Ⅳ. 冬之远雷(5)

我得承认自己是路痴。

我跟觉在化鼠窝里徘徊时,我提到自己不太擅长记路,但事实比「不太擅长」更残酷,我不会迷路的地方只有熟悉的乡道和插有路标的水道。

「嗯……应该往这里吧?」

觉跟我相反,方向感好得像只候鸟,但从不同方向前往上次的场所,他不时停步犹豫。

「应该是吧。」他每次问,我每次敷衍。

我毫无线索,束手无策,但觉似乎生起气来。

「早季……你是不是根本没在想?」

「我当然有啊。」

「那能不能不要这么敷衍?」

「就说我有在想。」

觉无奈地摇摇头,喃喃自语地驱动雪板登上山坡,我偷偷踩著他的鞋印以方便跟上。我当时真的太乐观,以为抵达真理亚他们的雪屋就大致上完成任务。我甚至觉得和觉会合就已经完成一半。

「咦?我们不是走过这里?」

穿过高低起伏的雪地与竹林,翻过一座高山头,眼前的景色似曾相识。

「还是搞错了?这附近应该有雪橇的痕迹啊……」

觉看著满是细雪的山坡,一脸遗憾,整天下来累积不少雪,大部分痕迹都消失了。

「嗳,可是一定这里没错!」我信心满满地说,但觉的反应却很冷淡。

「你怎么敢说是这里?」

「因为我有印象啊。」

「骗人吧?早季明明连怎么走到这里都不记得。」

「呃……路是不太清楚。」

我不太想承认他说的话,但为了让他相信我的信心也别无他法。

「可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很清楚,你看,这棵树!」我指著一棵合花楸树,「附近很少看到这种树,对吧?我记得很清楚。」

「真的吗?」觉语带怀疑。

「前面应该还有大石头,形状看起来就像一条盘蛇吧?我只看一眼,但印象很深刻。」

「我觉得不太像蛇,比较像狗屎。」觉说得难听,但似乎多少承认我的记忆力。

「总之果然是这里啦。离雪屋不远了。」

我们沿著山坡滑行,就算没有雪橇的痕迹,记忆也逐渐清明起来。终于走上正确的路途,我们兴奋地加快速度,连雪板都震动起来。山坡愈来愈陡,不知不觉已经登得很高,左手边是万丈深渊,眼前降雪不断,视线逐渐变糟,这么一来只好放慢速度。

「早季,守的雪橇不是撞到什么石板就跌落山谷?那石板在哪?」觉问我。

「完全不知道,一点线索都没有。」

我老实回答。毕竟山坡上没什么东西吸引我的注意,而且景色在下雪后全变了样,陡坡的冰面不会积细雪,可是雪花会融化,累积成硬雪。

我们最后还是停下雪板。

「这样下去很危险,不知什么时候会被那块石板绊到。」觉摩擦起冻僵的手指。

「要慢慢找吧?」

「太花时间了。而且无论再怎么慢,要跌倒还是会跌啊。」

我们面面相觑,希望对方提出好方法,但天不会尽如人愿,降雪又很不巧地大起来,风也吹得更急,我们站在毫无遮蔽物的山坡,突然觉得冷。虽然刚才都用咒力推动雪板,但需要使用全身肌肉保持姿势,至少全身发热,可是到这里前的早上什么都没吃,状况雪上加霜。眼看血糖降低,浑身无力,脑袋发晕。

「对了,别踩到那块石板就可以吧?就算没发现石板,我还是知道往上走的路啊。」

茂密的树丛与树丛上方的兽径,我记得一清二楚。

「你说不要踩到就好,那究竟怎么做?」

「用咒力开条路出来不就好了?」

「这样啊……好,就这么办。」

我们果然又累又急,不自觉降低判断力,这种鲁莽的行动不输给守用儿童雪橇登山。我们各自想像一枝大勺子,挖出一条直线道路。穿越雪堆的道路比冰面来得安全舒适。

「好,走吧。」

我和觉一前一后在小路滑行。我们每次铲开约四、五十公尺长的道路,走到尽头就要再除雪一次。

突然,雪山传来不对劲的声响。

「糟,是雪崩!」

我们呆若木鸡,仔细想想在陡坡上横向挖开一条缝,理所当然会造成雪崩。

「屋顶!」

「往左右拨开!」

时间仅够互喊一句,雪崩如万马奔腾般从山上席卷下来,要把我们埋住。但雪堆在上方两、三公尺与数十公分的两个位置时,像被透明的梭子左右分流,宛如闪亮的雪瀑直冲谷底。我想这段时间还不到一分钟,但对我们来说永无止境。回神来,雪崩总算结束了。积雪崩落的同时,带走部分冰面,几道细雪断断续续地滑落。

「早季,没事吧?」

「没事,觉呢?」

「没事。」

我们急中生智,想像出尖尖的三角屋顶,由于崩塌的雪量沉重,与其硬是撑住,不如往左右两边拨开更是聪明。幸好我们的意象没有冲突,两人毫发无伤,倒是发抖好一阵子。

「接下来要否极泰来了吗……不对,你看。」觉指向山坡上,雪崩把雪全都带走,上方剩下昨天看过的粗糙冰面。如果一开始就故意引发雪崩,带走山坡上不稳定的新雪,我们就可以轻松安全地前进,但这只是马后炮。

我们继续前进一会就看见绊倒守雪橇的石板,还有穿过山坡的小路,再走过茂密的树丛,细小兽径就在前方。

「就快到了。」虽然雪地上的痕迹消失,但觉信心十足,而我一想到马上可以与真理亚重逢,不自觉加快雪板的速度。

「咦?」

觉突然停住,害紧跟在后的我差点撞上他。

「不要突然停住啊!」

「我找不到雪屋了。」

「怎么会……」

我在稀疏的树林张望,地点确实是这里,但我实在没信心,或许雪屋还要更往前一点……

此时,我看见约三十公尺前的两棵松树。

「那里!就那棵树!」

我们仔细观察松树周围,虽然没有雪屋的痕迹,但有些不自然之处,树干高处附著些许雪块。

「他们应该是破坏雪屋之后把雪摊平,免得引人注意。」觉摸著下巴,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以化鼠来说,这做得太漂亮了,造雪屋应该需要不少雪吧?那些雪看来全变成雪花撒在四周,应该是真理亚或守用咒力做的。」

我多少松一口气,至少两人在离开时还平安无事。

「可是他们会去哪?」

我环顾雪地,完全看不到任何脚印或雪橇的痕迹。

「不知道,他们很小心,不想让人跟踪。」

「他们边走边消除脚印?」

「化鼠应该是这样,真理亚或许就抱著守跳到远处。」

我无言以对,原以为到这里就解决一切,现在深深体会这种想法多天真。

「……两人会不会已经回町上了?」

我抱著一丝希望问觉,却被他的回答当头棒喝。

「如果要回町上,何必消除脚印?」

怎么办?我失望到差点哭出来。幸好有觉在,我勉强忍住泪。

「得找到他们俩。」话虽如此,不得不承认毫无线索。

「是啊……不过休息一下好了。生个火,吃个中饭,饿得头晕眼花什么也做不来。」

觉吹开倒木上的积雪,放下背包后打开来准备。

我稍微觉得自己得救了,在他身边坐下。

我们沿著原路回到船边,白跑一趟,但不能轻易示弱,时间所剩不多。天色阴暗,太阳藏在乌云之后渐渐西沉,现在应该已经下午三点。雪势渐歇,剩零星雪花飘舞。

我们操作两艘快艇,飞驰于利根川的苍郁水面,逆流而上。

咒力操船术已经比两年前进步,船身设计又以速度为前提,一路顺畅。我们应该半途就离开八丁标界内,但注连绳不会拉到利根川上,所以没注意到是在何时出界。我俩尙未确定登陆地点,端看觉的直觉,但讲难听点就是碰运气。不过没准备地图,又没时间回去拿,只能继续往前。

「早季!我想已经走够远了!」

「要上岸?」

觉指向前方宽广的河岸,那里连接著整片往北的雪地,应该是不错的出发点。

我们把快艇停在岸边,登上雪地,一路上大量使用咒力,脑袋发烫,精神恍惚,想休息又没时间,只能把两艘快艇拖上岸,穿上雪板,立刻出发。雪地前方有山丘,翻过山丘之后沿著棱脉走了一小段,看见一道平缓的下坡,我们停止使用咒力,靠著重力下滑,当下坡结束来到平地,我们仍然仅靠肌肉拖著脚步前进。

我的脑袋因为这段路程稍微冷却,但平时缺乏运动,肌肉酸痛,我因此气喘吁吁,肺部也因为吸入大量冷空气而发出哀嚎。

「等,等一下……」

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投降,前头的觉转身慢慢折返。

「没事吧?」

「没事,休息一下就好。」

我横躺在柔软的雪地上,等待呼吸恢复正常。凉风从火烫的脸上带走热量,实在舒服,但体温降下来,全身汗水反而冷得教人不适,我用咒力提高衣服温度,全身开始冒出白烟。

「最好补充一点水分。」觉打开水壶,倒一杯热茶给我。

「谢谢。」

热茶温润喉咙后,我抬头望向觉,第一次发现他这么温柔可靠。

「你干么盯著我看?」

「你人很好啊。」

觉听了,不好意思地别开脸。

「……我们真的能找到真理亚他们吗?」

「当然找得到。」觉回头看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才能救他们,不是吗?」

「话是没错。」

「所以我们大老远跑到这里……怎么了?」

觉忽然发现我拿著水壶盖的手僵在嘴边不动。

「别回头……后面约一百公尺的山丘上,有东西。」

「有什么?」

「应该是化鼠。」

我仅仅看到黑影,因此不确定它是什么,但绝不是熊或猴子,而以人来说又太小,况且不可能在这种地方碰到别人。觉使出拿手好戏,做出一面三十公分见方的镜子,小心改变角度映出远方山头。

「果然有。」他的语气非常镇静。

「抓得到吗?」

「这么远没办法,要更近一点。」

说巧不巧,阳光突然穿透乌云,反射在镜面上,黑影登时消失无踪。

「被发现了!」觉不禁咋舌。

「快追上!」

我从雪地上跳起,短暂的休息暂时恢复体力。光靠之前悠哉的滑雪速度不可能追上化鼠,我们用咒力一口气加快雪板速度。两、三下就穿越雪地,冲往山头。

「哪个鼠窝的?」

「不知道,应该不是史空克。」

没错,化鼠不可能像我们一样在短时间内移动这么长的距离。

抵达山顶时,自然见不到化鼠的影子,我们睁大眼睛拚命寻觅脚印。

「有了!」

山头的另一侧留下一道小小的双脚脚印。

「往这里!」

我马上启动雪板跟著脚印,觉此时大喊一声:「等一下!」我转过头,刚开口发出「咦」的一声时,脚下顿时四分五裂,支撑住体重的地面消失不见。

我的身体一时悬空,接著重重摔进雪中。

觉的呼喊从远处传来。

我的意识逐渐朦胧。

我睁开眼。

眼前是竹编的天花板,隐隐透著灯笼的光线,在天花板上映出摇晃黑影。我好像身在某座小屋,睡在一床薄被上。身边设置著一个小地炉,炭火旺盛,烧著一口蒸腾的铁壶。

「早季。」

是觉的声音,我望向声源。

「我怎么了?」

觉露出放心的微笑地看著我,「你踩破雪檐了。」

「雪檐?」

「雪在山边的下风处会结成一层屋檐,从上面看像是山坡,但其实是一段突出的雪,不小心踩上去就会直接摔到山脚了。」

「所以我摔到山脚下?」

「没有,我在紧要关头拦住你,应该没受什么伤。你一直没醒,我有点担心。」

我试著稍微活动手脚,确实没异常,应该是吓得晕过去之后,因为一路累积的疲劳而沉睡一段时间。

「这间小屋呢?」

「你猜是哪里?听完别吓到,这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地方。」

「不会吧……骗人,难道这就是盐屋虻的鼠窝?」

「你猜对了。别看这小屋简陋,这可是它们的贵宾室。」

根据觉的解释,我们追赶的化鼠其实是盐屋虻鼠窝的士兵,它目睹我跌落,立刻回窝禀报。盐屋虻鼠窝听闻后即刻派出救难队,带我到这里。

「那你也见过史奎拉了?」

「对啊,不过它现在升官发达,名字都变喽。」

此时,小屋门口传来声音。

「太好了,您醒了。」

「史奎拉!」

它的孱弱身形在化鼠之中并不显眼,但口齿清晰的日文,确实是盐屋虻鼠窝的禀奏官独有。两年前它还穿著破烂的盔甲,现在披著稳重的黑熊皮袍。

「神尊,许久不见。」

「真的。史奎拉还好吗?」

「托两位的福,福泰安康……最近侍奉神尊的机会大增,很荣幸让神尊赐名。」它骄傲地挺起胸膛。

「叫什么名字?」

「叫做野狐丸,原野的野,狐狸的狐。」

看来史奎拉……不,野狐丸真的平步青云。它的特点不是骁勇善战,而是聪明机智,确实很适合这个名字,和奇狼丸的「狼」字相比也毫不逊色。

「我等盐屋虻鼠窝与两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虽然鼠窝一时面临存亡危机,但如今与近邻多数鼠窝合并,总数来到一万八千只,完全多亏神尊的恩赐……」

「鼠窝的事情之后再听你慢慢说,现在状况紧急。」意识到野狐丸正要滔滔不绝讲起历史,觉连忙打断它。「有件事情非得借助你的力量不可。」

「遵命。」

野狐丸连内容都没听,优雅地鞭躬答应。

「请将一切交给我野狐丸,两位神尊神恩浩荡,我随时赴汤蹈火。」

我们觉得事情进展得好像太顺利,但当下这句话听起来还是令人放心。

「木蠹蛾鼠窝在哪?」我开门见山地问。

「往西北方四、五公里远处,既没纳入虎头蜂鼠窝麾下,也不太有意愿与我等合并……是当今相当少见的独立派鼠窝。」野狐丸突然眼睛一亮地问:

「请问木蠹蛾怎么了?」

我与觉交换眼神,既然需要野狐丸的协助,我们就需公开一定程度的资讯。

「我们在找朋友……」觉尽量避重就轻地描述事情经过。

「明白!也就是说,目前最快的途径就是找到一只叫做史空克的化鼠吧?我们明天一早就前往木蠹蛾鼠窝。」

「我们想现在出发。」

「我明白神尊的心情,但夜间雪地甚是危险,木蠹蛾又可能误以为我们要发动攻击。再过四、五个小时便是黎明,那时再出发较为妥当。」

我吓一跳,现在这么晚了?我望向觉徵询他的意见,他对我点头,我们把出发时间延到明早。

「这里备有粗茶淡饭,或许我等畜牲饭菜不合神尊胃口,但还请用一些。」

野狐丸做个手势,两只较小的化鼠捧著红漆餐具装的饭菜进来,这让我们想起两年前在虎头蜂军营里吃过的杂烩。现在这里有松软的白饭,满是牛蒡、芋头等佐料的味噌汤,不知道什么玩意做成的肉乾,还有盐烤河鱼。乾菜像皮革一样硬又淡而无味,难以下咽,其他倒还可以。

野狐丸在用餐期间一直陪在身边,不停提出各种问题,看起来像嘘寒问暖,但明显在打探情报,问得我们很烦,一吃完就主动对它提出要求。

「两年前来到这里,也是晚上吧?」

「是是是,那真是令人怀念的往事啊。只是地点不在这里。」

「当时虽然很晚,可是和女王陛下见过一面,我们今天也打算打个照面。」

野狐丸忽然露出困惑的表情来。

「这样啊……当下女王可能正在休息,但还是带神尊去见一面。可以的话,是否请两位参观鼠窝?与两年前已经大不相同喽。」

我们步出小屋,在野狐丸的带领下参观盐屋忙鼠窝,种种景像教人目瞪口呆。两年前的化鼠都在地洞过生活,地面建筑仅有蚁窝般的尖塔,现在它们集体生活的住处已经可以用城镇来形容。

数量最多的是类似大香菇的圆型建筑,野狐丸解释,这是用木材与竹材当骨架,黏土与家畜粪便为泥浆造的建筑,土墙上有圆洞当做门窗,没有遮蔽,透出灯光。

「但我们毕竟是穴居性动物,因此所有建筑都连通地道……这区就是制造各种物品的工厂。」

眼前挤了一堆冶金、织布、染色、造纸等工厂,有工鼠通宵工作。水泥工场最壮观,化鼠从比筑波山更远的山区挖来石灰岩,捣碎后加入黏土烧结,再加入石膏捣碎,做成水泥。水泥混和砂石就可以做成灰泥与混凝土。

「在此生产的混凝土已经完成第一号建筑,就在这里。」

野狐丸指向鼠窝中心的建筑物,一层楼的圆形平房,直径约三十公尺,全由岩石一般的混凝土建成。壮阔的样貌让我们瞠目结舌,不禁想起人类的古文明。

「这栋建筑就是鼠窝评议会。」野狐丸骄傲地解释,「由六十只评议员代表鼠窝一万八千只成员,在这里热烈讨论,达成各种决策。」

两年前,鼠窝中心应该是女王居住的龙穴,为什么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龙穴到哪里了?」

野狐丸听了我的问题,回答得有点含糊。

「如两位所见,我等生活重心逐渐从地洞转往地表建筑,不得不淘汰龙穴制度。此外,各个鼠窝相互合并,造成多数女王共存,为了方便管理,须集中于单一建筑内……」

「那就到那栋建筑物吧。反正我们得拜托女王帮明天的忙。」

「说得甚是……不过鼠窝目前由评议会负责决策,明早之事将由我野狐丸负责代表评议会……」

「不用了,我们只想跟女王陛下打个照面。」

觉的语气有点不耐,野狐丸一脸无奈地说:

「……我明白了,立刻带两位前去。」

这时,查看女王状况的差鼠返回,它吱吱喳喳地向野狐丸报告。野狐丸一挥手,让差鼠退下。

「那么,两位这边请。」

野狐丸提著灯笼带路,引领我们到工厂对面的土墙建筑群中最边角之处。

「……这什么啊?」

我忍不住皱起眉头,因为这栋建筑设计实在太粗糙,一点都不像女王住处,虽然格局较大,但粗制滥造的土墙与茅草屋顶,简直就像畜舍。

打开厚重的大门,一股刺鼻恶臭迎面而来。

两年前进入龙穴时,同样被野兽的臭味熏歪鼻子,可是现在有点不同,臭气比之前淡,但混入消毒水之类的气味,反而令人难以忍受。如果要举例,从龙穴的恶臭透露出强烈得教人畏惧的生命力;但这栋建筑内的恶臭,却像在医院撒满妙法农场的堆肥,呈现出不自然又病态的状态。

建筑呈细长型,正中央是一条狭长的走廊,像座马厩,两旁排列著粗大木材搭成的坚固栅栏,但灯光微弱,看不清楚周围。不过,栅栏后方似乎待著几只巨大的生物,对方注意到我们,扭动身躯发出声响,却没更多反应或呻吟。只有爬行过稻草的沙沙声以及锁炼的碰撞声。

我们诧异地看著野狐丸,四周昏暗,它拿著灯笼走在前面,看不见它的表情。

野狐丸停在一座栅栏前。

「我等女王就在这里。」

「女王陛下,好久不见,我是之前与您见过面的早季。」

我小声问候,但没任何反应。

「两位请进。」

野狐丸打开栅栏走进去,我们小心翼翼跟上。

它拿起灯笼,照亮窝在栅栏后的女王。

黑暗中浮现出巨型毛毛虫的身影,那是女王皱巴巴的白色身躯,还有肥短的四肢。我听见微微的鼓风声,女王似乎睡得很安稳。

感觉白操心了。我松口气,现在是大半夜,睡著也是理所当然。

我轻抚女王比牛还大的肚皮,担心惊扰它的睡眠,肚皮徐缓起伏,如同其他巨型的动物。

「睡得很安稳呢。」

我接著往前走,延著女王的颈部摸过扁平的头。指尖在它的额头摸到古怪的疤痕,女王依旧没醒。

「早季,小心它睡糊涂咬你一口。」觉担心地说。

「不用怕,它起来前我就会发现了。」话才说完,我手一滑,中指戳到女王的眼睛。我吓得赶紧收手,女王的头动了一下,没任何反应。

我心中猛然出现可怕的疑问,手指戳到的眼睛……

「拿灯笼来照这里!」

我强硬命令野狐丸,野狐丸踌躇一会,缓慢移动光环。

女王的眼睛开著,从一开始就没睡著。但它的瞳孔放大,两眼失智般空洞无神,不对,它连眼珠都乾了,根本丧失视力,而且嘴巴半开,露出与不净猫差不多大的犬齿,口水滴落在乾草上。

我从野狐丸手上抢过灯笼以照亮女王的头,额头中央偏右的位置出现很大的V字手术疤,伤口用粗线缝合,疤痕像田埂般隆起。

「喂!这怎么回事?」觉忿忿地问。

「这是万不得已。」野狐丸细声回答。

「万不得已?你们究竟对女王陛下怎么了!」

我们的声音回荡在马厩般的建筑中,巨大野兽扭动起来,铁炼碰撞得更响了。

「我会解释,请两位先到外面。」

我们离开收容女王的建筑,屋外冷风刺骨,但吹散沾染在身上的恶臭,稍微让人舒爽。

「我等也不希望对女王做出如此残忍的处置……毕竟女王是我等鼠窝之母。」

「那为什么这么做?」

我逼问野狐丸,四周突然出现一群化鼠卫兵,野狐丸摇摇头让它们退下。

「两位见到女王的时候,是否发现女王的心理正逐渐失调?」

「有一点。」

「以往对任何鼠窝来说,女王的地位都是至高无上,我等女王原本就施行不少暴政,罹患心病之后更是暴虐无道。脾气暴躁,无故啃咬差鼠,造成伤亡。在对决土蜘蛛一役之后更因为猜忌妄想,将复兴衰弱鼠窝的有功重臣接连处死,众鼠心想这样下去,我等盐屋虻鼠窝只有灭亡一途。」

「那也不能这么……」觉想说什么,但说不出来。

「我等鼠窝成员全效忠鼠窝与女王,但我等并非用完即丢的器具。我等自认并非是蚂犠、蜜蜂般的社会性昆虫,而是继神尊之后,这个行星上智能最高的生物。拥有这份信念的同志们,以及担心鼠窝未来的同志们,自然而然集结起来,经过一番讨论,决定由我为首组成『工会』。」

「工会?」

「是,我等为了保留最基本权利,须与女王交涉,但女王大发雷霆,认为我们企图谋反……历经几番波折,不得已走到这步田地。」

「这步田地……你们明明合伙让女王成为植物状态吧?乾脆杀了它不是更好?」

野狐丸摇头否认觉的责备。

「不,我等目的并非完全破坏大脑,只是进行额叶切除手术。进行手术后,女王的攻击性完全消失,百依百顺,以往的生产工作照样进行,为了鼠窝的兴盛积极奉献。我相信女王也比身心煎熬的时期更加幸福……但毕竟我等首次进行这种手术,卫生稍有缺失,导致脑部发炎,因此女王的心理活动才会像这样明显衰退。」

「过分……」我低喃道。

「神尊这么想是理所当然,但同时令我失望。」野狐丸对我们投以抗议的眼神,「所有具备智慧的生物,不都该获得同等权利吗?这是我从神尊书籍中学来的民主主义大原则啊。」

我俩面面相觑,不知作何感想,压根没想过会从这只鼠怪口中听到这种话。

「或许你们的女王是个暴君,但其他女王呢?有必要把它们全关进这种畜舍吗?」

「赞同我等鼠窝思想而来合并的鼠窝,或多或少都有相同困境。由于鼠窝中只有女王具备生殖能力,没有女王,鼠窝便要灭亡,但这并不代表鼠窝就是女王专属的物品。我等盐屋虻鼠窝的大方针,就是女王专心生产,政治军事等脑力工作,交由最恰当的成员进行。」

当时町周边的化鼠鼠窝逐渐分成两大集团,分别是虎头蜂鼠窝为首的集团,以及合并众多鼠窝的盐屋虻鼠窝集团。虎头蜂鼠窝直属成员就有三万只,是最强大的鼠窝,它们遵守传统由奇狼丸将军掌握实权,女王担任支配者,而加入虎头蜂鼠窝旗下的鼠窝都抱持奉女王为绝对君主的保守价值观。另一方面,盐屋虻鼠窝标新立异,合并血缘关系不同的鼠窝,快速扩张势力,因此被旧势力鼠窝视为异类,提高警戒。

「这样啊……好吧,其实我没打算插手你们的事。」觉大大伸一个懒腰,「我们有点累了,想休息到天明。」

「遵命,我这就准备寝床。」

野狐丸的眼中,闪烁出淡淡的绿光。

我们回到小小的「贵宾室」。

野狐丸离开后,觉在地炉点火,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深深叹气。

「不爽……怎么想都很不爽。」

「怎么了?」

「这个鼠窝,史奎拉……不,野狐丸,这都太假了。它们嘴上说的跟心里想的完全不同,不能相信它们。」

「可是没有野狐丸帮忙,我们怎么找到真理亚他们?」

「这么说也没错。」觉的表情依然阴沉。

「你看到他们怎么对付女王吗?不是生母吗?为什么做这么过分的事?」

「我也很惊讶。」

我想起女王空洞的眼神,不寒而栗。

「……可是化鼠再怎么伶牙俐齿,终究还是野兽。它们的情绪表现可能和人类很像,但有些关键性的差别吧。而且野狐丸说的不无道理,它们为了生存,不得不这么做啊。」

「你可真挺那只化鼠啊。」

「不是的。」我跪坐在地上。「我们是不是擅自把人类情感投射到动物上了?想说这个生物的脾气应该很好,或父母会为了儿女牺牲生命。可是你知道现实跟理想的差距很大。我看过古文明的动物行动学。」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我接触禁书的机会比其他孩子多。

「看了之后,我非常震惊。比方说河马,和贵园的故事书上不是说,河马的同伴死了,其他河马会围成一圈哀悼吗?可是河马实际上是杂食性动物,围在尸体旁是要吃它。」

「哦,这我知道。」

「袋鼠更过分,我以为小袋鼠都在妈妈的育儿袋里安心长大。」

「然后呢?」

「如果猎食者追上袋鼠,它会抓出育儿袋的小袋鼠扔给猎食者,趁猎食者吃婴儿时逃之夭夭。」

觉板起脸来说,「有点像蓑白,这样总比自己被吃掉好。」

「所以拿人类的伦理道德来看化鼠就不恰当。」

觉的双手交叠在后脑勺。

「但我讨厌的点还不只如此。怎么说……我觉得它们反而太像人类。」

「这倒是真的,没看过其他动物这么像人。」

觉突然走到小屋门口,确认四下无人才开口,「我觉得它们搞不好想取代人类。神栖66町也没有混凝土建筑。看看那座工厂,我觉得它们想掌控人类舍弃的物质文明。」

我一听,便对觉提出萦绕心头许久的疑问:

「野狐丸从哪里得到这些知识?它说是书上看来的……」

「怎么可能随便就找到自己想查的书呢?」

「那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推测野狐丸可能抓到一只拟蓑白,拟蓑白发出的七彩光芒可以催眠人类,或许对化鼠无效。」

跟觉谈愈多就愈怕,以往对化鼠这种生物的负面预感,突然成为近在眼前的事实。

「……化鼠应该不会出兵反抗人类吧?」

「它们怎么可能这么做。光靠我们两个就可以轻松毁掉整个鼠窝啦。」

没错,无论化鼠的物质文明多进步,都不可能对抗有咒力的人类,因为咒力就是毁灭高度文明的主要原因。虽然心里明白,但不安依然无法消除。

「哎,野狐丸对女王做的手术,如果对人做了会怎么样?」

觉皱起眉头。「应该会变成废人……我知道早季在想什么,如果没有感染发炎,或许创造得出对化鼠言听计从的人类。」

我不寒而栗。

「这……该不会闹出大事吧?」

「没事啦。」觉扬起嘴角,「那家伙说是切除女王的额叶,额叶掌管决策与创造力,也掌管咒力。人类如果少了决策与创造力就不可能发动咒力,不用担心。」

我们就谈到这里,为了明天的行程小睡片刻。我睡得很熟,但觉似乎睡不好。

半睡半醒地躺在化鼠铺的床上,脑中不断浮出恶梦光景。到盐屋虻鼠窝后,觉和我都感觉很不舒服。

但想出原因前,意识就逐渐沉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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