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摇来摇去的胧同学

哇,他在抖脚耶!

我忍住想这么说出口的冲动,竖耳仔细聆听。仿佛在计时那样,维持着一定节奏踏步的声响。得知那是来自胧同学右脚的声音,让我受到不小的震撼。这个感觉静不下心的小动作,跟教室里那个文静的他,形象相差甚远,让我除了意外还是意外。

对那只皮鞋轻快的动作看得入迷后,我开始觉得抖脚似乎是一种很高尚的行为。我的视线紧盯着地板,迟迟无法抬起头。

我和胧同学隔着一张圆形小桌子面对面坐着。胧同学就在和我相当靠近,又是正对面的位置上。这里的桌子不会太小了吗?当成双人座的桌子使用,不会让客人靠得太近吗?明明以前和鲇子来这间咖啡厅时,我对此没有任何感觉,现在却变得极其在意这一点。开着空调的店内,只有我紧紧握着店家提供的湿毛巾。不过尽管很热,我却没有流半滴汗。说得正确一点,是我擦得到的地方没有流汗。我也很清楚现在的自己,整张脸红得像是煮熟的章鱼。

不过,有着白皙脸蛋的胧同学同样静不下心。从刚才开始,他的视线就一直在半空中游移。每当察觉到胧同学在环顾周遭,我便会将视线从皮鞋上抬起,朝正前方偷瞄。上半身很长的胧同学,挺直背脊、忙碌地转动脖子东张西望的模样,看起来跟狐獴有点像。

随着转来转去的脑袋舞动的黑色发丝,让我看得出神,来不及将视线拉回皮鞋上。我跟胧同学四目相接。原本忙碌不已的那双黑色眸子,现在直直固定在我身上。那是一双散发出宛如酱油团子般温润光泽的眼眸。我跟胧同学之间的距离,靠近到如果定睛凝视的话,几乎能把他的双眸当成镜子的程度。我无法移开自己的视线,仿佛整个人都被吸进他的黝黑瞳孔里。

然而,胧同学却轻易移开视线,转而望向桌上装着冰开水的杯子。他慎重地捧起玻璃杯,我清楚听到他喝水吞咽的咕噜声。喝个水用不着这样绷紧神经吧——我这么想着,也喝了一口水,结果这次听到自己的喉咙发出「咳噗」的奇妙声响。

「嘿嘿……欸嘿嘿。」

我腼腆地笑了几声,但胧同学只是专心致志地以餐巾纸擦拭指尖,完全没有望向我这里。仔细地擦拭过后,他用细心呵护的那双手在书包里翻找。事到如今,才在确认自己身上有多少钱吗?这个不祥的预感似乎成真了,我窥见胧同学微微将鼻孔撑大的反应。

「你……尽管点你想吃的吧。」

很明显是在装阔的胧同学,以迅速的动作翻阅桌上菜单。他动人的手指在甜点排排站的页面停下来。原本决定要点漂浮哈密瓜汽水的我,连忙再次翻开菜单。既然他这么爱面子,点太便宜的东西有失礼数;然而,若是点太贵的东西,又会造成他的困扰。

胧同学以警戒的眼神等待我做出选择,他的脚抖得更激烈了。不用这么担心啦,我会点个不会让你的荷包失血太多,同时能顾及你面子的东西——我怀着这样的想法,再次审视菜单。

发现两千圆有找的圣代后,我呼唤店员。看到我指向菜单上的这款圣代,胧同学抖脚的动作停下来。他似乎已冷静下来,脸上恢复成一如往常那种仿佛即将蒙主恩召的平静表情。

在圣代上桌之前,我们没有任何交谈,只是反复喝着频繁补充的冰开水。没办法像胧同学喝得那么优雅的我,不停续杯到得让店员端一个新的冷水壶过来。

放在小小圆桌正中央的这杯圣代,体积比我想的还要大。在外型类似水晶灯的豪华玻璃杯里,冰淇淋、鲜奶油和各式各样的水果,像是在恶搞那样装得满满的。最上方则是插着一块三角形的起司蛋糕,看起来充满爆发力。

「唔哇~看起来好好吃喔。配料超多的呢,好棒好棒~」

我按捺住因为目击出乎预料的分量而不知所措的反应,表现出略微夸张的欣喜,但胧同学只回了一句「对啊」,随即沉默下来。他甚至还微微咬住下唇,看起来像在表示「我接下来再也不会说半句话」的决心。这样咬着嘴巴,要怎么品尝圣代呢?像个女孩子那样在意餐巾纸的胧同学,只有嘴角散发出帅气的感觉。

「我要开动了。」

看到胧同学点头,我战战兢兢伸出手。换成平常的我,应该会直接用手取下那块起司蛋糕,大口送进嘴里,但今天,我选择以细长型的汤匙挑战这座巨大圣代。

先挖一口香草冰淇淋吧——虽然心里这么想,但形状类似掏耳棒的不中用汤匙,硬是把一整球冰淇淋挖了起来。看到细长的汤匙立下令人意外的战果,胧同学的嘴也不禁微微张开。既然被他目击这一幕,我也没办法回头了。毕竟我们会共享这杯冰淇淋,要是把自己挖起来的食物再放回杯子里,未免太没常识。

最后,我下定决心,硬是把跟半圆形的冰淇淋合而为一的汤匙塞进嘴里。除了「好冰」以外,嘴里感受不到任何滋味的我,还是试着以「真好吃」称赞了这杯胧同学请客的圣代。然而,被冰淇淋霸占了口腔的我,说出来的不是「真好吃」,而是「恩拗之」。

为了回避眼前的尴尬气氛,我一股脑儿以汤匙将圣代往嘴里送。我以滑溜溜的水蜜桃切片,将感觉会堵住喉咙的谷片往下推,再咽下软绵绵的起司蛋糕当成盖子。

「吃得这么急的话,等等会肚子痛喔。」

终于开口的胧同学,说出来的发言像个老妈子。纯粹是他有着爱操心的性格?还是我的行为刚好诱发他的母性本能?不明白胧同学真正想法的我,开始烦恼该怎么回应他。装可爱地回答「因为很好吃咩~」,跟半开玩笑的「既然是你请客,不多吃一点怎么行呢~」,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答案?我一面思考,一面迅速咀嚼口中的起司蛋糕。

「因为你完全不吃啊。」

最后,从被冻僵的口中迸出的发言,完全不是我原先想象的两种回答的其中一者。听到跟嘴里温度同步的冷淡语气,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对……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打算跟我一起吃这杯圣代——胧同学以除了我以外绝对听不见的细微音量补上这一句。我也不知道你以为我打算独自吃光这座巨大的圣代山呢——我在内心这么回应他。

尽管拾起汤匙,胧同学的样子却有些不对劲。他以指尖捏着汤匙细长的握柄,无名指和小指则是微微浮在半空中。这种握汤匙的方式,理所当然无法好好使力。与其说是挖一口,他的汤匙比较像是从冰淇淋表面刮过而已。

「很好吃呢。」

胧同学以左手掩着几乎没尝到任何东西的嘴巴,勉强挤出僵硬的笑容,接着马上放下汤匙。

「抱歉,其实我……不喜欢甜食。」

「讨厌,那你早点说嘛。」

「对不起喔。如果吃不完的话,剩下来没关系。」

胧同学像是在慰劳自己平坦的肚子那样轻抚它。我压根儿不知道他不喜欢甜食。明明这么喜欢胧同学,我却对他一无所知。

原本最喜欢甜食的我,得知胧同学讨厌甜食后,突然觉得口中甜蜜的滋味令人不快。尽管如此,我仍继续动着汤匙。这次,我好好控制住自己进食的速度,慎重地用汤匙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将冰淇淋小山挖开后,我发现山腰的位置塞满切成四方形的年轮蛋糕。

尽管胧同学大方表示吃不完可以剩下,但我怎么可能把他请我吃的东西剩下来呢?不管会吃坏肚子或是胃袋会结冰,不吃完整杯圣代,我可无法善罢干休。

在我后悔刚刚不该灌下五杯水的时候,胧同学依旧只是小口小口啜饮着冰开水。每喝一口,他便会以餐巾纸拭去手指上沾到的水珠。我没有出声,只是凝视着他纤细手指的动作。

下一刻,那些手指张开了。胧同学举起手,轻声以「小春春」呼唤我。看来,他似乎是为了争取发言权而举手。我一面在内心吐槽「我们什么时候采用这种对话系统了啊」,一面在店员产生误会前给予胧同学发言权。

「是。什么事,胧同学?」

「那个,关于昨天……昨天的事啊,那个……让你们为我做这么多,现在说这种话,感觉不太好意思。呃,该怎么说呢……」

「你说话不用这么拘谨啦,我也已经让你请客作为回礼了嘛。」

「噢,呃……嗯。」

比起回应,这句话听起来更像在呻吟。胧同学抬眼望向我,似乎还有其他想说的话。难道像这样请我吃东西,仍不足以让他表达感谢吗?

我停下吃冰淇淋的动作,将汤匙搁在桌上。

「那个啊,小春春。」

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伸手扶住差点被胧同学向前倾的上半身撞倒的玻璃杯。胧同学的脸变得更靠近了。这般亲密的距离,让人感觉他好像打算说什么专为我准备的秘密。我对握着玻璃杯的手使力,维持这样的姿势,等待胧同学的唇瓣再次动作。

「关于昨天的事,可以的话,那个……希望你不要说出去。」

面对仿佛试着窥探我的心意而眯起的那双眼睛,我不禁别过脸。原本被胧同学占据的视野,现在出现一群不认识的高中女生。每桌客人看起来都很开心,忙碌的店员脸上也始终带着笑容。在这个被甜食包围的幸福空间里,会陷入这种情绪之中的,想必就只有我了吧。

原本为了这个类似「梦寐以求的约会」而亢奋不已的心,现在迅速返回原本的岗位。仍像在翩翩起舞的心跳声的余韵,让我觉得更加悲惨。

我放开握着玻璃杯的手,以沾满水痕的掌心狠狠拧住裙摆。

「我不会说的。怎么可能说出去。」

「……谢谢你。我也觉得你不是会到处宣传这种事的人。嗯,太好了。」

这么说之后,原本上半身往前倾的胧同学,又慢慢坐回座位上。不同于这样的发言,他脸上的表情,仍和刚才恳求「希望你别说出去」时没有两样。

胧同学现在这种慢条斯理的说话方式,跟他和铃木同学聊天时的感觉大不相同。一种难以忍受的异样感灼烧着我的胸口。喜欢胧同学不停变换形状的嘴部表情的我,现在觉得极其失望。说是想要道谢,但他或许只是想跟我说这句话。胧同学并不信任我。那时,我明明跟他说了我喜欢他啊。因为喜欢他,所以想成为他的助力,绝对没有动什么歪脑筋——为了证明这件事,我才会做出那番空前绝后的告白。

我咬住下唇,香草的滋味跟着传来。来得不巧的这股甜蜜滋味,让我在脑充血之前,就先变得全身无力。我清醒过来了。现在不是沉浸在感伤中的时候。

『不会觉得我很恶心吗?』

胧同学那时的表情在脑海里复苏。我不想再为相同的事情后悔第二次。

「我真的不会告诉任何人。别说是撕裂我的嘴巴,就算把我的身体劈成两半,我也绝对、绝~对不会说出来。」

所以,请你不要露出这种表情——我在内心这么祈求,直视仍透出几分怀疑的胧同学双眼。这双眼睛现在正看着我,所以,我认为自己不能回避,必须正面迎下他的视线。然而,我们对上的视线随即再次分开。

明明一口都不愿意吃,胧同学却垂下头盯着被我们晾在一旁的圣代。原形已不复见的冰淇淋、油水分离的鲜奶油、被泡软的谷片、变色的香蕉、陷进冰淇淋里的年轮蛋糕,我简直像是目睹了自己的内心世界。

「抱歉,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冰淇淋融化了呢。」

胧同学谈论冰淇淋的嗓音很轻很轻,不过,这是我最喜欢的平稳、澄澈的胧同学嗓音。

「不要紧、不要紧,稍微融化的冰淇淋才好吃。」

总觉得再拿起汤匙慢慢挖也很恼人的我,直接捧起巨大玻璃杯的脚座,将剩下的食材倒进口中。我在内心以「看我一口气干了你们!嘎哈哈哈哈!」的台词提振士气,仰头饮尽融化的圣代。我变得自暴自弃,感受生冷黏滑的物体通过食道、最后流进胃袋的过程。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哽在喉头,但我仍毫不在意地继续将杯中物吞下肚。

感受到胃袋被压迫的痛苦后,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的我才猛然回神,然后发现水晶灯玻璃杯的内容物已经清空。把杯子放回桌面正中央后,胧同学的视线也回到我身上。他微微瞪大双眼,为我献上只有十根手指头轻触的低调鼓掌。

「好厉害,你吃光了呢。」

「承蒙招待。谢谢你,胧同学。很好吃喔。」

「你没有剩下,而是把整杯都吃光,我才应该跟你说谢谢。」

看到胧同学朝我伸出手,我原本还以为他是想握手,但他的掌心乘着一片白色物体。我连忙修正自己因不解而微微歪头的动作,接下他递过来的餐巾纸。试着想象胧同学以老妈子的语气劝导「用这个擦擦嘴」的模样后,心情变得愉快起来。为了压抑涌上心头的笑意,我以小巧的动作再三擦拭嘴巴。看到这样的我,胧同学满意地点点头说:

「那我们走吧。」

话都还没说完,胧同学便匆匆起身。他以俐落动作直接走向收银台的背影,看起来仿佛试图逃离什么。被独自留在座位上的我,在桌面下轻抚自己肉肉的肚子。可别出问题喔,加油,拜托你一定要好好消化——我隔着皮下脂肪向自己的内脏喊话。这是胧同学请客、难能可贵的一杯圣代,要是不好好让它化为自己的血肉,我可会伤脑筋呢。

看到胧同学将皮夹收进书包之后,我才从座位上起身。让人请客的时候,一起走到收银台前看对方结账,是有失礼数的行为——我想起鲇子过去向我提及的淑女应有的教养。虽然已经知道那杯圣代的价钱,但我还是遵守着鲇子的教诲。此外,她还说过对方可能会趁结账时偷偷买礼物给自己。这种情况下,就算察觉到对方有此意图,也要佯装成浑然不觉的样子,等到对方将礼物递给自己,再表现出有些夸张的欣喜反应。所以,我装作什么都没看到,早一步走出店内。

「今天谢谢你的招待。」

「不客气。」

一如所想,踏岀店内的胧同学,手上捧着光看一眼,就能知道里头装着甜食的白色细长纸盒。尽管觉得自己大概暂时不想再看到鲜奶油了,我仍装作没有察觉到白色纸盒的存在。结果,胧同学直接将纸盒捧到我的眼前。

「呃,这个……」

「哇啊,好开心喔,谢谢你!」

我在胸前拍了一下手,然后在原地开心地跳了两下。彻底展现出欣喜之情后,我伸出手,但脸上看起来有些不舍的胧同学,却没有马上放开那个纸盒。

「那个……请跟你的哥哥一起吃吧。」

「啊!啊~哥哥吗……说、说得也是喔,这是送给哥哥的嘛。」

「不,因为里头有很多个,你也要一起吃喔。」

「不不不!托你请客的福,我今天已经吃到肚皮都快涨破了。嗯,所以这个我就转交给哥哥吧。对了,他今天放假在家呢。没错没错,快点回去拿给他吧。」

为了草草带过自己刚才那番难为情的言行,我宛如连珠炮似地开口,然后揪住胧同学的手腕,再次像来时那样硬是拖着他往前跑。没有勇气握住他的手这一点,跟昨天的自己一模一样。

虽然凭着一股劲把胧同学带回自己家,但家中并不是适合招待访客的状态,更何况,今天的访客还是我心爱的胧同学。做出这种选择的我,简直可说是不知天高地厚。印象中,我已经好一阵子没打扫家里,也没看过其他家人这么做了。

尽管有遵守鲇子的教诲,但我现在陷入另一种进退两难的状态。从远方天空传来的蝉鸣,听起来仿佛在催促我的动作。我将钥匙插进大门的钥匙孔,犹豫着要不要开门。

「什么嘛~原来是你啊,小春春,别吓我啦。」

无视我的想法,门把缓缓被转开,大门也跟着敞开一些。哥哥的脸从门缝之中探出来。

「你干嘛不赶快进来啊?听到钥匙转开门锁的声音之后,突然就没有半点声响,吓得我以为是有人想闯空门呢。」

握着剪刀当护身用武器的哥哥这么说。这很像造型师会做的选择。然而,他的左手握着感觉派不上任何用场的梳子,再加上身上穿的是学生时代的运动服,看起来只给人在搞笑的感觉。

那件豆沙红的短裤好伤眼。哥哥现在这副打扮,足以让他在发廊那种刻意装帅的形象完全瓦解。再加上,他还把过长的刘海在头顶扎成一撮银色的冲天炮,让比一般人更宽更高的额头完全坦露在外。尽管已看习惯哥哥这种假日打扮,但一想到胧同学也目睹到几乎跟我一模一样的宽额头,我就觉得莫名羞耻。我若无其事地用手顺了顺自己的刘海开口:

「胧同学想来为昨天的事道谢。」

「哇啊,小桩,欢迎你来~」

看到我身后的胧同学,哥哥随即用拎着剪刀的那只手亲昵地朝他挥了挥。大大印在运动服上的学号,现在看起来仿佛某种吉利的数字。面对一个穿着男生制服的男孩子,还能毫不犹豫地脱口呼唤他「小桩」的哥哥,感觉有点帅气。

僵在原地的胧同学朝哥哥鞠躬致意。他的腰弯得一如往常的低,像是想展现昨天被哥哥称赞的那个发旋。

「昨天非常感谢您。」

「不好意思呢,难得你来,我却是这副难看的样子。」

「没……没有这回事。那个,您这样也……很有运动气息……」

「喔,真的吗?其实啊,大哥我也觉得自己说不定可以混进小春春班上参加运动会呢。不只是运动服,我觉得现在的自己也还很适合制服耶。应该说,我有自信现在的自己穿上制服后,甚至会比学生时代更帅气喔!」

就算是身为血亲的我,也无从判断这番发言究竟是认真的还是在说笑。我打断叽哩呱啦说个不停的哥哥,下定决心将大门完全打开。

「总之,先进来吧,胧同学。」

「虽然家里脏兮兮的,但你别客气,尽管进来吧。就算不脱鞋子也没关系喔。」

从自己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哥哥,笑着介绍我们家的现况。

「打扰了。」

战战兢兢踏进玄关的胧同学,以气若游丝的嗓音开口。我将随意丢在地上的鞋子往左右拨开,清出一条路,等待胧同学登陆我们家。

原本早已看惯的玄关,现在让我觉得有点新鲜。沐浴在灯光下的胧同学,白皙的脸蛋变得红扑扑的。直到这时,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原来我家玄关用的是暖色系的灯泡。

「那个……大哥,虽然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但不嫌弃的话,请收下这个。」

胧同学毕恭毕敬地将捧着纸盒的长长双臂伸向前方。哥哥以手刀在空中划了三下(注),做完这种大叔级的冷笑话表演后,才速速接过胧同学献上的贡品。

注:相扑力士在比赛获胜后,领取奖赏前会做的动作,用以向三位神明表示敬意。

「哎呀,真不好意思。那么,哥哥就心怀感激地收下了哟。」

偶尔会从哥哥嘴里迸出来的女性化用语,在这一刻爆炸了。但胧同学看起来并不在意哥哥的粗神经言行,只是忙着把脱下来的鞋子排放整齐。他甚至连我脱在一旁的鞋子都帮忙摆好。融洽地并排在一起的大小双皮鞋,在灯光照耀下散发油亮的光芒。

「小春春,带小桩去你房间吧,我再端饮料给你们。」

「咦咦?」

原本打算在客厅招待胧同学喝茶的我,不禁为这个提议高声惊叫。眼前的哥哥和胧同学都圆瞪着双眼,我想,我的眼睛应该也圆瞪到不输给两人的程度吧。每天只要一有闲暇时间,我的脑袋总会被胧同学给填满,但至今,我可从未编织过招待胧同学到自己房间里的美梦。

「不要紧、不要紧!泡茶这点小事我也做得来啊。」

哥哥以巨大手掌推着我的肩膀往前,我只好无奈地踏上前往自己房间的走廊,胧同学理所当然地从后方跟上来。我走在最前头,后方是催促我前进的哥哥,最后是跟着我们走的胧同学,是会让人联想到RPG类电玩游戏的直线队伍。

来到房间外头后,哥哥懒洋洋地抛下一句「请慢慢享受~」然后脱队。只剩下两名成员的队伍,令人有些不安。胧同学往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填补了哥哥离开后留下的空隙。

现在,我的房间里是什么样子来着……我一面挖掘早上从床上弹起来时的记忆,一面将手伸向门把。总之,得先把脱下来之后随意扔在床上的运动服藏起来才行。把以前的旧运动服当成居家服,是我家代代相传的做法。我国中时代的那套运动服,早已是满布毛球的状态。

除此以外,我想不到有什么特别不能让胧同学看到的东西。里头只是个电玩游戏、漫画、CD和DVD堆放得乱七八糟的无趣房间。仔细想想,从小学时代以来,这点似乎一点都没变。

我打开房门,在招呼胧同学入内前,自己先钻了进去,以若无其事的动作将大剌剌扔在床上的绿色运动服藏进毯子下方,再把没收起来的电玩主机推向角落、看到一半的漫画放到桌上,最后将坐垫放在这个清空的区域里。

「来,请坐请坐。」

胧同学战战兢兢地坐在我准备的坐垫上。这种乱糟糟的房间,感觉比较适合随便躺在地上或是盘腿坐着,但胧同学竟然选择跪坐。挺直背脊的他,一双眼睛不安分地转来转去,毫不客气地观察这个满是幼稚嗜好的房间。

我有种仿佛内心世界被他看光的羞耻感,但另一方面,不可思议的是,能让胧同学看到这个将我的一切浓缩起来的房间,也让我有些开心。

「对不起喔,我的房间很脏乱。虽然东西乱七八糟的,但请你别在意,放松心情休息吧。」

我将自己的坐垫放在跟胧同学有一段距离的位置,挑战不习惯的跪坐。那双骨碌碌打转的黑色眼珠,最后停留在我身上。明明朝我点头了,但胧同学仍紧张得不停吞口水,直挺挺跪坐着,看起来完全没有放松。想到自己让他呼吸这个房里满是灰尘的空气,连我都忍不住情绪紧绷。

「爸妈总是忙着工作,几乎都不在家。而且我爸经常必须只身出差,所以连家都很少回。」

「那么,你总是一个人在家吗?」

「嗯。顶多是哥哥偶尔在家而已,像今天这样。所以,你不用太客气,放轻松一点吧。」

胧同学眨了几下眼。原本是为了缓解他的紧张情绪而说的这句话,似乎引来他的同情。正当我想开口辩解时,胧同学以沙哑鼻音道出的「这样的话,我以后常常来玩吧」让我把还没说出口的话吞回肚里。明明没接到邀请,却突然厚脸皮地表示「以后要常常来玩」的胧同学,脸上带着不太自然的笑容。年幼的时候,因为父母经常不在家,我总觉得这个家好大好大。现在,那种情感再次于脑中浮现,我感到鼻腔深处涌现一阵酸楚。

「久等了~茶泡好啰。但其实是果汁啦。」

房门在没有任何前兆的情况下被打开,来访者胸前的四个数字跟着映入眼帘。没有敲门就踏进来的哥哥,不是用托盘承载装了果汁的玻璃杯,而是灵活地以单手握着两只杯子。他的另一只手拿着一个神秘的黑色小盒子。从两只手都没空着的状态来看,哥哥八成是用脚开门的吧。怎么这样啊?

「来,尽情大口喝吧,这是不限时的喝到饱喔。」

「哥,你手上那个黑色的盒子是什么?」

「喔,这个啊。因为我最近买了新的,这个旧的就用不到了,但想丢掉又舍不得,真伤脑筋呢。如果你愿意收下的话,等于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喔。」

哥哥晃着头上的冲天炮迅速说明完毕后,对我和胧同学展示那个盒子。仔细观察这个看起来很坚固的四方形盒子后,我发现自己看过它。这是哥哥以前使用的化妆箱。印象中,哥哥从这个小小盒子里掏出各式各样化妆工具的样子,就好像在变魔术一样,让我感到新奇不已。

「用这个来练习化妆怎么样?看着自己的化妆技巧慢慢成长,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喔。」

哥哥将原本举在半空中的小盒子递给胧同学。或许是已明白盒子里装着什么东西了吧,虽然没有出声,但胧同学的唇瓣弯起,满溢着感激之情。尽管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瞪大到快要掉出来,原本跪坐着的屁股也跟着抬起,不过胧同学仍只是重复着嘴巴一开一阖的动作,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伸出手。于是,我取代拘谨的胧同学接下那个盒子。

「谢谢你,哥哥。」

「嗯,看到它还能派上用场,真是太好了。虽然是我用过的二手货,但请你尽情使用吧。」

哥哥一派轻松递给我的盒子,远比我想象的要来得沉重。盒子差点摔到地上的时候,抬起上半身的胧同学迅速伸出手帮我扶住它。彼此手指接触的感觉,以及逼近眼前那双强而有力的眼眸,打乱我的心跳节奏。死盯着小盒子看的胧同学,脸上露出比忘记带东西而被老师斥责时更加严肃的神情。

我因为无法承受胧同学突然靠近而放开手,于是,小盒子顺理成章成为胧同学的所有物。他看着捧在掌心的盒子,嘴巴因为感激而张成大大的圆形。

「那么,哥哥要稍微出门一下。你慢慢坐喔,小桩。」

「好的,真的各方面都很感谢您。」

胧同学特地起身,以双手揣着小盒子,朝哥哥深深一鞠躬。因为不习惯跪坐而双腿发麻的我,维持坐姿随口问了一句:

「你要去参加运动会吗?」

「小春春,你这傻孩子,哪有运动会在这种傍晚举办啊?」

「既然这样,你记得换一套衣服再出门喔。」

「好好好,我知道。我会顺便买晚餐回来,你就在家好好休息吧,小春春。好啦~要买什么回来才好呢~喔,对了!久违吃个猪排咖喱便当也不赖嘛~」

抛下充满生活感的发言后,哥哥便意气风发地离开房间。隔着房门,「今天的晚餐吃便当~小春春最喜欢的猪排咖喱便~当~」的歌词,搭上一段听起来心情极佳的旋律传来。真希望这只是我的幻听。

啊啊啊,很丢脸耶。猪排咖喱这种食物,感觉像是贪吃鬼的代名词。这下子,我不只喜欢还是最喜欢猪排咖喱的事实,不就被胧同学知道了吗?我明明也很喜欢布丁、草莓或是棉花糖这类很像女孩子会喜欢的可爱食物啊。看上去是一片茶褐色,没有任何可爱要素,仿佛充满了贪婪欲望的猪排咖喱——为什么偏偏只爆料我喜欢这种食物呢?

我抬起视线。揣着小盒子起身的胧同学,仍站在原地凝视哥哥离开后的房门。他白皙的脸颊微微鼓起,整齐的门牙从唇瓣间探出。只是静静望着房门的胧同学,在我看来露出了笑容。

「吃完猪排咖喱便当后,把我刚才送的蛋糕当成饭后甜点吧。」

那是个像在跟铃木同学互开玩笑的活泼嗓音。哥哥从远处传来的猪排咖喱便当之歌进入尾声时,胧同学嘴角浮现的笑意变得更深了。虽然是一脸认真的表情,但他微微上扬的嘴角现在再次往上,眼尾则被上扬的嘴角牵引而下垂。将上排门牙轻轻抵着下唇后,圆润的双颊浮现浅浅的酒窝。

这一连串微笑的动作,我透过窗户倒影看过多少次了呢?咬着下唇露出羞涩的笑容——这是胧同学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这个习惯。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无所谓。就算现在死了,会让我吃不到猪排咖喱和胧同学送的蛋糕,我也毫无怨言。

我喜欢胧同学的一切,不过,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笑容。因为实在是太喜欢、太喜欢、喜欢到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程度,所以,看到胧同学的笑容蒙上阴霾时,我的视野也会跟着变得模糊。如果我继续哼唱哥哥那首猪排咖喱便当之歌,胧同学是不是就愿意一直维持现在这种令人怜爱的表情呢?

在我思考这种愚蠢的事情时,本应冻结的胃袋,现在却传来阵阵刺痛感。

到玄关送胧同学离开后,在大门关上的瞬间,我听到后方传来类似水声的滴答滴答声。大概是哥哥又没把水龙头关紧吧——我没好气地这么想着,朝厨房跑去,但只看到布满白色水痕的干燥水槽。我去检查洗手台,但也没看到水龙头在滴水。我顺着声音来源在家中徘徊了片刻后,才发现自己白忙了一场,因为那是时钟秒针发出来的声响。

时间是六点四十五分。基于「我得在晚饭时间前回家」这种孩子般的理由,胧同学没有打开方才如获珍宝似地揣在怀里的盒子,将它留在我房里就离开了。

为什么只是少了一个像他那么文静的人,周遭就会突然冒出各式各样的声音呢?不只是时钟的滴答声,今天,感觉连冰箱的运转声都格外响亮。即使明白了声音的来源,秒针的滴答声仍不停在耳边盘旋,仿佛在催促我跟时间赛跑,让我很想掩住耳朵。明明只要打开电视就好,我却觉得浪费而不愿这么做。我返回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把自己幽禁在狭窄的密室里。

我没有靠近平常总爱赖在上头的床铺,而是对着使用者已经离开的坐垫再次跪坐下来。在这个塞满杂物、让人呼吸困难的狭小房间里,跟窗帘有着相同云朵花样的坐垫,是唯一鲜明得仿佛能粉碎这个空间的东西。看着放在一旁、里头果汁还有剩的玻璃杯,我尝试自言自语了一句:「看来,要把这些东西收走很难啰。」

胧同学遗留在这个房间里的痕迹,我没有果断到能够俐落抹去它们的程度。老实说,我甚至暂时不想把窗户打开,不想让有胧同学气息环绕的室内空气泄漏出去。我今天不想再接收任何视觉情报,只想让胧同学的残像满满黏在自己的眼皮内侧,然后就这样一觉睡到天亮。我甚至希望胃袋的痉挛和钝重的疼痛感不要消失,或许有点异常吧。

契机是某次的换座位。

我碰巧换到在鲇子后方,且是老师比较不会注意到的靠窗最后一个座位。为这样的座位安排感到开心的我,完全没有注意隔壁坐着谁。不过现在想想,其实预兆曾经出现过。在新的座位上就坐的瞬间,我的脑里变成一片靛青色的世界。明明不是会为了夏天到来而兴奋的人,我的大脑却没有停止描绘过大海。

换座位过了三天后,我才想到有可能是因为靠窗座位距离天空比较近的缘故。我愚蠢的脑细胞,八成是把天空的蓝和大海的蓝混在一起。

这时,我第一次瞥见胧同学落在窗上的倒影。原本只是想眺望窗外的天空,但胧同学倒映在窗上的侧脸阻断了视线。从窗外洒进来的阳光,像要狙击胧同学似地全都直接落在他身上。沐浴在阳光下的他,看起来仿佛跟天空同化,成了透明的存在。

那张侧脸突然转正。似乎是对我持续眺望的窗外景色感到好奇,不经意做出的一个动作。这时,清晰的大海香气从隔壁座位传来。

这一瞬间,胧同学君临了我的世界。原本形象模模糊糊的「胧桩」这号人物,和我脑中持续描绘的大海合而为一之后,瞬间有了明确的轮廓。我自己也不明白具体理由为何。喜欢狗的人,在路上看到狗的时候,目光总会不自觉被吸引,或许就是类似这样的心境吧。我或许原本就喜欢这个人。虽是突然涌现又是第一次体会到的情感,但我意外地能够接受。

带有几分神秘色彩的大海香气,原来是防晒乳的味道——即使是明白了这一点的现在,这份情感仍无法消退,让我相当困扰。我不喜欢肤色白皙的男孩子,更不用说比身为女孩子的我更白的男孩子。我也不喜欢在意肤况、感觉很娘娘腔的男孩子。然而,我却将人生首次涌现的爱意,献给这样一个男生。我的心,就这样被那个连性别是不是男性都很可疑的男生夺走了。

「你这个初恋小偷……」

我对胧同学刚才跪坐在上头的坐垫这么轻喃。明明是在怒骂,脸颊却挤出一个傻笑的表情。

>