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夏暗(2)

我们步伐比来时更慢,还没下山,太阳已经西沉。充满全身的热汗让人极端不适,手脚却又紧张得发冷。化鼠像跟屁虫般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紧追不放。

命运的岔路就在眼前。

根据瞬的说法,人类判断是否进行宣战一类的大动作,通常是取决焦点变化。焦点就是引人注目的位置。比方说猎人架起弓箭猎鹿,当鹿穿出森林小径现身河岸,猎人可能会放箭。不仅因为景色变化影响情绪,或被河面反射的光线惊醒,更可能由于眼界开阔,方便攻击目标,当下局势催促猎人行动。

化鼠一路观察我们,行为与人类极为类似。瞬认为它们与人类一样会依据地形焦点作为行动的引信。如果它们的巢穴在山头,山坡与平地的交界就是明确的心理界线。

「怎么办?」我问瞬,现在只能靠他。

「一进树林,我们就分头逃跑。」

五人聚在一起会让化鼠方便追赶,因此尽管分头逃跑会让我们内心很难受,但瞬说得没错,现在别无选择。

「我们进入化鼠看不到的地方后就拔腿逃。被抓到一定完蛋,别想保留体力。跑多远就跑多远,然后躲好。等四周安全,再避开它们的耳目,折返来时路。我们在藏独木舟的地方碰头。」

一思索起每人平安重逢的机率就让人眼前一黑。毕竟分头逃的意义,不就是抱著心理准备牺牲几个人,逃一个算一个吗?

「走进树林之前要怎么办?」

觉走到瞬的身边。我立刻察觉他想问什么。从山腰到树林有约五十公尺的距离,之间没有可藏身的树木岩石,若是慢慢走就会成为绝佳的箭靶。真理亚再也忍不住地啜泣起来,我又一次被迫体认事态的严重性,轻轻抱住真理亚发抖的双肩,彼此磨蹭额头,互相安慰。

接下来,我们压低声音讨论一阵。

一切都看对方如何出手。是趁现在攻击,还是打算目送我们离开?

如果对方出手,我们就全力逃入树林,但起跑的同时,等于告诉对方我们没有咒力;而且逃跑本身就会刺激化鼠攻击,这么一来,全员平安逃离的机率将趋近于零。另一方面,若我们赌对方不会攻击而慢慢前进,要是对方万箭齐发,必然全军覆没。

「……只能撑到最后关头,看清对方的态度。」

瞬的口气带著一些自暴自弃以及听天由命。

「由谁下决定?」觉问,「这可是赌上五个人的命。」

「投票表决吧。」瞬叹息著说。

山丘与平地间起起伏伏,交界模糊不清。夜色逐渐呑噬大地,四周景物的轮廓朦胧起来。我们一回神便远远超过焦点,走入随时可能中箭的危险地带。大家的呼吸又快又浅,太阳穴上的血管巨声鼓动。

明明随时要拔腿狂奔,双腿却虚脱无力,难以仰赖。我悄然回头,就著微弱月光观察山丘。化鼠毫无动作,坐镇在视野开阔的山腰上紧盯我们。

乖,保持别动。我们马上要走了,没人会伤害你们。如果射出箭,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放我们走,你们就安全了。如果伤害我们,你们会被杀得一只不剩。拜托拜托,乖乖等一会,千万别动。

我拚命在心中祈祷后回头向前,突然吃了一惊。

眼前四道黑影中,有人举起手。

「谁?」我低声问。

「是、是我。」守答得喘不过气。「我认为应该马上逃跑。」

「胡说什么,没事。再等一下就好。」

守放下手,我松口气。如果三人举手,少数就得服从多数;但别说三人,一旦一个人吓得开跑就万事皆休。化鼠一定采取会攻击,我们接下来只能死命逃。

「早季,你走太快了。」

瞬将我拉回现实,我竟不知不觉小跑步起来。

「啊,对不起。」我严肃地警揭自己放慢脚步。

「剩一点点了。」觉嗫嚅道。

「瞬,剩下二十公尺就跑。就算它们对我们放箭,箭也要飞三、四秒。我们逃得掉。」

「……我要到最后关头才跑。」瞬的口气有些迷惘。「如果开跑,它们就会追上来。就算进树林也不代表安全。」:

「可是树林可以藏身,现在不逃……」守说得很急,又举起了手。

「……后面有动静!」真理亚压低声音。

我立刻回头,眼前的光景吓得我差点心跳停止。山腰上的化鼠居然开始往下冲。

「来了!」真理亚尖叫举手。两票。

「等一下,还不是时候,它们还没进行攻击。」瞬试图安抚守与真理亚,但两人都没放下手,觉也犹豫地慢慢举起手。

「再等一下。」我赶紧制止觉。「再撑一下,真的,再一下……」

霎时一道尖锐响声划过天际。一支箭伴随嘹亮哨声越过头顶,钉在树林的入口处。就算我们没听过响箭,依然明白这是开战信号。不等第三人举手,我们拔腿狂奔。

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拚命奔跑,但无论怎么跑都不觉得在前进,宛如在恶梦中不断挣扎,感受难以言喻。

但树林的入口就近在眼前。

剩一点点了!

钻入树林的那一刻,我们才意识到自己跑得多赶多急。

「别僵住,分头跑!」瞬大声提醒。

我猛地往右拐弯,在草地上狂奔起来,完全听不见其他人的脚步。不知不觉,我落单了。脑里徒留激烈的喘息声,不知我可以支撑到哪里,如今也只能跑到筋疲力尽为止。

刚才身边还有四个伙伴,现在骤然变成孤身一人,加上化鼠紧追在后,孤单与惶恐撕扯著我的心脏。一路上只有树梢间若隐若现的月亮相伴。

喘不过来了,肺部哀嚎著要更多氧气,气管更是叫苦连天。大腿酸软,膝盖以下失去知觉。

不能再跑了!我想停下来,我想好好休息!

但在这里停下脚步就会丧命。

再撑一点,再多跑一段。

这么想的瞬间,脚下绊到什么。我想保持平衡却无能为力,全身维持著奔跑的态势弹到半空又重重摔回地面。非得起身不可!话虽如此,身体好像受了伤而不听使唤。我勉强翻身,鹅黄色的月亮落入眼帘,月色前所未见的耀眼。

土壤的冰冷穿透薄T恤与背包夺去背部的体温。

我横躺在地,像个风鼓般不断吸吐空气,束手无策。

要死在这里吗?我心头涌上这道念头。我太年轻了,对死亡没有确切概念。

「早季!」

远方有人在喊我的名字。觉正往我这里来。

「早季,没事吧?」

「觉……快逃……」我勉强挤出声音。

「你能动吗?」

这次的声音非常近,一张脸望著我,尽管逆光之下看不清楚表情,但确实是觉。

「好像动不了……」

「加油啊,我们得快点逃!」

觉拉著我的手,我摇摇晃晃地勉强借力起身。

「跑得动吗?」

我摇摇头。

「那就用走的。」

「不用了……太迟了……」

「你胡说什么?」

我望著觉的后方,觉扭头一望,许多双眼睛正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竖起耳朵还听得见野兽的微弱气音。

「我们被化鼠包围了。」

我以为当场就会被杀,幸好没猜对。几只手举长枪的化鼠从身后押著我和觉前进。化鼠相当提防,不愿靠近我们三公尺之内,多亏如此才没被反绑双手或被枪尖顶著走。但除了长枪戒备,附近还有几把弓对准我们,实在惊险万分。

「其他人都逃走了吗?」我小声问觉。

「不知道,跑进树林后就没看见其他人了。」

我以为化鼠会阻止我们交谈,但看来它们并不在意,一句话也没问。

「你怎么发现我的?」

「我跑到一半才发现你。」

他追上我就违背了分头逃跑的原则,但我一点都不想责怪他。

「我想大家都逃掉了。」

「没错,应该是。」

我知道觉只是在说好听的话,但确实宽心一些。

此时在前头带路的化鼠作势要我们停下。这里是树林中的小空地,我闭上眼心想著就要葬身此处,却被棒子之类的东西顶顶胸口,我睁开眼睛。

「吱吱吱吱……咕噜噜噜!」

眼前站著的化鼠与我差不多高,身披一套打著流苏结的甲胄,手拿长枪。应该是这队的队长。我摸摸闷痛的胸口,T恤没破,身体没出血。化鼠不是用尖锐的枪头顶我,而是枪尾。

「早季!」

觉想冲到我的身边,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扫腿,趴跌在地。

「我没事,你别乱动!」我大喊一声。

我不敢确定是不是老实点就保得住性命,心底多少有在此被处决的准备。

眼前的化鼠又发出尖锐叫声,它的脸贴近我,我总算看清楚这只队长化鼠的长相。它漆黑头盔下发著红光的残忍双眼及朝天的猪鼻,和之前我在水道边救过的化鼠以及几小时前被离尘师父杀掉的化鼠一模一样。但队长化鼠有与众不同的特色,从额头、眼窝一带经鼻梁到脸颊,再到下颚为止的皮肤都长满球果般的鳞片。

穿山甲一类的哺乳类会长鳞片,但没听说化鼠这种囓齿类拥有鳞片,而且同一物种中混杂具鳞片和不具麟片两种型态更是奇妙。不过,这念头在脑中一闪即逝,顶在我脸上的枪头传来冰冷的金属触感,枪尖更射出耀眼的月光。

人生要落幕了吗?一这么想,枪头就收回去,看来不打算捅我一枪。长著毯果鳞片的队长骤然发出杀猪般的怪叫,这可能是威吓,我不禁闭眼认命。

几秒后,我睁开眼。

什么都没发生。毯果队长走到觉的面前,两只化鼠正押著他的双臂。说时迟那时快,球果队长冷不防出枪刺觉,刺中前的一瞬间,毯果队长止住手,然后重覆两、三回。

咬牙硬撑的觉最终还是吓得两腿发软,被两旁的化鼠拉住身体,额头擦过枪头。

「觉!」

我不禁要冲上前,却被其他化鼠用长枪制止。

「别担心,我没事。」

觉转头告诉我。他额头上的伤口正在渗血,我十分心疼,但伤口不深、性命无虞,我终于松口气。而球果队长和它的化鼠部下好像也松口气,但不是因为觉的伤口很浅,应该是担心我们具有咒力,所以在带我们回鼠窝前得吓吓我们确认情况。

我们又被长枪逼著前往树林。

「痛吗?」

我低声问,觉默默摇头。伤口血流不止,划出几道从额头到下巴的黑线。

「我们会怎么样?」

「不会马上被杀吧。」觉小声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要杀,早就动手了。」

「那是你太乐观吧?」

「不只这样,他们进树林之前不是放了响箭吗?那是警告我们停住,如果一开始就想杀我们,何必大费周章?」

「那它们抓我们干什么?」

「不知道。不过它们今天首度见识咒力,应该相当惊讶,希望一探究竟。我们是它们目前的唯一线索,绝不会滥杀。」

觉的推论应该没错,因为接下来一段时间,我们都没感受到生命危险。

我们穿出树林,再次登上山头。我和觉都筋疲力尽,要不是长枪抵在身后逼我们前进,一步也走不动。

这时我们终于看清楚押送我们的化鼠队伍什么模样。令人惊讶的是,队上的二十只化鼠的长相中只有一半是标准化鼠;剩下十只的身体某部分怪异变形,不是自然畸形,好像是为了某种目的而改造。

队长和另外两只担任副队长的化鼠脸上都长著球果般的鳞片,双手与甲胄间的空隙也是。弓兵化鼠中,四只拿的强弓比其他弓兵大两倍,左右手臂的型态差异有如招潮蟹。持弓侧的手臂细长,一半显得僵硬;但架箭拉弦侧的那只手比持弓侧要短,侧肩到胸膛的肌肉发达健壮,手肘以下的部分相对纤细,手指互相融合,只剩两只短钩。另外两只化鼠的眼球像变色龙般又大又突,耳朵大得像蝙蝠,而且不断转动抽搐,像在戒备四周。还有一只头上长一支尖角,手脚异常细长的化鼠,难以想像这些突变有什么功用。

「这些家伙是怎么回事,样子千变万化。」觉嘟哝著。

「谁教它们叫『化』鼠。」

「我还真不知道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个玩笑很难笑,但多少有助于舒缓心情,客观审视情况。

到山顶后,右手边有条林道在月光下浮现出诡异的轮廓。但化鼠走往相反的方向,进入荆棘丛生的窄缝。我们没得选择,拨开满是荆棘的灌木丛前进。这些荆棘应该是化鼠种的,目的是阻止外敌入侵鼠窝。我边想边蜿蜒前进,眼前视野顿时大开。

如果不仔细看,这是辽阔的草原,但见到化鼠忽然从一棵大水橡树底下钻出来,我们意识到这里就是鼠窝。

鼠窝入口以高大杂草巧妙掩饰,化鼠接二连三钻出草丛,宛如魔术表演。

其中有只特别大的化鼠推开其他化鼠走出来。它身穿皮甲,肩挂披风,显然在鼠窝里相当有地位。它最大的特徵就是头颅往前后突出,像颗棒槌。

球果队长四脚著地,毕恭毕敬上前禀告,棒槌头化鼠反而站起身子。两只化鼠讨论起来,棒槌头化鼠狠狠瞪我们一眼,吩咐起球果队长。

我们很怕被带进昏暗的地底隧道,幸好化鼠将我们带离巢穴入口,赶往林道深处。林道深处坐落著一栋巨大鸟笼般的建筑,直径两公尺,高约一点五公尺,用排列成圆锥形的木柱与刺蔓搭建而成。

鸟笼乍看没有入口,只有一处仅用刺蔓围绕,没搭建木柱。两只化鼠用长枪拨开刺蔓后将我们赶入鸟笼,接著一收长枪,刺蔓又缩回约二、三十公分的空隙。若想钻出去,得做好皮开肉绽的心理准备。此外,外面还有一只拿长枪的哨兵不怀好意地盯著我们。

鸟笼不高,没办法站直,我们将背包垫在冰冷的地上当坐垫,朦胧的月光仅够我们看见彼此的脸。

「好惨的一天啊。」

觉的声音温柔得难以置信,我顿时情绪溃堤,眼泪直落。

「真的糟透了……觉,伤还好吗?」

「完全没问题。不过是一些皮肉伤,血也止住了。」

觉对著我摆摆耳朵,证明他没事。班上只有他会这招,我总算放下心,破涕为笑。但觉的脸上依然沾著几道血痕,触目惊心,但并无大碍。

「接下来该怎么办?」

「现在只能等人来救了。如果瞬他们平安逃走,应该会去町上回报。」

多久才有人来救援呢?光想就浑身乏力。

我们在狭小的鸟笼中并肩静待时光流逝。

「它还在看著我们。」

关进鸟笼快一个小时,哨兵还是用诡异的眼神打量我们,一旦视线对上就立刻回头,没多久又转头。

「别理它,蠢老鼠一只。」觉的手环著我的腰。

「可是好像……哎,你在干什么?」我的后半句是在问觉。

「你很紧张吧,我来安慰你。」

觉试著在窄小空间中压上我,逆光让他的表情一片漆黑,双眼却炯炯有神。

「没关系,我来就好,觉别动。」

我的手掌贴在觉的胸前,觉静止了动作,心跳穿过T恤传到我的手掌。我露出微笑,缓缓地让他倒卧在地。我俯看觉,指节滑过他月光下苍白的脸庞。

觉陶醉地闭上眼睛,宛如家猫般乖巧地任凭摆布。

我捧起觉的脸颊,亲吻他的额头。觉埋入我的胸前。我的掌心和手指一路从脖子、胸膛、双臂、腋下,滑入下腹。

我们过去没什么机会如此亲密地接触彼此,虽然平时说话带刺,但感受得到背后挡不住的爱意。

他的阴茎相当硬挺了,我在性行为上仅有和女性的经验,不知如何取悦男性,我隔著牛仔裤来回抚摸,尽管布料厚实,但感受到温热的脉动。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呢?

先延后某些乐趣好了。我用指尖搔觉的大腿内侧和臀部,觉等不及了,将我的手按在某个部位。牛仔裤绷得太紧,我解开钮扣,稍微打开,见到鼓胀到几乎要被戳破的四角短裤。我再次抚摸男性最敏感的器官,这回隔一片薄布,清楚感受到形状和大小,宛如具有生命的生物,老实地对我的爱抚做出反应,可爱得像只宠物。

倏然间,我耳边响起拟蓑白的话。

「巴诺布猿的个体间产生高度紧张压力时,会以亲密的性接触来消解压力。不仅成年雄体与雌体间会发生性行为,同性与未成年个体间也会互相摩擦性器官,疑似性行为。巴诺布猿正是藉此预防斗争,维持团体秩序……」

不对!我们不是猴子!

我猛摇头,驱散杂念。然而伦理规定对男女的性行为订下严格条件,内容近乎严格禁止,另一方面却奖励性交前的准性行为及同性的身体接触,这是为什么?

「第一阶段是频繁进行肉体接触,包括握手、拥抱、吻颊。第二阶段是奖励幼儿期到青春期间的异性爱接触及同性爱接触,人类便可习惯透过疑似性行为的高潮来舒缓紧张的人际关系。第三阶段是成年人间的完全自由性爱。」

如果拟蓑白所言属实,一切都是为了维持社会运作……

「怎么了?」觉意识到我忽然停手,讶异地问。

「嗯……对不起,没事。」

「换我来让你舒服。」

听到我的道歉,觉抚摸著我的全身。

「啊……等一下……!」

他以为自己的手技让我如同躺在天鹅绒般舒服滑顺,我却因为好痒而不住扭动。当我弓起身子时,一道视线投来,原来化鼠哨兵紧盯我们不放。

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都不喜欢在亲密过程中被人直盯著看,习俗上见到他人在亲密接触时,理应移开视线,迅速离开。不过要是旁观者不是人类,自然不在此限。我在波崎沙丘与真理亚亲热时,瞬的爱犬昴也在一旁,我不清楚它为何在那里。

可是化鼠的视线与昴不同,非常令人不悦。很明显地,它不仅理解我们的行为意义,低贱的脑袋中更挂著卑劣丑陋的有色眼镜,淌著口水看得著迷。

我又停下动作,觉微微睁开眼。

「怎样了,别吊我胃口。」

「不是……是它。」我用眼神示意化鼠哨兵。

「别管它不就好了?」觉咋舌。

「我没办法。」

觉的兴致被打断,忿忿瞪著化鼠哨兵。

「碍事的浑球,真想整它。」

「没咒力怎么整?」

觉听出我语气中的嘲讽,板起脸来。

「人就算没有咒力也还有智慧啊。」

我想到恶毒的回应,但还是先别说好了。

「……但我们束手无策啊。从这里构不到它,它又听不懂人话。」

觉似乎有了点子,眼神亮起来。我有不好的预感,默默看著他在背包圈找。

「你在找什么?」

觉得意地掏出白色的水鸟蛋,不对,那是芒筑巢的假蛋。

「拿这个做什么?」

如果砸破假蛋,里面就会弹出叫做「恶魔手掌」的陷阱,方圆两、三公尺会布满恶臭粪块。但完全没有杀伤力,顶多惹火对方。

「你等著瞧。」

觉以高跪姿靠近鸟笼入口,拿著假蛋要递给化鼠哨兵。我们第一次向对方沟通,化鼠相当提防,挥舞著长枪警告。

「喂,别那么生气。你一直站著,肚子肯定饿了吧?我这里有黄小鹭的蛋,很好吃哦。」

觉以亲切的语调表示毫无敌意,将手上的假蛋滚出刺蔓。化鼠哨兵看著滚动的假蛋,歪起头来,一阵犹豫后,它一手拿枪,另一手灵活捡起假蛋。

「别傻了,化鼠怎么可能不知道假蛋?」

「这样吗?我看不一定。」觉的声音有些嘶哑,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期待,但充满信心。「它们是最近从大陆来的外来种吧?芒筑巢好像是关东东边的本土生物,它们可能根本没见过。」

「就算没见过,顶多捏碎蛋,弄得一身大便,气个半死。除非像蛇一样呑整颗……」

觉发出一声轻呼。我看往他的目光方向,化鼠哨兵抬起头来张开大嘴,将假蛋扔到嘴里。接下来的事太过残酷,实在不忍卒睹。我原想责怪觉何必做这么不人道的事,但他看起来明显比我受到更大的打击,我沉默以对。

化鼠哨兵动也不动,应该已经断气。它连死前的悲鸣都发不出来,因此我们的犯行尙未被其他化鼠察觉。

「怎么办?」我轻声问。若觉认为我优柔寡断,什么都要问,我想必会很不舒服,但当下只希望找到一条生路。

「只能逃走了。」觉低声回答。「如果它们发现这家伙被杀,这次不会让我们活命。」

「该怎么逃?」

我试图抓住粗壮的刺蔓,但一刺到手指便连忙缩回。就算做好血肉模糊的心理准备也很难挤出缝隙。

「用那个。」觉指著掉在尸体旁的长枪。手臂勉强可穿过刺蔓的空隙,觉将背包里的东西全倒出来,握住肩带一端,对准长枪扔出背包。最初怎么扔都勾不到长枪,多丢几次,总算用背包勾到枪柄拉近这里。

「换我来。」

觉的手臂被刺蔓刺伤了,我想接手,但觉摇摇头,不断尝试。

「成功了!」

好不容易弄到长枪,觉的手臂已经千疮百孔,染得一片血红。觉立刻模仿化鼠将我们关入鸟笼时的动作想用枪柄顶开刺蔓,但光靠一支长枪无法打开,至少两支交叉才做得到。

「没办法,用切的吧。」

觉试著切断刺蔓,没料到哨兵的长枪尖头是石器。球果队长的长枪明明是金属制的。

「再不快点要被发现了啊。」我紧张得忍不住动怒。

「一下就好了。」

觉一句抱怨都没说,拚命切著刺蔓。他拚命的样子很难让人联想到平日只会吹牛、酸人,稍微被念两句就烧起火来反驳的他,我讶异不已。

幸好这柄枪尖不知道是用黑曜岩还是什么石头做的,出奇锐利,觉花两、三分钟便切开刺蔓,他想不能再多花时间了,直接用枪柄拨开刺蔓往外推出。

「快,从这里出去!」

切开一条刺蔓后的空隙勉强可让我通过,我立刻爬出去。觉将背包从牢房递出来,然后自己钻出来。用枪柄将刺蔓往鸟笼推并不容易,幸好行得通,觉的身体比我宽一些,他的侧身又被刺蔓刮上两、三道,他浑身是伤,多这一点也没什么影响。我们压低身子窥探林道外状况,似乎有大批化鼠前往追捕瞬他们,眼前仅有两、三道背影,还有几只化鼠频繁出入巢穴。

「好,逃得掉。」

我们迅速往巢穴反方向前进,虽然离藏独木舟的霞浦湖岸愈来愈远,但没得选择。我们蹑手蹑脚走几十公尺后,拔腿奔跑。

「要往哪里?」

「总之就往前跑吧!」

我们被抓之后经过多久?月亮滑落天际,挂在远山棱线。我们在漆黑的山路上狂奔,这次被抓一定死路一条。

「丢掉那东西会不会好跑一点?」我喘著气建议觉。因为他紧抓著长枪不放。

「或许还用得上。」觉简短回答,

我思索著他话语背后的涵意,心情十分沉重。两个没咒力的人类小孩手上,仅剩的武器就是这把弱不禁风的长枪了。接下来,我们又走了四、五十分钟,但平安无事,虽然累到不行,但至少还能逃。虽然很幸运没看到追兵,但心中惶恐不断膨胀。

我回想起在和贵园学过的一首歌,其中一段曲调十分哀伤。

家乡渐渐远,渐渐远。

来时路快回头,快回头。

「还要朝这方向跑多远?」我终于忍不住问。

「总之先远离他们的巢穴。」觉满脑子都是化鼠追兵的影子。

「可是我们应该正往西跑?这样会离霞浦愈来愈远啊。」

「话是这么说,但也不能掉头吧?一直跑到有山路可以绕道为止。」

「这里一直都一条路啊。要不要先离开这条路,往树林里走走看?」

「夜里进树林会迷路,根本看不出东南西北,搞不好连路都找不到。」

我发现觉在发抖。

「可是沿单行道逃下去,它们一追上来,三两下就会发现我们。」

「所以要趁现在拉开距离。」

我们的讨论毫无交集,觉完全没停下脚步,我紧跟在后。

突然,觉停下来。

「怎么了?」

觉的手指抵住嘴唇,作势要我安静,接著压低身子凝视前方。我放眼望去没发现什么动静。要再开口时,前方树丛中传来簌簌声。

我们都僵住了。

二、三十公尺的前方,林道两边钻出几道矮小身影,个个拿著刀枪武器。

「是化鼠……」

一阵绝望袭来,我头晕眼花。觉紧握著那把烂长枪,往前挺进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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