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深秋(2)

瞬养了一只叫做昴的狗,名字灵感来自清少纳言在《枕草子》中歌颂的昴宿星云。我查过出处,星云的含义是「许多星球的集合」,昴可念成「统」(注:昂的曰文为「すばる(SUBARU)」,亦可写为「统ばる(SUBARU)」)。

枕草子问世两千多年后的某个寒夜,一只小狗诞生了。母狗因为难产丧命,其他兄弟姊妹也是死胎,幸存的小狗在满天星斗下命名为昴。不过,昴绝不是美如星斗的宠物。养在神栖66町中的狗大多数是竖耳卷尾的纯种日本狗,我从未见过昴这种斗牛犬(斗牛犬应该绝种了,但也可能是我没见过)。

昴比其他狗丑,我现在还不清楚为什么会创造出这种狗,腿又短又粗,脸皱巴巴,嘴好像被人从上方压扁,正中央还有朝天鼻。我在图书馆遗址挖出一些书,里面记载斗牛犬的由来,有趣的是这件事被分在第三类。第三类是「可能有害,须慎重管理」的类别,禁止阅读。为什么狗品种的由来要这么小心翼翼管制?

觉说他私下看过一本书,斗牛犬是古代英国人培育出来的品种,与牛交战。如果他说的不假,斗牛犬的由来就牵扯到我们的门争本能与攻击性,难怪列入禁书。

我并非认为觉全在鬼扯,但有几个理由让我无法相信这个说法。第一,为什么要用狗来斗牛呢?我根本无法了解。觉说书中将之解释成一种娱乐,我不愿承认人类会享受这么无意义又残酷的娱乐;第二,我不清楚当时的牛只多大,可是应该比狗大很多,用狗来斗牛实在太勉强;第三,我唯一认识的斗牛犬昴,个性非常温驯,如果它祖先的存在意义是为了斗牛,子孙却比其他种类的狗都来得温驯,我难以接受。我这辈子只看过昴进入一次战斗状态,后面会详细说明。

瞬是独子,在昴年幼的时候,他代替妈妈照顾疼爱它。昴的腿短,走路慢,经常跌倒,瞬无法随时把它带在身边,不过我常看到瞬带昴散步。身材矮胖的短腿小狗拚命追赶在瞬修长的双腿旁,那幅光景相当教人发噱。

那天,我看见瞬独自待在俯瞰町景的山丘,但没见到昴的踪迹,感到相当不可思议。那天是秋日傍晚,空气洁净到教人多愁善感的地步,而距离前面提的全人班实技课过了两周。

「瞬。」

看著低头沉思的少年走来,我开口喊他,瞬讶异地抬起头,停下脚步。

「早季。」

瞬的声音听起来像大梦初醒。夕阳下,光影朦胧,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怎么了?」

瞬动也不动,我想走上前,他突然大声喝止。

「别过来!」

我吓得停下脚步,彼此距离还有二十公尺。

「为什么?」我的语气中带著悲伤。

「……对不起,我只是想独处。」

「独处?」

「嗯。」

瞬似乎看我一眼,又移开视线。

「你也是因为这样才跟觉分手?」

「嗯,算吧。」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拋弃所有朋友,孤单一人?」

「这……这说了,早季也不会懂。」

瞬从口袋取出一样物品,我在夕阳的反射下发现是颗金属球。这是蜂鸣球。学生进入全人班后,这是能力开发教室最早发送给学生的玩具之一。用咒力让蜂鸣球飘浮起来并高速旋转,它就会发出嗡嗡的蜂鸣声。班上现在根本没人有兴趣,遑论瞬这样的资优生,他会把玩这种初阶玩具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想,我们有段时间不能见面了。」

蜂鸣球大中小三颗在瞬的眼前飘浮旋转,映出闪烁的光芒,同时发出三道音阶,构成震荡的合奏。

「不能见面是什么意思?」

「我暂时不会去学校,得好好疗养。」

「瞬,你生病了?」

我非常担心,难不成是传染病,所以不让我靠近?

「嗯……说是病,也不是感冒拉肚子之类的病,怎么说你才会懂呢?这不是身体的病,是心病。」

当时我还不明白心病的意思,难道是会感染心脏的细菌或病毒吗?

「我差不多该走了。」

「等等!」我叫住正要转身的瞬。「我们不能在学校见面,但至少可以偶尔到你家探望吗?」

「这就难说。」瞬有点犹豫要不要说下去。「我不能再待在那个家里。」

我错愕地倒抽一口气。「你要去哪里?」

「养病用的小木屋,我得在两、三天内搬进里面,独自生活。」

「小屋在哪里?」

「我不能说地点。」

我无话可说,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没有秘密,总是有话直说,这件事情想必已经糟到超乎想像才无法出口。

「瞬……」我不知道要问什么,脑袋一片空白。「你……要自己一个人?昴怎么了?」

我默默等著最糟的答案。

「在家里。」瞬乾脆回答。「我只是想散个步才偷溜出来。」

听到昴没事,我松一口气,但更加担心。瞬究竟怎么了?

「我想帮瞬的忙。」

瞬没回答,三颗蜂鸣球的低吟从未中断。

「瞬,我一直都很喜……」

我想鼓起勇气告白,但瞬打断我的话。

「早季,我一直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应该要告诉你这件事情。」

「咦?」

「你还记得两年前的夏季野营吗?我们以为大人都被欺瞒,不知道我们被离尘师父冻结咒力。可惜事实不是这样。」

「什么不是这样?」我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愣愣地发问。

「全都穿帮了。我不清楚大人怎么想,但大概暂时保留对我们的处分。」

「我不太清楚你在说什么……」

「我们一直都被监视。我最近才发现这件事。」

我顿时像呑下铅,身体变得无比沉重,慢慢渗出冷汗。

「现在警告也没用,不过早季,你要小心猫。」

「猫?什么猫?猫骗吗?」

瞬暧昧地摇摇头,不置可否。

「对了……早季,这给你。」

瞬从脖子拿下项圈般的饰品拋给我。我用双手接下,饰品颇有份量,是厚实的皮项圈,还镶几个金属环,用铰链开阖,或许应该称为颈枷。

「这是什么?」

「驱猫护身符,我做的。」

「难道跟昴的项圈做成一对?」

昴的项圈还比较像样。瞬听见我的玩笑,笑得露出白牙,但没有发出笑声。

「总之把我跟你说的事情转达给大家。」

瞬转身背对我,他正要离去却倏然止步。一只雪白的小动物往瞬的方向飞奔而来,是昴,它尽全力迈开短腿追赶著瞬。

「昂真笨……说几百次不可以跟来。」

瞬嘟哝著独自跑下山头,像在躲避我,也像在躲避昴。

小小的斗牛犬摇著尾巴紧跟在后,我知道它不擅长跑步,但它的步伐未免太不协调,我这时才惊觉昴的右后腿受伤了……不,不只如此,还有更奇怪的地方。

但在我看清楚哪里奇怪前,斗牛犬已经消弭在黄昏的夕阳中。

「现在只有一件事情可以确定,我们要找到瞬。」觉镇静地宣布。

「可是……怎么找?」

虽然觉的口气听起来很值得信赖,但我还是得提问。

「怎么找?当然就想尽办法找。」觉怀著毫不动摇的自信。

「觉该不会还想跟瞬重修旧好?」真理亚看著觉,眼神带点讽刺。「毕竟你知道瞬不是讨厌你才离开。」

「我没这么想。」觉冷冷回覆。「不提这,我们应该有很多事情要问瞬吧。我们真的被监视吗?小心猫是什么意思?还有……」

觉握紧拳头。

「瞬到底碰到什么问题?」

我心头一阵抽痛,我还没告诉任何人在实技演练室中看到鸡蛋破掉后的东西,直觉告诉我那跟瞬遇上的困境有关,但我害怕恐怖的猜测成为现实,怎么都说不出口。

四天过去,瞬都没到校,我们放学后聚在校舍后方进行小组会议。

「如果我们真的被监视,是不是别做什么大动作比较好?」守小心翼翼地说。

「是啊,我也觉得太危险。」真理亚附和。

「你们打算不管瞬了?」觉流露出愠怒的神情。

「我没这么说,不过……」真理亚神经质地环顾四周。「我觉得现在也有人在监视我们。」

「附近根本没人。疑神疑鬼的。」觉扭曲著嘴唇。

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你们记得吗?从奇狼丸那边逃出来的当晚,不是有只很恶心的鸟跟著我们?」

「连早季都在胡说八道,化鼠会训练夜鹰跟乌鸦来侦查,可是……」

「如果连化鼠都有这样的本事,伦理委员会应该有更巧妙的手段,不是吗?」

「对啊!我听说镝木肆星、日野光风这种水准的高人,还有像建部优这种专业技术士,可以改变基因、操纵突变过程,随心所欲创造生物。命令附近的蜜蜂来监视我们也不意外。」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气氛凝重。没错,如果用昆虫监视我们,根本不可能提防,但昆虫怎么回总部报告又是另外一回事。

「……好,总之我要找瞬,如果你们没兴趣,我不勉强。」

「我也要。」我马上表态支持。

「等一下,别讲得好像我们不担心瞬,好吗?」真理亚抗议。「我是说四个人浩浩荡荡行动太显眼了,分头行动比较好。守你说对不对?」

守正要说话,真理亚的意见似乎和他的本意有点落差,但最后还是不多说一句话地点头应和。

「这么说也对,我们分头调查。」

依照觉的安排,我们分两路调查,真理亚和守负责和其他组别中跟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听消息,我和觉直接造访瞬的家。

我们到附近码头,正好停靠画著蓝海豚的小船,于是乘船航向町里错综复杂的水道。

神栖66町由七个乡组成,松风乡坐落在最北边,瞬的家则是更往北的郊区。他家是那带最大的歇山顶(注:歇山式屋顶,为中国古建筑屋顶样式之一)式传统大宅,黑亮大柱直径达一公尺,支撑著屋顶的大梁长三十公尺以上,我小时候常到他家,深深受到远高于普通木造建筑该有的壮阔气势所震慑。进入和贵园高年级后,我们就把玩乐场所移往野外,很少造访朋友的家。

小船在水道上轻快前行,进入松风乡的分岔口时,觉放慢速度。

「怎么了?」

「你看。」

我顺著觉的视线望去,分岔口停著几艘船,规模比我们的小船大很多,侧面画著象徵「神之眼」的町徽,还有红色编号。这是町用船的标记。另外,还有象徵守护神的几种梵文表示船只属于哪个部门。我稍微观察,船上有个象徵阿弥陀如来与千手观音的梵文ह्रीः,应该属于环境卫生课或卫生所。

「先绕过去。」

小船笔直前进,我在经过分岔口时小心用眼角偷瞄,离水面两公尺高的位置拉起黄黑条纹的绳索,这是禁止通行的标志。

「怎么了?不能进去松风乡吗?」

「应该是不能。」觉沉重地说。

「怎么会?难不成……」

难不成跟瞬有什么关系?我想问,却怕得不敢问出口。

「只能用走的进松风乡了。」

「难道路上不会有人看守吗?」

「我们绕个一圈,从树林里进入。」

我们在一公里外的码头登陆,绑好小船,然后往远离松风乡的方向前进。左手边是草原,右手边是白背栎与茶花树交织成的常绿阔叶林,我们确定附近没人才走进树林。

「我觉得情况不太妙。」

「嗯,我也这样觉得。」

每走一步就愈心神不宁,好像被人扯著后脑勺的头发,又像前方有反向磁场把我们的身体往后推。不知道走过几哩路,我们的面前再度出现黄黑条纹的绳索,连森林里都拉起禁止通行的绳索。

「不会吧。有人会经过这里吗?」

「可能整个松风乡都被围住。」

觉盘起双臂,观察绳索延伸何处。

绳索绑在几棵树干上,途中左拐右弯,但没出现大转折。

「总之先钻进去。」觉穿过与眼同高的绳索,我紧跟在后。重大违规为我们带来心惊胆战的罪恶感,但别无选择。

「嘘!」

觉骤然停步,作势安静,我马上绷紧著身体动也不动。

前方约三十多公尺的树木间,似乎有东西在动。

觉回头用唇语说他看到什么,化鼠……看来是化鼠士兵正在放哨。我们蹲在树丛里屏气凝神观察情况,并且用咒力吹起微风,避免化鼠嗅到气味。

仅仅十分钟,但像天长地久。某处骤然响起尖锐的哨声,在林间摸鱼的化鼠惊跳起来快步跑开。

「好,我们走。」

我们继续前进,穿过常绿关叶林到红土路,另一头是辽阔的赤松林,这也是松风乡的名称由来。小心起见,我们确认没任何人或化鼠在附近就快步横渡红土路,进入赤松林。

一股让人寒毛直竖的诡异氛围顿时袭来。

我惶惶四顾,四周仅仅竖立著赤松、抱栎、粽叶竹等种类的树群,并没可疑处。为什么会让我如此惊恐?

「这里的气氛果然不对劲,也许不该久留。」

觉跟我一样感到不适。

「怎么办?」

「但现在都到这里了,怎能回头?」觉点头说,但脸上笼罩著不安的阴影。

我们又在赤松林里走上四、五十公尺,猛然撞见教人不敢相信的东西。这是目前以来第二条挂在眼睛高度的绳索,但并非黄黑相间的禁止进入绳。

「是八丁标!怎么会这样?」

纯白的注连绳坠著许多纸垂,确实是八丁标,这是神栖66町与外界的区隔线,怎么会挂在町内的松风乡?

「难道町的范围缩小到这里?」

「不对,不是那样。」觉检查注连绳一会。「这绳子很新,刚挂上去。旧的八丁标还挂在原来的地方。」

「这是什么?」

「町里的新结界,包住整个松风乡。」

气氛很论异,八丁标原是避免外界凶邪进入町里的结界,如今却围住町里的区块。

觉深深叹一口气。

「如果继续前进就得穿过八丁标。」

我点头同意他的说法,穿越八丁标可不像穿越普通的禁止进入绳,一旦被大人发现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要见瞬一面就须穿过这里。

我们小心翼翼避开纸垂,从下方钻过注连绳。

刚开始没发生怪事,但愈往前走就愈怪异。

树里有赤松、抱栎等大树,还有髭脉桤叶树、毛漆树、东北瑞香、珍珠花等茂密的小树花草,但从某处开始,花草树木像被龙卷风肆虐般扭曲枯死。

觉的表情阴沉起来,我俩安静前进。

天色尙早,太阳还没下山,景色愈来愈阴暗,原来是赤松林的树冠遮住阳光。头顶上密密麻麻交织著荫郁茂密的树枝,宛如屋顶。和矮林的情况不一样,赤松树异常地成长茁壮。

觉用咒力折下一根粗枝,折口还滴著松脂,他用咒力点火当成火把。虽然现在还是白日,但不点火把就看不清脚下路。我们在半途发现透著阳光的小空地,但通往该地的路上盘根错节著蟒蛇般粗长的赤松树根,诡异莫名,无法通行。本来打算用咒力强行开路,但会留下通行痕迹,并非上策。因此,我们最后避开空地横越茂密壅挤的密林。

「早季,」拿著火把的觉回过头。「你看。」

觉指著前排树干上的树皮,不像普通赤松呈龟裂纹,长出许多鼓胀的肿瘤,癌细胞般毫无秩序地交叠蔓延。

其中不少肿瘤甚至浮现出人脸模样。

无数死者遭到超乎想像的痛苦折磨,扭曲著脸孔发出悲鸣。

我心头发毛,撇开视线。

「快点走。」

我做了往后必定见到更骇人景像的心理准备,但还是因为接下来的光景瞠目结舌。眼前是满布大小石块的山坡,赤松稀疏,大片山杜鹃遍布其上。说也奇怪,山杜鹃盛开的季节是春天,现在是秋天,山坡上却开满大片桃红花朵,散发出从未见识过的呛鼻花香。

「好漂亮……」

我被花吸弓,就要走上前去。

「停,不要碰!」觉连忙抓紧我的手。「这花绝对有问题,你看。」

觉指著下方,我们脚底躺满数不清的小尸体,包括蚂蚁、蜜蜂、甲虫、蜘蛛等。

「你不觉得香味太浓吗?里面说不定有毒。」

「山杜鹃有毒?」

「这怎么看都不像普通的山杜鹃。」

觉的话语解开束缚在我身上的咒语,我意识到美丽的花朵身怀剧毒,不禁颤抖。不,让我颤抖的不仅是山杜鹃。

「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冷?」

一股寒气从树林深处随风飘来。

「……去看看。」

觉已经下定决心,我们像著魔似地往寒气的源头前进。

当源头映入觉的眼底,他高喊著:

「是雪!」

「怎么可能,现在还是秋天,哪里都不可能下雪。」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树根覆盖著白色物体,觉伸手摸了摸。

「等等,不对,这不是雪。」

「这是什么?」我没勇气伸手。

「是霜,量太大了,看起来像雪。不知为何只有这里异常低温,冻结空气中的水分。」

霜冻结在这里,就代表这块土地像永冻土般直冻到地底深处。

我不禁喃喃自语,「实在太乱来了。」一切都脱离常轨。

我们绕过结霜的滑溜地面,前进约一百公尺,赤松林的景像突然中断。

「小心点。」

觉小声提醒,我们靠近树林边缘。眼前的画面教人头晕目眩,一个直径两百公尺的钵状大坑,深达一百五十公尺以上,陡急的坡面就像巨大的蚁狮陷阱。

「难以置信……有陨石掉下来吗?」

「嘘!」觉用手指抵住嘴唇。「那里有人。」

因为觉的轻声细语,我赫然惊觉大钵底部出现人影。

「不可能是陨石,若陨石砸出这么大的洞,一定会发生大爆炸,可是我们什么都没听到,不是很怪吗?」

觉用气音回答我的问题。

「这是什么洞?」我学著用气音问他。

「不要什么都问我好不好?」

「怎么,原来你不知道?」

觉听我这么一说就生气了。

「我只能推测啦,可能是那里面的人用咒力挖的。」

「为什么?」

「嘘!」觉又制止我。

洞底的两人慢慢飘浮上来,我们以为对方冲著这里来,吓出一身冷汗,但他们降落在另一侧的洞口,不知去向。直到看不见两人的背影,觉才恢复普通的说话方式。

「他们一定是想挖什么东西出来。」

我用力注视著大洞底部,里面似乎有某种黑色物体,但恰巧被隆起的砂堆挡住看不出全貌,从另一边应该就看得清楚……此时,我灵机一动。

「觉,在那附近做镜子。」

觉看到我指的方向,了然于心。这时,对面山坡中段的空气倏地像海市蜃楼般摇晃,散射出灿烂光芒,无数光芒慢慢收敛成一只银色镜面。

「再往下一点。」

「我知道啦,啰嗦。」

镜面已经完整映出影像,觉接著缓缓倾斜镜面,照出大坑洞底部的物体。

我们不禁失语,不是来这里好多次吗?为什么没注意到正是这里?

镜面映照出巨大木材的一隅,其他部分深埋砂土。

我一眼就看得出来,那正是支撑瞬家大宅的黑亮大梁。

我们回程鲜少交谈。

我们在赤松林中见到无数诡谲奇特的现象,内心最在意的还是瞬。虽然不知道来龙去脉,但瞬的居所已经被呑进大地,他如果待在里面绝对没命,但我不知怎地深信瞬还活著。他现在在哪,又是什么情况?平安吗?是不是在求救?

脑海接二连三浮出没有答案的问题。

「瞬不是要离家吗?他一定没事。」觉对我说,但我觉得他更像在安抚自己。「明天早上我们去找,一定要找到他。」

「现在动身不是比较好吗?」

「太阳差不多下山了,目前没线索推测瞬的下落,我知道你很急,但今天收兵比较好。」

我不知道觉为什么提得出如此成熟冷静的意见,难道他不担心瞬吗?我因此对觉丧失些许信任。接下来,我们抵达跟真理亚与守约好的公园,但他们没来,又等一阵子,最后决定回家。

「明天见。」

我在十字路口和觉道别,彷佛刚吃完野餐回来。觉住在茅轮乡,我搭上绑在码头边的自用船回到水车乡。

夕阳西沉在筑波山另一头,町里逐渐变暗,四处点起篝火。火焰在黑暗的水面上照映出橘红波纹。眼前的景色宛如梦中一景,平常这时最适合心平气和地回顾一天大小事,期待明天,但今天不然。我将船绑在家里后门码头,穿过后门。我有些吃惊双亲在家,两人难得提早下班。

「早季,你回来啦。」妈妈露出温柔的笑容迎接我。「晚饭做好了,难得可以全家团聚吃晚餐。」

我坐在餐桌旁,爸爸直盯著我的脸,扬起嘴角。

「怎么了,一脸脏兮兮的,先去洗把脸。」

我听话地洗过脸回到餐桌,以为爸爸会问我到哪里,没想到他只字未提。爸爸说,最近正在讨论在町中心设置路灯的计画,毕竟使用篝火照明有点不便。不过町上规定电力只能提供公民中心的扩音器广播,若要使用白炽灯泡当路灯,必须检讨一般伦理规定。

「不管我怎么陈情,伦理委员会诸公就是不肯点头。」

身为町长的爸爸用筷子夹著鱼肉,一面抱怨。

「如果真要设置路灯,我比较希望先处理图书馆内的灯光。」

妈妈是图书馆司书,地位比町长更大,她提出要求。

「图书馆今年的预算就占了全町的五分之一。」

「这我知道,可是最近晚上开始加班了,光靠这种萤光灯不方便。」

妈妈指著餐桌上的灯。

萤光灯是当时最普遍的照明工具,装置主体是一颗叫做文旦球的玻璃真空球,内面涂厚厚一层含白金还铟的特殊涂料,用咒力提供能量,发亮一段时间;不过光线顶多撑三十分钟,光线衰减就得补充咒力,相当麻烦。

「目前只有水车乡的七号水车还有多余发电量,虽然图书馆很重要,可是要从水车乡牵电线到茅轮乡,太勉强了。」

「在图书馆前的水道建造新水车不就好了?」

「这不容易,建了会妨碍交通,而且附近水流太慢,无法发电。」

两个人认真讨论起来,但我觉得气氛有点反常,他们故意装出认真的模样避免话题转往负面方向。

「你们知道瞬怎么了吗?」

话一出口,两人突然禁声。

我心跳加速,明知道问题很危险却还是脱口而出。我采取这种态度,也许是因为我们几个孩子担心瞬的安危,爸妈却顾著谈没意义的话题,让我不禁动怒;又或许是硬著头皮提出问题,至少可以套出线索。

「你说瞬,是指青沼瞬吗?」爸爸轻声问道。

「是啊,他突然就不来全人班了。」我的声音应该有点颤抖。

「这种事情不准讨论。早季也知道吧?」妈妈试图用笑容安抚我。

「嗯,可是……」我默默低下头,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早季……小季?」爸爸最怕我哭,小季是我四、五岁前的小名。

「老公……」妈妈担心地看著爸爸。

「没关系。早季,你听我说,人生须经历许多考验,其中之一就是跟好朋友分开。」

「瞬到底怎么了?」

我大声打断爸爸,爸爸伤脑筋地皱眉。

「他失踪了。」

「怎么会?」

「几天前,松风乡发生一场大意外,青沼瞬跟他父母就下落不明。」

「什么意外?我怎么都没听说?为什么现在才……」

「早季!要有分寸。」妈妈严厉斥责我。

「可是……」

「我们可是在担心你。听好,别顶嘴,乖乖听爸妈的话。不准进一步打听这件事。」

我不甘愿地点点头,起身就要离开。

「早季,拜托……」

当我要离开餐厅时,背后传来妈妈的哽咽。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乖乖听话。」

「我知道,今天很累了,我去睡了。」

「早季,晚安。」

爸爸说著,搂住按著眼角拭泪的妈妈。

「晚安。」

我在到二楼的途中,耳里回荡起妈妈说过的话。

「我不能再……啊,不,我不能失去你。」

这句话和以前听到的悲鸣合而为一。

「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

我躺在床上,心上千头万绪,辗转难眠。

我想过自己也许有姊姊。第一次起疑是在十岁左右,当时妈妈恰巧没收起放在书房里的古老汉和字典(第三类书),被我偷偷瞧见。和贵园的课程教过,孩子的名字隐含父母的期待与心愿,我想知道自己的名字「早季」有什么含义。

「早」有「黎明」、「快速」、「年轻」三种意思,我对此没什么感觉,毕竟那时年纪还小,「年轻」是理所当然;接下来,我翻看「季」这个字。

「幼小、年轻」、「季节」、「小」……也没给我什么启发,直到最后一个含义。

「老么」。

我不可能光靠这点线索就断定我是「老么」,可是妈妈比谁都重视汉字的意义,我如果是老大,妈妈不会用「季」字当我的名字。想著想著,模糊不清的童年回忆逐渐清晰。那时,我才两、三岁大,总有一个人很疼我,那人年纪比我大,可是比妈妈小很多,爸妈叫我「小季」,叫那人「小吉」。

对,我姊姊叫做「吉美」。

我没有证据证明这不是自我催眠的假记忆,但一想起妈妈痛苦的悲鸣:「我不要再失去孩子了!」我有姊姊的假设突然就很有真实性。如果这是真的,姊姊为什么不见了?因为不及格而被排除吗?跟瞬碰到的事情有关吗?

无论怎么想都没结论,思绪半途就开始鬼打墙。

此时,窗玻璃传来敲打声。

我吓得抬头,窗廉还没拉上,月光在二楼窗外描绘出一道飘浮的人影。我霎时被心中超自然的迷信吓到软腿,好险月色映照出一头发亮的红发,那是真理亚。

「怎么这么晚突然过来?」我马上打开窗来问她。

「对不起,我到公园一趟,可是大家都不在了。刚刚回家还被大骂一顿。」

「快进来。」

被爸妈发现就糟了。我赶紧让真理亚从窗户进房。

「怎么那么晚?你们不是只有到处打听吗?」

真理亚突然紧紧抱住我的颈子。

「真理亚?」

「我好怕!我们说不定要被杀了!」

「什么意思?说清楚。」

真理亚颤抖一阵子才冷静下来,她和我一起坐在床边,开始解释。

他们好像没头没脑地找著和瞬关系不错的同学,打算找一个算一个,守似乎颇有找东西的本事,毫无头绪也找出两、三人打听瞬的事情,可惜全无线索。但在打听途中,他们发现怪事。瞬的朋友大多是第一组以外住在松风乡的同学,但大多数人都没来全人班,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但对方守口如瓶,什么都不肯说。

本来打算到松风乡看看,但我和觉已经先行前往,他们只好回全人班。

当时已经是放学后几小时,学校当然没有学生,正要回去时,突然想起瞬和觉说过的故事:有人偷偷潜入全人班的中庭,看见一排像小仓库的奇妙建筑,里面传出氨水般的臭气与野兽低吼。

「……我们打算调查中庭。这样当然不会知道瞬的下落,可是或许会有线索。」

真理亚与守这一组完全是靠运气在办事。

「可是你们怎么进中庭?我记得瞬他们说过,要记得锁的位置。」

「你忘了吗?我会空中飘浮啊。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飞过校舍,但守没办法,我从里面开锁,就跟瞬说的一样。门上大概有一打小门闩,排列成放射状……」

「那不重要,发生什么事了?」门闩的事情无关紧要,我催真理亚说重点。

「跟觉和瞬进来时看到的一样,什么都没有,但在深处排列五个砖砌的小屋。」

我想起瞬提过和贵园也有相同的建筑。

「每间小屋都有木门,而且非常厚重,我想应该都是橡木。门板四、五公分厚,用黑熟铁固定,绞链……」

「门根本不重要!讲重点!你到底看到什么!」我不耐烦地大喊,真理亚拥有不错的注意力与观察力,但讲话没重点的老问题让我伤透脑筋。

「对不起,我只是要表达我们也想知道门里有什么,可是不把门弄坏就看不到。」

「对不起,我也只是想早点知道你看到什么。」

「我们把耳朵贴在门上,结果听到声音。」

「怎样的声音?」

「好像是低吟,某种很大的生物正悄悄地走来走去,对方好像发现我们。」

「等一下,那些小仓库其实是大仓库吗?」

「不是,那些只是入口,通往地底的大洞或地牢之类的场所。生物的气息也是从地底下传出来。」

「哦……所以你们没看到是谁发出声音?」

「别太早下结论,我们后来看到了,但没看清全貌。」

我总算明白不打断她才是最快听完的方法,于是默不吭声。

「我跟守偷看小屋时,忽然传来门闩打开的声响,有人正要进中庭。我们没地方躲,就躲到小屋后面,那真是千钧一发!下一秒中庭的门就打开了,有人进来。」

「是谁?」

「我们没看到脸,可是听到交谈声,共三人。一人应该是太阳王,另外两人分别是一男一女,女的听起来很像夏季野营回来时,和我们面谈的教育委员会成员。」

我咽下一口口水。

「他们说了什么?」

「我们听得断断续续,男人说,千万要快点,必须在完全业魔化前处理掉,失败就会酿成大祸──我不知道什么叫业魔化。」

我的内心已有预期,但揭晓答案时依然当头棒喝,大受打击。

业魔化不就是变成业魔的意思吗?

「……他们又说了什么?」我拚命挤出一丝声音。

「女人说,马上派出不净猫。太阳王回答,现在能派的只有黑跟虎斑。」

真理亚的声线颤抖起来,而且变得尖细。

「他们打开第二间跟第四间小屋的门,某种巨大动物从里面窜出,我们从小屋后面偷看,动物身型和动物园的狮子一样大,不过身材更纤细。」

「那只动物……不净猫,没发现你们吗?」

「没有,它们立刻被咒力定住,送往别处,那三人也没发现我们。不过后面才重要!太阳王说了要送不净猫对付谁,还说可惜一个优秀的孩子!」

不等真理亚开口,我就知道答案。

「我亲耳听到了!他说的是青沼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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