了之后就下来找我。”

她答应着。

到了九楼,葛依刚换了衣服,招呼护士带曾鲤去治疗室等着,葛依随后进来,仔细检查了下,“长得挺好,以后避免增生就行了。”

见她不懂,葛依又解释:“伤口好了之后,皮肤有一个修复的过程,新长出来的肉会往外扩张,就凸出来了,疤痕体质的人会比较明显。”

“是不是记者贴那个硅胶就行了?”曾鲤问。

“嗯,能有点物理效果。”

葛依给她消了毒,让她仰着下巴,然后一截一截地将那条藏青色的线剪下来。

“忍着点,会疼。”葛依说,“为了好看,我们拆线比较早,但是伤口还没完全长好,回去得好好爱惜。”

“嗯。”这点疼,她倒不害怕。

等完事之后,她跟葛依道谢。

葛依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不是滋味。有的人渴望的东西怎么都球不到,而有的人却轻轻松松就可以获得。

就在这个时候,艾景初那里却出事了,他下面资历是最浅的那个叫范范的女学生出了纰漏。

艾景初接了个新患者,要做牙模。范范经验不够,一直没有单独接过新病人,就替大家打打杂什么的。艾景初吩咐她替患者取牙模,其实这是个很简单的事情,把牙石粉用水搅拌成干湿合适的胶状体,再均匀抹在模具上,放在患者口中几分钟,等半干的时候取出来,灌上石膏,几乎是所有正畸科和修复科学生的入门手艺。但是范范平时就畏首畏尾,加上那个患者是娇气的小女孩,还没放嘴里就开始哭,搞的范范战战兢兢的。

艾景初忙得脚不沾地,又不放心,便叫了周纹在旁边指点。

牙石粉的味道像牙膏,不是太难闻,但是有的人确实不喜欢含东西在深喉里,加上那东西需要用口腔的温度慢慢升温才能干,所以需要停留好几分钟,难受是肯定的。

“合适了就取出来啊。”周纹说。

“嗯。”这个判断,范范还是有的。

那孩子一直哭,旁边的母亲就催:“好没有?”

“好没有?”

“还没好吗?”

“怎么搞的?!”

“你会不会啊?!”

一声一声催得范范心慌,让她开始着急起来,待时间差不多了想将模具抽出来时,孩子却不配合,还使劲往后缩,也不张嘴,范范不敢使劲,怕把印上去的牙印给弄坏了,便一边好生哄着,一边用另一手的手指伸进去帮忙,却不想那孩子犯起混来狠狠咬了她手指一口。

范范吃痛极了,哎呀一声,手指缩了回来,模具掉在了孩子的身上。

东西扯了出来,孩子喉咙里没了赌赛,刚好可以放声大哭起来。

妇女见状,以为自己孩子受了什么欺负,不分青红皂白就一巴掌朝范范扇了过去。

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

周纹顿时就奓毛了,“你干什么?凭什么打人?”顺手将范范扯到身后。

“你说我干什么?”妇女提高声线。

艾景初闻声走了过来。

那妇女没有歇气,连艾景初一起骂了:“你们这什么态度?明明挂的是专家号,凭什么叫个学生来给她取模型?我孩子是拿给你们做试验品的?医生也算服务行业,我付了钱,就是让你给我服务的,现在我对服务不满意,可以吧?”

“你怎么说话的?!”周纹的犟脾气也犯了,“爱治就治,不治拉倒!”

艾景初瞄了周纹一眼,制止了她。他又看了看范范,回头慢慢对那女的解释道:“我们这里是教学单位,不但给人治病,还要知道学生日后怎么给更多的人治病。每位病患来治疗之前都被预先告知了会有这个过称,如果你不接受,就应该提出来,市区里其他好医院还很多。只要在我们医院,所有的治疗都会有学生参与,但是我作为治疗的大夫会对每一个程序签字负责。这个学生叫范小艺,你刚才对她的举动有什么不满意,可以直接和我说,但是你不能打她。你有什么权利打她?要是她有 做错的地方,责任在我,你可以去院办投诉我,但是你打了她,你应该先道歉。”

“你这是什么语气?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妇女气急败坏地说,“我跟你说,我和你们院长熟得很。你以为你当个医生就了不起啊?凭你一个普通的医生,还能翻了天?!”

这时,护士长也来了,但凡在医院里有什么事情,在外人看来肯定都是医院和医生的不对,所以她干脆说了艾景初两句,哄着母女俩去了办公室。

曾鲤从九楼刚下来就看到这一幕。

她想起周纹上回说投诉停职什么的,有些担心,性人缝里穿过去,靠到艾景初的身边,拉了下他的衣服,让他别生气。

艾景初转头看到了她,目光一软,再回头吩咐学生们各就各位。

范范被周纹拉倒椅子上,让她坐着,给她检查。

那人是从后面大的,一掌扇在她脖子后面,大概戴了戒指,突出的地方在皮肤上刮了道伤痕。

艾景初说:“周纹,你给她消下毒。”

范范不知道怎么的就哭了,“艾老师,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

“没有的事。”艾景初答。

周纹眼尖,一抬眼就看到了曾鲤,“哎,曾鲤,你怎么来了?”

曾鲤点点头,不知怎么回答。

“我记得你今天没复诊啊,不会是牙套掉了吧?”周纹担心自己管辖范围内的牙套。

“没,我……”曾鲤看了艾景初一眼,支支吾吾说,“我找……我找他。”

艾景初倒是很配合,将手套取了下来,从兜里摸了车钥匙直接递给曾鲤说:“你先把车开回去,自己吃午饭,下午下班记得来接我。”

他说话声音不大,但是分量很足,连还在抹眼泪的范范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两人,然后——在场的人都明白了。

于是,口腔医院今天传出两条八卦,都是关于同一个人的。第一条:艾教授今天被病人投诉了。第二条:艾教授真的名草有主了。

喜忧参半,喜忧参半……

到了第二天,这消息传到窦窦的耳朵里却变成了:艾教授的女朋友很爱吃醋,占有欲极强,又放心不下男友抛头露面,于是每天定点开车接送他上下班。

2

闷热的天气持续了差不多一周,下午的时候,天空好像被捅破了一般下起了瓢泼大雨,整个城市雾蒙蒙的,在雨中散发着舒爽的凉意。而这天正好是星期五,艾景初有门诊,大概要到五点半至六点才会下班。为了避免遇见雨中大塞车,她提前了一个小时出门去接他。

本来除了那一次以外,她再也没有如传闻那般去接过他。

但是经晚上要请吴晚霞和李主任他们吃饭,所以才约好一起过去。

她的手机没有开蓝牙,也并未和他的车载电话绑定。手机响起来时,曾鲤正开着车在主干道上,全程否是监控探头,她怕被逮到扣分,也不敢接,摸出来看了看,号码很陌生,铃声响了很久,她最后将车靠边停下,才接通了电话。

“喂——”她说。

“小鱼。”对方说。

那个声音一出现,她几乎忘记了呼吸,这世界只有一个人会用这样的语气如此叫她。“小鱼”和“小于”,走在路上,有人叫的时候,他们两个人会同时回头。

“嗯。”她说。

“我回来了,有没有空见面?”于易问。

“嗯。”

“年初我回来了一次,给你打电话,结果一直没通,我还以为你换号码了。”他说,“所以我想要是再打不通,就只有问三表嫂了。”

“我一直没有换过。”于易的三表嫂就是曾妈妈,全家人并未因为两口子离婚而该国称呼,但曾妈妈有多厌恶于易那是可想而知之的。

“小鱼,”于易停了下,“我联系你,惹你不高兴了?”

“没有啊。”

“我就只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你晚上有没有空?”

“晚上我有个饭局,早约好的,晚一点可以吗?”曾鲤问。

“没问题。”于易笑着答。

约好时间和地点后,挂了电话。曾鲤将手机扔在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看着屏幕由亮转暗,最后变成漆黑一片后,她将头埋在了方向盘上。

他们有多久没见过了?

那个分手电话之后,一开始是她不敢见他,后来渐渐地他就真的很少回国了。过了几年,大概他觉得彼此心都应该抚平了,才偶尔在邮件里发一些节日问候。她有时候会回,有时候不回。

他们一直没有再见过对方。

可是曾妈妈却从未放弃过从亲戚那里打听任何可以打击曾鲤的消息,例如于易已经办了移民,例如他又有女朋友,例如他开始谈婚论嫁了,例如他又分手了,例如他换了个更引人羡慕的工作……

他活得如此精彩,而她,却灰白一片。

有一次他在邮件里问她:“我们可不可以回到从前?”

若是别人或许会误会这句话,曾鲤却没有。她知道他的从前是很远很远的从前,那个最初的时候,豆蔻年华的小女孩,和长她五六岁的小表叔。

笃笃的敲击声迫使曾鲤将头从方向盘上抬起来。

一位戴着白色大檐帽的交警站在驾驶室外面敲着车窗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交警的藏青色雨衣也脱了下来,露出里面浅蓝色的短袖制服。

曾鲤将车窗按下来。

“姑娘,你停这里好久了,这是非机动车道,不能停车的。”

警察叔叔侧头看了看曾鲤,又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曾鲤摇头,道着歉,将车开走。

艾景初下了班,却不见曾鲤来。他们在她出门前还通过电话,如果不塞车的话,早该到了。他看来下时间,站在门诊大厅的屋檐下。大雨停了好一会儿了,地上晶石积水。那些积水原本是清澈的,随着踩踏的脚步逐渐增加也变得越来越浑浊。

他发现曾鲤开车的时候不习惯接电话,每每手机响起来总会手忙脚乱,所以他没有催她,只是静静地等了一会儿。

可是,这一会儿的时间延长成良久之后,他开始有些担心了,最后终于拨了曾鲤的号码。

“我快到了。”她接起来就是这四个字。

“好,我在楼下等你。”

过了十来分钟,他看到了曾鲤的车。

去酒店的路上,曾鲤一直没说话,她以前吃到一会儿都会解释老半天,今天却一言不发。艾景初感到她的异样,忍不住轻声问她:“你怎么了?心情不好?”

她默然不语。

他叫了她一声:“曾鲤。”

“啊?”她茫然地望了他一眼,又迅速转头看前方道路,“什么?”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注意旁人在说什么。

艾景初打开了收音机,将脸转向侧窗,随后淡淡地说:“没什么,认真开车。”他忙了一天有些乏,嗓子也不舒服,干脆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

接着,两个人一路沉默。

到了目的地,同事们还没有到。她中午和艾景初来过一次,已经选好了包房,还敲定了菜单。

等了半响,客人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订的是二十多人的大桌子,不一会儿坐得整整齐齐,领导还没到,大家比较随意。

吴晚霞吵着说:“曾鲤,怎么着也该正式介绍下吧?”

“就是。”大家附和。

曾鲤瞥了艾景初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她指着同时,挨个将名字告诉艾景初,说完之后,顿了下,又指着艾景初说:“爱静好处,他是A大的老师。”

“我们谁不知道他是A大的老师?还要你说?”吴晚霞笑出声来。

曾鲤窘极了,艾景初正要替她解围时,李主任一家人刚好被服务员带了进来,打断大家的吵闹。

李太太一进门看到艾景初,就满脸笑意,“艾教授,又见面了。”

曾鲤和艾景初同时起身招呼李主任夫妻俩入座。

这下,刚好坐齐了,服务员去厨房传菜。

曾鲤不太会而喝酒,于是陪酒的任务全部落到了艾景初一人身上,恰恰李主任、吴晚霞还有几个男同事都是喝酒高手。若只是别人请客自己赴宴,遇见劝酒还可以找些理由推辞,可是身份反过来就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了。艾景初虽然不善应酬,但这些道理他倒是清楚。

他是第一次以男友的身份见曾鲤的这些同事,又是替曾鲤做东的答谢宴,大家自然少不了为难他。

曾鲤脑子里想着别的事,原本只是心不在焉地应酬着,可是看到艾景初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也不禁担心起来。

他的座位挨着她,时不时两个人的胳膊会碰在一起,他喝了酒之后,虽不上脸,但是皮肤的温度却烫的吓人。

饭桌上有一道菜是服务员极力推荐的,是把花生捣成酱,然后喝切成丝的白菜一起煮汤,很奇怪的吃法,味道却真的不错。

艾景初没有巧舌如簧的本事,曾鲤同样不善言辞,都不知道怎么把握大家的话题,幸好一个李太太、一个吴晚霞都是说话的高手,一会儿关心下曾鲤的伤势,一会儿评价下当前的时事新闻,一会儿说些明星八卦,一会儿聊聊艾景初的医院,没过片刻有聊到曾鲤的伤口上,无不夸A大医生手艺好,所以饭局的气氛一直不错。

席间也有人敬曾鲤的酒,都被艾景初档了下来。他本来嗓子状态就不好,白酒伤喉,声音更加嘶哑了。李太太心细,以为艾景初是感冒了,便关心了他几句,他没有解释,就当是自己真感冒了。

李太太埋怨李主任,“你们一帮人欺负人家小艾一个,还公不公平了?”

李主任惧内是人尽皆知的,哈哈哈地笑着附和,“是不公平,不公平。”

李太太又说:“来日方长嘛,一会儿也别去唱歌了,等小艾身体好了再去。”本来吃饭后安排大家去K歌的,幸亏李太太一席话解了围,大家才及时打住。

她不知道艾景初喝了多少,也不知道他能喝多少,见他饭后仍能思路清晰地送走客人,曾鲤才稍稍松了口气。

“没事吧?”回到车上,她问他。

“没事,睡一会儿就好了。”他答。

“要不要吃点解酒的?”她忍不住又问。

“不用。”

“心里难受吗?”

“嗯。”他闭着眼睛答。

听见这个字,她的心又揪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看是不是还是那样烫。却不想,指尖刚碰到他的皮肤,就被他捉住。他将她的指尖拢在掌中,搁在嘴边轻轻的吻了一下。这举动要是放在他清醒的时候,绝对做不出来。

曾鲤红着脸将自己的手抽开。

“要不要喝水?”她又问。

她想起他上回喝了酒,自己送他回家的路上,他也是这般。

他自己有自觉似的开口又说:“你不用理我,我喝了酒会很多话,就让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吧。”

“那我送你回家吧。”

“不要。”他说。

“你要去哪儿?”她问。

“我有话跟你说。”

“你不是不要我理你吗?”

“你为什么不理我?”他问。

“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她哭笑不得。

“曾鲤,”他说,“我不吃花生你刚才为什么要给我吃花生?”

他这一问她才想起,刚才那道白菜花生酱,他确实一口也没吃,亏她当时还替他盛了一碗放在眼前。

“我又不知道。”她解释。

“还有,刚才你不理我。”

问题又绕回原点了,曾鲤觉得好笑,只得重复说:“是你叫我不理你的。”原来,他唠叨的样子居然是这样的。

只听他喃喃道:“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

她愣了一下,听完了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突然,她猛地想起了于易。

她心心念念的事情,居然在看到他被人灌酒后,忘得一干二净,她看了下时间,快九点了。

可是,艾景初怎么办?

“哎——”她叫他。

“再叫我‘哎’,我要生气了。”他说。

“我送你回家,好不好?”她问。

这一回他没有继续和她搭腔,脑袋靠在头枕上,眼睛依旧闭着,伸出食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只得噤声。

几乎就是几秒钟的时间,他的受一放下去,人便睡着了。

3

曾鲤不知如何是好。

她联系不上于易,而艾景初这样的情况也让她放心不下。

过了片刻,她静静地想了一下,拉开车门下车去打电话。

于易下午打给她的是个手机号码,她不知道是谁的,抱着侥幸的心理,她拨了回去,接电话的却是个女声。

“麻烦您,请问能找一下于易吗?”曾鲤问。

“他刚才出门去了,”那边的女声顿了下,“你是曾鲤?”

“嗯。”曾鲤也觉得这声音耳熟,听见对方叫她的名字,疑惑这反问,“大表姑?”

“是我。”她是于易的大姐,于楠。

“你也在这里啊?”

“你不知道吧?为了你表弟考高中,我们今年来A城买了房子,我也辞职了来照看他,顺便自己找个工作。”于楠是于家对曾鲤最亲切的人,只是碍于年龄差距大,两个人没什么交集。

“那你平时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啊,这就是我的号码。”曾鲤说。

“谢谢啊,你一直都是好孩子。”于楠说,“阿易不是找你去了吗?”

“我有事走不开,又不知道他电话。”

“哦。他回国好长时间了,前些天在老家陪老妈,今天早上才到A市,其实则会房子是他给孩子买的,今天他来看看我们,说明天一早就要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

于楠话里的意思,很清楚了。

她上车凝视着艾景初的睡颜,过了会儿,侧过身,将手绕过去,从那边侧窗拉出安全带替他系上,然后将车从饭点的停车场开了出去。她送过他一次,记得他家地址。

曾鲤将车开到了上次他让她泊车的车位里,却犯难了,她不知道他具体住在哪一栋……左右各一排房子,总不能一个一个去问吧?

她轻轻地叫了他一声,但是他睡得很沉,不见任何回应,她便再也狠不下心。

于是,她又下车按照于楠给的号码打给于易。

“我有事情来不了了。”曾鲤解释。

“没关系,我等你。”于是说。

“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所以……”

“你故意的?”于易说,“你不想见我。”

“没有,我真的是抽不开身。”

“你住那儿而?”于易问,“我去你家等你。”

曾鲤想了想,这样也好,万一她半夜才回去,至少他有睡着的地方,就将地址门牌告诉了他,“我有一把备用钥匙。”

他打断她,“门垫下面?”

“对。”

安顿好于易,她的心绪也稳定了些,再回到车上照看艾景初。他的头朝她这边侧着,借着路边的橘黄灯光,终于能肆无忌惮地将这张脸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睫毛不算长也不翘,但是异常浓密,怪不得一双黑眸盯着人瞧的时候就跟涂着眼线似的……

曾鲤怕这样他睡着后一直呼吸这狭小空间里的空气会不健康,于是关掉空调,将所有的车窗打开,再将发动机熄了火。

她将手机关了声音,打了一会儿小游戏陪着他。

后来,连手机最低电量报警,她不敢继续玩,再无事可做。

月光很浅,夜风里有谁家院子里黄桷兰开的味道。她很喜欢这种话,幼时奶奶家的四合院里也种着那么一棵,长得特别快,一年比一年高,不知不觉就长成了一棵大树,每年到了夏季满树都是黄桷兰,哥哥姐姐们便会搭着脚凳去摘,她胆子小,只敢在下面张望,有时候摘下一大堆,再用细线串起来挂在各自的衣服上,周身都是花的香气。

在如此静谧无声的夜里,伴着月色和花香,想起儿时的种种过往,有的画面会有于易,有的画面又没有他,她似乎觉得时间和记忆一同在从身边轻轻流走。她怕他这么睡着,也每没有盖在身上的东西会感冒,不禁伸手去探一探他皮肤凉不凉。

哪知,这一下扰了他的好眠,他动了动,便睁开了眼睛。

他真是睡得太熟了,以至于睁眼的一瞬间有些迷茫,怔松须臾后,才想起自己是在哪里。

“醒了?”她问。

他揉了揉眼睛,缓了几秒后才问:“我睡了多久?”

曾鲤按开手机屏幕看了下,“大概两个多小时吧。”

“好些了没?”她问。

他没答话,睡眼惺忪。

曾鲤第一次见他睡醒后的样子,似乎过了老半天了思绪都还有些迟钝,和平时的艾景初哪有半点相似。

见他闷坐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你把车开回来的?”

“嗯。”还能有谁?

“你怎么不进家去?”

“我又不知道你住哪儿。”

艾景初闻言,指了指左边,“这不就是。”

曾鲤随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居然就是那个屋前种着黄桷兰的小院。

“进去坐坐?”艾景初问。

“不了。”

他酒量原本不错,但是刚才酒桌上没怎么吃东西,白酒红酒又喝混了,有些上头,如此睡了一会儿酒劲儿已经去了大半。他觉得嗓子干涩难耐,如火烧一般,下车打开后门,从里面抽出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仰头喝下去。

曾鲤也随着他下了车,“我自己打车回去。”

“我陪你回去吧。”他说。

“不用了。”她坚定地否决。

他愣了下,这样反常的曾鲤让他心中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随后淡淡说:“那我送你去打车。”

两人关了窗,锁好车,肩并肩沿着小路往外走。

夜风拂面,空气中又飘来那黄桷兰的香味,曾鲤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树。她想起他刚才在醉意中对她说:“你来得那么迟,一路上也不和我说话,我问你,你还不理我。” 那口气不是生气抱怨,而是像个孩子一般地呢喃嘟囔着,这透着一丝难以觉擦的孤单和敏感。

想到这里,她突然驻步不前。

他有些意外,多走了几步,又回头等她。

她站定未动。

“我有话要告诉你。”她说。

他侧了下头,一言不发地等着她的下文,她只要是这个表情,那必定是很慎重的事情。

“于易回来了,他下午给我电话,约我见面。刚才你喝醉了,我没法叫醒你,他就一直等我。他明天就要走,我得去一趟。”她一口气将话全部说完,怕自己稍作停顿就会退缩。

听完之后,他眼波微动,睫毛颤了颤,遮住了一切情绪,半响才缓缓问了一句:“一定要去?”

“我答应他了。”曾鲤不敢看他。

艾景初凝视着她。

良久。

“那走吧。”

最后,他说。

4

此后,他们步行出了军区大院,再了一截路,到了街边,此刻已经过了十一点,马路上车辆少了很多。

两人一路无话。

曾鲤上出租车的时候,他拉她一下。

她望着他。

艾景初松开手,“到了给我大哥电话。”他说。

曾鲤答应着,然后将车门关上。

送走曾鲤的艾景初长久地站在原地。

他感到胸膛里塞满了难言的情绪,赌得他有些难受,就像被一双手不停地揉着,似乎要毁了它行动才会停止。他站在那里,不停地有出租车以为他要拦车而停下来,甚至也有夜里出来拉人的私家车也忍不住缓缓驶过,问他走不走。

上夜班的清洁工人在倒腾着手来的饮料瓶,周遭的店铺几乎都开始关门,能频频听见拉锁卷帘门的声音,只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还开着,字这条长长的大街上,那是唯一明亮的地方。

旁边的环卫工人已经走了个来回,看到艾景初还站在哪里,终于忍不住关心了下他,“小伙子,怎么了?身体不舒服?”

艾景初摇摇头,跺了跺麻木的双腿,便朝便利店走去,买了一盒烟。

走出来后,他发现自己身上没有货,又折回去买了一只打火机。

吸第一口烟的时候,艾景初看了一眼手机,不知道她到了没有,见到于易没有,会不会忘了到了之后要给他回个信。

他吸第二口,鼻唇间呼出一团青烟,他蹙着眉透过烟雾又看了一眼屏幕,然后打开短信箱,上一条短信也是下午曾鲤发给他的,跟他说她出门了。

艾景初又举起左手的那只烟,放在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香烟上的火星,明亮闪烁,迅速地燃烧着。

他一直有一种感觉,仿佛她一去见于易,他就会失去她,那个在山东雪夜里为他送药的女孩再也不会为他而出。而同样是山东,对她而言却封存着另一段回忆,他又想起清晨日出下她哭的模样,那样的眼泪却不是为了他儿流。

原来,于易还是比他来得重要吗?

犹豫间,他用手按了手机上的回复,待指尖再次触碰到屏幕的刹那,却不知道可以些什么,叫她不要去?让她回来?告诉她他的不舍?

甚至,央求她?

他猛地一惊,突然就觉得自己陌生了起来。

他怎么会是那样的男人?!

活了三十年的艾景初,这一生何时对人如此卑微过?

艾景初将手机默默地收起来,笔直地站在路灯下,身影孤单落寞。他忽然觉得是不是他错了,那个原本会陪伴他一生的人,其实并不存在,一直不过是他一厢情愿的妄念而已。

他将烟蒂捻灭,仍在人行横道旁的垃圾桶里,刚转身便听到一声疾呼。

“艾景初!”

那声音极其洪亮,在这样的深夜,于空旷的大马路上,显得如此突兀又清脆。他有些不敢相信地朝声源方向望去,看到马路对面按个身影居然是去而复返的曾鲤。

他们之间隔着一条路,曾鲤在这边,他在那边。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那样呆呆地看着她,有些无法置信。

她又喊了他:“艾景初!”这一回比刚才的声音小了一些,少了那种急切,但是心中的情绪却随之流露了出来。

司机往回开的路上,曾鲤想过自己要在哪个路口下车,要如何跟门口的警卫解释,要怎么找到那个种着黄桷兰的小院子,可是,她却万万没有想到,过了那么久,他居然还站在那里,一个人抽着烟。

他们之间隔着的那条路是城市的主干道,中间正好是下沉通道的出口,没有设过马路的人行横道,她想过去,却过不去。她吓了人行横道的台阶,想越过车道,从中间隔断的栏杆直接翻过去,可是来往的车辆虽说不多,速度却太快,她走了两步,又被逼得退了回去,待她再一次借着车流的空隙朝前冲时,艾景初却急了,冲她吼了一声:“曾鲤!”

她止步脚步,看他。

他有些怒,扬手,指着右边一百多米外的人行天桥说:“走那边!”

她看了看,急忙按照他说的做,走了几步再看对方,他也在一边走一边看她。

两个人便在这条平行线上,朝着同一个方向奔去。

但是他个高腿长,步子又打,走得比她快多了。

她连忙小跑了几步。

一百米的距离却那样漫长。

她从未在这么晚的时间一个人在街道上徘徊过,所以时不时会看艾景初一眼,为自己壮胆。而艾景初的目光却一直没有离开过她,在那么暗的街道上,他害怕他一眨眼,她就不见了,又怕她只是自己虚构出来安慰自己的幻影。

他俩一前一后踏上楼梯上,走了十米个台阶,拐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弯,再上十来个台阶,然后登上了天桥,看到了彼此。

她走得太急了,微微有些喘,到了跟前又有些胆怯,不知该怎么解释自己去而复返的举动。

而他却没有丝毫迟疑,疾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至胸前,不由分说地吻了她。

他吻得那么用力,那么猛烈,一只手紧紧拽住她的手腕,一只手按着她的后脑勺用力地压向自己,她的嘴里还有他亲手给粘上去的金属矫治器,但是他顾不得这些,一心只想狠狠地吻住她,将她怎么挣扎,他也没有放开。

曾鲤吃痛地哼了一声,又将另一只暂时还能活动的手,放在他的胸前,隔开两人紧贴的身体,好不容易推开了一点缝隙。有了这丝空隙后,她趁机使力将脸错开些,于是角度微微一偏,牙套上的金属钉便划破了他的唇,刮出一道血痕。

她丝毫不觉。

他也固执起来,不止不休,手上一使劲儿,让她又回到原位。

曾鲤一遍平复着自己急促的呼吸,一边说,“你弄疼我了。”

她的伤口拆线没多久,肉还很新,稍不注意拉扯到还是会很疼,而且腕骨也似被他捏断了一般。

而他却狠心地说:“你不疼,怎么知道我心里多难受?”

“你又不说,我怎么知道?”

“我喜欢你,你不知道?”本来他白天伤了嗓子,晚上又被人灌了酒,此刻生硬已经嘶哑,少了平时的魅力,可是这样的一句话被他缓缓陈述出来,中间些许停顿,而后到了句末,尾音又翘上去,就如一根羽毛轻轻撩拨在她的心尖上。

她口是心非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

说话时,她神色微嗔,双目盈盈,那被蹂躏后唇瓣,鲜红欲滴,还沾着他留下的湿润。

他情难自禁,不禁垂下头,又想再来一次。

碍于所处的场合,她又有些退却,而这一回他的动作柔和了很多,轻轻地环住她的腰,将她贴到自己身上。

“要是有人……”她阻止他。

“嘘。”

话音刚落,便嘴唇柔软,彼此的气息顿时充盈于胸。

她思绪渐渐空白,对于外界的感知都被封闭起来,忘记了耳边的车流声,忘记了地点,似乎这个世界是剩下她和他。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那温热的唇才舍得离开她。

彼此分开两寸的距离后,他捧着她的脸,问:“现在知道了?”

她这才发现他下唇唇瓣上的伤口,似乎是被她的牙套刮伤的,虽说没有继续流血,但皮却是实实在在地被刮破了一块,留下一个小口子。伤口红红的,似乎还有血急切地要渗出来,带着种奇怪的魔力,让曾鲤的目光一触碰到那个地方,就觉得诱惑。

她早已被他吻得面红耳赤,听他这么一问又嘴硬说:“就是不知……”

哪知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出口,他的唇第三次覆盖下来,那么温柔缠绵,仿佛她不亲口承认,他便会永远吻下去,不止不休。

她想到那个伤口,心微微一颤,羞怯温软地回应了他。

刹那间——

有什么被点亮了。

仿佛有束电流从各自的心脏蔓延开,传导到四肢百骸,而且相互间那些被紧密缠绵、温柔厮磨的地方,就似被电击过一般。

他的手缓缓地松开她的腰身,转而顺着胳膊,找到她垂在身侧的双手。他引导着她的手去围住他的腰,而他的手却解放出来,一路朝上,一只抚在她的背后,另一只手五指插入她的发间。指尖缠绕着她的发,触觉细密柔软,惹得他不禁用指腹轻轻摩挲起来,极尽温柔。

她口中的诱人馨香与他唇舌间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交织相汇。

紧贴,厮磨。

吮吸,辗转。

舔咬,交缠。

越来越深,越来越烫,几乎要将彼此一起融掉,谁也舍不得推开。

这时,有人声传来。这里本来不是闹市,在凌晨时分鲜有人来往,但是仍有人上天桥过马路,不是一个,而是一堆人,远远就传来嘻嘻哈哈的嬉闹声。

这杂音让曾鲤猛然回了魂,她急忙离开他的唇,朝他怀里缩去。

他转了个角度,将她护在胸前,朝来人背过身去。

那些人的打闹渐渐低了下去,对天桥上的这对情侣有些好奇,走远了迹部才开始窃窃私语,一直议论到下了天桥。

曾鲤这辈子何曾做过这样的事情?从脸一路红到脖子,深深地埋在艾景初的怀里。

“为什么又回来了?”他问她。

“半路上,我给于易打了电话,我说我有别的事情,让他不要等我。”她牛头不对马嘴地回答着,鼻子帖着他的衣服,瓮声瓮气的。

“嗯。”他也没有纠正问题。

“艾景初,”她抬起头来,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吃醋了?”

“不是。”他一边生硬地否定着,一边别过头。他的神色极其不自在,而那脸上,却似乎然了一层薄薄的羞涩,这副表情和刚才霸道的举动哪里有半点相似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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