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ring Log 3 狼与蓝色的梦

天蓝渐浓,森林也开始涌出绿草的芬芳。夏天的脚步,也来到了每年有一半时间埋在雪里的深山温泉乡纽希拉。

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的老板罗伦斯,吸入满腔夏天的空气,同时以另一种方式感受夏天的来临。

「……真是的。」

事情发生在他要写帐本,到卧房拿墨水的时候。门一开,就让他不禁叹息。

今天旅馆里都不见妻子赫萝的身影。还在想她上哪去了,结果是在卧房床上睡大头觉。床边书桌上有杯没喝完的啤酒,多半是喝到一半躺下来看天空,看著看著就睡著了。

在这时节,有吹入木窗的凉风抚过双颊,还有搔耳的鸟鸣声。望著湛蓝天空中的浮云发呆,就是无上的享受。

沉浸在享受当中的赫萝,傻猫似的肚子朝天半开著嘴。右手摆在肚皮上,随嘶~嘶~的鼻息上下起伏。

再继续看一会儿,右手还搔起肚皮来,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躺在床上的怎么看都是年方十几岁的少女,这年纪的女孩这么没睡相实在丢人。不过很不巧,赫萝没有她外观那么年轻,她的真面目是宿于麦子掌管丰收,好几个人高的巨狼。

因此,她有一头亚麻色毛发,与头发同色的兽耳,腰际长了毛茸茸的尾巴。她呵护有加的尾毛,此刻也随著吹入木窗的舒爽夏风轻轻摇曳。

像狼的部分不只是耳朵尾巴,也体现在睡相上。

在寒冷季节,赫萝会像狼一样蜷曲身体趴著睡,随著天气渐暖,姿势也慢慢舒张。到了这时候,已经是躺成大字了。彷佛只愿歌颂世界的美好,无所畏惧。

真是无比安和,喔不,甚至有点憨呆的画面。

要是知道罗伦斯会用她的睡相来判断季节,赫萝一定会发脾气。

当然,说出来以后每年的乐趣就会减少,罗伦斯总是瞒得很小心。

今年也愉快地观赏赫萝的睡相后,他望向床边的书桌。纸和羽毛笔都还搁在桌面上,文字边画了个丑丑的图。那画的是昨天刚摘的醋栗,纸上也真的零落著几颗。

醋栗不是不能直接食用,只是酸得下巴好像会裂开。赫萝偶尔会故意吃些酸溜溜的果实,而那些时候,尾巴总会膨成两倍大。

这季节能采到一大堆醋栗,不是用砂糖腌制,就是用蜂蜜炖煮或酿酒。

罗伦斯将一颗乌黑的果实捏到手心里翻弄几下,然后往窗外大口深呼吸,在赫萝所睡的床边坐下。

注视赫萝毫无戒备的睡脸一会儿后,捏起掌中的醋栗贴在她嘴唇上。

兽耳忽一抽动,眼皮也微微颤抖。以为她要醒了,结果没有进一步迹象。不仅如此,狼特有的警觉性都不晓得上哪去了,嘴唇连闭也不闭。

对食物特别执著的贤狼大人即使睡著,嘴唇被食物贴上也一样会蠕动,一口就把生醋栗送进嘴里──

「嗯咕……唔……!」

噗啾咬碎了。

「唔────!」

酸到入骨的滋味让赫萝跳了起来。

「唔、嗯咕!……嗯、咕!什、什么东西!」

她似乎是在醒来时下意识地吞下了肚,惊慌地往喉咙和胸部摸来摸去。

罗伦斯拿她失措的模样寻开心之余,拿喝剩的啤酒给她。赫萝得救了似的拿了就喝,喝到一半才发现事情不对劲。再看到桌上的醋栗和罗伦斯坐在床边笑,串连起来并不难。

泛红的琥珀色眼眸燃起怒火。

「……汝这个……大笨驴!」

若是以前,罗伦斯还会怕她发脾气,可是两人如今已结缡十年有余。他从想咬人的赫萝手中拿走清空的酒杯,用拇指擦去她嘴边的白色泡沫。

「醒了吗?」

赫萝往笑呵呵的罗伦斯瞪一眼,双手抓住他手腕,用力在嘴边擦了又擦,最后还在手背上咬一口,哼一声转向旁边。

「受不了耶!搞什么!」

爱装模作样的赫萝很不善应付这种偷袭。要是太过火,她是真的会生气,不过偶尔看看这样的赫萝排解工作烦忧,也不至于罪过吧。

罗伦斯摸摸赫萝的头,却被拨开了手。

她赌气的样子也很可爱,但有些话得趁她真的生气前说出来才行。

「工作来啦。该是你出马的时候了。」

「……」

赫萝侧著眼摆出一整张不情愿的脸,最后叹一口气,乖乖下床。

罗伦斯在桌子上摊开一张老旧的大地图,尘埃飞扬弄得赫萝直打喷嚏。

「擤擤……这什么?」

赫萝擦著鼻子不满地说,结果这句话让罗伦斯的表情变得比她更不满。

「你不记得啦?」

「嗯?」

她愣了一下,在地图和罗伦斯之间来回看几眼,「唔」一声说:

「喔……哈……哈啾!擤擤……拿这老古董出来干什么呀?」

看来她终于记起了。

摊开的地图上有许多添注,还有一块酒翻倒的痕迹。

那是罗伦斯和赫萝准备在纽希拉盖温泉旅馆时,用来检讨地点而制作的地图。换言之,那是帮他们在北方地区找到栖身之所的藏宝图。

「找到宝藏以后,藏宝图就没用了,早就忘记喽。只有缪里那家伙没事会拿来看。」

赫萝用手帕擦擦鼻子以后摇著尾巴这么说。

「所以吶?拿这出来做什么,难不成想盖第二间?」

开温泉旅馆「狼与辛香料亭」分店,扩大商业规模这种事,已经是好多年前的梦了。如今罗伦斯认为在自己这间旅馆安分守己,将它培养成一间不输给任何地方的温泉旅馆比较重要。

「不,要请你帮忙的是这里到这里。」

罗伦斯的手指从纽希拉往西滑动。

经过几座山峦,停在森林密布的土地,连称不上村庄的小聚落也没有。

「拜托你找一条可以通往这里的路。」

「找路?」

罗伦斯继续对不解的赫萝问:

「你用狼的样子去过那边好几次了吧?」

「话是没错……喔不,就是因为咱去过好几次,可以确定没路能走。」

罗伦斯所指的是温泉乡纽希拉与某片土地之间的直线。

那里有一栋建筑物,是纽希拉人曾经担心会成为竞争对手的地方。

「我知道,所以要辟一条路过去。你知道哪里好走或难走没错吧?而且还有一个重点。」

罗伦斯指著赫萝的狼耳说:

「森林的居民,应该会有些不希望人类进入的地方嘛?」

这句话让赫萝皱起眉头,嘴巴噘得尖尖的。

泛红的眼往罗伦斯瞪,是怪他没事添麻烦吧。

「没事给咱添麻烦。」

赫萝说出料想中的话,让罗伦斯无力地笑了笑,耸耸肩。

「再说,汝这是想开一条路,到瑟莉姆和她的族人那儿的旅馆去呗?这样好吗?他们不是会抢咱们的生意吗?」

瑟莉姆是目前在旅馆工作的年轻女孩,和赫萝一样不是人类,与同为狼之化身的兄长阿朗和族人一起从南方来到北方地区,寻求安身立命之处。经过一番转折,瑟莉姆来到罗伦斯他们的温泉旅馆工作,而阿朗等人留在纽希拉西方几座山的地方扮成修士,经营有圣人奇迹眷顾的旅舍。

纽希拉的旅馆老板们,因阿朗等人要在那里开设旅馆的传闻而紧张兮兮的模样,如今仍记忆犹新。

不过阿朗他们没有抢生意的意思,而且他们所建造的旅舍没有足以匹敌纽希拉的容客力,更没有温泉。

何况亲人瑟莉姆在罗伦斯这工作,赫萝的存在对他们而言也极为崇高。

从上述任何一点来看,都十足让阿朗提出这样的请求:

──请问纽希拉的温泉旅馆愿不愿意收来我们旅舍巡礼的旅人?

罗伦斯接到这项请求后,在旅馆老板的会议上报告了这件事。

旅馆老板们对任何事都很保守,但提到作生意可就不会那么盲目。

既然不会抢走泉疗客,还要让巡礼客来到纽希拉,的确是不错的提案。而且若有条路能通往阿朗等人的旅舍,对于来到纽希拉的客人而言也能多一项乐趣。虽然如何替长期居留泉疗客排解烦闷本来是旅馆老板们的本领所在,但能玩的花样实在不多。若有个新的巡礼地能让客人出门游山玩水,老板们就能减轻好几天的工作。

于是会议上全员一致通过,可是有个问题。

「就是路怎么开呗。」

「有兽径就容易多了,不过擅自使用那些路,会给森林的居民添麻烦吧。」

赫萝抱起胸,喉咙深处发出低吟,耳朵忙碌地拍动。

森林有森林的规矩,想做出互不侵犯的结果恐怕不容易。

再说要赫萝恢复狼身,以武力逼它们就范这种事,她也不喜欢。

「既然距离不是人类一天走得到,中途就需要盖个留宿用的小屋。如果附近有熊的巢穴或鹿的通道,对双方都不好吧?如果是你,应该能做出适当的安排。」

「唔~~……」

赫萝咿呜片刻,最后大口吸气,孩子似的甩出双脚。

「就让瑟莉姆去做呗。只要用咱的名义,森林里的野兽都会接受。」

瑟莉姆也是狼的化身,的确是能胜任这项工作。

但她也是旅馆忙碌时不可或缺的人手。

她不仅从早到晚一手包办旅馆各种杂务,入夜后也会在烛光下用玻璃片磨成的眼镜做文书工作。

倘若罗伦斯可以肆无忌惮地说出真心话,那么在这个舒爽的季节随随便便就被凉风勾上床睡大头觉的赫萝,工作量顶多只有瑟莉姆的一半。

当然,说出这种话显然会让整个家陷入危机,于是罗伦斯拿出旅行商人的智慧,说道:

「其实这件事,非由你来做不可。」

「……嗯?」

赫萝投出相当怀疑的目光,要听听他有什么原因。

罗伦斯拿出更为诚恳的态度,对赫萝耳语:

「来纽希拉泉疗的客人,年纪不是都很大吗?而他们应该大多都愿意走到阿朗他们的旅舍去。」

「……汝这是说因为咱是老年人吗?」

赫萝已是高龄数百岁了。

虽然赫萝唇底下露出尖牙,但罗伦斯当然是不慌不忙地补充。

「不是啦。不能交给瑟莉姆,是因为你的外貌。」

「……唔,嗯?」

罗伦斯捧起赫萝的脸颊,用拇指腹擦擦眼角,再摸摸她的头。

在那里的,是安静起来甚至会让人觉得童稚,有副少女长相的赫萝。

「由于开辟新路是一件大工程,光是决定路线就可能吵架。要是照村议会那种慢死人的步调,路实在不晓得什么时候才会开好。可是,如果是你这种体型也能走的路,纽希拉的客人也几乎能走,所以最适合说服他们该走什么路线吧?」

赫萝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体,颇为无力地抬起眼。

而罗伦斯挤出浑身力气,注入他接下来的话。

「而且你比瑟莉姆可爱很多,对村人的说服力完全不一样喔。」

「……」

赫萝泛红的琥珀色眼眸默默注视罗伦斯。宛如宝石的璀璨瞳仁眨也没眨,最后忽然闭上,别开视线。

「哼。」

她轻声鸣鼻,稍微噘起嘴唇。

耳朵和尾巴开心地拍动。

「汝就只有嘴巴厉害。咱就信了汝的花言巧语呗。」

对于假装不高兴的赫萝,罗伦斯一样是诚恳地道谢。

「那真是太好了。」

赫萝侧眼一瞄,再哼一声闭上眼睛,把肩膀往罗伦斯挪。

罗伦斯无奈苦笑,抱紧要人疼的狼。

「所以吶?咱随便在可以开路的地方拉线就好了吗?」

「不,村里的猎人、樵夫和阿朗他们也会一起去探勘,你跟著就好。」

赫萝才刚在他臂弯里愉快地眯起眼,表情马上又垮下来。

「怎么,还有其他人呀?咱不太想拋头露面呀,这样对汝也不好呗?」

赫萝不是人类,不会衰老。到这村里十多年来,她都尽可能不出现在村民面前,除了掩饰这一点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其实赫萝很怕生。

「拜托啦,我好不容易才被大家认同是村里的一员耶。只要你这个作太太的趁这个机会表现一下,我们就真的融入这个村子了。」

狼是群居生物,赫萝对这方面的事特别敏感。

而且她曾经独自当一个不受任何人感谢,掌管小村麦谷丰收的神几百年,深知抱著疏离感生活是多么辛酸。

表情虽仍百般不愿,到头来还是颓肩叹息。

「真是的……咱怎么嫁来这么麻烦的地方。」

「太好了,谢谢。」

罗伦斯再搂一下赫萝,弄得她尾巴沙沙摇。

「好呗,偶尔陪汝散个步也不错。」

笑著这么说的赫萝,让罗伦斯有点罪恶感。

赫萝当然注意到罗伦斯的变化,愣了一下。

「唔……嗯?」

「抱歉……我得留在旅馆里才行。」

赫萝稍微睁开眼,缩起嘴巴。兽耳难过地颤动,泄气地垂下。

该怎么对以为能一起在山上散步而高兴的可爱娇妻解释才好呢……想到一半,罗伦斯注意到她尾巴的膨胀度而叹息。

「拜托喔,不要演这种戏啦。」

赫萝的悲伤像泡泡破掉一样,霎时从脸上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眼神。

「哼。把咱赶到山上去,不晓得是想搞什么鬼喔。」

「至少不会大白天就喝啤酒睡懒觉。」

赫萝当然知道罗伦斯在损她,不满地抬头瞪人。

「还是你想做我的工作?这是要把握时间赶快做的事,如果你能帮我做好也无所谓啦。」

「唔……汝、汝的工作?」

旅馆的工作有为维持旅馆经营的每日性工作,以及季节性工作两种,而后者包含采集食物和保存加工等麻烦的作业。罗伦斯见赫萝试著回想这时期有什么工作,便先一步说出来。

「要晒硫磺给客人带回去啦。」

「啊!」

温泉中,有种淡黄色的粉末混在里头。那似乎和一般的硫磺不太一样,据说有治疗关节痛、肿胀和割伤等功效。相信的客人,甚至会掺在热水里服用。罗伦斯曾经也试过,结果拉了肚子,不敢积极推荐。但他毕竟是商人,客人想要,他就会准备。

不过,在泉源处堆积的硫磺先装进素烧的陶瓮里脱水,然后用太阳晒乾才能用。客人几乎一次就买一大堆,准备起来很是累人。若用柴薪生火烤乾,成本实在太高,所以得趁晴天多的夏天一口气准备好才行。而且,准备工作还不单纯。

初步脱水的湿硫磺又沉又重,从瓮里挖出来也得费一番功夫。而且放在亚麻布上曝晒后需要用木棒捣碎铺开,再来要收集乾粉,然后一再重复。

若是赫萝,重复到第三次就要叫苦了。

罗伦斯等著看赫萝的反应,而赫萝用脑袋里的天平评估损益以后忽然笑著说:

「……好吧,咱也是这旅馆的一分子,不想办法让咱们更融入这村子,实在说不过去吶。」

看来她的结论是爬山比晒硫磺好多了。

罗伦斯用略显挖苦的眼神看来,赫萝也用「有意见吗」的眼神瞪回去。

当然,只要她肯做事就没意见。

罗伦斯耸耸肩,叹道:

「我会叫汉娜帮你准备点好吃的,拜托你喽。」

赫萝往他手背一捏。

「大笨驴。不要以为每次都能用食物骗咱做事。」

「所以是不要吗?」

「咱可没那么说。」

对于用鼻子叹气的赫萝,罗伦斯只能苦笑。

过去曾在狼形的赫萝背上绑过行李不少次,可是人形时或许就很稀奇了。罗伦斯给赫萝背上装入午餐和笔记用品的背包并扎实系好,以免半路松动,拖累步伐。

再来,由于需要和其他村人一起行动,得藏好耳朵和尾巴。耳朵能用兜帽盖住,尾巴比较有问题。

最后是以藏树于林的道理,在腰间围上许多毛茸茸的皮草当掩护。现在虽是夏天,进了日光照不进去的森林里还是很冷,应该刚好。

再来只能相信赫萝可以规规矩矩,被怀疑时能掰出一套藉口混过去了。

「那就拜托你喽。」

「嗯。」

一身外出服的赫萝意外地没有不情愿的表情,反而很积极。

出发之际,还刻意踮起脚抬高了脸,罗伦斯也拿她没办法地在脸颊上吻一下。

「呵呵,要乖乖看家喔?」

不晓得怕孤单又爱撒娇的人是谁喔。罗伦斯不禁苦笑,赫萝也笑出一点点尖牙,走下旅馆前的坡,很快就和村里的猎人们会合,作修士打扮的阿朗向她深深鞠躬。最后赫萝大手一挥,离开罗伦斯视线。

这情景给罗伦斯不同于第一次叫女儿缪里出门跑腿的奇妙感伤,脸上泛起淡淡的微笑。

「那个,罗伦斯先生。」

这时,有人说话。

那是来自斜后方,与他一起目送赫萝,在旅馆工作的女孩瑟莉姆。

「还是应该由我去比较好吧……」

有著及肩浅色头发,狼形时一身圣洁白毛的瑟莉姆,相当适合歉疚的表情。

打从以前,赫萝就经常调侃罗伦斯喜欢长相薄命的女性,与瑟莉姆应对时自然得加倍小心。

「不用,最近那家伙太会摸鱼。要是你不在,旅馆就忙不过来了。你也知道她午睡是什么样子吧?」

瑟莉姆惶恐地耸著肩,但似乎还是想起了赫萝午睡的模样。

原本想老实颔首,随后连忙摇头。

「别、别这么说。我本来就喜欢工作,而且赫萝小姐在特别忙的时候也会爽快地来帮我。」

「问题就在这里。她都觉得只要船不会沉就好,没有划快一点的想法。」

好像在说自己那么努力反而奇怪一样。

瑟莉姆对发牢骚的罗伦斯尴尬地笑,并慢慢说:

「说不定,那就是长寿的秘诀喔。」

这样回答谁也不失颜面,真是个好女孩。

「就是说啊。要是只顾往天平某一边放砝码,迟早会倒。」

「是啊。」

瑟莉姆笑咪咪地说,罗伦斯也对她笑。要是赫萝在旁边,就要翻白眼瞪人了。老实的瑟莉姆不会拿笑容当武器,罗伦斯实在希望赫萝能向她看齐。

「啊,有件事要向您报告。」

送走赫萝,准备回旅馆时,瑟莉姆边走边说:

「昨晚,我把收支帐目算了一遍。」

「数字不对吗?喔不,有亏损吗?」

获得眼镜后,瑟莉姆的阅读能力日与俱增,一转眼就能胜任寇尔之前的工作了。

她不是一股脑地蛮干,而是细心不怠完成每一件工作,是个适合托付帐簿的人选。

「不,是货币的问题。」

听她这么说,罗伦斯马上就懂了。

「喔……零钱啊……」

唏嘘的语气让瑟莉姆抱歉地缩起肩膀。

「进货的时候,我已经尽量用各种银币来付款了,可是零钱还是很不够用……」

「这不是你的责任。」

罗伦斯用这句话让瑟莉姆安心后搔搔头说。

「村子的会议上也提到了这件事。听说今年每个地方的生意都很好,货币都不够用了呢。」

「也就是说……暂时无法解决吗?」

瑟莉姆缩头抬眼地这么问,似乎正在为往后的货币支付问题苦恼。

「大批进货可以用汇票凑合……问题就是小额付款和客人要换的零钱了吧。」

客人换零钱的需要尤其大。他们长期的泉疗生活很需要娱乐,其中一项就是在泡澡时观赏舞娘或乐师的表演。那些闲到发慌的好色老人,经常把轻薄的铜币当小费贴在光可鉴人的美艳舞娘身上,只为买一个笑,好像那就是他们的人生意义一样。

而村中也会有人四处兜售自制的酒饮或甜点,买这些零嘴吃需要零钱,带随从的人,也得给他们零用钱。

没有零钱,对任何人都不方便。

「我会想个替代方案,在那之前就麻烦你多多担待了。」

「我知道了。」

乖巧的瑟莉姆没有半分不满,可是当客人没有零钱换的时候,捱骂的毕竟是她,罗伦斯心里也不好受。

目送瑟莉姆恭敬鞠躬,回去工作后,他不禁叹息。

「替代方案……替代方案啊……」

罗伦斯手扠著腰仰望天空。

纽希拉已经地处深山,而他们的旅馆还要更往山中走。水路山路配合著走,距离最近的城镇也要好几天路程。既然大城镇的兑换商都在头疼货币问题了,这种偏僻地方的旅馆老板自然无从解决。

旅馆另一头的浴场,传来乐声和客人愉快的喧噪。

旅馆老板罗伦斯的工作,就是让这些笑声和嘈杂连绵不断。

这里可是他和赫萝的梦想之家,没有放弃的选项。

「想在这个世道作梦,还真需要一番苦心呢。」

罗伦斯苦笑著如此呢喃,回去工作。

纽希拉在夏冬两个旺季是每月各开一次会,此外的淡季是每月两次。若临时出现问题,则另挑适当时机举行。

平常会议没多久就会变成旅馆老板们的酒会,不过这几次大家讨论得十分认真。

「呃,关于通往圣瑟莉姆旅舍的路,目前是进行得很顺利。」

由于妻子赫萝参与探勘,罗伦斯便协助报告结果。或许是赫萝这样的小个子都能走得轻松,关于路线该怎么画,老板们并没有多少意见。

至于阿朗他们的旅舍,好像是命名为圣瑟莉姆旅舍了。由于捏造奇迹,佯称那片土地有变成银块的圣女沉眠时,瑟莉姆直接对大主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这也是莫可奈何的事。

再说,任谁也不会认为在罗伦斯的旅馆工作的女孩,和圣瑟莉姆会是同一人物吧。

「辟路的费用怎么分摊、砍除的树怎么卖、中途小屋的建筑费用这些部分,以后再谈就好了吧。」

其他旅馆老板都表示没有意见。夏季虽然不比冬季,但旅客出入还是很多,谈钱容易造成混乱。在旺季,几乎所有旅馆都不确定自己究竟赚了多少钱。

「那么,剩下的议题……」

议长稍微停顿后说:

「就是我们所陷入的零钱严重不足的问题。」

「斯威奈尔的兑换商怎么说?」

某人迫不及待地问。

斯威奈尔是纽希拉各种物资的主要供应地,也是北方地区的交通要冲。无论货币过剩或短缺,都会请这城镇的兑换商处理。

「别说给我们零钱救急,不跟我们讨就谢天谢地了。」

「春天不是拿很多去换了吗?」

照惯例,纽希拉在冬天旺季结束后,会将客人支付的大量货币送到斯威奈尔给兑换商处理。由于到了春天,在冬天停滞的商业活动会一口气复苏过来,货币行情随之上涨,拿货币去卖可以赚上一笔。

「德堡商行那边呢?」

这句话是对罗伦斯问的。德堡商行对北方地区经济有极大影响力,同时也铸有信用度高的货币,罗伦斯在旅行商人时期与他们深有交情。

「我写信问过了,他们说到了夏天,融雪的水会流得每座矿坑到处都是,无法即刻铸币。」

即使手上有刻印锤,没有矿料也刻不出货币。

德堡商行虽然有自己的矿山,可是来不及生产。

「其实每个有刻印锤的地方,都为了争矿料杀红了眼吧。在这种状况下,货币是铸愈多赚愈多。」

「噢,好怀念亮晶晶的银币啊!」

「往来我们这的商人也在抱怨说,最近每个地方都用汇票付钱,让他很不想作生意呢。」

汇票是一种标示金额的证书,让人们再也不必搬运沉重的货币,非常方便。但相对地,无论多大的钜款,都只是变成一张薄薄的纸。收了也高兴不起来的心情,罗伦斯也深有体会。

「能用汇票赏舞娘就好喽。」

某人的玩笑逗笑了大家。

「虽然现在是能用纸片代替货币的时代,不过舞娘收到汇票根本不会想笑吧。」

无论货币再怎么磨损,只要还有货币的样子,人们就会认同其价值。

「那我们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让舞娘、乐师、旅行商人和小贩把他们赚的钱再交出来喽。」

他们的眼睛也很雪亮,知道钱往哪里花最值得。

但可惜的是,纽希拉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货币只会外流。

「否则就是我们自己唱歌跳舞给客人看了。」

这句话也引起哄堂大笑。

近乎自弃的笑法,是因为他们对目前缺乏货币的问题实在无能为力吧。

「到头来还是只能忍忍啊。」

议长语重心长的一言,引来旅馆老板们的叹息。

就在重重沉默就要开始时,有个老板说:

「虽然应该没有人要看我们唱歌跳舞──」

是据说菜色口味全村第一的旅馆老板。

「但我们不是有个很适合赚零钱的活动吗,办那个不就好了。」

有那种事吗?周围开始交头接耳。

罗伦斯也歪头寻思,而那位老板的视线转到他身上。

「哎哟,就是罗伦斯先生想的那个啊。」

「咦?」

目光立刻聚集在他身上。

「假葬礼啊,忘啦?」

脸颊发烫,并不是因为害羞。

而是喜悦。

「喔,就是把活人装进棺材的那个嘛?」

「都忘了还有这一招。其实还满有意思的,最后怎么样啦?」

人不到最后关头,无法对珍爱的人说出重要的话。所以趁在世时举办葬礼,让人说出平常羞得说不出的话──罗伦斯提的就是这样的活动。

由于纽希拉的客潮夏冬旺,春秋淡,罗伦斯想在淡季多招揽点生意,便提出这样的想法。

试办以后,发现费用不高,反应也不错,不过旅馆老板们凡事都很保守,不容易煽动。说什么准备起来麻烦、不想负太多责任,最后只办过那么一次就不了了之。

即使罗伦斯自愿负担麻烦的部分,可是他在村中年资最浅,太出风头也有招忌的危险。

因此,这件事逐渐被人淡忘,直到今天才意外复活。

「办葬礼可以卖很多献灯跟蜡烛,如果把捐献箱捧到舞娘、乐师和旅行商人面前,他们也不得不配合。知道是游戏,人家就愿意给点零钱意思一下这点,是最重要的地方。当然,要是有人愿意捐银币,就是赚到了。」

大家都以「原来如此……」的表情点头。

这时,议长拍几下手说:

「的确是一石二鸟之计。夏天就这么缺零钱,到了冬天显然只会更严重。那么,不如就想个办法在秋天办出这样的活动来。就算救不了现在的急,到时候也有帮助,各位意下如何?」

虽然村里的会议平常连小事情都拿不定主意,但也因为村子小,表决是一瞬间的事。罗伦斯见到自己的提议为村子所接受,人们举手喊赞成的一刻。

「好,就这么办。不过现在也没有东西可以讨论,就先把圣瑟莉姆旅舍的事处理好吧。」

该做的事堆积如山。

议论当中,罗伦斯对提议的旅馆老板以眼色致意。

对方随即察觉他的视线,并了解其意思,耸了耸肩。

他是致力于在客人的餐点上下功夫、发挥创意的老板,所以提那个议不是为了罗伦斯,单纯是有需要吧。

不过罗伦斯还是高兴极了。因为这应该会让他更进一步地融入这村子。

「那么今天的会议就开到这里,拿酒来喝吧。好想看看今年的水果酒酿得怎么样了。」

在旅馆老板们一致同意的掌声中,众人迫不及待地准备酒席。

即使夏天没冬天忙,参加会议就等于能在大白天喝酒,甚至大多数人是为此而来。

「今年夏天也采了不少蕈菇呢。喂,炭炉准备好了没!」

食物和酒陆续送上桌来。

平常会议的酒席上,罗伦斯总是喝得很拘谨,今天或许能畅饮一番了。

顶著红通通的脸回家,多半会捱赫萝的骂,不过今天能请她闭一只眼吧。

相对于乌云罩顶的货币问题,通往阿朗他们旅舍的探路作业似乎进行得很顺利。

「而且咱坐下的时候,他们总会割新鲜的草给咱垫。若要翻过稍微宽一点的山壁,他们不是背咱,就是用树枝做个简单的轿子给咱坐,然后拉咱上去。」

赫萝趴在床上,摇著尾巴让罗伦斯捏脚,开心地这么说。

「真的是变成公主的感觉。偶尔这样也不坏吶。」

现在不就是把你当公主一样伺候吗?这句话,罗伦斯还是吞了回去。毕竟赫萝与探路时同行的阿朗和猎人几个很合得来,没必要在她兴头上泼冷水。

「刚开始还以为那个叫阿朗的是个没礼貌的小鬼,其实并不会哦,他在森林里鼻子也够灵。至于猎人呢,技术以人类来说很不错,也懂森林的规矩。咱不跟著也没问题呗。」

难得听赫萝夸奖人。说不定这么好评价,是来自她回来时腰间系的三只兔子,还有背上几朵有她脸那么大的褐色美味蕈菇。

「所以路是辟得起来了吧。」

「嗯……唔~用力一点……」

走了一天的山路,让她似乎是真的累了。脚底按得稍微用力,尾巴毛就全竖了起来,不断呻吟。

「哈呼……那汝那边怎么样?」

赫萝维持抱著枕头趴平的姿势问。

「什么怎么样?」

「开会的结果呀。」

平时赫萝不会过问会议结果,基本上只有罗伦斯喝多时会这么做。罗伦斯自认酒味没那么重,而赫萝的尾巴灵巧一勾,在他手上用力一拍。

「大笨驴。汝心情好,咱会看不出来吗?」

赫萝闭著眼睛,说得像任何事都逃不过她的法眼。

而她也确实看穿了,于是罗伦斯彷佛在说公主英明似的,细心搓揉她的小腿肚。

「是啊,有件让人开心的事。还记得我们先前想把假葬礼办成村里活动那件事吗?好像谈成了。」

「喔喔。」

而且那说不定还能解决货币问题。

只要能解决村里大事,其他人看他也会多一分尊重吧。

「在你的帮助下,我好像真的能成为这村子的人了呢。」

「嗯。这真是、这真是……太好……了……」

罗伦斯满怀喜悦与感激,勤奋地按摩赫萝的脚。不知不觉地,她的尾巴往右重重一甩以后就不动了。

转头一看,赫萝已经睡著,半张的嘴吐出细小呼吸声。

夜还很浅,平时她都是喝点小酒,打扰罗伦斯做文书工作。今天她吃了不少饭,酒却没喝多少,可能是因为以人身在山林里行走,比她想像的畅快多了。

罗伦斯轻轻抚摸赫萝的头,为她盖上被子。原打算再办点公,但看著赫萝「咕~噗嘶~」地发出舒爽的鼾声,干劲也全没了。

于是吹熄蜡烛,悄悄钻进被子底下,然后才发现枕头被赫萝霸占了。

虽觉无奈,眼睛闭上没多久,罗伦斯自己也坠入梦乡。

即使有零钱不足与探路等状况,光是忙眼前的工作,时间就飞快流逝。赫萝一早上背个大背包出门,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光景,夜里聊聊白天发生的事直到睡著为止,也成了惯例。

至于葬礼的事,由于这时节大家都忙,延到秋天将至再处理,而零钱这个当下的问题则是一天比一天严重。旅馆老板们甚至有人提议找石工雕刻石货币,或是死马当活马医,下山找几个城镇绕绕,尽量多搜集点零钱回来。

前者先不论,后者多少有点希望。

问题是在这个忙碌的时候,该找谁到村外去搜集零钱。而这个角色会奖落谁家,罗伦斯心里也有点底了。

若要他去,旅馆就得暂时歇业,该怎么办呢……罗伦斯怀抱著这样的不安,这天也是一早就送赫萝出门。

现在在山里打转成了赫萝的每日乐趣,今天她也背上了用来装树果和蕈菇的麻袋。她贪心地装满一整袋,重得走路摇摇晃晃的模样,已经能浮现眼前。准备点好酒庆祝她丰收吧。罗伦斯一边这么想,一边在旅馆前的空地晒来自温泉的硫磺粉。

到了差不多该吃午餐而抬起头时──

他见到赫萝从林子里现身,起先还以为是看错了。

「……咦?怎、怎么了?」

如果是怕寂寞所以先回来了这么一个可爱的理由倒还好,不过罗伦斯认识赫萝很久了,看得出她表情有点臭。

赫萝默默走出树林,在罗伦斯面前停下来,叹一口气。

「事情变麻烦了。」

赫萝不高兴地这么说后,视线忽然往罗伦斯背后移。转头一看,原来是瑟莉姆拿篓子来要收集晒乾的硫磺粉。

「阿朗和猎人他们还在山上守著,叫咱回来找人过去。」

听见兄长的名字,让瑟莉姆睁大了眼。

罗伦斯则为「守」字皱起眉头。

「遇到危险了吗?」

纽希拉位在边陲中的边陲,在任何时代,想避人耳目生活的人都会逃到这种地方。

「他们说不是没有这种可能吶。」

「呃,嗯?」

赫萝见罗伦斯为她模糊的回答摸不著头脑,又重又长地叹气说:

「如果寇尔小鬼在就好喽……」

意外的名字让罗伦斯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寇尔?」

罗伦斯和赫萝是在十多年前的行商旅途中认识寇尔,长期以来,他都是这旅馆的支柱。

会是什么事情需要寇尔呢?罗伦斯只想得到一件事,便潜声问道:

「该不会……是发现了缪里哪个荒唐恶作剧的痕迹吧?」

他们的独生女缪里是个天生的调皮鬼,整天就爱捣蛋,干过许多其他村人知道了恐怕会昏倒的危险恶作剧。

由于这样的缪里将寇尔当哥哥一样爱慕,所以缪里的烂摊子大多是由寇尔来收,罗伦斯的联想即是由此而来。不过从赫萝的苦笑来看,似乎不是这样。

「寇尔小鬼和缪里还真是一对吶。」

见罗伦斯为这调侃而惶恐的样子,赫萝才总算是吐出哽在喉咙里的紧张。

「不是那边啦。需要的是寇尔小鬼那些复杂的知识。」

「知识……教会方面?」

赫萝起初说,事情变麻烦了。

罗伦斯双手搭在妻子细瘦的肩上,以旅馆老板的身分问:

「发生什么事了?」

赫萝随后所说的状况,确实相当棘手。

罗伦斯手腕不够强,也没有足以解决任何问题的资金。

有的只是从商而累积的知识,与不少的人脉。

「很抱歉冒昧劳驾您做这种事。」

「哪里哪里,我也很受罗伦斯先生你照顾啊。」

体型硕大的修道院长顶著还没乾透的须发走在山路上。幸亏他还没开始喝酒,只是在泡温泉,和他说明原委后就答应同行了。

「那么,请恕我再次强调,这件事……」

罗伦斯路上再三叮咛,而院长要他不必多言般出手制止。

「我都明白。这里是烟雾弥漫,神也看不透的纽希拉。说起来,我还得向你郑重道谢才行呢。」

两个男人有遮跟没遮一样的对话,惹来赫萝冷冷的眼光。

这位白发白胡须的男子,是一所规模颇大的修道院──哈里维尔修道院的院长。他难得在春末来到旅馆入住,结果是来请罗伦斯帮他处理一个特殊的难题。

他说最近城镇吹起教会改革的狂风,累积大量资产的教会和修道院首成箭靶。因此,他来请罗伦斯帮忙将哈里维尔修道院的财产分给最需要的人。

当然,分给最需要的人,意思就是替他找出价最高的买主。

罗伦斯尚未遗忘作旅行商人时的知识,其间培养的广大人脉与商人清浊并济的铁则,扎实办妥了这项工作。

而这样的人情,自然是非还不可。

正好赫萝他们在山中探路时意外发现了一样东西。

于是罗伦斯便请院长走一遭,验明正身了。

「你说有人在山上找到带著可疑图纹的旅人遗体啊?」

腿脚勇健的院长在山路上如履平地。

罗伦斯回答:

「好像是在狭小的洞穴里断了气,年代已经很久远了。」

话还没说到细节,院长似乎已经了解状况,低语:「愿神宽恕他的灵魂。」然后说道:

「当年战争时,其实有很多异端逃来北方地区,同时也有不少异端审讯官混在人群里追了过来,这件事的确是该审慎处理。无论是对我还是其他同志而言,要是纽希拉陷入异端审讯的泥淖而没有温泉能泡,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万事拜托了。」

纽希拉距离最近的城镇有几天路程,要是邻近聚落有人在山里迷路,消息马上会传到。所以会在洞穴里发现的人,八成是因为某些原因上山来的外地人。

从他的行李与所谓可疑图纹,可以立刻得知他不是普通的旅客,不过身分全无头绪。赫萝等人大概是无从判断,又不能直接挖个洞埋起来当作没看到,苦恼到最后,才叫赫萝回村找信得过的人帮忙吧。

途中稍作休息再走上一段,就看到阿朗和背著弓的猎人来接人了。到了该处,有个樵夫在树丛边生了一堆火。

由于离村不远,让罗伦斯相当讶异。那个洞穴需要先经过一段盖满蕨类的岩石裂缝,即使有人指也看不太出来。

「请小心,别踩空了。」

在猎人的带领下,罗伦斯等人从岩石裂缝溜下洞穴。

「唔、唔……哈哈,好像游地狱一样。」

院长个子大,看起来有点危险,但最后还是平安抵达。

这洞穴从外头看起来黑漆漆的,里头却有光照进来,意外地亮。

「这里实在很适合躲人啊。」

有小仓库那么宽,在夏天也凉得发寒,还有种湿石的气味。四处查看,还真的在洞穴角落发现一小口清泉。

洞穴不深,要找的人马上就找到了。

院长拿出圣职人员样,将项炼上的教会徽记握在手里祈祷。

「愿神赐予这游荡的灵魂安息。」

应该是水分脱乾的缘故,遗体未遭虫蚀。他倚在洞穴最深处的石壁边,双腿直伸,简直像个醉倒在烧炭小屋的老人。

罗伦斯从前过的是旅行生活,在山野看过不少尸体,但这么完整的十分罕见。这里有饮水,洞顶还有植物根须垂下,彷佛他生前就是食用这些东西,等著灵魂慢慢榨乾,陷入永眠般死去。

真不晓得该认为他是经过长期磨难而死,还是最后的最后依然怀抱希望。

看著遗体的模样,罗伦斯没来由地觉得应该是后者。

「好像前不久还活著一样。」

院长的话并不夸张。不仅没有虫鼠啃咬,姿态也像活人。左手将背包抱在腹部,右手抓著信纸般的东西。远远看起来,会以为是读信到睡著的老人吧。

「他是……正在保养工具,还是在怀想自己的工作呢。」

听到这句话,罗伦斯才注意到遗体边有一排工具。可能是年代久远,看不见锈斑,盖满了黑苔似的东西,不太明显。每样都在坐姿伸手可及的范围,甚至像个小工坊。

「锤子、凿子、锉刀……这是锯子吧。手上的,是信吗?不……」

「这是……」

院长拿起的不是脆弱的纸,而是条件若允许,可以保存上千年的羊皮纸。没被水浸湿,形状完好。

但在见到纸上内容的瞬间,罗伦斯和院长都说不出话了。

赫萝紧抓罗伦斯的手,甚至有点痛,罗伦斯不禁转头看去。

她表情紧绷,还有点发青。

原来赫萝回到旅馆时的神情不是不满,而是紧张。

遗体手中的羊皮纸,画了无数的狼。有正常的,有双头的;有的龇牙咧嘴,有的叼著东西。各式各样不同的狼,画满了整张羊皮纸。

「信狼的宗教?」

教会所谴责的异教徒,大部分是崇拜大蟾蜍,但罗伦斯也知道世上有许多宗教。有人崇拜巨岩或巨木,有人崇拜泉水,崇拜鹰、熊、鱼的也有之。其中狼和鹰是人口最多的吧。

这让罗伦斯明白发现遗体的阿朗和赫萝为何无法视而不见。

以及容易胡思乱想的赫萝担心那酿成大问题的缘由。

要是有信仰狼的异教徒躲在山里,显然会造成大骚动。

「光凭这些还不足以判断。先看看背包里头吧……」

院长稍作祈祷后慎重地拉开遗体有如枯枝的手,解开其所抱的麻布背包袋口,一只蜈蚣爬了出来。

「抱歉,吵醒你啦?」

不慌不忙地目送洞穴居民离去后,院长取出内容物。那是一枝看来颇有重量的金属棒,没有任何苔藓覆盖,仍保有往日的光辉。大小近似手斧的柄,拿在院长手上,有如豪华烛台的立柱。

不过罗伦斯见过类似的东西,而院长也不是不认识。

「哼嗯……」

那不是惊慌或疑惑,而是松了口气。

「看样子是没有异端的问题了。」

院长将手上的东西交给罗伦斯。好沉,好冰。

赫萝也睁大了眼,仔细端详。

罗伦斯这辈子是第二次碰触这样的东西。

「这是货币的……刻印锤吗?」

「图样是狼。」

院长手伸向遗体,擦去掩盖他项炼饰物的尘埃。

其下显现的,也是狼的图案。

「衣服上也都是狼吶。」

听了赫萝的低语,罗伦斯才总算注意到。

从遗体身上的衣服到手里的背包都有狼的图案。似乎是染成的,就快随岁月消逝了。

「其他嘛……喔,果然没错。这是印板。」

那是个比手掌略小的金属块,印钮部分雕的是狼。

「看样子,这印板是用来在货物上盖烙印的吧。用双头狼,看来野心很大啊。」

成人手掌大小的四方型金属片上,刻有一身二首的狼纹。那少见的诡异图样,让赫萝以避讳的眼神注视著它。

不过,那图样仍有其意义。

「会是来自……从前因战乱灭亡的国家吗?」

「不然就是在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他梦想在新领地振兴国族,结果人先死了。从这里只有他一个来看,可能是某国的家臣,为留存领主最后的希望而独自来到北方逃避战乱吧。大概是我祖父那辈的事了。在这个时代,双头野兽的家纹未免太招摇。」

赫萝似乎仍有不安,以有话想问的眼神看来,罗伦斯便替她解释:

「这是模仿古代大帝国的图纹啦。」

院长更从背包里搜出圣经,为遗体的信仰诚挚祈祷。

「狼主要是象徵力量与丰收,常有人用。你以前不也戴过用狼纹货币做的首饰吗?」

人们认为那种货币有驱狼的能力,很受旅人欢迎。

「两个头各往左右看,据说是代表监视广大领土的东西边境。到了这个时代,领土愈分愈小,有野心征服世界的人也愈来愈少。除非是历史悠久的国家,否则不会使用这种图纹。」

赫萝愣愣地点点头,而罗伦斯再次仔细观察图样后有所发现。

仔细一看,图样并非完全左右对称,左右两个头的深度不一样。

「这是……把原本的图样磨掉以后重刻的吗?这么说来……」

画满羊皮纸的图样,会不会是这无名工匠在这无人可以对话的洞穴中留下的梦痕呢。

罗伦斯对赫萝这么说之后,她哀伤地眯著眼注视逝世多年的工匠。用力紧抓罗伦斯的手,是为爱狼者的逝去而悲痛吗。

这当中,结束祈祷的院长缓缓起身。

「在这片土地亡故,最后让我们找到,也是出于神的指引吧。慎重起见,我会再详加调查这图纹的出处,然后为他办场正式的葬礼。」

「好的。」

这个院长酷爱酒肉,当自己的修道院因财产累积过多而恐将遭受非议时,为了避免成为箭靶,火速来请罗伦斯帮忙。

他虽是这样的人,但他的话不像有任何虚伪。

「话说回来,这里还真冷。如果能葬在纽希拉的墓地,他冰冻的灵魂也会温暖起来吧。」

爬出洞穴后,罗伦斯对担心状况危险的阿朗几个大致说明,这天的探路就到此结束了。

最后,是用哈里维尔修道院长的关系向其他客人打听,得知洞穴里的遗体是来自至少五十年前灭亡的小国。一位耗费一个月时间,从南方远道而来的老领主知道这个图纹。

他以十分怀念的表情,诉说如今无法想像的战乱时期种种往事。

即使战火已经平息,仍时不时有人从各地村落的仓库或田地发现当时的遗迹。其中偶有最后一丝希望重见天日,成功振兴的家族,而绝大部分已经湮灭于时间的洪流之中。

罗伦斯将洞穴中取回的印板仔细清洗、磨亮,在阳光下一照,发现果然没错,能清楚看见原来的图纹没有完全磨灭,仍有些许残留。

诉说从前,有许多人心怀开创大帝国的大梦。

无论如何,旅人的背景没有疑虑,于是罗伦斯向旅馆老板们说明状况,提议将遗体葬在村中,结果这反而成了问题。

「不不不,怎么能这么说呢。本修道院在旅人逃来的休坦地区有堂堂两百七十年历史──」

「要讲历史的话,本教会是由圣人艾摩迪斯为祖,已有六百二十年历史──」

「各位且慢。旅人手上的圣经有皮尔森博士的注解,显然是里多学派的遗绪!应该由我们米雷修道院来慰藉旅人的灵魂才最为恰当──」「这分明是诡辩!」「胡说八道!」「你说什么!」

用来开会的仓库,为旅人下葬时该由谁主祭争得不可开交,场面一团混乱。这是因为世界各地的许多高阶圣职人员聚集纽希拉,好比一艘船上有上百个船长,必然会起争执。白胡子、黑胡子,气得出油而发亮的光头,枯枝般挥舞的手,被大肚腩顶翻的桌子,整个仓库乱得像一口气把牛、山羊和绵羊全关在一起一样。

当主人们的怒骂演变到互揪胸口时,甚至有戴上铁盔,全副武装的骑士百般无奈地把他们拉开。

在后头坐在铺了红垫的椅子上,以鹰眼般的目光注视这景象的,全是资助那些圣职人员的领主。他们捐了不少钱给领地内的教会和修道院,认为自己资助的圣职人员权威愈高,自己的权威也愈高。更何况在洞穴里逝世的,是战乱时期满怀信仰与忠诚,为复国之梦而死的人物,可谓是战争英雄。

谁来慰藉其灵魂的问题,在高阶人士云集的纽希拉是个不容妥协的问题。

罗伦斯在会议所角落望著这幅景象,不由得叹息。

随后才想到可能捱骂而急忙掩嘴,结果听见旁边传来嗤嗤窃笑。

「真的是很无聊啊。」

说话的正是解开旅人身分的老领主。他现在虽不是狼与辛香料亭的顾客,之前曾泡过几次洞窟池,并不面生。

「他是战争时期的人,照战争时期的方式来办就好了。」

「战争时期的方式吗?」

罗伦斯虽认识佣兵,不过战争对他的生意有害,所以是极力避免,懂的不多。

「嗯。在不容易找到圣职人员办葬礼的战场上,都是就地挖个坑埋起来,洒一点酒,不喝酒的就埋点他爱吃的东西。啰哩啰唆的祈祷和谁来主持都不重要。」

实用至上这战场的铁则,实在浅显易懂。

想像削瘦的秃头老领主给一手持剑下葬的老战友洒酒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样才适合旅人。

「不过战争结束,操弄文字的家伙就开始出头了。这或许是和平的象徵,可是……」

老领主也叹一口气,对随从使个眼色,扶他的手站起。

「对了,你那儿的洞窟池空著吗?」

「咦?对,现在客人都因为这件事聚来这里了。」

「太好了,给我留著。」

「知道了,等您大驾光临。」

罗伦斯恭敬鞠躬,目送老领主离去。

然后觉得多留无益,来到屋外。

仓库容不下所有人,敞开的门边围起了窥探的人墙。更外侧,是将里头状况润色得更逗趣的说书人,以及听得乐此不疲的群众。

不胜唏嘘时,罗伦斯感到有人拉他的衣襬而回头。

那是将兜帽戴得遮住眼睛的赫萝,表情很烦闷。

「喔,你来得正好。我要回旅馆去了。」

赫萝果断点头,一起快步离去。她感觉像是玩耍到一半被拉去教堂的小孩,不过原先要来看状况的人是她自己。

平时总是走在身旁的赫萝,如今走在罗伦斯几步之前。她基本上都是不高兴才会这样,且按照惯例,都是罗伦斯冷落了她才会这样。

然而这次她也是自己要求在门外等,明显有其他缘故。

「别放在心上嘛。」

罗伦斯等到会议所的喧噪远去,能隐约听见坡道边旅馆浴池传来乐器声的时候,对赫萝这么说。

「什么别放在心上?」

赫萝头也不回地问,罗伦斯只能苦笑。

「他们吵架又不是你的错。」

罗伦斯进一步询问发现旅人遗体时的详细状况,得知是赫萝和阿朗的狼鼻闻到了尸体的气味。其实可以忽视,不过看在可能是村里有人迷路的份上就去查看,再见到对方身上每样东西都与狼有关,更无法拋下了。

后来,虽没有造成异端问题,客人却大吵起来。

个性耿直的阿朗当然是很惶恐,而赫萝似乎也觉得有所责任,这几天显得郁郁寡欢,心神不宁。

「……咱才不管那些大胡子吵什么。」

可是赫萝却如此坚称。那么你为什么要去看人家对骂呢?罗伦斯很想这么问,但那恐怕会惹她生气。她自称贤狼,而狼是森林霸主,自尊或有高人一等之处,但也因此容易寂寞、受伤,无法弃之不顾。

也许能说她难伺候,不过罗伦斯想到赫萝只会对他敞开心胸,还是高兴得不得了。

说不定是因为「满足难搞的客人更有成就感」这么一个商人可悲习性使然吧。

「对了,汝这样可以吗?」

赫萝稍微转头,向后瞥来。

「我怎样?」

罗伦斯傻愣回问,让她绷起了脸。

「看这情况,汝想的那个再怎么样也办不了了呗?」

终于听懂了。赫萝所说的,是罗伦斯想出的假葬礼。

「真的是这样……要是把假葬礼当作整个村子的事,客人肯定会争著当祭司。从现在这样来看,应该是办不起来了。」

试办当时客人少,没造成问题。若当成全村的活动,能站在棺木前的祭司肯定会成为纽希拉的头脸。

可以想见老人们争相自荐的画面。

难道赫萝最在意的是这件事?罗伦斯想出活动,就要为村里带来贡献,期盼获得村民认同,结果泡汤了。虽然算是意外,赫萝仍会觉得自己有部分责任……

她的确很可能会这样想不开,不过罗伦斯不会这么想。

「关于这件事呢,其实还是有好消息的啦。」

赫萝露出反感的表情,像在说不要乱哄她。

「真的啦。因为我完全没想到那些圣职人员都是爱面子的老顽固嘛,如果没这次经验就傻呼呼地告诉他们举办假葬礼的事,肯定是惨不忍睹。」

「然后呢?」仍然走在几步前的赫萝问。

「你想想,事情一定不会单纯只是喊停就好。如果我的提议害客人吵得一发不可收拾,责任会算在谁头上?当然是我啊。这样一来我就别想融入这村子了,根本是如坐针毡啊。幸好有找到这具遗体。」

罗伦斯真诚地对她笑,而赫萝稍微放慢速度,拉近距离。

「再说,这件事也让我想起来,为了收集零钱办假葬礼根本就是搞错方向。」

近乎自呓的这句话不像是安慰赫萝,而是嘟哝。

「原以为葬礼需要捐钱和献灯,是个跟客人回收零钱的名义。不过习惯上,这些钱都会交给主持葬礼的祭司。除非让村人自己来,不然钱就会被当祭司的圣职人员全部收走,而其他圣职人员当然不会不作声。就算会议上他们主要不是在吵钱的问题,但也占了不小的部分。」

罗伦斯坦率地大声叹息。

「真是的,远离买卖生活以后,对赚钱的嗅觉也钝了。」

赫萝仍旧没回头,但感觉得到她有在听。

罗伦斯接下来的话不为安慰赫萝,而是为安慰自己而说。

「我差点又以为能赚大钱,结果摔进万丈深渊了。今天没搞得鼻青脸肿,真是没枉费我平常供奉那些好肉美酒喔。」

最后一句话,让赫萝转过身来,往他手臂拍一下。

「说什么傻话,咱又没给汝出主意。」

「带来好运也是女神的工作喔?」

罗伦斯挽起赫萝的手,亲吻手背。

但见到赫萝的脸仍旧阴郁,让他的笑容渐渐退去。

「……说真的,他们吵架不是你的错,而且没有任何人怪我把麻烦带进村子。这一次,我们没有踩到真正危险的毒蛇,已经是万幸了。」

在行商路上路过村落,却因偶然发生厄事,被当作扫把星而遭受驱赶的事常常有。为生命安全著想,罗伦斯对这类氛围特别敏感。

而现在气氛并不紧绷,还因为客人都跑去参加那场争吵,旅馆里空得很,老板们乐得轻松。

在旺季能稍喘一口气也不错。

「这咱也知道。」

那你在难过什么?这句话冲到罗伦斯嘴边。

吞回去,是因为仍有一步距离的赫萝泫然欲泣地回过头来。

「……赫萝?」

罗伦斯疑惑先于错愕,呼唤她的名字。

赫萝究竟在纠结些什么?

是没有即时察觉让她这么难过吗?

就在各种疑惑在心中躁动的下一刻。

赫萝没有止步,像只兔子似的直接转身扑向罗伦斯。

「呃,哇!」

罗伦斯差点摔倒,好不容易才抱住她。

赫萝把脸埋进罗伦斯胸口,环抱的手臂十分用力。

罗伦斯不晓得怎么反应,逡巡如何开口时,底下传来赫萝模糊的声音。

「汝真的在这里吧?」

「咦?」

她抱得更加用力,又问:

「在这里的真的是汝没错吧?」

「……」

从底下抬望而来的脸,彷佛要被恐惧的黑暗吞噬。

「你……」

罗伦斯出声时,赫萝忽然紧张地把脸埋进他胸口。

随后几个经常进出纽希拉的商人经过,明显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们。

虽觉得不久后肯定会有奇怪的传闻,不过现在是眼前的赫萝比较要紧。

「好了,我们到那边去吧,这里会有人经过。」

这里距离旅馆还有一小段,而路上的杂木林里有个大小不错的残株,罗伦斯便牵著赫萝的手到那坐下。这样望著村里的景象,令人忆起过去行商时也常有这种事。

例如吵架后忍著尴尬想和好,在森林里因连日阴雨只能停下来等雨停的郁闷日子,或是……

桀骜不逊的公主吸著鼻子,紧抓在罗伦斯的腹侧。

罗伦斯搂著她的肩,回想她的话。

在这里的真的是汝没错吧?赫萝是这么说的。

罗伦斯轻拍赫萝纤细的背,无奈叹息。

赫萝会这样的第三个缘故。

那就是作了恶梦的时候。

「我终于懂了。你是在想,死在洞穴里的那个人会不会是我吧?」

她身体忽然一颤,看来是说对了。

赫萝已经活了数百年,短短几年、几十年只是白驹过隙。人类的一生,对她而言有如泡影。就连罗伦斯偶尔也会想,自己是不是其实正在马车货台上打瞌睡,这幸福无比的每一天都只是一场梦。

而且,洞穴中那具遗体怎么看都是个旅人,手上还拿著画满了狼的羊皮纸。

那已足够让容易胡思乱想的赫萝觉得那说不定是种暗示。

而这也能解释当初赫萝来旅馆找人时的表情。

「你还是老样子。」

罗伦斯笑著这么说,让赫萝抬起头,尖锐地瞪过来。依然是满面泪痕,嘴唇扭曲的脸。

「这样事情就单纯了。让你最害怕的,是那把刻印锤吧?」

赫萝睁大眼,惹来罗伦斯的苦笑。

「喂,相信我一点好不好?」

平常再怎么像只呆头鹅,和赫萝相处了那么久也大概能了解她的思考模式。

可是赫萝立刻揪起脸,小声说:「大笨驴。」

「放心,我们拿著太阳图样的刻印锤在北方地区东奔西跑,在千钧一发之际总算成功。绝对没有失败以后躲到洞穴里,就这样死在里面。」

赫萝再度湿了眼眶,低下头去。

其实,那是真的有可能。那场大冒险就是那么危险。

假如关于德堡商行发行银币的冒险失败了,罗伦斯十分可能有那种下场。

无处可去又求助无门的罗伦斯只好和赫萝一起躲在洞穴里过活,慢慢等死。而赫萝肯定会守在尸体旁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遗忘自己为何留在洞穴里。最后分不清昏沉之际的梦境与现实的界线,以为梦中世界才是现实。

的确是有这种可能。

「可是,我没死。我们真的成功了。」

幸亏有好运,以及赫萝。

罗伦斯将嘴贴上赫萝耳根,闻她的发香。

那有如乾麦秆,勾起许多回忆的香气,的确是怀中赫萝的气味。

「你来会议所看他们吵架,是想知道旅人的名字是不是克拉福‧罗伦斯吧?」

几番踌躇后,赫萝埋著脸点点头。

「……」

傻丫头。罗伦斯抿住嘴,不说出来。

臂弯下,赫萝正瑟瑟发抖。

寿命与人类不同,肯定是让她活在截然超乎想像的世界中。

赫萝明知这点,好几次想要抽身。

既然是自己抓住她的手不放,就该负起责任给她幸福。

罗伦斯这么想之后,往稍远处望去,思考自己现在能做些什么。拥她、吻她,在暖炉前陪她喝温蜂蜜酒,是随时都能做的事。有没有什么,能让唯有自己能给赫萝幸福的想法更加坚定?

罗伦斯在杂木林望著村子,默默地想。真希望能进入赫萝的梦,替她赶走所有恐惧,而这忽然给了他灵感。

「对喔,这样就行了吧。」

赫萝在怀中抽动。

罗伦斯用力摸摸她的头。

「赫萝啊。」

彷佛要去散步的开朗语气,让难过的赫萝也抬起头来。

「我是没有办法证明现在这不是梦啦。」

这么说的同时,罗伦斯一手搂住依然不安垂眉的赫萝肩膀,一手托住膝盖后方,将她像公主一样抱起。

赫萝睁圆了眼,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梦就梦吧,我来让它变成好梦。」

不知是吸鼻子还是咽口水,赫萝喉咙抽动一下,沙哑地问:

「……汝要做什么?」

「很单纯的事。」

罗伦斯轻吻她的眼角,说道:

「把讨厌的东西埋起来就行了。」

◇◇

即使是夏季,气温也会在入夜后骤降。再加上树木散发的水气,呵出的气都有点白。

『汝……真是只大笨驴吶……』

恢复狼形的赫萝难得没劲地这么说。

罗伦斯摸摸赫萝颈部的毛,调整肩上锄头的位置。

「偶尔干点傻事也不错吧。」

『……』

看来狼也有傻眼乾笑的表情。

『哼,大笨驴。』

赫萝用鼻尖轻顶罗伦斯的头,尾巴开心地摇,让他笑了出来。

「那么,这里拜托你们顾啦。」

赫萝变成狼,因遗体一事暂留村里的阿朗和他妹妹瑟莉姆当然不会没察觉。两人躲在旅馆角落偷看,结果还是被罗伦斯发现,不好意思地走出来,点点头。

「我们走吧。」

『嗯。』

赫萝和罗伦斯在半夜要去的地方,正是那个洞穴。

因为手上抓著画满狼的羊皮纸,带有狼纹刻印锤的旅人遗体仍在洞穴里。

那么不如就亲手把洞穴埋了吧。就算这一切都是梦,不去看会破坏美梦的事物就好了。

或许以前的赫萝会无法接受这样便宜行事的粗陋理论,非要找个能确定的方法。可是随时光流逝,两人的关系也有所改变。

赫萝已经能相信罗伦斯的话,愿意陪他干傻事。

狼先一步带路,罗伦斯孩子似的追逐她的尾巴。若在平时,夜晚走在森林里只会令人心惊胆战,有赫萝陪伴就没什么好怕的了。

昂扬地走了一会儿,狼尾忽然逼至眼前,踩不住脚的罗伦斯一头扑进毛里。

「哇噗!喂,赫──」

这句话被尾巴从头压断了。

『有人。』

赫萝低吼似的说。

罗伦斯紧闭著嘴爬出毛丛,凝目远望。

树林另一边很远的地方,有小小的火光。

『看来……傻子不只是咱们俩吶。』

「怎么了?」

赫萝露出一边牙齿,大概是苦笑。

『应该是几个人觉得争下去没有结果,想直接用行动解决,结果撞在一起了。』

罗伦斯无言以对,只能唏嘘地笑。

『怎么样?要咱跳出来装作森林的使者吗?』

赫萝低下头,撒娇似的用眼下部位磨蹭罗伦斯。

意思是她现在什么傻事都肯干吧。

罗伦斯摸摸赫萝那张满是毛的脸,「嗯……」地思考。

「应该会很有趣啦……可是那样做的话,这里也要变成奇迹名胜了。」

『这样不好吗?』

「在那边吵的人一定会说奇迹在他眼前发生,这里应该让他来管,问题绝对只会更多。」

『唔……』

赫萝不满地摇摇尾巴。

「可是,真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多人想趁半夜搬走遗体……这样葬礼只会拖更久啊。」

赫萝的大眼睛慢慢眨动,然后眯起来。

『如果有灵魂的话,直接问他就行了吶。』

「真的是这样比较快。」

罗伦斯笑著同意,但笑声忽然止住。

「直接问灵魂?」

『……怎么,汝的耳朵比咱好吗?』

赫萝歪起头,用足以给小孩躲雨的大狼耳盖住罗伦斯嬉闹。罗伦斯觉得自己像只老鼠而躲开,继续思考。

「不……其实那个旅人的心愿已经很明显了不是吗?」

『唔、嗯?』

「那么……呃……」

可能是年纪大了,脑袋转得很慢。停在差一步就能串起所有问题的地方。

赫萝注视罗伦斯再往洞穴的方向看两眼,转回头来。

『怎么,汝想铸货币吗?』

那正是旅人的梦。铸币是领主权力的象徵。

「是没错啦。货币问题让我们这么头痛,你觉得是为什么?」

赫萝稍微缩头,盯住猎物似的眯起眼。

『……咱可是贤狼赫萝,别小看咱。随便制造货币,会因为地盘问题惹出很多麻烦呗。』

「正是如此。再说,我们也没有矿料。」

『把其他货币融掉不就好了?』

「喔,你很聪明嘛。」

『……』

赫萝颇为认真地用鼻尖顶一下罗伦斯。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啦。」

见罗伦斯道歉,赫萝哼一声说:

『大笨驴。再说,这应该还有一个问题呗。』

「嗯?」

『汝以前不也经常在提这件事吗?』

罗伦斯仰望高大的赫萝,请求开示般斜张双手耸耸肩。

『钱带不到那个世界去,所以要怎么让他知道梦想实现了吶?要像那个光头说的那样,来战时那套吗?铸出货币一起下葬──』

就在这时。

罗伦斯在黑暗的森林里见到了明确的光。

「就是它!」

忍不住大叫的罗伦斯突然被巨大物体压在地上。

那是赫萝的脚掌,而她也立刻压低身子,注视火光。

『汝这大笨驴!』

「……对不起……」

两人继续观察一会儿状况,所幸没人听见。

『所以吶?汝想到什么啦?』

趴地的赫萝投来质疑的目光。

那大概是老是陪以为有钱可赚的伴侣吃苦头,已经受够了的眼神。

而她半笑的嘴,则是在期待他这次又要做什么蠢事。

听了罗伦斯的计画后,赫萝乐得猛摇尾巴。

只凭一己之力,这计画就像画在纸上的面包,看得到吃不到。要把面包拿出来,需要更多力量。于是罗伦斯先四处斡旋,做好准备。

隔天早上,他来到了依然乱哄哄的会议所。

「所以就像我先前说的那样──」

「我也说过好几次,那是不可能的──」

「你这样鬼话连篇,代表你信仰──」

在众人不厌其烦地争论当中,罗伦斯几个拨开人墙,向里头前进。

看热闹的观众、领主与其随从,都以不明就里的眼神看著他们。

没人阻止他们,是因为那位老领主带头的关系。

「而且真正需要的是救赎那羔羊的灵魂──」

在圣职人员说得口沫横飞时,老领主扬起长剑,连鞘一起拍在长桌上。原本争得面红耳赤,像沼地雁鸟伸长脖子鸣叫的人们,都闭上了嘴。

「没错,需要的是救赎他的灵魂。」

老领主的话,让有如吞了石头的其中一个圣职人员鼓起勇气开口说:

「……可是问题就是到底该怎么做……」

「怎么做?」

被古战场的老猛将一瞪,自认神的使者的圣职人员也要噤声。

在老领主眼中,就连那些白胡子的人都是儿孙辈的小鬼。

「该怎么做,不是很明显了吗。」

老领主此话一出,挤满人的会议所也鸦雀无声。

「他为梦而生,为梦而死。那么除了实现梦想以外,他还想要什么呢?」

接著,他从怀中取出货币的刻印锤。

「不、不行啊,这样不妥!」

一名坐在绿垫椅子上的壮年领主错愕地插话。

「别心急啊!那实在万万不可!」

其他领主也赶紧制止。就算圣职人员打成一团也不理不睬的人,一见到刻印锤却脸色发青。

因为他们都知道,使用这东西会让问题加倍扩大。

「嗯?怕什么?你们知道老夫要拿它做什么吗?」

身经百战的老领主露出狐狸般的笑容。疑惑的领主和圣职人员们,这才想起老领主身后还有罗伦斯几个跟著。

「做什么?……慢著,是那些旅馆老板出的主意吗?你们想给这村子带来灾厄吗?」

「我们可没这胆量。」

回答的是要为维持村落安宁尽一份力的议长。他也赞成罗伦斯的计画,在村里经营一所老字号的旅馆。

「我们希望的,就只有来访纽希拉的各位贵宾可以开心休息,其他什么也不重要。在这份上,我们也想为那位旅人尽一份力。」

「问题不就在这里吗?要铸货币,不就是因为现在货币匮乏?这可不是一石二鸟之计。别以为自己像德堡商行那样随随便便就弄个货币出来。」

领主慌得像光想这件事就是犯罪,而回答的是老领主。

他赶苍蝇似的摇晃刻印锤,说道:

「谁说要铸货币啦?我们可是神虔诚的奴仆啊。因此,我们要遵从神的教诲,实现故人的梦想。」

「呃,可是……这故人的梦想……不就是……」

老领主清楚答覆支吾其词的圣职人员:

「当然就是用这刻印锤和印板,让他们的家徽广为流传。只要大家都把刻印锤打出来的东西拿来用,一定能宽慰他在天之灵。」

老领主盛气凌人的回答,让年轻一个世代的领主们动怒了。毕竟他们也都是打出一番成绩的一代领主。

「所以说问题就在这里啊。刻印锤不拿来铸货币,难道要拿来擀面团吗?」

就在人们「是啊是啊!」地鼓噪的时候。

「这个嘛,八九不离十了。」

老领主的贼笑,削减了领主们的气焰。

惯于征战的老领主使个眼色,罗伦斯几个便揭开手上篮子的盖布。

「那、那是什么?」

会议所顿时充满奶油的香甜气味。

「老夫对食物没什么兴趣,不太清楚。不过据这位行遍天下的罗伦斯先生说,这是某小村落特有的乾粮,而我们给它加了一点工。」

罗伦斯捧著篮子来到诸位领主前,将内容物一一分给他们。

「这是……无发酵面包?」

「不,不单纯是无发酵面包,根本是饼乾吧?」

「唔唔……和南方地区的饼乾又不太一样……」

不愧是富裕的领主,认识不少食物。它的真面目,是用鸡蛋与奶油较多的柔软薄面团烤出来的乾粮。

当然,领主们也很快就发现乾粮图样的意义。

「啊!这是用刻印锤当模子做出来的乾粮货币吗?」

「这么一来,各位领主也没话说了吧?」

「我们村子也不是烘焙公会。」

议长补充道:

「而这种事,不仅是村里少数曾做过商人的罗伦斯先生的梦,各位也曾想过这种事一、两次吧?」

接在议长戏谑的补充后,罗伦斯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我是真的经常想把钱当饭吃个饱呢。」

在座都是善于累积财富的人物。略带黑色幽默的尴尬苦笑如浪花细碎响起,但他们脸上并没有怒气。

这时,老领主这么说:

「老夫从前走过几个战场的舞台,追赶为追梦而生的人的背影。战场上没有充足的食物和饮水,更没有神的护佑。从军祭司好几年前就在山里走失,再也没回来了。为死去的战友祈祷并下葬这种事,是奢侈得想也不敢想。能匆匆挖个坑,洒杯酒、插一片肉乾当墓碑就不错了。」

或许是战争话题的缘故吧,因战绩打响名声的人们全都表情严肃地听老领主说话。

「身为活过那个时代的人,老夫认为应该要尽可能实现故人的遗志,助他安心踏上新的旅程。」

领主们不约而同地离席以单膝高跪,表示顺从。

事到如今,圣职人员们也不好再强辩。不和领主维持良好关系,等回乡后恐怕就有麻烦了。

老领主沉著地静静等待圣职人员们反驳。

见到他们全都垂下眼睛后,他说:

「老夫决定效法战场的规矩,将这位故人当战友一样下葬。诸位圣职人员──」

神的羔羊们扬起视线。

「就麻烦祝福这些陪葬的乾粮货币,让它们能一起升上天上的国吧。」

这让他们面面相觑。

不是比谁比较伟大。

毕竟没人知道谁的祝福会让乾粮货币上天国,起不了源自虚荣与固执的争吵。

「这样的话……好吧……」

听了他们含糊的同意,老领主点了点头。

「那么话就说到这里!快去干活!」

「碰!」的拍桌声让所有人挺直背脊。

就这样,发生在纽希拉的小骚动步入尾声。

一行人扛著棺材大举赶往旅人永眠的洞穴,其中也有几个旅馆老板,但罗伦斯只是留下来目送他们。

昨天,他向老领主献计而获得其大力赞同这面后盾后,还挨家挨户找全村的旅馆老板谈这件事。光是这样就要花上不少时间,他还漏夜叫醒掌厨的汉娜,并在阿朗和瑟莉姆协助下不停擀面。等炉里生起火,加热印板和刻印锤,在烤好的薄乾粮上盖上烙印时,天已经全亮了。

疲劳重重缠绕在肩腰上,眼底阵阵刺痛。

想到年轻时为了赚钱能三天不睡,就不禁苦笑。

当多数人身影消失在山林里后,他终于这么说:

「回旅馆吧?」

来会议所看情况的赫萝点个头,牵起罗伦斯的手,用指甲抠掉他怎么洗也洗不掉的面团渣。

「喂,会痛啦。」

赫萝不回答,继续猛抠他指甲缝里的面团渣。

「……你要去参加葬礼吗?」

这问题让赫萝的手指停住动作。

走了几步,又抠了起来。

「不去。」

说得像小女孩赌气一样。

「也好。可怕的事就让它在土里安息吧。」

赫萝哼了一声,就像在说抠他的手停下来,单纯是因为腻了。

接著,两人默默穿过纽希拉的村子。平时闹哄哄的路上没人,非常安静。彷佛之前葬礼那些争执全是一场梦。

「你怕睡著吗?」

赫萝身子一绷,停住脚步。

揉了整晚面团还喝了酒却没有睡,原因无他。

完全是因为害怕睡了,就会从这场梦中醒来。

所以才来到罗伦斯身边。

这让罗伦斯莞尔一笑,绕到赫萝面前,手探进上衣口袋。

取出的是烙有狼纹的薄乾粮。

「拿去。」

罗伦斯将乾粮送到赫萝嘴边,赫萝嫌恶地别开脸。

他便耸耸肩,将乾粮撕一半自己吃。

「剩下的你拿去。」

罗伦斯将另一半乾粮塞进赫萝脖子上那用来装麦谷的小袋。旧的麦谷袋给女儿缪里当护身符了,赫萝用的是新袋。

赫萝没有抵抗,但是用「汝这是做什么?」的眼神盯著他。

「有了这个,就算你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其实是孤单地睡在麦田里──」

听到这里,赫萝睁大眼睛,表情错愕。

罗伦斯伤脑筋地笑,双手夹住她的脸颊说:

「到时候,你只要跟著这个乾粮的味道走就对了,那样一定找得到我。」

赫萝注视罗伦斯,见到他的笑容,泪珠就滴滴零落。

也许是她到这时才总算想起自己的贤狼之称吧。

有亚麻色头发与同色兽耳兽尾的赫萝深吸口气,挤出笑容。

「那不要放乾粮,给咱辛香料呗。」

「因为那样比较好吃吗?」

赫萝噗哧一笑,紧抱罗伦斯。

罗伦斯也拥抱那娇瘦的身体说:

「来,回旅馆吧。回到我们一起盖的旅馆。」

赫萝猛摇尾巴点点头,握住罗伦斯的手。这次已经不是有话想说的握法。

两人并著肩,齐步前行。

在这纽希拉短暂的夏天。

仰首一望,头顶上是令人著迷的蓝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