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谢翊宁番外·点光源

谢翊宁十四岁那年,被几个佣人家的孩子按着,用手电照射眼睛。

他的眼睑被没轻没重地扒开,露出里头下意识震颤的眼球,和一点冷漠而阴沉的黑眼珠。

在强光刺激下,瞳孔紧缩,化成冥顽不灵的一点黑。

“我没猜错吧?就是白眼狼,看人的时候老挑着眼睛,这么阴,看着就来气。”

“你看他咬牙咬得,一脸凶相,后槽牙都拧起来了。”

“算什么东西,敢这么看人?”

“给他消消毒,看他还敢不敢瞪人。”

“对,消毒!”

手电的光像漂白剂一样,烧灼着他充血的瞳孔。

那些手指上的脏汗和泥水都渗进了他的眼睛里。

足足照射了五分钟。

漂白成功了。

光源移开的瞬间,他有点错愕地发现,他的世界,被烧穿了一个洞。

不论他怎么转动眼珠,那个可怕的黑洞总是如影随形,像一只漆黑的蚊子缩着翅膀,叮在他的眼球中央。

黑洞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他像一条凶恶的狼那样,耸着肩胛骨,看到的每一个人脸上都破了个滑稽的洞。

直到有人轻轻地碰了碰他的眼角。

“你怎么哭了?”谢辜半蹲在他面前,问。

他的额发柔软地垂下来,脸颊上细腻的绒毛几乎在透着光,可惜也是一页被烟头烫穿了的书,看不清五官。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谢辜问。

他突然伸出手,一言不发地捧住了对方的脸。很凶狠的握法,虎口绷紧了,压在谢辜雪白的下颌线上,还留了一串清晰可见的手指印。

谢辜脸上的那个洞慢慢变淡了。

他看清楚了。

谢辜吃痛,皱着眉毛,像什么皮毛雪白的小动物那样,不安地看着他。那双眼睛通透,还带着点婴儿蓝,里头的担忧一览无余。

残余的一点灰色,落在谢辜的眉心,像一枚小痣。

他的眼中钉,化作了谢辜的眉心痣。

他脏得彻底,甚至连注视,都能让一个人蒙灰。

有一个词叫视觉后像。

当光刺激消失后,肉眼依旧能保留一段时间的感觉印象。

这些无所傍依的印象落在人的视网膜上,似真似幻,谁也不知道,它到底来自于双眼,还是来自于一颗挣扎不死的心。

就如同谢辜死后,他依旧能看到对方。

他被属下从水底救出来后,昏迷了一段时间,醒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尸体鉴定报告。

报告上白纸黑字,确实是谢辜的名字。

他把报告压在手边,一回头,就看到谢辜仰在床上,脸上盖了本书,舒舒服服地垂着两条腿。蘑菇睡衣敞开着,并不像死时那么残破,露出一片毫无遮掩的雪白腰腹。

谢辜朝他笑笑,把自己团进了被子里。

他太熟悉谢辜了。乃至于他的大脑先行一步,为谢辜预设好了一切行动轨迹。

如果他还活着,他会……

谢翊宁不无痛苦地预想。

这种设想毫无用处,破绽百出,而且无法自控。

他的眼睛不再像镜子。

它们失去了如实传达的能力,只能活在绵绵无期的臆想之中。

关于谢辜的一切,被从回忆里绞碎了,黏成个人形,足以让死者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他翻书的时候,谢辜叼着笔,凑过来,枕在他手背上。他的脸颊是温热的,带着小睡后懒懒散散的藕粉色。

“你亲亲我。”谢辜道,“我睡得脸疼,是不是被硌出印子了?”

他下楼梯的时候,谢辜握着扶手,眼睛亮亮地扬起头。

“你猜我干了什么?”他道,“你今天总皱着眉毛,我把你画进日记里了。”

仿佛天经地义,合该如此。

如果谢辜还活着,他的眼睛的确会发亮。

踩在实木地板上的那一刻,谢翊宁猛地惊醒,这幢房子,谢辜从未入住过。

一个崭新的花盆里,怎么可能会开出一支,曾经被碾碎了的花?

他一度以为,不会再有人胆敢扒着他的眼睑,用强光照射他的眼睛。

直到他失去了光源本身。

他的视觉后像是一个人。

一个死人。

有着小白枣似的脸,漆黑的眼睛。

那些影子带着过期霉变的毒与苦,铺满了他目所能及之处。

他们目含期盼,纯善天真。

他们满腔爱意,在等他回应。

但没有一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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