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他把我用纸巾裹了起来。

我已经没有心思计较他的无礼了,因为我正在发烧,肚子里辣痛得钻心,带着剧烈发酵般的膨胀感,仿佛一块正在被注入滚烫芝士酱的小面包。

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肚子里空空的,饿得头晕眼花,如今倒好,撑得我直想打饱嗝。

我砰的一声,像一朵蘑菇云那样,在纸巾里膨胀起来。

拜他所赐,我又变大了。

他们这些大佬就诊时格外注重隐私,私立医院的一整层都被清了场,过道里空无一人,只能听到他沉稳的脚步声。

在路过电梯间的那一瞬间,只听“哐当”的一声,电梯门豁然洞开,一辆不锈钢担架车几乎是贴地窜了出来,输液架砰砰直撞,我甚至能看到铅灰色的残影。

旋即我意识到,那是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拥着一架担架车,飞奔而来,其间夹杂着高跟鞋清脆而急促的敲击声。

担架上的人,被磁扣约束带捆得像只粽子,我能勉强看到对方毫无血色的指尖,正神经质地抽搐着。

我看到他汗涔涔的,雪白的侧脸,和放大的瞳孔,那癫狂而绝望的神情像一把高速旋转的锥子一样,要从眼眶里刺透而出。镇定剂正在推进他的体内,但这丝毫不能阻止他作困兽之斗。他的手肘,肩背,以至于脆弱的后脑,都被视作武器,发狂般撞击着合金裸露的边缘,发出令人齿寒的摩擦声。

他挣扎得太过惨烈了,镇定剂只注入了他的表皮,在他那无数因痛苦而暴跳挛缩的器官之外,虚不受力地徘徊,既无镇痛之效,也无定心之能。

又是一针。

“姐,我好难过,”他哽咽道,伴随着肢体过电般的痉挛,“我觉得我快要死了,我好难过啊。”

他姐用手背抵着眼眶,上头湿亮亮的一片水光。

夏家的这位小朋友,因为心理受刺激过度,爆发出了严重的自残倾向,在医院里束缚治疗了几天,又开始间歇性发作了。

这孩子大概是废了。

他身上清冽的薄荷香,甚至穿透了消毒水刺鼻而强势的封锁线,我又开始剧烈反胃了。

呕。

我真觉得他跟我犯冲。

救护车和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瞬间,我看到他阖着眼睛,眼角渗出了一点泪。

他眼睛生得好看,眼型轮廓非常秀美,睫毛黑漆漆地一阖,像落叶乔木落寞而柔软的剪影。

唉,怪可怜的。

培养皿捏着我,跟在后面。

我听到他“啧”了一声,叹息道:“怎么这么快就疯了?”

他感叹得太早了,在他向医生如实陈述了脑门长蘑菇的故事之后,他也分配到了一间单人豪华病房。

隔着一扇玻璃墙,夏煜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终于睡着了。

我也眯了一会儿,裹着纸巾做成的小被子,睡在培养皿的枕边。

他可算顾及到了我俩巨大的体型差,为了避免一翻身把我压成蘑菇酱,留了大半个枕头给我。

我把菌柄搭在枕头边,睡得歪歪扭扭。

只是睡到半夜的时候,我身体一轻,只好迷迷糊糊地抬起了伞盖,然后发现自己光溜溜的。

我的小被子被人揭开了,有人捏着我。

我靠,我居然被人偷走了?

我大吃一惊,彻底清醒过来,那人借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线,正在端详我。

他披着病号服外套,靠坐在床边,袖口折起,露出手腕上被着磁扣约束带勒出来的红痕,修直的腿蹬在床架上,微微摇晃,看起来甚至还有几分惬意。

那种癫狂中的狠劲儿已经消退殆尽了,他凝视着我,眼睛黑白分明。

但这丝毫不能掩盖他大晚上偷蘑菇的事实。

我警惕极了,忍住呕吐的冲动,憋胀得满脸通红。

“你脸红什么?”他轻声道,摸了摸我的蘑菇头,力度还挺温柔的。

这一个两个的,为什么都喜欢对着蘑菇说话?难道这才是精神病的自我修养?

我刚要扭过头去,用屁股对着他,脑门上就是一凉。一团湿润的酒精棉压在了我的菇头上。

我又被消毒了。

结结实实,里里外外。

然后我就被咬了一口。

他那两枚笑起来甜津津的虎牙,叼住了我,像是猫科动物叼住猎物的后颈那样,我连挣扎的余地都没有,吓得连菌褶都炸开来了,像一只面对天敌,惊恐万状的伞蜥。

我痛觉神经迟钝,只知道身体热热的,裹在一汪火热的唾液里,被什么湿润滑腻的东西舔了好几下,发出小儿吮棒棒糖般的吱溜吱溜声。

我又痒,又麻,他下流地吮吸着我,甚至用舌尖舔进了敏感的菌褶里,弹动扫荡,像一把软中带硬的肉刷子,不放过任何一条害羞紧闭的淡粉色褶皱,吞吐之间,唇舌牵出黏腻的银丝,火热的口腔黏膜紧紧包裹着我,把我勒得生疼,几乎喘不过气来。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满脑子只剩下了一句话。

夭寿了,有人服毒啦!

他咬了我一口,显然发现生蘑菇不好吃,颇为遗憾地把我的菇头吐了出来,又用酒精棉欲盖弥彰地擦掉了那些湿哒哒的粘液。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擦拭,生怕他再吞菇自尽。

再这么下去,他一命呜呼事小,我都得刺激到射孢子了。

他捏着我,瞳孔突然放大了,我能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直线飙升,胸口更是剧烈起伏,发出如同哮喘般的残破呼吸声。

这蠢孩子,果然中毒了。

我有点心虚地想,好歹在医院里,洗个胃应该不难。

他攥着我,一手扼着自己的喉咙,艰难地喘息了一会儿,突然愕然道:“辜辜?你没死?”

他的五指似乎在一瞬间失去了力度,我头重脚轻地跌在病床上,摔得眼前发黑,却见他一脚踏上了病床,将手掌贴在了那冷冰冰的墙壁上。

“辜辜,你别动,你跑得太快了,我抓不住你,”他道,“你怎么变成了这么多个?为什么在跳舞?”

致幻的毒素开始发作了。

我更心虚了,现在他眼前应该有一大群炫彩荧光火柴人在划船,扭动得如同金蛇狂舞,十分抽象,也亏他还能扒着墙壁痴痴地看着。

“辜辜!”他急切道,“你别走,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当然是防冷涂的蜡。

也难为他了,竟然能从一场变幻无常,虚无缥缈的幻觉之中,一厢情愿地握住某个人的手。

或者说自以为握住了。

中毒者的脑内幻想太过浩瀚莫测,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他的五指又开始痉挛了,冷浸浸的月光从病房的窗户里透进来,将他的五指斜拉成扭曲的影子,像爬山虎的藤蔓一样,在惨白的墙壁上肆意生长,结网成络。

寒风从一线缝隙中单刀直入,他的眼泪刚刚顺着明晃晃的墙壁淌落下来,就被这足以剔骨的风刀,斜刮成了一幅拙劣而变形的吹墨画。

苦情戏还没散场,他就哐当一声,栽倒在了病床上,抱着脑袋,剧烈发抖。

我被他吓了一跳,哇地叫了一声,却见他直勾勾地看着我,眼睛通红,睫毛上蒙着一层泪光。

“辜辜?”他道,向我伸出了手,“你在这儿?”

我这才发现,我竟然是俯视他的,轻飘飘地坐在床沿,两条腿悬在床边。

我的手臂,我的双腿,我的脸,都被这直白无遮掩的月光,照成了一幅过度曝光的画。

我吓死了,一跃而起,正要落荒而逃,他怎么可能让我走,一伸手就来抓我的手腕。

——抓空了。

他从我的身体里穿过去了,大概是抓住了一团长得像我的空气。

幸好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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