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顾慈然一直很懂什么叫世事无常。

它其实远没有很多人想的那么震撼。不需要刀山火海,也不用血路踌躇,没有那么激烈的。生命的变数往往残酷而缄默,还有一丝莫名多余的温柔。

破碎的预兆或许只是临走前一抹掩饰疲惫的笑,一瓣掉落泥土的腐烂枯花,又或许只是一道褪色岁月的纹。

像长街夜雪,无声地落,天明就融作悲伤的河。

自从顾清敏去世后,顾慈然就很会开解自己。

相比在医院等待时设想的最坏结果,至少项震葵现在命还在。当他知道他爸后半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时,他非常平静的接受了。项震葵有血有呼吸,有痛苦和恐惧。

他皮囊完好,他骨肉俱在,他依旧活着。不过不能走罢了。因为羞于启齿的原因。

在关心项震葵的这件事情上,顾慈然可以说是淡漠。

他其实没有那么善良,再温顺的人也有自己的逆鳞和底线。何况顾慈然亲眼目睹他妈妈心碎。

许茂佳从医院回来时脸色很差,身影憔悴黯然。

顾慈然甚至都没来得及跟他妈妈说上话,刚走过去想安慰她,许茂佳就疲惫地摆手。她闭着眼笑得牵强:“妈妈累了,想回房间休息。”

上楼梯的时候,许茂佳有一下没站稳,顾慈然急忙去扶,但她瞬间大声说:

“别来。”

声音沙哑,她颤声重复:“我自己可以”

顾慈然看着她扶着栏杆缓步上楼,背影辛酸。

顾慈然抹掉在挂了嘴角的泪,一下落到了沙发上。

好累啊,他想。

确实好累。

他妈妈到底该找个什么得体的理由,才不被这群精英嘴碎的阔太太们拆穿?

谋杀别人的体面是人们永不过时的乐趣,何况在她们眼里,她本就不体面,所以更加肆无忌惮。

项震葵常常不在家,顾慈然从认回来到现在甚至没有见过他几次。以为被工作磋磨,结果放浪声色。

顾慈然觉得不齿。

他忽然想起按理自己该去看望项震葵的,已经两天过去了。

但他不愿,他不想见。

项震葵伤害过项辙,还伤害自己妈妈,为什么要去看他?

可那是许茂佳的意思。

晚上的时候,许茂佳终于出了房间。

她换了套衣服,化了淡妆,又是优雅的模样。她着墨绿长裙缓步下楼,轻轻拥抱顾慈然:“去吧,去看看他。”

手指抚过儿子通红的眼眶,她说:“不管怎么样,他是爸爸。”

顾慈然到医院时有些晚,很少的人。

他出门的时候天就快黑了,找了好久的花店,才买到一束快关门打折的恹百合。

刚要敲门进入病房时,顾慈然在门口听见几个人的谈话声。下意识走开,他却在听到第一句时顿住了。

不想听墙角的,可是话里有他的名字。

“项总,项总,项辙!你真的考虑一下啊!”

“何氏还是很有诚意的,何小姐也非常优秀,项总您真的不考虑考虑吗?”

“项董的事情瞒不住的,病情泄露对整个企业的利益和名誉都不利。”

“何小姐倾心您多年,您要是娶了她,她一定会让何氏上上下下都帮项氏的。”

顾慈然几乎是逃跑一样缩进漆黑的安全通道里。

他靠在石灰墙上,黑沉沉的眼睛有些空。

藏匿在黑暗里,他的手掌慢慢收缩,无知无觉地把百合花捏个半死。

或许是太着急了,护士匆匆推小车时把那道安全门撞开一条缝。

漆黑里有光透进来,窄窄的一道缝,正好照在顾慈然右手的那束花。

他低头看了良久,最终打开门把破碎的花扔进了垃圾桶。

转身的时候一下子撞到提着水桶的清洁阿姨,水溅出来,顾慈然大半条牛仔裤全湿了。冷水顺着布料渗进皮肤,刺得他一激灵。

“哎呀小伙子,看着点啊!”

顾慈然把倒在地上的红色水桶扶起来,弯腰递过去:“对不起阿姨,对不起。”

项辙带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从病房出来了。

“那我们就先走了。”

“不送。”

几个经理面面相觑,还想说话却被项辙的冷脸止住了,只好尴尬地离开。

项辙径直走向拐角,像被指引似的,他好像听到顾慈然的声音。

还真是。

小孩儿狼狈地站在垃圾桶旁边,单薄的牛仔裤差不多全湿了。眼神莫名难过,眼下还有乌青,委委屈屈给对面的清洁工背影鞠躬。

项辙皱了皱眉。

“怎么了?”

顾慈然说自己没看清楚路,撞到别人了。

项辙叹了口气,想抱抱他。

顾慈然却用手抵住了,摇头说:“别过来,我裤子湿的。”

项辙沉默着揉了下他的头,牵着他往电梯方向走。

顾慈然没站稳,打了个趔趄,“我我是来看爸的。我还没看呢。”

“他睡了,种马样。”

“”

“回家吧,洗热水澡然后换衣服。”

话没说完,顾慈然就被项辙拉近了电梯。

“电梯下行。”机械女声播报完毕后是一阵和缓音乐声。

银色金属墙壁上,两个男人靠得紧紧的,还牵着手,十指相扣。

顾慈然没说话,头垂得那么低。

他好想问项辙:

你要和别人在一起了吗?

那我要怎么办啊?

你不要我了吗?

你会赶我走吗?

腿上好冷,寒意紧贴着皮肤,湿漉漉的,好难受。

他明明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的,但是还是好难过啊。

哥哥不再是我的了。

顾慈然沉默着把手握得更紧,他手凉,刚好项辙的手包裹着他,好暖。

他不问了。

他不想听。

他懦弱,他胆怯,他依旧擅于逃避。

他依旧是脆弱无能的顾慈然。

手突然松开了,项辙把他扳过来,突然一下抱进怀里。

“我裤子还”

“别说话。”项辙的两条手臂越收越紧,像要把顾慈然揉进身体里。

顾慈然听见项辙说:“我惹你生气了吗?你都没我叫我‘哥’。”他哥哥温柔又耐心,还有一丝细微的难过。

“没有”他埋在项辙肩头,声音闷闷的。

“嘀!”

地下车库到了,门开的时候冷气一下涌了进来。

项辙立即按了关门,他把大衣脱下,绑到顾慈然腿上。然后弯下身说:“上来,背你去找车。”

“王叔女儿结婚,他请假了。”项辙背着顾慈然,走得很快,又很稳。

“哦。”

顾慈然并不关心司机,他只想把项辙搂得再紧一点。

现在零下十度,可是他哥上身就只有一件黑西装。

因为他犯错了,弄湿了自己的裤子。

他刚刚说不要大衣,他不想让项辙冷着。

尤尤

但他哥生气了。

那个人生气也温柔的,眉峰上挑,嘴唇微抿,眼里也带了几分凌厉。

可是他还是哄孩子似的跟自己商量,“这样会生病的,听哥哥话好不好?”

最后顾慈然红着眼睛说了句“好”。

他好喜欢项辙啊。

他真的好喜欢项辙。

好喜欢好喜欢

他不想离开项辙。

一点都不想。

“哥。”

“嗯?”

顾慈然吻在项辙左脸,“最喜欢你了。”

项辙笑了笑,在寒冬里背着顾慈然走向那辆黑色的车。

把人放在副驾驶,也是左脸,轻吻之后,他说:

“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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